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监护战士的回忆
2008-04-23柳守忠
柳守忠
1969年初春的北京西郊,春寒料峭,阵阵刺骨的寒风卷着沙砾,摇撼着路旁的大树。这一切,使得位于海军司令部和空军司令部中间的那一座俄式别墅小院,更显得阴森、孤寂。这座小院的四周有3米多高的砖砌围墙,墙上架着1米多高的电网。那院墙内的树木已长到十几米高,把院内占地约7000平方米的三层楼房和后小院平房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与世隔绝似的。
一
对刚从江苏入伍来到首都警卫部队某连执行监护任务的新战士茅飞来说,这里的一切显得陌生而又好奇。凭着感觉,他猜想小院里关押的绝非等闲之辈。
这座高墙围绕、壁垒森严而神秘莫测的什仿院,白天黑夜大门紧闭。黑漆大门的中间有个碗大的方洞,用一块小板子闸着。若有人来,按响电铃后,门卫抽开闸板,问清来由后才可进入小院。即使是同一个部队的老乡想进来找战友,也一概不得入内。监护战士给家里的亲人写信,也不得谈及这里的情况。
进了大门,就好像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驻扎着两个排和一个炊事班。部队住在前院的别墅里,后院住着11位被监护的“黑帮分子”。他们一人一间小房,彼此谁也不知道谁,连上厕所都是一个去了回来后另一个再去,相互间从来见不上面。
茅飞第一次在一号哨位上值勤,就和他监护的对象打了个照面——他个子不高,但身板挺直,一看就是经过战火洗礼而训练有素的军人。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依然保留着他当年的风姿。满头灰白的短发,略凹下去的那双眼睛看起人来有些迟钝,只有在他紧盯着你的时候才闪现出锐利的亮光。高阔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多么熟悉的面孔!茅飞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背起手中的步枪,心里在犯嘀咕,脑海里一个劲地在转动:他是谁?这个被监护的对象到底是谁?凭着军人高度的政治责任感,茅飞时刻注视着被监护对象的一举一动。
1969年4月1日至24日,中共“九大”在北京举行。首都在沸腾,全国在庆祝。4月28日,茅飞上哨后,听到一号监房里传出低沉的声音在问:“党的九大结束了吗?”“已经结束了。”茅飞回答。“政治报告公布了吗?”“广播电台正播着呢。”“能开小窗吗?我要听广播。”
茅飞给他打开房门上的小方洞,院内的广播喇叭声音传进了监护室内。
播音员正在播林彪的政治报告:“……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率领广大群众,按照毛主席指出的方向,继续进行着伟大的斗争。从1957年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斗争,到1959年庐山会议揭露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斗争……”
“唉,林副主席又在批评我了!”
从监护室里传出的这句自言自语,使机灵的小战士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彭德怀!他就是当年“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彭德怀!他就是曾经担任过八路军副总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志愿军总司令的彭德怀元帅!不管他现在的处境怎样,那个光辉的名字还是令茅飞一下子肃然起敬!
二
彭德怀自庐山会议以后,先是在北京挂甲屯吴家花园被软禁了6年,直到1965年秋,经毛泽东提议,中共中央批准任命他为大三线建设的副总指挥,迁住到四川省成都市永兴巷7号宅院。一年多后,来自北京的几十名红卫兵奉中央文革小组戚本禹之命,将彭德怀揪到北京进行没完没了的批斗。后来,在周恩来的过问下,彭德怀和罗瑞卿、黄克诚、万里等另外10位老革命家一起,被监护到了什仿院,开始了漫长的囚禁生活。彭德怀不会想到,从此他就永远失去了人身自由,直至逝世。
那天放哨时,茅飞特意到彭德怀的监护室里查看。刚跨进房门口,就被一股刺鼻腥臭味呛得差点呕吐出来——整天锁着的房门上只有一个方洞,室内的空气不流通,怎能不污浊呢。
“你是哪里人?”彭德怀问。
“江苏省大丰县的。”茅飞答。
彭德怀眯缝着眼睛打量一番,缓缓地点点头说:“江苏,那是块好地方哟。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个时候当兵,可享福了,我当兵的那年代……”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茅飞看到彭德怀的监护室非常简陋:一张不足一米宽的小床,床上铺着和战士们一样的被褥,不过比战士们使用的破旧得多。还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木椅、一只他自己的小皮箱。办公桌上放着吃饭用的三只碗、一双筷子、一个热水瓶和脸盆,以及洗漱用具。
彭德怀的伙食也和战士们一样,吃部队三类灶的标准,即每天0.45元,每月13.5元。他的基本生活很有规律,每顿是一饭一菜一汤。所谓饭,大多是吃窝窝头,偶尔也吃顿米饭、水饺;所谓菜,一般是炒肉丝、炒白菜;至于汤,不是小米稀粥就是玉米糊糊。每次开饭时,由带班员和炊事员拎着三只桶,依次到每间房内打饭菜。茅飞看到彭德怀不论打给他什么,打多少,从来不吭一声,只是默默地吃着,吃着,吃得那么香甜。
看得出,彭德怀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呀!
又到发工资的日子了。
监护连的事务长拿着工资表来到彭德怀的监房里叫他签字,茅飞清楚地看见他每月的工资总数是530元。
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啊,是能买很多很多东西的。要知道,茅飞他们新战士每月的津贴才6块钱呀!
“你需要买什么日用品吗?”事务长问。“不要。”彭德怀头也不抬地回答。“生活的营养品呢?”“也不需要。”“剩下的钱……”“还按老规矩,除了我每月的生活费和药费,其余的统统交党费。”
事务长早已熟悉彭德怀的生活规律,问了几句话后,便拿着他签了字的工资表走了。
茅飞顿觉鼻头一阵发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他知道彭德怀每月交党费,都是三、四百元以上,而他洗脸、擦身、洗脚用的是同一条毛巾,同一只脸盆。那身补了又补的衬衣裤,他经常拿出针线来缝补,始终舍不得更换。
三
长期过着被严密监视生活的彭德怀,已经习惯了那机械般的程序:清晨6点起床,一天中每件事都先喊“报告”,取得值勤哨兵同意后方可进行。
“报告,我要洗漱。”哨兵表示同意。
彭德怀每次洗脸都要洗头,打上肥皂后使劲地用手揉搓,最后把脑袋栽到脸盆里冲洗。他的洗脸水和室内的用水,一年四季都是冷水。他室内始终保持着一脸盆干净水,反正往返都是倒掉旧的换盆新的。早晨洗漱完毕,他开始叠被子。他整理床铺的格式也和战士们一样,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的马虎敷衍。
洗漱、叠被完毕,他照例报告:“我要解个大便。”“等等。”哨兵回答。有时一等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那天彭德怀连续报告了四、五次,哨兵回答依然是“等一等”。他被憋得实在受不住了,终于咆哮起来:“你不会下个命令,叫我不解大便吧!”“等一等!”哨兵还是这样回答。
彭德怀哪里知道,关押他们的这座什仿院的后院,只有一个坐式抽水马桶,被监护的人员都是在起床后才能大小便,大家只能轮流着上厕所,不等一等又有什么办法呢?
吃完早饭后,彭德怀就坐回到办公桌前,举着一副放大镜看书报。当时,每天发给他们一份《人民日报》。他的桌子上还摆放着《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他每天认真地看完报纸后,就反复阅读《毛泽东选集》。上面用红蓝铅笔、钢笔和圆珠笔画满了道道杠杠,还记了不少密密麻麻的笔记。
看书累了,彭德怀喜欢在屋内活动一下身子。每到这时,他就要报告:“我要活动活动。”哨兵也会随口应道:“可以,你活动活动吧。”彭德怀立起,在十几平方米的室内时而踱来踱去,时而大步走动,有时还练正步,或双手一抬一落,不断地运气,进行深呼吸。他就像一头被关在囚笼里的猛虎,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骑在骏马上叱咤风云、征战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