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与松坡图书馆
2008-04-19方继孝
方继孝
因英年早逝的缘故,徐志摩遗存于坊间的手迹很少。前些年我无意间收得徐氏的两件遗物:一件是他亲笔签名的原版照片;另一件是他旧藏的英文书籍《威尼斯之石》。
徐志摩亲笔签名的原版照片是上海的好朋友送给我的。听他说,这张照片是徐志摩当年送给爱妻陆小曼的。据说,一次徐、陆二人感情出现摩擦,陆氏曾把这张照片撕成两半,徐志摩飞机失事后,她在悲痛之余又把这本来已经破碎的照片粘合起来,重新挂在了墙上。1965年,陆小曼离世后,这张照片连同陆小曼于1935年就已编成的《志摩全集》的纸样都交由徐志摩的表妹夫、建筑学家陈从周保存。1983年,《志摩全集》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而那张富有传奇色彩的照片则辗转被沪上好友收藏。上海的朋友把徐志摩的照片送给了我,我把这张照片原本从上海带到北京,放在箱子里,很长时间就一直没有取出过。在一个长假期间,我对家里所藏物品进行整理时,想到了这张照片。照片是被装在一个精美的玻璃框中的,我从箱里取出它,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突然玻璃“炸”了,所幸没有伤着我的手。我便用厚厚的纸将照片包裹起来,然后束之高阁。一次闲谈中,我把这张照片的故事讲给了一个亦喜欢收藏的朋友。他听完了故事,当即表示愿意收藏这张徐氏的照片。此前,这个朋友曾将十几封罗振玉的书札以较低的价格转让给我(我只留了一封,就又全部以原价转让给了送我徐志摩照片的那位上海朋友),所以我还欠他一个人情,他一提出,我就答应了他。大概,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徐志摩先生旧藏的英文书籍《威尼斯之石》是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和散文家约翰·拉斯金的代表作之一。拉斯金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和艺术批评家。他一生中有许多著作,最著名的有《现代画家》、《威尼斯之石》、《艺术的政治经济学》、《建筑的七盏明灯》等。拉斯金虽然不是一位建筑师,但是他对建筑界的影响与他对艺术界的影响相比同样重大。这种影响通过两方面表现出来:一方面是他试图建立的原则;另一方面是他所谋求的希望被采纳风格。前者主要体现在《建筑的七盏明灯》(1849年出版)的原则中,至今,此书对所有建筑学的学生和建筑师来说是一本很重要的参考书。后者则体现在《威尼斯之石》一书。这本书推崇威尼斯哥特风格(拉斯金认为,对世界来讲,罗马风格、意大利西部的哥特风格、威尼斯哥特风格和最早期的英国装饰主义风格,已经足够我们选择了),使得其追随者开始模仿其风格。
徐志摩生前一定非常喜欢这本书。书是毛边本,没有裁过,或许志摩先生还没有来得及浏览,或许是因为他太喜欢此书,根本就没有打算裁过。书的扉页上方有徐志摩的亲笔签名,下方的左边钤有一椭圆形“松坡图书馆藏书”印,紧挨着这枚藏书章的右侧钤有一枚齿轮状的“志摩遗书”小型图章。徐志摩逝世后,他的全部藏书被捐给了松坡图书馆。为了纪念徐志摩,图书馆专门刻了枚“志摩遗书”的图章,凡是徐氏所赠的图书都被钤印这枚图章,并且图章用墨均为蓝色。
徐志摩的遗书之所以捐赠给松坡图书馆,是事出有因的。
说起北京的松坡图书馆,如今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了。松坡图书馆是为纪念蔡锷(字松坡)而建立的。馆址设在北海快雪堂和西单牌楼的石虎胡同7号(今小石虎胡同33号)两个地方。
松坡图书馆的这两个馆址都很有故事。所谓“快雪堂”,是位于北海太液池北岸的浴兰轩后面的一座楠木殿。浴兰轩是为皇帝、皇后到阐福寺拈香时更衣和休息的地方。到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高宗弘历得到原闽浙总督、后调任直隶总督的杨景素在福建购得的《快雪时晴帖》石刻后,非常高兴,于是下旨在浴兰轩后建楠木殿一座,两边各接游廊10间,在楠木殿后檐墙上嵌快雪堂墨刻共计48块。西单牌楼石虎胡同7号是一个古树参天的庭院,在明代这是常州会馆,清初成了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住宅,后来赐给裘日修(字叔度,一字漫士,溢文达。),雍正三年又改为右翼宗学府。曹雪芹在宗学府当了七年“邻曲”,并在这里开始构思《红楼梦》。这里还是当年传说中的北京四大凶宅之一。
松坡图书馆以杨守敬的2.4万册藏书为主。在快雪堂的松坡图书馆是第一馆,专门收藏中文书刊。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为第二馆,专门收藏外文书刊。松坡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是梁启超。松坡图书馆成立于1922年,但因书籍整理、编目等工作尚未就绪,加之北海公园尚未被批准开放,所以松坡图书馆当年并没对外开放。1924年6月1日第二图书馆先行开放。而第一图书馆直至民国十四年(1925年)8月1日北海公园开放后,松坡图书馆才于同年10月1日正式开馆。民国十七年(1928年)梁启超去世后未再选举馆长,但馆务一直维持到193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松坡图书馆所在地快雪堂由北京图书馆接管,馆内所藏蔡锷等人的有关文物则由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
徐志摩与松坡图书馆有着不解之缘。1923年初,徐志摩从英国留学归国回到北京。徐志摩是梁启超的学生,在北京滞留期间,他就暂时居住在梁启超任馆长的石虎胡同7号的松坡图书馆。本来,梁先生曾推荐徐志摩去上海《时事新报》做副刊编辑,但徐没有去。有的资料说,徐志摩回国的目的是为了追求“中国第一才女”林徽音的。徐不愿去上海,于是就在松坡图书馆外文部任职,担任了英文秘书。徐志摩原本为追求爱情而来,遗憾的是他所追求的林徽音已经和梁任公的公子梁思成坠入爱河。当时,林徽音和梁思成喜欢在北海的快雪堂松坡图书馆约会、读书,而在石虎胡同7号松坡图书馆外文部担任英文秘书的徐志摩也时常去那里,而成为不受林、梁欢迎的人。梁实秋曾说:“据梁思成告诉我,徐志摩时常至松坡图书馆去做不受欢迎的第三者。”松坡图书馆星期日照例不开放,徐志摩因特殊关系自备钥匙可以出入,梁思成不耐受到骚扰,遂于门上张贴一纸条,大书: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徐志摩只得悻悻而去,从此退出竞逐。
在松坡图书馆的日子里,徐志摩虽然情场失意,但他对于这一短短的生活片段却永远地不能忘怀。这一点,在他后来写的《石虎胡同7号》一诗中有着深刻的体现: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的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关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石虎胡同7号》这首诗一开始就把我们带进一种独特的诗歌语境和叙述语调中,“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然后他用拟喻的手法把自己的意趣赋予小园庭的一景一物,并把它们拟人化;他写它们间的情谊,写它们和睦融洽得像一个家庭,使整个小园庭洋溢着欢愉的气氛,充满着生机盎然的诗趣。全诗分为四节,给我们描绘了四幅富有诗趣的生活图景。从中也使我们清晰地看到诗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诗化生活”:它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与冷漠,只有温情和友爱;没有外面世界的喧闹与繁杂,只是一个宁静的和谐世界,灵魂能够得以憩息;在这里可以轻轻地叹息,抒遣善感的忧伤,可以暂时忘却荣辱得失,沉浸在田园牧歌式的情调中。它仿佛像个“世外桃源”,宁静、温馨、和谐,洋溢着无限的诗趣。
徐志摩对石虎胡同7号松坡图书馆不能忘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徐志摩在这里发起了一个以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新文化团体——新月社。“新月社”这名称是徐志摩受泰戈尔《新月集》的启示而提出的。而最初则是徐志摩发起的以石虎胡同7号为俱乐部的聚餐会。聚餐会每两周举办一次。《石虎胡同7号》第四节描绘的就是聚餐时的情景,诗中所写的每次聚餐总要参加、而且一定要喝醉的“大量的蹇翁”,就是时任松坡图书馆总务部主任的蹇季常。聚餐时也要吟诗作画和举行各种娱乐活动——“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和读书会”。新月社就是在聚餐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可以说,聚餐会就是新月社的前身。当时常来石虎胡同7号参加聚餐会和新月社俱乐部活动的人物有胡适、徐志摩、陈西滢、凌叔华、沈性仁、蹇季常、林徽音、林语堂、张歆海、饶孟侃、余上沅、丁西林这些大学教授和作家文人,有丁文江、黄子美、徐申如这样的企业界、金融界人士,还有梁启超、林常民、张君励等社会和政界名流。
但徐志摩发起新月社的目的,却不只是为了给一帮有知识有学问有闲有钱的友人们提供一般的社交俱乐部,他在《致新月社朋友》的信里对新月社成立的真正宗旨说得很清楚:“我们当初想做的是什么呢?当然只是书呆子的梦想!我们想做戏,我们想集合几个人的力量,自编自演,要得的请人来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几个爱做梦的人,一点子创作的能力,一点子不服输的傻气,合在一起,什么时代推不翻,什么事业做不成?当初罗刹蒂一家几个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琼几个朋友,在艺术界打开了一条新路,萧伯纳、卫伯夫妇合在一起在政治思想界就开辟了一条新路道。”就是说,徐志摩创办新月社的目的是为了演戏。而演戏是为了替中国的新文学艺术界和思想文化界培植新的风气,开辟新的道路。1924年5月8日,为欢迎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华和庆祝泰戈尔64岁生日,徐志摩、林徽音等人在北京协和礼堂用英语演出了泰戈尔的一出爱情剧《齐德拉》。这个剧本的故事是由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一点情节演变而来。林徽音在剧中扮演国王的公主齐德拉,徐志摩则扮演邻国的王子(另有一说:张歆海演王子阿俊那,徐志摩演爱神),他们演出得很投入、动情,演出效果很好,为此正值林徽音即将过门时在梁启超的家里还惹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此后,新月社还准备排演丁西林的几个小戏,但因故未果。不过,新月社俱乐部的成立和他们的戏剧演出,在国内外还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上海家中有事,从北京回上海。19日,他因为要听林徽音的一个报告会,于是乘飞机返回北京,途中飞机失事。70多年过去了,在中国乃至世界仍有很多的人喜欢他。他热情奔放,热爱自由和美,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他的新诗真挚而丰美,洋溢着生命的朝气和活力。他的散文则词采绚烂,常自创新词汇,又杂以西文句法,虽或觉其生硬,却也能自成一种风格。梁实秋在关于徐志摩一文曾这样的描写他:“他有说,有笑,有表情,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肩上拍一下,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里藏着有趣的书札,弄得大家都欢喜不置。自从志摩死后,我所接触的人还不曾有一个在这一点上能比得上他。但是因此也有人批评他,说他性格太浮。这批评也是对的。他的老师梁任公先生在给他与陆小曼结婚典礼中证婚时,便曾当众指着他说:‘徐志摩这个人性情太浮,所以学问作不好……这是志摩的又一面。”
责任编辑韩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