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廷森林》:灰烬中的钻石
2008-05-08王怡
王 怡
82歲的瓦伊达,是比基耶夫洛夫斯基更伟大的波兰导演。奥斯卡在2000年把终身荣誉奖给了他。柏林电影节拖到2006年,也向他颁出终身成就奖。谁又料想,他的风烛残年,还能拍出恢宏史诗呢。尽管今年的金熊和奥斯卡都舍不得再把荣誉给他。但在我眼里,《卡廷森林》无疑是近十年最伟大的电影。
伟大到令我手足无措的地步。无论钻石还是灰烬,都超出我的写作能力,并叫我的词语山穷水尽。瓦伊达和波兰人民等了将近20年,来描述这个曾被谎言遮盖了50年的惨案。当妻子跨越大半个波兰,在波兰军官团被押送之前,找到她的丈夫,波兰最年轻的骑兵上尉。她劝他逃走,丈夫拒绝了。妻子绝望地说,你曾以上帝的名义说出誓言,与我联合,成为一体,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上尉说,可我对波兰也有誓言,我无法背弃军人的使命。
史诗的伟大,在于它依靠的不是悬念。因为你一开头就知道他们的结局。但这部电影的重心,是每个人的定义与抉择。至于灵魂的内涵,康德的三分法是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理论,就是情感、思想和意志。当人的意志顺服真理时,人就胜过处境,有了他的尊严。
上尉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当纳粹召集教授集合时,妻子也劝他不要去。父亲和儿子一样,说我一定要去,要让德国人知道我们是站在一起的。1943年,德国人发现了卡廷森林的万人坑,全体波兰军官在1940年4月,逐一被手枪近距离从后脑勺枪杀,纳粹的纪录片说,“这是典型的苏联克格勃的手法”。希特勒向被杀害的波兰将军夫人颁发了勋章,要录下她宣读的声明,向全国广播。镜头在将军夫人的脸上几乎停顿了几十秒,纳粹威胁说,不然送你的女儿去奥斯维辛。她轻轻推开那份声明,走出房门,晕倒在街上。
二战结束后,苏联重新制作了纪录片,声称1941年纳粹占领卡廷后,屠杀了波兰战俘。近距离从后脑勺射击,“这是典型的德国党卫队的手法”。高音喇叭说,每一具埋在卡廷的尸体,都在控诉着帝国主义的罪恶。从此,波兰人被迫活在一个巨大和高压的谎言里。卡廷,成为良心的试金石。一位高中毕业生在申请大学的简历里填写了父亲在1940年的真实死因。老师叫他改掉。可是,要在父亲的死上说谎,是我读大学的条件吗?——是的,我们要重建波兰,如果连你们也被杀了,波兰的未来在哪里呢?
善恶的区别永远最简单,谎言的自我辩护都极其复杂。可爱的孩子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份简历”。老师交换意见,感叹说,你对卡廷事件的态度,决定了你对波兰人民的忠诚。20分钟后,年轻人死在街头。
一位姐姐,为上尉飞行员的弟弟定制了墓碑。上面写着,“1940年死于卡廷”。她以散播谣言的罪名被捕。
1992年10月14日,叶利钦遣特使,去华沙,将三份密档的副本转交给了波兰总统瓦文萨,结束了维持半个世纪的谎言。
被推土机埋在卡廷森林的军官中,也有瓦伊达的父亲。没拍这部影片之前,他的电影世界始终是残缺的。50多年来,瓦伊达用各种寓言讲述一个苦难的波兰,直到他拍出这一段不能不拍的历史的灰烬。
但灰烬中找不到钻石,除非跪下来祈祷。影片最后的屠杀场面,无论你近一百分钟的心理准备如何,依然具有意想不到的震撼力。一个接一个的波兰军官,面对万人坑,被枪杀之前诵读:
Our father in hevean
——枪响;
——枪响;
——枪响;
——枪响。
接着,瓦伊达让他的观众沉浸在整整一分钟的黑暗里,向一个过去的时代致哀。他说,拍这部电影,是渴望人们的灵魂苏醒。渴望光来到黑暗中,引导我们走一条义路。
(拓荒牛摘自《钱江晚报》2008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