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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平违规者

2008-04-28

百家讲坛 2008年5期
关键词:银子

吴 思

上一期介绍了粮道与军界有关的陋规,这一次我们再换一层楼,看看粮道与地方官员的关系。

张集馨担任陕西督粮道的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陕西巡抚是大名鼎鼎的林则徐。林则徐写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名联,他也确实如此身体力行了。那么,这样的好官收不收陋规呢?

据记载,那一年由于灾荒,停征军粮,而“督抚将军陋规如常支送”,以至陕西粮道深感困难。所谓督抚,指的是陕甘总督和陕西巡抚。这就分明告诉我们:林则徐也和大家一样收陋规。林则徐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正派廉洁的官员,但如此操守仍没有排斥陋规,进一步证明了潜规则的适用范围是多么宽广。

并且粮道给林则徐送的陋规比给任何领导的都要多。这是因为陕西巡抚每年都要向皇上密报下属官员的操守、才干以及各方面的表现而年终密考对官员的前程影响巨大。粮道给巡抚的陋规按季节送,每季1300两,一年就是5200两,此外还有三节两寿的表礼、水礼、门包和杂费,折合人民币有上百万元。

虽然陕甘总督的官比陕西巡抚还要大一点。但就督粮而言,却隔了层,不算是其直接领导并且总督本人也不住在西安,所以陋规的数量反倒略低于巡抚。总督的陋规按三节送,每节宵1000两,此外还有表礼、水礼八色及门包杂费。所有这些,都由督粮道派家人送到总督驻节的兰州。

陕西粮道有“财神庙”之称,省领导们自然不容庙里的和尚独吞好处。长期以来,他们把粮道当戒小金库来用,来往客人一概由粮道出钱招待。张集馨在如何请客吃饭这方面的记载极为详尽,语言也比较明白,原文如下:

“遇有过客,皆系粮道承办”。西安地当孔道,西藏、新疆以及陇、蜀皆道所必经。过客到境,粮道随将军、中丞(即陕西巡抚)等在官厅迎接,俟各官回暑后(即各位领导回到本衙门,后),差人遍问称呼,由道中幕友(即张集馨请的师爷)写好送到各署,看明不错,然后差人送至官客公馆,一面张灯结彩,传戏备席。

“每次皆戏两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窝烧烤,中席亦鱼翅海参。西安活鱼难得,每大鱼一尾,值制钱四五千文,上席五桌断不能少”。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亦必设法购求,否则谓道中悭吝。戏筵散后,无论冬夏,总在子末丑初(半夜一点左右)。群主将客送出登舆(即送客登轿),然后地主逐次揖送,再著人持群主名帖,到客公馆道乏(可见粮道纯粹是给本省的军政领导作脸),又持粮道衔柬,至各署道乏(可见粮道清楚自己真正的伺候对象)。次日,过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并馈送盘缠,其馈送之厚薄,则视官职之尊卑。

“每次宴会,连戏价、备赏、酒席杂支,总在二百余金(即二百多两银子,折人民币四万上下),程仪在外”。

“其他如副都统,总兵,非与院(即巡抚)有交情者不大宴会,惟送酒肴而已。如口外驼马章京、粮饷章京,官职虽微,必持城里大人先生书来以为张罗计,道中送以四菜两点,程仪一二十金,或四五十金不等”。

“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春秋年节,又须请将军、副都统及中丞、司(即藩司和臬司的领导,藩司负责全省的钱粮,臬司负责全省的刑狱)、道、府(道、府皆相当于现在的地市级官员)、县,以及外道府县之进省者,皆是戏筵。”

“如十天半月,幸无过客滋扰,道中又约两司(藩司和臬司)、盐道(负责全省盐业的生产运输和销售,由国家垄断,是历代王朝的利税大户)在署传戏小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也。”

陕西粮道衙门的三堂上有一副楹联,清楚地描绘了督粮道的生活,楹联曰:“问此官何事最忙,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笑终岁为人作嫁,脂膏已竭,亲朋僮仆孰知恩?”

别看张集馨那么忙,花了那么多的银子,但人家还不领情。因为这是规矩,是应该的,你做的也许还很不到位呢!即使领情,外客主要也是领省领导的情,所以省领导满意就算张集馨没有白忙。

如同在市场竞争领域有利润平均化的趋势一样,在竞争声望、关系、安全和人缘的官场上,似乎也存在一种官场利益平均化的趋势。当然这么说不确切,因为官场利益是向着制造利益和伤害能力流动的,如果制造利和害的能力谁都有一点,就会呈现利益均沾的局面,不过这种能力的分布并不那么平均。

从平均的方面说,每个在官场上有影响的官员都有理由认为:我们都没有说你的坏话,我们有能力害你却没有害你,我们甚至还说了你的好话,让你得了这么一个美差肥缺,难道你就不能出点血,让大家也沾点光吗?

从不平均的方面说,京官、将军、上司之类的官员最有造福能力或者加害能力,自然应该多分。这种能力的强度像水波一样呈环状递减,分配的利益也如此递减。打秋风、请客吃饭、表礼、水礼、程仪、炭敬、冰敬、别敬、三节两寿等等,都是在此规律下支配的官场利益分配机制。

如果不遵守这些陋规又会怎么样呢?张集馨只简略地提了一句:如果你请客时不上白鳝和鹿尾之类的贵重难得之物,别人就会说你“悭吝”。显然,一个被大家看做吝啬、不懂规矩、吃独食的人,其仕途恐怕就不再那么乐观:说你坏话、挑你毛病的人多了,你又不是圣贤,说不定什么时候在某个地方就莫名其妙地栽了。

张集馨没有对此做详细记载,但我们可以在清末小说里找到生动的补充。

《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一回写道:“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门敬、跟敬(给上司跟班的钱),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大臣过境办差,还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说他不尽。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例。所以这州、县官账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

后来,在这些规矩之上又生出了一个规矩:前后任交接时,要用数十两银子甚至上百两银子买这本账。(《官场现形记》中的一位候补官员好不容易得了个缺,不懂这个规矩,惹怒了前任账房师爷,该师爷便给他做了一本假账,记载的尺寸都是错的。结果这位知州照此孝敬上司,得罪了一圈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年就被参劾革职了。

据张集馨记载,陕西粮道每年花在请客送礼(包括京城炭敬)方面的银子在五万两左右,他本人的进项每年在一两万两银子之间,粮道每年的入项有六万多两银子。按照当时中央规定的粮食价格折算,相当于一千多万人民币(据《道成宦海见闻录》记载,甘肃一带粮食“部价每石

一两”,清代每石稻谷的重量为71.6公斤。本文通过粮价进行的银子与人民币比价的折算,大体以此“部价”为根据。在平常年头,西北粮食的市场价格并没有这么高,稻谷的比重也不如圆净小麦。所以本文对银子的购买力的估计偏低,提到的人民币数字算保守估计)。

这么一大笔额外收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张集馨说得很清楚:“虽非勒折,确是浮收”,“缺之所以称美者,不过斗斛盈余耳。”

“浮收勒折”是明清社会的常用语,其流行程度与如今粮食收购中的“打白条”和“压级压价”不相上下。所谓“勒折”,就是粮食部门不肯收粮,强迫百姓交纳现金,而现金与粮食的比价又由官方说了算,明明市场上六毛钱一斤大米,官方硬规定为一块。于是,百姓每交100斤大米,就要被官方“勒折”走40块钱。

“浮收”则是变着法多收,手段花样繁多。清朝康熙十七年(1678年)和乾隆十七年(1752年)苏州府常熟县禁止“浮收”的两块石碑上云:

不许淋尖、踢斛、侧拖、虚推。不许将米斛敲松撬薄甚至私置大升大斗。不许索取看样米、起斛米、扒斛钱、筛箱钱。不许勒索耗费、外加、内扣。不许勒索入廒钱、筛扇钱、斛脚钱、酒钱、票钱、铺垫等钱。不许索取顺风米、养斛米、鼠耗米。不许索要兑例、心红、夫价、铺设、通关席面、中伙、较斛、提斛、跟役、催兑、开兑等陋规。不许开私戳小票,令民执此票到家丁亲友寓所额外私加赠耗,方给倒换截票。不许故意耽搁,挨至深夜收受。(《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

这一切手段之所以能够奏效,是因为农民必须完成纳粮任务,否则就会受到合法暴力的追究惩罚(不交皇粮是要挨板子、蹲班房的)。这样一来,农民就成了求人的一方,衙役就成了被求的一方。利害格局如此,各种敲诈勒索的花样早晚要被发明创造出来。

张集馨明白这一点,他说:“小民终岁勤动,所一寻几何?赴仓纳粮,任听鱼肉而不敢一较。”而他的数万银子就是如此鱼肉百姓的成果,因此写:苴:“余居是官,心每不安。”

从每年20万石粮食周转,得六七万两银子的数字推算,农民要比应交数额多交三分之一。但这只是张集馨可以控制的那一部分,民间还有棍陡包揽,官方还有仓手斗级等一大堆在第一线搜刮的喽哕。他们的所得也绝不是小数。在清朝四川一个县里负责征收钱粮的典吏(比副科级干部略低),因为分赃不均而写的揭发信中说,只他一人每年“浮收勒折”的收入就有一万多两银子(《清代四川财政史料》)。

以上提到的人物事件,都是一些生活在潜规则阴影里的人,叫人看了难免生疑:莫非“洪洞县里没好人”吗?有好人。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是清官中的佼佼者,坚决不肯拿老百姓和国家的利益做交易。

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秋,黄河决口,淮安一带闹灾,人民流散,朝廷下诏放赈。江苏山阳县当年领得赈银9万余两,知县王伸汉一人就贪污了25000两。这时,两江总督铁保按照惯例派官员赴各地检查赈灾工作,派到山阳县的官员是新科进士、刚分配到江苏工作的李毓昌。

李毓昌到达后,山阳知县王伸汉就派出自己的长随(近似生活秘书)包祥与李毓昌的长随李祥接触,行话叫“二爷们代老爷讲斤头”,一般都是讨论利益如何分配的问题。这是常规,贪污者不能独吞,监督者总会凭借自己的加害能力得到或大或小的份额。

李祥告诉包祥,自家的老爷到各乡巡视了,看到灾民濒死的惨状,十分震惊。回到县里调集户册核对后,发现了严重的贪冒情况,正打算拟文呈报呢。

李祥亮出了一张王牌,他的意思很明白:我们老爷掌握了证据,能害你们老爷,你肯花多少钱买安全?之后王伸汉立刻开出了价格,让自己的长随传话,愿意拿出一万两银子。

没想到李毓昌是个新官,一心要当个清官,他不熟悉这些官场黑幕,当即严词拒绝,还要把王伸汉行贿的事情向两江总督汇报。

这样一来,不仅贪官王伸汉和包祥骂他是书呆子,就连李祥等人也在背地里骂他。不替自己打算,也不替自家人打算,放着这么好的买卖不做,这长随还有什么干头?

王伸汉和包祥看出了对方阵营的内部矛盾,就许以重利,让他们把李毓昌掌握的清册偷出来烧毁。李毓昌复命的时间要到了,一旦烧了,没有时间从头再查。但没想到李毓昌警惕性很高,李祥难以得手。

王伸汉被逼急了,派包祥出面和李祥等三人谈判,只要他们下手害死主人,不但重金酬谢,还要替他们另找新主人。这几个人想来合算,反正李毓昌这家伙也不懂事,跟着他发不了财,不如先拿他卖个好价钱。于是他们在李毓昌的茶水中投毒,然后又用绳子将其勒死,伪造了一个自缢身亡的现场。

查赈官员自缢,按说也不是小事,但王伸汉拿了2000两银票找淮安知府王毂活动,王毂再拟一道呈文到省,大事就先化小了。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接受了自杀的结论,两江总督铁保也点头同意,小事又进一步化无了。万事大吉之后,王伸汉通知死者家属来领棺柩,再把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长随,把另外两个长随也推荐出去,又给了重金酬谢,事情就算处理妥当了。

偏偏死者的家属在遗物中发现了一份文稿,上面有“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等语,家人顿生疑心。但是这案子连总督都核准了,没有特别过硬的证据很难翻案,只好先运棺柩回乡。

灵柩到了家,李毓昌的妻子收拾遗物,发现他平常穿的一件皮衣上有血迹,疑心大起,告诉了运灵柩回来的族叔。族叔做主开棺验尸,发现了中毒症状。家属立刻进京向都察院喊冤。都察院按程序奏呈皇帝,皇帝立即责成军机处追查,很快破案。

死了的李毓昌被树为官员的榜样,皇上亲自写诗褒扬,追加知府衔,还为他过继了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并赏这儿子举人功名。王伸汉和包祥处斩,李祥和另外两个参与谋杀的长随被凌迟处死。(完颜邵元《封建衙门探秘》)

每个人都会从这个案例得出自己的结论:同流合污的利益和风险与当清官的利益和风险比较,究竟哪头大。当然,这不是单边的计算,而是一场双边的博弈,双方的行为相互影响,各自的得失还要取决于对方的策略。

李毓昌与王知县互斗,真正的赢家是根本就没资格上台面当对手的零散百姓,而两位旗鼓相当的对手最终同归于尽,得到的却是“双输”的结局。既然这场对局成了一场要命的灾难,恐怕双方的策略都难以为后人效法,我们也就不能指望其成为定势或者叫常规。真实的常规是:对局者双赢,老百姓买单。[连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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