脊背上的暗道
2008-05-14陈凤尤
陈凤尤
从女人的脊背到臀部,
刺满精致的花纹。
脊背上刺的是山水楼阁,
隆起的双臀上刺着两个弥勒佛。
一
武则天82岁那年,政局突然动荡起来。
这个骄傲的女君王毕竟老了,早年君临天下的气势,已消弥殆尽。
可她老态龙钟,却骄奢依旧,百般宠爱张易之、张昌宗等美少年。纲纪崩坏,皇宫内外,人皆不满。
宰相张柬之趁势策动御林军发动兵变,拥立皇太子李显登基,是为中宗。
然而,这次政变并不彻底。新拥立的中宗,就是武则天的儿子;策动政变的张柬之,也是武则天的宰相,且已年逾80高龄。武则天那权倾朝野的娘家,不可能彻底清洗,他们同新皇帝也是至亲,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不久,武氏家族的首领武三思,又同皇后韦氏勾结起来操纵朝政。政变的功臣张柬之先被流放,后被处死。
武则天在政变当年的十二月死去。
政局继续动荡。
韦氏家族和武氏家族垄断朝政,皇太子李重俊忧心如焚。他是中宗的大儿子,但不是皇后韦氏所生。景龙元年,李重俊策动政变,杀了武三思,但夺权未成,被杀。
颇有野心的韦氏,梦想成为第二个武则天,挫败皇太子李重俊的政变之后,她加速擢用韦氏族人,巩固自己的权势。一时之间,朝中大臣,莫不仰韦氏鼻息。
转眼到了景龙四年。
皇太子李重俊之变后,中宗对皇后的行动开始戒备起来。韦后察觉后,便筹谋杀掉丈夫,让儿子即位。然后像武则天那样,以女性之身君临天下。
在韦氏的阴谋策划下,中宗殪,韦氏的生子李重茂即位。韦氏秘不发丧,将诸府军队调进长安,统由韦氏族人指挥。
韦氏虽想成为第二个武则天,可惜她徒有野心,却没有武则天那样的才能和气魄。她以为调集起军队,由韦氏族人节制,便可成事,殊不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她那些乳臭未干平步青云的亲信将官,使军兵们感到极不痛快,这也导致她在军队里不得人心。
相王李旦,是高宗第八子,为武则天所生。他曾一度登基,武则天做了“周天子”后,将其废黜。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也就是后来的玄宗,年方二十六岁,却是少年英豪,才智过人,一直在等待铲除韦氏一党的机会。他知道军队暗地里不服韦氏,便和兵部侍郎崔日用联起手来,同葛福顺、陈玄礼等大将一同策动政变。
政变定在六月庚子日,即中宗死后十八日,李重茂即位的十三天后。
当时,御林军驻扎在玄武门。玄武门是宫城的北门,御林军的指挥官是韦氏一党的韦璿、韦播二人。
葛福顺闯进御林军大营,冷不防杀掉了韦璿、韦播二人。营内的军兵,未做一点抵抗,袖手旁观,可见军队已经多么地憎恶韦氏家族。
“韦后毒杀先帝,危害国家根基,所以,今晚要将韦氏一党尽数诛灭。除却小孩,大人一律杀掉!”葛福顺大声疾呼,御林军欢声雷动,葛福顺接着说,“我们拥立相王,以安定天下,有怀二心而助逆党者,罪加三族!宫城内的所有官员,无论大小,都是韦氏的死党,一个不漏地搜出来杀掉,宫女全都抓起来!”
军兵听了,连呼万岁。葛福顺的命令,几乎被欢呼声淹没。
韦后见势不妙,慌忙逃进飞骑营。飞骑营是御林军的骑兵队,可他们却立即砍下了她的头。
韦氏族人拼命奔窜,一个个地被杀死于宫城内。
李隆基安坐禁苑,听取从宫城内来的报告。韦氏家族中首要人物的首级,相继提到。
“韦氏的首要人物,都是向东方逃去时被杀的。他们预先策划好了似的,全向东方逃窜……”李隆基听了报告,倍感纳闷。这个现象意味着什么?
“在东边紫云阁旁边的小庙,搜出韦氏的四个男子,两个女子。男子斩首,女子收押。”“在紫云阁旁小庙的附近,斩了韦后的外甥。”类似的报告接连送到。
李隆基站起身来说:“搜查那座小庙,也许那里有通向宫城外的暗道。”
不一会,搜查的汇报来了:“小庙内外搜了个遍,没发现什么暗道口。”
“哦……”李隆基以手支额沉思起来。几年前曾风闻韦氏一党为防万一,修筑了暗道,完工后将充任工匠的刑徒全部杀掉了。李隆基暗地查访,证实修筑暗道确有其事。可暗道的入口和出口在什么地方,却没能查访出来。
不过事到如今,暗道一事已无关紧要。韦氏的首要人物无一漏网,首级都在这里了。李隆基在心里自语,放下了双手。
二
安生拼命奔逃。
政变是从日落后开始的。阴历六月,正值盛夏,安生正光着膀子。酷暑之下,政变的士兵们不少人也光着膀子。安生混在这些士兵当中,苦思着脱逃的办法。
“所有当官的一律杀掉!”政变士兵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剑,齐声叫嚷着。
“蠢驴!”安生在心里诅咒起师傅来。
安生本是个年轻的雕塑师,随同师傅文远之——一位民间雕塑高手,应诏进宫城来塑弥勒佛像。在中宗进行的对武后党羽的清洗中,宫城内掌管营造工程等工匠们的子吏,也被大批解职。在缺乏人手、营造工程无法进行的情况下,文远之被强任为从八品级的尚方丞。可清高的文远之不愿让人们认为他是仰韦氏之鼻息的人,不久便托病辞职,临行时推荐安生接替自己。安生便接替师傅,在中尚署担任了从九品级的监作。这个芝麻粒大的官没给他带来过半点好处,如今却要因为这个微职而被杀。如果像韦氏族人那样飞扬跋扈,富贵荣华,挨刀也不冤,然而身为一个清寒的子吏而被杀掉,可就太不上算了。
“蠢驴!干嘛把我留在宫城内?”安生此时只有怨恨、咒骂师傅了。“我可不想跟着韦氏家族殉葬!不管发生什么事,为了我的雕塑事业,我都得活下去!”安生气喘吁吁地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儿,政变军兵到处点起松明火把,宫城内渐渐亮起来。再想趁着夜色混杂在军兵中,怕是不行了,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宫城西面,离掖庭宫不远的承兵殿后,有一间少府监的仓库。只存放绘画、雕塑用的颜料、工具等杂物,没有贵重的东西,所以从不上锁。安生总去那里取材料,熟悉那里的情形。他猛地想起,可以逃到那里去。
刚一走进仓库,安生就听见里面有动静。从微微飘过来的香气上,他还推测出是个女性。这一定也是个被追杀的,否则不会躲到这里来。于是便轻轻问道:“呀,有先来的吗?”
对方的呼吸有些慌促起来。
为让对方放下心来,安生低声说:“我是中尚署的人,总来这仓库……你是宫女吧?”
“可以在这里点火吗?”对方的回答出人意料,声音挺脆亮。
“在这点火,光会透到外面去。不过,这间仓库有间壁墙,里面的一间没有窗户,点火也不要紧。”安生答道。
大约在黑暗里她会害怕吧?他想。
这里安有采光的窗户,所以,尽管天这样黑,不远处的松明火把,还是微微地透进些光亮来。终于能分辨出对方的轮廓了。他看到一只雪白的素手伸了过来:“请您带我到里面那间去吧!”
安生拉着女人酥软纤细的手,绕过间壁墙,来到里间。这儿确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点上灯却不必害怕光线透到外面去。
“这儿有蜡烛和打火镰,点上吧。”
仓皇逃走时,还不忘带上蜡烛和火镰,这女人一定格外惧怕黑暗吧?安生接过蜡烛、火镰,摸索着打火。这时,他听到像是衣裙窸窣的声音。
蜡烛点燃了——
“啊……”安生着蜡烛,不禁叫出声来——女人立在那里,全身已脱得一丝不挂!
这是何等美丽的躯体啊!线条柔滑的双肩,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玉腿,双乳挺起,像两颗大蜜桃,牙雕般纯净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下,发出柔白迷人的光泽——安生的心都要蹦出胸膛了,他咽了一口唾沫。
“你叫什么名字?”全裸的女人问道。
“我叫安生。”
“安生君,请你拥抱我,求求你。”
“什么,什么……做这种事……在这、这样的时候……”安生万没料到女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手足无措。
在明亮的烛光下,毫不畏缩地、坦然地向一个陌生人展示赤裸的身体,这种行为已够离奇的了。不仅这样,还要在四起的杀声中求欢,这就愈发令人诧异了。
这女子被乱兵骇得神经错乱了吧?安生想。可她的语调却沉着、镇静,丝毫没有不正常的迹象。
“你大概觉得我很下作吧,可这里面有原因……说起来话就长了。总之,如果你来拥抱我,也许还能救你……否则的话,恐怕你万难逃出宫城去。”女人依然用沉稳的声调说。
“我也不明白……”安生擎着蜡烛,摇了摇头。
“那么,请你看看这里。”女人用手托着丰满的乳房,慢慢地转过身去。
“啊……”安生再次失声叫起来。
从女人的脊背到臀部,刺满精致的花纹。脊背上刺的是山水楼阁,隆起的双臀上刺着两个弥勒佛。
“请你仔细看,我的后背,就是一部分宫殿的地图。”女人低声说。
“哦,这么说……”安生从一泓水池上分辨出来了,它旁边是咸池殿,再往南是淑景殿,北面是景福台,望云亭也看出来了,排列着守夜卫士宿舍的千步廓,则潜入了女人的腋下。
正面直视不行,侧着头横向看,就比较容易分辨了。这是宫城北面的地形图,横着刺在女人的脊背上,实际上看时要让女人伏在地上才好。
“请你拥抱我……一受男子的精气,通向宫城外的地道入口,就会变成红色呈现出来。”女人用纤弱的声音说。
“竟有这样的事?”安生嗫嚅地说,嗓子干得直冒烟。
“我也只是听说,我还没受过男人的精气。听说纹身高手给我纹身时就将那种红色药液植入了我的皮肤。"
“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韦后准备在万一时……”
“万一时怎样?”
“请拥抱我,一边抱一边说给你听。”女人已经转过身来,她弯下膝,躺在脱下来的绢衣上。
“请……”女人喘息着。
安生的欲望燃烧起来,他不顾一切地伏到了仰卧的女人身上……
三
外面,乱兵杀红了眼,而这里则是另一重天地了。男人和女人,只是这两人的天地。
女人开始讲述——
是武则天死后不久的事,一百名官女被召到了甘露殿。一到那儿就发现,这些宫女全都是皮肤白皙、身体健康,想来这些宫女都是按这个标准挑选的吧。
“哦、噢……”女人不时发出短促的呻吟,打断讲述。
从这一百名宫女中,选出了一名,就是她。于是,她的脊背被纹上了地形图。
纹身那天,她痛得眼前一片昏黑,金星飞迸,泪如雨下。她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残忍地作践她。事先没有任何人向她说明。
纹过身后,她被关进宫城东北的小堂宇中。从那时起,就不让她做任何事了。尽管是禁闭室,但房子有三间,十分宽敞,所以,刚开始,她并未感到多么的不自在,膳食也相当的好。
“为什么我不能外出?”她问看守的老妇。
“因为你是至关重要的人物。”老妇只这样回答。至于为什么重要?她每天追问,老妇只是摇头。
这禁闭室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小镜子也有几面。她把两面镜子对起来一照,才发觉脊背上刺的,原来是地形图。
一个背着平常的地形图的女子,为什么那样重要呢?她怎么也弄不明白。
大约过了半年之后,老妇突然说,她要辞了宫里的活,回故乡去了。好像有什么其他原因,而不是由于年老。老妇的语气里,似乎隐含着什么。
“再不能见你啦,多保重啊。我不知道,你的脊背起作用的那一天,是该祈愿它永远不要到来的好呢,还是尽快到来的好。”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大约老妇想反正要出宫了,终于吐露了真情:“你一旦和男人交合,背上的一个地方就会变成红色,那就是危急时刻出逃地道的入口。这个地方,除了韦后,没有任何人知道。要把这个入口告诉全体韦氏族人,也就无所谓秘密,没有什么用了。那样的话,危急时刻,韦氏族人会一气拥到,洞口处会乱成一团,而且,追杀的一方知道了,也会预伏在那里。所以,韦后只告诉了族中的首要人物,如遇万一,同幽禁在紫云阁旁小堂宇里的女子交合后,她背上会出现红点指示地道入口。”
这样的机密,老宫女怎么会知道呢?原来,她曾做过韦氏家族中一个首要人物儿子的乳母,危急时刻必须抱走孩子,所以才告诉了她。
“总之,你的生命是安全的,因为你太重要了。挖地道的和为你纹身的,都被杀掉了。”
几个月后,她听新换的女看守说,那个老宫女突然死去了。
女人喘息着,喟然长叹,她在为感官欢悦的同时,也宣泄着郁积心底的怨愤。
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制成一份活地图。韦氏家族为了自己逃生,就可以葬送一个女人的一生吗?!
韦后的安排真是巧妙,使自己能够先于全族人逃脱。而她以外的韦氏族人,不同这纹身的女人交合,就不知道地道的秘密入口。而男女的交合是需要时间的,当女人背上的地形图现出红点时,韦后已溜之大吉。而看到红点后再奔向秘密地道入口的那些人——自然也是韦氏族中的首脑,可就是他们,也已经来迟了。至于为韦氏家族卖命的属下们,更是被抛在乱军中,听任敌人杀戮。
纹身的女人祈愿着动乱的一天尽早来临。如果太平盛世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她就将在这小堂宇中无声无息地烂掉。动乱,对她就意味着解放。早晚是解放,来得越早不是越好吗?她祈愿这一天在她还年轻时来临。
“我打定主意,等动乱来临时,马上抢先逃出去。我哪能把秘密地道入口告诉他们呢……我在那里呆了好几年,比监视我的人更熟悉那里的情形,锁头怎样开我也明白,我用铜钉做了钥匙,我可以随时逃出去,可我一直在等待动乱的一天,我要让他们的逃脱希望成为泡影。噢,这一天终于来了,噢,请更用力抱紧我,噢噢……”
在安生热烈的拥抱中,她几次抽搐。安生温存地爱抚她汗津津的身体,吻她的舒软光洁的胸脯。
“请看看脊背吧。”女人说着,在安生的身下翻过身去。脊背上的地形图重又展现在安生眼前。
在望云亭和景福台之间,有一个放木炭的小房,变成了红色。
“知道了!”安生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出来,随即慌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我们怎么出这儿呀?”女人问。
“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木炭房那一定有军兵,对,把仓库点着!”安生紧握着蜡烛,双目炯炯地说。
仓库里有工匠的作业服,安生让女人穿上。然后在仓库内各处点上火,便背起女人,溜了出来,随后在一个大树根下先躲了一会儿。
很快,仓库窜起了腾腾的火舌。
“哎呀,失火了!”趁政变军兵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火上去的间隙,安生背起女人,一溜烟地奔向木炭房。
“真顺利,咱们有救了!”安生边跑边叫道。背上的女人,体重意外的轻。他轻盈地跑着,比平时还快。
木炭房附近的军兵,也都嚷着“着火啦!着火啦!”奔向火场去了。安生背着女人,顺利地钻进了木炭房。
幸好木炭房安着格子窗,所以能看清里面的景物。秘密地道口在哪儿?安生和女人分头搜寻起来。
安生看到屋角放着一尊大弥勒佛像。这是师傅文远之的作品,左手同右膝磕坏了,正需要修理呢,怎么放到这儿来了呢?安生诧异地想,伸手一推,弥勒佛一转,地道口显现出来了。
“喂,快下去吧!”安生催促女人。
女人下地道时说:“下去后你就先跑吧,追上韦后,替我杀了她!”女人递给安生一件东西,那是一柄短剑。
“知道了,只要追上,我一定干掉她!”安生答道。
他们不知道韦后已在飞骑营被砍了头,只以为她先逃入地道了。
后来,安生回了四川老家,和美丽的妻子和睦地度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