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经济问题
2008-04-28泽平
泽 平
韩愈文章写得好,有“杜诗韩笔”一说·诗歌也自成一派,人称“韩文公”,他头脑清醒,有政治眼光,大力排佛,又因为他反对军阀割据,官也做得大,人称“韩吏部”(韩愈曾为吏部侍郎)。在唐代文人中,韩愈确实算得上综合素质高、发展全面的典范。苏轼说他内外兼修、文武俱备:“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不过,也有许多人不喜欢韩愈。如南宋以来的理学家批评韩愈根本不懂“道”而乱说“道”,还有人说韩愈写文章喜欢装腔作势,道学气太浓,思想太肤浅,更有人全面否定了韩愈,说他贪名位、好资财、耽声色、佞权贵。其中,谈的最多的是韩愈为了润笔费,对死人大唱颂歌,存在有辱斯文的“谀墓”问题。后来,清代大思想家顾炎武也曾惋惜地说:“韩文公如果不写这些阿谀奉承的墓志铭,那他真是文化界的泰山北斗了。”
一代大文豪却做发死人财的糗事,这难免让人心中憋气。所以,当年刘叉(元和时人。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而逃,被大救后发奋读书,能为歌诗)从韩愈那里偷走一大笔钱时,理直气壮地说:“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
作为一个堂堂的吏部侍郎,为什么要“卖文”昵?韩愈究竟是天生的“财迷”,还是因生活贫困,抑或是其他?
杜甫去世43年后,元稹受他的孙子杜嗣业所托写了一篇墓系铭,首次将李白、杜甫相提并论,并说李白在乐府、排律等方面远远不如杜甫,一时引起了广泛争鸣。两年后,韩愈挺身而出,为李白鸣不平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韩愈此举除了公议之心外,很可能还与他对李白有好感有关。
天宝十四年(755年),韩愈的父亲韩仲卿任武昌(今湖北鄂州)县令,离职的时候,当地人划石颂德,花钱请李白写《武昌宰韩君去思颂啤》。李白在碑中大唱赞歌:“滂注王泽,犹鸿得春。和风潜畅,惠化如神。”这份恩情,想必韩愈会铭记在心。至于这种既得人钱财还让人感恩戴德的赚钱手段,对韩愈是否有触动,则另当别论。
其实韩愈对李白不会有具体印象,李白死后6年,韩愈才出生。韩愈出生两个月后,母亲就离他而去,三年后,父亲又死在秘书郎任上。韩仲卿的官做得不够大,韩家也不是什么望族(虽然韩愈经常自称郡望昌黎,后人也叫他韩昌黎,但他并非昌黎韩族。李白在《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中明确地指出,韩愈死后葬在河阳韩氏祖茔),所以留下的家产不会太多。
父母去世后,韩愈的长兄韩会承担了抚养他的重任。韩会比韩愈大了将近30岁,也算是当时的名士才子,受权相元载的青睐,担任起居合人。不久元载倒台,韩会受到牵连,被贬到广东韶州,韩愈也随之颠沛流离。德宗建中元年(780年),韩会在韶州郁郁而终,时年13岁的韩愈与嫂子郑氏一起将灵柩运回河阳故里,从此开始了孤苦伶仃的生活。
这段日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韩愈后来很少提及,不过从他对嫂子郑氏的终身感激及与侄儿韩老成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谊中,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其当日生存的艰辛。
贞元二年秋天,韩愈19岁,承担着振兴家族重任的他毅然决定赴试求仕。经过县、州两级考试合格后,这年十月他赶到了长安,在户部报名参加第二年二月份举行的礼部进士科考试。当时的韩愈既没有名气,也没有名人推荐,更不知道“功夫在试外”,所以很正常地名落孙山。贞元四年,韩愈再次参加进士科考试,又一次碰壁。
这时的韩愈终于有所醒悟,意识到关系网的重要性,于是开始四处寻求援助,把自己所写的文章散发出去,但却没有什么成效,因为权贵们对他没有什么兴趣,所以贞元七年的进士科考试,他又一次落第。
但也就在这一年,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韩愈得到了古文家梁肃的赏识。梁肃当时担任右补阙,与陆贽等人关系密切。次年,陆贽担任主考官,邀请梁肃为助手,考试题目为《明水赋》和《御沟新柳诗》。这次考试相对公允,录取了一大批名士,有“龙虎榜”之称。韩愈理所当然高中了。
这段经历对韩愈刺激很大,晚年他曾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一个应试的举子要注意建立良好的关系网。他谆谆教诲道:“京师之进士以千数。其人靡所不有,吾常折肱焉。其要在详择而固交之。善虽不吾与,吾将强而附;不善虽不吾恶,吾将强而拒。苟如是,其於高爵犹阶而升堂,又况其细者邪!”意思是说,到京城中应试的考试有几千人,什么样的人才都有,要能够取得成功,关键是有良好的交往与沟通能力。对你有用的人,即使你不喜欢,也要同他建立良好的关系;对你无用的人,即使你很喜欢,也没有必要跟他有过多的来往。这样,高官厚禄就俯拾可得了。
话说得虽然相当俗气,但却是韩愈自己的亲身体验。
礼部进士科及第后,还需参加吏部考试才能获得官职。韩愈当即参加了吏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不料复审时,被中书省黜落。就这样,韩愈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循环,第二年,他再次参加考试,再次落第,第三年还是同样。韩愈着急了,眼看就可以踏上仕途,但最后一关始终无法通过,心焦之下,他决定直接与高层沟通。
贞元十一年正月二十七日,他给宰相赵憬、贾耽、卢迈等人写信自荐,但没有任何音讯。二十九日又写一封信,还是石沉大海。他无法继续等下去,于是径直跑到光范门拜见宰相,结果“守门员”不让他进去。韩愈愤怒了,又回去写了一封信。前两封信多俯首帖耳之状,有人批评他急于仕进,恬不知耻,但第三封信就露出了他兀傲的本相。
从19岁到28岁,10年时间韩愈就是在考试中度过,四举于礼部,三选于吏部。这段时间他的生活来源是怎样的呢?
韩愈参加考试的最初原因就是家境凄凉。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回顾了自己这段时期思想的变化:年轻的时候,读圣贤之书,以为做官出仕就是为他人服务,为救国救民,快到20岁的时候,家里穷得不像样子,衣食都无法保证,才知道出仕做官也是为自己。到了首都,发现大家对举子很看重,更坚定了自己通过考试改变命运的决心,于是到处向他人讨教考试的技巧。
但考试是需要大笔资金的,没有钱,韩愈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呢?即使“终朝苦寒饥”,也需要基本的生活费用。家里没法供给,又没有得力的亲戚朋友,最大的可能就是向权贵寻求援助。
韩愈第一次进士考试失败后,按照惯例,他应该回到所在州县重头再来。但此时的韩愈实在太穷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迫不得已,他在大街上拦住北平王马燧向他求救。马燧同情他的遭遇,将他带回府第,供其衣食。这10年的生活,可能就是在打秋风中熬过来的。韩愈后来回忆说:“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於人,以度时月。”有了这样的经历,后来对润笔费产生特殊的感情,也在情理之中。
唐代文人入仕,还有另外途径,那就是成为方镇的幕僚。
文人人幕的现象在中唐十分普遍,唐代后
期,有三分之二的宰相都是从幕僚奋斗出来的。即使做不了宰相,按照白居易总结出来的经验,人幕的那些名士十之八九也会成为公卿士大夫。欧阳修曾羡慕地说:“唐诸方镇以辟士相高,故当时布衣韦带之士,或行著乡闾,或名闻场屋者,莫不为方镇所取,至登朝廷,位将相,为时伟人者,亦皆出诸侯之幕。”(《集古录跋尾·唐武侯碑阴记》)
在韩愈之前,许多著名文人都尝试过这条终南捷径,如高适依附哥舒翰,岑参依附高仙芝,杜甫依附严武。贞元十二年(796年)秋,29岁的韩愈也走上了这条道路。
当时的东都留守董晋被任命为汴州刺史兼宣武军节度使等职,韩愈与董晋的次子董溪关系很好,这样就被董晋辟为观察推官,以正九品上校书郎试用上报朝廷。幕僚的收入较高。当时许多著名人士不愿当县尉、参军,纷纷进入节度使、观察使的幕府就是因为此,而韩愈自己也曾说过,他在汴州、徐州当幕僚的时候,每月的收入比以往多了将近一百倍。
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的韩愈,终于迎来了曙光,过上了幸福生活。他将侄儿韩老成接到汴州生活,并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后来的嫡系如李翱、孟郊、张籍等人这时纷纷前来投靠他,他们一起谈文论艺、钓鱼赏花、饮宴出游,好不惬意。这一时期培养起来的钓鱼爱好,几乎陪伴了韩愈一生,后来在京城钓,在洛阳钓,在阳山钓。在他的诗歌中,使用鱼意象或直接写钓鱼的诗有20首,如“投竿跨马蹋归路”、“持竿钓温水”、“鞭马出都门”、“投竿而渔,陶然以乐”等。张籍对这段生活也非常怀念,后来他在诗歌中回忆道:“忆昔西潭时,并持钓鱼竿。共忻得鲂鲤,烹绘于我前。几朝还复来,叹息时独言。”(《寄韩愈》)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4年后,76岁的董晋病逝,韩愈以幕僚身份护送董晋灵柩至洛阳。韩愈等人刚刚离开汴州。那里就发生了叛乱。韩愈留在汴州城的妻儿老小跑到了徐州,所以韩愈一到洛阳就匆匆奔徐州而去。
当时,徐州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因与韩愈是老熟人,就热情地接待了他,后来又辟他为节度推官,奏请以太常寺正八品上协律郎试用。韩愈没有描辞,接受了张建封的好意。不久,他代表张建卦出差到京师,又受到朝廷官员的盛情款待。他的一些朋友此时已在京城扎下了根,想帮助他活动活动,留在京城,如一同考取进士的欧阳詹,此时正担任国子监四门馆助教,他曾计划率领其学生奏请以韩愈为国子监博士,但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下文。
到京城跑了一圈,见识了老朋友的幸福生活后,韩愈的心情开始不平静起来,他觉得每天上班点卯的生活实在太乏味了。一般情况下,节度使的幕僚们应该是“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中午没有午休,工作时间远远超过了8个小时。韩愈认为自己支配的时间太短了,于是给张建封写了封信,希望改变作息时间,建议“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也就是说,希望每天分上、下午上班,给出充分的午休时间,上午5点至7点之间上班,工作到11点,下午5点至7点之间上班,工作到9点。史书中没有记载张建封有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韩愈说他在这期间读了不少书,“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可见张建封最终还是对韩愈大行方便。
不过。韩愈的心里还是不大平坦,觉得生活很压抑,这样混下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前途。于是五月中旬,他主动向张建封上交了辞呈。
也许是少年时期经历的大灾大难太多了,这时候上天开始眷顾他。十四日,韩愈和妻子刚刚启稚前往洛阳,第二天徐州的军士就发动暴乱,韩愈又一次死里逃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朋友们也纷纷写信表示祝贺。
贞元十八年新年的到来,也给韩愈带了新的生活。他终于通过了吏部铨选,担任正七品上的国子监四门馆博士。这一官职职务不高,影响却很大,尤其对教育行业。更重要的是韩愈从此进入了一个有发言权的圈子,身份从地方幕僚转变为政府公务员。韩愈一到任,就不失时机地向主考官权德舆荐举了侯云长、尉迟汾、沈杞等人,使得他们得以进士及第这年十月,韩愈再次升官,成为监察御史,进入朝廷的要害部门。
正当韩愈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仅仅两个月后,他就被赶出中央,出任湖南连州阳山县县令。显然,他遭受了重重的处罚,为什么呢?新旧《唐书》、《唐才子传》都认为是“宫市”的原因,但大部分学者都认为与“宫市”无关,原因不外乎两点:要么是说实话,上书论天旱人饥,得罪了权臣,要么是受到了持不同政见者的排挤。
此后,韩愈又回归了与贫困作斗争的生活。做阳山令,他自嘲“酸寒何足道”;两年后任江陵府法曹参军,他说自己“掾俸之酸寒”;元和元年(806年)再拜国子博士,次年分司东都,直至元和七年(812年)三为国子博士,他一直生活窘困,有时候还会上顿不接下顿。
生活艰难,一方面是因为这些职位俸禄都不高,另一方面则是他供养的家人越来越多。首次担任京官四门博士的时候,侄儿韩老成一家过来依附于他,这时他已经“家累三十口”;二度担任国子博士的时候,堂兄一家也来投奔他。
韩愈拖着这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艰难可以想象。“不知孤遗多,举族仰薄宦。有时未朝餐,得米日已晏。”该如何生存下去呢?
为了家人,他又开始四处求援。他写信给兵部侍郎李巽,描述自己“动遭谗谤”、“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的惨况,请求李巽帮助,又向山南东道节度使于螟反复乞求,“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同时,他抓住一切机会,与领导人沟通,给他们写序,颂扬他们的功德,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与支持。
后来有人说韩愈摇尾乞怜、无耻上进,和这些文字也有关系。如司马光说,韩愈在写给于螟等人的信中肉麻地歌颂对方,以此换取一些生活费用,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的志向是“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颜乐平颂》)。王若虚也说:“退之不忍须臾之穷,遂为此谀悦之计。”(《臣事实辩下》)
元和八年春天,韩愈写了著名的《进学解》,文中正话反说,“把自家许多伎俩,许多抑郁,尽数借他人口中说出,而自家却以平心气和处之”。当时的宰相看到这篇文章后惊叹不已,同情他的遭遇,又认为他有史才,于是任命他为五品上刑部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这是韩愈人生中的一大步,从此他开始进入高官阶层。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韩愈还是用他的文章改变了自己的命运。3年后,韩愈就被调任为中书省中书舍人。元和十二年,唐宪宗准备以武力解决淮西问题,许多官员畏畏缩缩,韩愈坚决支持。后来他被任为行军司马,随裴度开赴前线。淮西叛乱平定后,韩愈随即升为正四品下的刑部侍郎。
就在他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的时候,一次冲动,又给自己惹下了大麻烦。元和十四年,宦官杜英奇迎佛骨至长安,唐宪宗先将它迎到皇宫
大内供奉,然后再送至皇家寺庙。上行下效,一时间礼佛成风,士民如痴如狂。韩愈马上给宪宗皇帝写了一封奏章,以大量的事实说明历史上信佛的皇帝都是短命的。宪宗大怒,欲将韩愈处以极刑,后经裴度、崔群等人大力营救,才被改贬为潮州刺史。
贬谪的诏书是正月十四日下的,按照规定,韩愈一家必须第二天离开京城。韩愈先走一步,其家人随即也被撵了出来。他12岁的四女儿正卧病在床,仍被遣往潮州,结果死在途中。
女儿的死,对韩愈是个巨大的打击。早年亲人接连丧失的阴影又笼罩在他的心头,巨大的恐惧使他很快放弃了自己的立场。
甫到潮州,他立即上表给皇帝,承认错误,说自己“狂妄戆愚,不识礼度,陈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万死莫塞”,并对宪宗皇帝大肆吹捧。说他是古往今来的大明君,说现在是千载难逢的盛世,“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前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他还以实际行动来“改正”自己的错误,亲自去拜访当地有名的大颠和尚,但正是此举成了后人对其惋惜鄙夷的又一宗证据。
潮州的生活,对韩愈确实是个考验,饮食就是一个问题。之前韩愈在南方生活时是在幼年时期,当时的他懵懵懂懂,对饮食没有什么印象。将近40年过去了,他又回到了南方,这次才对南方的饮食真正有所体验,他说:“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在写给柳宗元等人的诗中,他详细描述了吃鲎、蚝、蒲鱼、虾蟆等食物的过程,但是对吃蛇,他仍表示无法接受。
韩愈的认错举动很快上达天聪,唐宪宗思前想后,认为韩愈是真心爱护他才说出偏激之语,于是决定原谅他并准备将他召回中央,但后来由于权臣作祟而未成行。
大约在潮州呆了8个月后,韩愈被量移到环境好一些的袁州(今属江西宜春)做刺史。次年,新君穆宗即位,韩愈写了《贺庆云表》以示恭敬之意,旋即被召回京城任国子监祭酒。
长庆元年(821年)正月,韩愈在国子监施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半年后,他又被提拔为正四品下的兵部侍郎。第二年,镇州发生兵乱,韩愈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设甲士于庭的虎狼之群,对叛首王廷凑严辞斥之并以利害晓谕他归服中央(苏轼说他“勇夺三军之帅”,指的就是这件事)。
两年后,唐穆宗因服金丹而死。再两年,韩愈也随之而去。关于他们的死因,《清异录》中记载:“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闻日进一双焉。始亦见功,终致绝命。”大意是说,韩愈对声伎兴趣颇浓,为了增强体力,用丹药来补身体。他把硫磺拌在饭里喂养小公鸡,一千天后煮掉,每天吃两只,结果命丧于此。
这件事首先是白居易捅出来的,他在《思旧》诗中说:“退之服流黄,一病讫不痊。”这在孔平仲的《孔氏杂说》、葛立方的《韵语阳秋》、陈师道的《后山诗话》中都有详细的记载。也有学者为韩愈辩护,说白居易诗中所说的“退之”是卫退之,不是此韩愈韩退之。其实,想想韩愈一生的行事及晚年的生活状况,做出这点事还是很有可能的他本身对丹药有一定兴趣,曾说过“金丹别后如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寄随州周员外》,而晚年经济情况好转,享受一下,过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也在情理之中。
说他晚年经济情况好转,是因为自元和八年(813年)以来,韩愈的工作越来越稳定,官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高。虽然其间也有一些小挫折,但时他的生活水平没有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袁州刺史时,心情可能不好,但收入并不少。按照《唐会要·内外官料钱上》中的记载,元和十四年前后,刺史的工资,近州为180贯,中州为150贯,潮州位置偏僻,也应该不会少于100贯,同时他的领导,“(观察使)虑有阙乏,每月别给钱五十千,以送使钱充”,这样韩愈的收入就会达到150贯,是他当国子博士时收入的6倍。所以,晚年的韩愈再也没有在诗文中哭穷,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炫耀自己的发家史。在《示儿》一诗中,韩愈写道:“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馔宾亲,冠婚之所於。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娄络之,春华夏阴覆。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南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山鸟旦夕鸣,有类涧谷居。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他说自己经过3 O年的奋斗,终于在京都购置了一处房产,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宅院。里面有中堂可以祭祖、宴宾客、行冠婚礼,北堂是厨房,南堂是仆人的住房,外带一个大庭院,里面种着槐树和榆树,还有鸟儿飞来飞去。
在京都购置一套房产,不仅今天很难,唐代更不容易。韩愈当国子博士的时候,俸禄只有25贯,而一套很差的房子,要价可能也会达210贯之多,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只有在梦中想想罢了。50岁前后,能在长安买了这样豪华的房子,他又怎能不趾高气扬、四处招摇?当然,韩愈敢于招摇炫耀,也和他买得理直气壮有关。
据说,当时不仅一般的低级官吏买不起房,甚至像水部员外郎、工部尚书那样的政府高官也都买不起,很多官员在繁华的闹市一生都没有属于自己的私房。
韩愈能够买房,是因为他有俸禄之外的巨额收入,那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润笔费。
润笔费有多少呢?我们可以从韩愈留下的《谢许受王用男人事物状》中略见端倪。在文中,他交待了撰写王用神道碑文的润笔费:“受马一匹,并鞍、衔及白玉腰带一条。”另一篇《谢许受韩弘物状》,他收到了“五百匹”作为酬劳。据有关人士分析,按照当时的物价,一斤盐卖40文,一斗米值50文,一匹绢“直钱八百”。韩愈一次性得了500匹绢,就是一篇文章卖了40万,也就是400贯钱,可以买一万斤盐、八百石米,买一套中等的房子,也足够让一个人过一辈子。
韩愈的朋友盂郊死后,韩愈等人积100贯作丧葬费,“尚有余资”,再加上郑余庆“所送二百七十千”,据说已经可以让孟郊的家人衣食无忧了。而当时官员的俸禄是多少呢?陈寅恪《元白诗中俸料钱》一文说,秘书省校书郎的月俸是万六千文,拾遗是3万文,太子宾客是8万文,六部尚书是10万文。
这样的收入,自然让韩愈乐此不疲,来者不拒。拿了人家这么多钱,墓志铭自然尽往好处写,写得多了,“谀墓”现象就突出了。当时刘禹锡在《祭韩吏部文》中不无嫉妒地说:“公鼎候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此语还很含蓄,只是说韩愈的文字很值钱。而北宋的司马光则直截了当地说韩愈很贪财,“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颜乐亭颂》)。客观来讲,我们对韩愈也不必有太多苛责。写碑志给润笔费,是当时的风气,白居易给他最亲密的朋友元稹写墓志,还得了润笔费六七十万。而写墓志铭,有谁比韩愈水平高,又有谁比他名气大呢?
韩愈拿钱后,信口雌黄的墓志铭也是有的,但古往今来,在墓志铭这类冠冕堂皇的文字中,又有几个人没有说些违心的话,写点夸饰的东西?
有了钱,韩愈出手也大方起来,也可以做些他想做的事情。在潮州的时候,他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工资100贯捐献出来。作为州学学生的饮食费用,在袁州刺史任上,他也曾“以私钱十万,助修湘君夫人神庙”,朋友生活困难,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援助之手,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在长安近郊买了一套别墅,即诗文中多次提到的“城南庄”,在那里他可以悠闲地与一帮文人垂钓、联句、泛舟。
在此韩愈还写过一首教育子女读书的诗歌,即《符读书城南》。在诗中,他告诉小孩,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拥有名望、地位,不然当个农民就会辛苦一辈子,“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锄”。
教育下一代努力读书是对的,但以高官厚禄、奢侈生活来诱导,在很多人看来就大错特错了。所以,许多人站了出来批评韩愈“徒以利禄诱子”,“爱子之情则至矣,而导子之志则陋也”。南宋:里学家朱熹对此最为不满,他说:“(韩愈)当初本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便以为传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诗博奕,酣饮取乐而已。”意思是韩愈本身就是一个“官迷”、“财迷”,整天所想的就是享受生活,如此俗气之人能有什么东西教育下一代呢?
韩愈一生行事,实在得甚至有些俗气。做官、发财、享受人生之乐的愿望,大家都是在心里偷偷。虽想,像他那样直言不讳地大声说了出来,自然会让人侧目。不过,还是古人黄震说得好:“世多激其以富贵诱子,是固然矣,然亦人情诱小儿之常。愈于后世之饰伪者。”(《黄氏日钞》)说实话固然不动听,但总比说假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