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范青（短篇小说）

复习生们在下面发出嗡嗡的声音，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回答问题。

范青这堂课的主题是：“台湾与中国历代政府的关系。”

有来电，裤兜里的手机在夸张地震动。他用讲桌做掩护，掏出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校长办公室的号码。范青摁下拒绝接听键，转身在黑板上的问号处工工整整地写上“为什么说台湾是中国的领土”，然后满意地转向学生……

“范主任！”办公室主任叶天成在教室门前向他招手，“有事，省里市里的记者要来采访你。”

记者是学校领导们最头痛的人物，小报大报的都得小心伺候。县城一中曾被市晚报进行过连续几天的跟踪报道，内容涉及到学校的安全隐患，收费，教师工作期间在办公室里“斗地主”，领导在不同的酒店留连……教育局迫于舆论和上层的压力，撤换了一中的校长。原因其实很简单，晚报记者要求一中订阅50份晚报被拒绝。岳校长在任上不到两年，当然不想一件小事把自己撂倒。

范青是学校高中的教研处主任，说重要，它可以统管全校老师的教学；说不重要，它可能什么也管不了，只挂一个名。范青现在就属于后者，名字后面背了一个主任，每个月领200元的主任津贴。

到了办公室，岳校长劈头就问：“你出事了吗？”

范青无辜地反问：“出什么事？”

岳校长就自言自语：“是学校出了什么事？”然后又向着叶天成：“把刘主任和肖主任都叫来！”

上个周的青年教师优质课大赛是教务处组织的啊，况且也不够上市报或省报的份儿，范青想。最近与教研有关的就数这事还大些了，其他什么事也不至于采访我啊。

政教处的刘主任和教务处的肖主任一进门校长就抛过去一句话：“好好想一想，学校最近有没有捅过什么娄子？”

范青的官运得益于一场象棋比赛。

有一年的四月，市工会点名让范青参加全市的象棋比赛，学校没有通知他，范青是从电话里把这些信息连在一起的。他其实没有参加过学校以外组织的比赛，如果学校通知他的话，他还真的不愿去。学校既然这样不待见他，他还偏要争个脸面回来！

这次比赛让范青在全市象棋界名声大震。市电视台现场直播了最后的决赛，他的对手据说在全省职工象棋比赛中获得过季军。那盘棋果然下得很艰难，40分钟以后还不见分晓。范青情急之下折了马，眼看败局已定，突然隐约记起小学时看过的那本破棋谱上写的一招，舍车保炮，出奇制胜。对方见范青让出车，果然一愣，猜不透范青的目的，仓促间，输掉了决赛。

晚上颁奖过后，组织者神秘兮兮地通知冠军范青，市长想与他下盘棋。自从上次进中层失败后，范青就愈加不喜欢官场中人。官大官小对于一个没有奢求的普通人来说有什么差别？可是那天范青高兴，并没有把和市长下棋与巴结官员联系在一起。他正沉浸在全市象棋冠军的荣耀里，心情很好，二话没说跟着来人去了。

到了宾馆，客厅里只有市工会主席和一位秘书，客套几句后他们就摆开阵势。范青大度地想，看在组织者的份上，让市长一步，至少不能让人家输得太惨。市长嘛，也就是图个乐，调剂一下紧张心绪。范青很轻松，两三步之后，才觉得远不是那么回事，对方步步紧逼，显然是道中高中，可以说，并不比范青的决赛对手差多少。

市长下棋很有特点，拔棋很果断，思考结束后，棋子被两只修得白嫩的手指轻轻地夹起，迅速放到他想放的位置上。棋子悬在空中的过程从来没有超过10秒过，干净利索得像个手艺精湛的手术师。范青全神贯注，不敢有半点懈怠。

从宾馆出来时，市长一直送到楼下：“小范不错，希望我们有机会再切磋。”

第二次，范青接到电话，市长说想和他下盘棋，问他有没有时间。外面正下雨，范青看了看表，已经晚上9点45了，再快的车跑到市里也得40分钟啊。领导怎么这样，跟过去的皇帝似的，想下棋了一点也不顾时间地点代价。对方在电话里说，车就在门口等着呢，你快点下楼吧。

范青没办法，下了楼。果然，县里的1号车安静地等在那儿。有个人打着伞立在车头，范青认得他的，是市长的秘书，上次和市长下棋时他一直在旁边站着。“市长处理完事，想见见你这个老朋友，顺便切磋一下棋艺。”市长秘书说。车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经常在会议主席台上见到的教育局长。范青后来才知道，另一个是本县的最高长官，县长。

市长就住在县城招待所里，好像是来视察工作。县长、局长、秘书陪着他们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中心话题就是范青，范青的棋艺，范青的家庭，范青的工作……说到历史，大家都有很多话，尤其是局长，天南地北，三皇五帝，都想在市领导面前展示一下自己。内容都是从电影电视的戏说里看到的东西，无从考究，说的人却言之凿凿。市长讲说不多，其中提到过清帝的治国策略，还真有点政治家的风采。可是，说到范青的生活，局长有点尴尬，他其实根本就不认识范青，更不用说“政治上多关心像范青这样的年轻同志”（市长语）了。

下棋的时候，市长摒退了左右，只留了秘书。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边聊天边下棋，好像是在吃工作餐。范青这次记住了，要让市长棋。可是，他太专心了，分不开心考虑怎么让棋。让棋就有点明显，市长笑：“大家都尽力啊，别让。”范青脸红了，好像做了一件多不光彩的事。这盘棋到底下输了，市长很高兴，看看表，问范青：“要不，就在这儿歇了？有三个房间呢。”

范青说：“不了，挺近的。再说，明天还有课。”

秘书替市长送范青。下了楼，看见教育局长还坐在招待所的大厅里，好像在等人。秘书并不失热情：“晚了，明天再说吧。”

车就候在门口，秘书礼节性地问了问局长：“带着你？”

局长谄媚地弯了弯有点肥胖的腰身：“谢谢！谢谢！”一边就上了车。

不一会儿，车就到了学校。范青坚持不让送到院子里，在学校大门口下了车。秘书先下了车，局长也跟下来。

秘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范青：“这是一副象棋，送给你的。市长说了，好棋就应该配你这样的高手！”

范青还以为市长送的是件茅台或五粮液之类的好酒呢，有点失望，就没有推让，不就是一副象棋嘛。他接过盒子，也接过秘书的手握了握，局长也主动伸出手给范青：“干得不错！”

范青一路都在想，干得不错，是指下棋还是工作？

象棋好像是玉石的，捏在手里凉丝丝的。范青不懂玉，既是市长送的礼物，想来也不会廉价到哪儿。像范青这样普通的中学教师，别说接受市长的礼物了，能见到市长这么大的官就已经不简单了。躺到床上，他根本睡不着。穿衣起来从书柜里取出那盒象棋，看看摸摸，激动得像刚做了爸爸。他把棋盘铺开，上面写的是繁体字，再细看棋子面，也都是繁体字。有一颗棋子掉到了地上，碰到地板砖，在夜晚的寂静中发出像玻璃一样清脆的响声。拾起来，才又发现，每个象棋的背面都刻着“同治”两个字。

范青的手有点抖，历史老师当然知道“同治”两个字的含义。这盘棋应该属于古董，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哪能受得了？

第二天，他把头天晚上早已存好的短信调出来，发送给市长：“您好，我是范青，谢谢您送我的礼物。无功不禄，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市长很快回了话：“别这么说，好棋应该配好的棋手。你多陪我下盘棋就是对我的谢意。”

晚上，岳校长叫来范青：“想不想身上压点担子？我们最近准备调整班子，让有能力的、年轻的同志上！”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上次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范青没当回事，也不想做什么努力。这话要是在那次刘海城走之后说，肯定会让他失眠的。

不到一个周，任命就下来了，教研处主任。

宣传部负责外宣的汪主任先于市报和省报的记者到了学校，校委会的成员一个不落地在办公室里候着。岳校长说：“都回去工作吧，记者要采访我们范主任。”

汪主任说：“市里和省里相关部门都收到了感谢信，范主任舍身救人的事上面要求我们要大力宣传。”

范青这才想起来，上个周末乘公交车去市里看一个病人，车快到市区时滑进路边的水沟里。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车落进只有一米多深的水里后并没有完全沉没，车尾垫在沟壁上，翘出水面。范青就坐在依维柯最后面的角落里，奋力地打开有点变形的窗户，爬了出来。车里一共坐了17个乘客，已经爬出的四个人好像受了点惊吓，瘫坐在岸上。范青指挥着车里的人，朝车尾移动，把他们一个个从车窗那儿拖出来。

范青没有伤着，其他人也只是轻微的碰伤，只有一个人的大腿被车座上的金属棱角刺破，流了不少的血，再加上以为是死里逃生，受了惊吓。范青想，反正也快到了，自己也要去医院的，就拦了辆出租车，送那人去了医院。大夫检查了一下，没什么事，皮外伤，包扎一下就让回去休息。碰巧那人身上又没带多少钱，范青替他垫付了54元的医疗费。

范青一直没有说，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做无名英雄，既没有伤人，也没有惊险，算什么新闻？他还一直等着那个伤了的乘客还他的54元医疗费呢。早知道这样，他早就主动找记者报料了。

汪主任说，其他的细节你就按实际情况说吧，去市里看病人就别说了。岳校长，你不是说当时是派范主任去教育局出公差吗？

岳校长还没有回话呢，就听到外面记者说笑的声音。汪主任匆忙起身去迎接：“就这样说吧！注意，你可是代表着县里！”

省报、市报、市电视台、县电视台都来人了。范青对着那么多人，有点兴奋，叙述的时候就稍微夸大了点。

中午吃饭时，范青才知道，报料的就是那个他送到医院的乘客。饭局还没结束，他就被人叫到招待所的一个房间去。

陆陆续续地来了一屋子人，有岳校长，教育局的局长，外宣办汪主任，宣传部长，最后进来的是县长。范青第一次见这么多领导，这么隆重，还以为是领导集体接见他。他其实还没吃饱，想着等会儿回去再补两口。

县长开始讲话，跟电视里领导讲话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端口，他接到自己以前的女学生李小彤的短信：“听说你成了英雄，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的！现在是不是忙着写演讲稿？哈哈。”李小彤身高一米七几，长相一般，但身材不错，读高中时一直暗恋着范青，自从她考入省城财经学院后，电话一打就是半小时一小时的，赶上范青有事，就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开场白几乎都是那句话，美国现在又造出什么新武器了吗？时间长了，范青自觉好笑，美国要像李小彤打电话的速度出新式武器的话，世界大战早就爆发了。

范青抬头看了看县长，趁他和部长耳语的时候给她回了短信：“什么英雄啊，还不是你的老师？和平年代哪有英雄？美国一个枪子儿就解决了中国一大群英雄，你说是不是？”其实他这话有点言不由衷，一方面还在刻意强调自己的老师身份。上次李小彤就直接发短信说，学校放假，住室里就我一个人，我很害怕，你能不能来陪我两天？范青简直有点不相信那是李小彤发来的短信，那么直接的诱惑，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复，干脆就装着没看到。过了十多分钟，李小彤又发了一遍。范青只好回复：“学校正忙，怎么能请假？既然放假了，回来吧，和同学们聚聚。”

屋里部长又接着讲，部长讲完局长讲。范青觉得好无聊，就和李小彤在手机上聊了起来：“什么时候放假啊？今年还回来吗？”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李小彤毕竟年轻，手机玩得很熟，回复得也快：“你想让我回去吗？真想让你一天24小时给我讲历史，讲军事。”

范青想，李小彤的潜台词其实就是希望他白天黑夜围在她身边。范青不敢再深入下去，注意力回到到屋里的会议上，岳校长正在讲，“英雄就在我们中间，我们却不知道，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职。”范青坐在那儿，好像是一个被邀请来列席会议的局外人。没有人要求他发言，也没有人要求他回避。他身体有点僵硬，不敢挪动身子，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省报一连三天在头版对此事做了详尽报道。

范青平均每天至少要接待两个记者，外省的，网络的，小报的，广播的……学校临时调了老师来接替他的课。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复述救人的一幕，陪人吃饭，送人走。范青的感觉，像是离开了地面，在空中滑行，有一点醉，也似浑身无力。

学校的车成了他的专车，先是接送记者，后来去外地作报告也坐。与接待记者比起来，作报告真是太舒服了。会前会后他可以和人家聊聊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些接待他的官员，次数多了，也不那么矜持了，旁若无人地说谁谁谁买的基金赚了多少，谁炒股今年买了车……范青感觉很悲哀，老师的生活和这个社会离得太远。他在办公室里听到的都是今天上课谁捣蛋了，今年该谁晋级了，谁已经填好优秀教师的表格了……

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他带着老婆孩子出去吃饭。一路上，出租车司机、饭店老板、旁边就餐的顾客、路人，好像都认识他，对着他指指点点。在县城里，他就像一个港台歌星，妇孺皆知，这一点范青倒是没有心理准备。

到了年底，作为感动全省的十大人物他再次出现在省报上。领导接见，巡回报告……又着实风光了一番。年三十的晚上，妻子开玩笑地说：“你可能是咱们这里兼职最多的人吧？”两个人算了算，有十多个呢。学校名誉校长，县教育局副局长，县政协常委，县讲文明树新风领导小组副组长，市教育局常委，市工会副主席……荣誉也不少，县里就不说了，市优秀教师，市劳动模范，省师德先进个人，省优秀教育工作者……他在这个学校干了十多年，所有的荣誉――只要可以给历史教师的荣誉，半年内他都得到了。或者说，仿佛他成了英雄，教学才有了质的飞跃。

他给了孩子54元压岁钱。妻子不解地看着范青，范青未作解释，装着认真地看电视上的晚会。并不是自己兜里恰好只有54元零钱了，他是想讨个好彩头。54元钱，改变了他的生活。

年后一开学，岳校长问范青，想不想去教育局。范青知道，这一去他就不再是兼职而是实职了。太快了，他有点不太适应。打电话问了一个大学时的好朋友，人家还是一名普通的教师，语气有些酸酸的：“做官总有下台的时候，当教师却是你一辈子的饭碗，什么时候谁也免不了咱们的教育工作！”

岳校长在分工会上，出人意料地让范青抓后勤。后勤是一个单位的命脉，吃喝拉撒全都管。范青刚上任，想为学校做点实际工作，忙里偷闲制定新的政策，开源节流，真的想为岳校长做好后勤部长。

会计交上来的财务报告让范青大吃一惊，上学期学校收入近500万元，除去建宿舍楼和办公用400多万元，剩余的100多万元几乎全用在招待上了，还贷了50万元的款。

“学校通常一年的招待费也就是20多万元。今年不一样，记者一拔一拔地来，谁出钱？临了还送红包，全部算在招待费上。”岳校长并不像范青那样大惊小怪，但是，话听起来还是有些不甘心。

怪不得老师们都在下面发牢骚，上学期学校几乎没有发什么补贴，过年才发了200元钱。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与自己这个英雄的头衔有关。

作者简介张运涛，河南省正阳人，1968年生，中学英语教师，河南省作协会员。已发表小说散文50多万字，有作品收入《震撼大学生的101篇小小说》、《2003年佳作》等书目。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