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月光
2008-04-15单振国刘玉宝
单振国 刘玉宝
当我把一张百万元的银行汇票递到月儿湖村支书手中后,这位年逾60岁的老人激动得满眼泪花,他翻腾着这片纸看了又看,然后抖着嘴皮子说:“肖老板,我们全村500来口人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才好!你可帮我们实现了一桩多年的愿望呐!”
“为了孩子们,咱把学校建好!”我也深情地拍着老人粗糙的大手。
老支书赶紧说:“那是、那是,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剪彩呐!”
“我只想给孩子们上一堂课,就一堂!”我见老支书有点不解地泛了泛眼皮,又说,“其实我也是个老师,可惜没登过一次讲台!”
“噢,老师,没登过讲台?”
“我上大学的时候,在这月儿湖畔实习了好几个月哩,很有感情啊!”
老支书想了想,赶紧说:“噢,记得,记得,从前我们这儿是有个大学生劳动的牧场。肖老板,你要爱讲,十次八次的只管讲、只管讲,我们欢迎!孩子们欢迎!”然后老支书把话题一转,又说:“肖老板,老汉我还想多问一句,你给我们这么多的钱,肯定不是为了讲一堂课吧?”
老支书的这一追问,忽然让我心口荡了一下,多年前的记忆犹如洪水般迅猛地拍击着我尘封已久的心扉。我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说道:“我所以要在这儿建一所学校,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代她完成一桩几十年前的心愿,你们还应该感谢她啊!”
1
1964年,时令进了惊蛰,光秃秃的陕北高原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关中大平原已是春意融融一片碧绿了。我拖着连续几天来坐火车的颠簸之苦和刚刚丧母之痛的身子,疲惫不堪地走出火车站,坐上公共汽车出了市郊,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站在路边,我把行李放在了脚根旁,习惯地拍了拍身上灰土,抹了把自己纷乱的头发。明艳的阳光下,举目张望,我寻找着能够指引自己到达目的地的路标,但是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有四条貌似一样的黄土路,像笔直的尺子静静地搁在了广阔而碧绿的田野间,直傲不逊地伸向了遥远的绿色中……
正当我为不知道去师大牧场该走哪条路发愁时,忽然看到前面突突突地驶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跟着哗嗒一响,停靠在了离我不远的边上,车兜里嗵嗵地跳下来两个女青年,还有一个站在车兜上开始给她俩递东西,看起来也都是些行李,还有用花色网套装着的脸盆、茶缸、饭盒什么的,发出了清脆而零乱的金属碰击声,让本来就有点喧闹的路口又多了几分烦躁。我想,得赶紧去打问路,最好能搭上个便车立马离开这儿。
稍一会儿后,车兜上最后的一个女青年咚地跳下来,大约是因为用力大了点,没站稳,脚一崴,扑到了另一个女青年怀里,两个人顺势打了个趔趄,都坐在了黄土地上,惹得那位站着的女青年,拍了一下巴掌,嗬嗬地笑起来,又伸出手去拉她们。我的目光被这笑声吸引过去了,这时我看到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正踏着一辆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向三个女青年走来,大约是为了引起注意,他当当当地敲了几下刹车的把手,喊道:“哎——要车不?”
“要呀!”其中一个女青年回答。
“去哪?”
“师大牧场。”
“好嘞。”蹬三轮车的刺溜就把车扭到了女青年跟前,看了看说,“可我这车只能坐两个人,你们还带这么多东西。”
“再给你加点钱嘛,路也不远。”女青年又说。
“啥!不远?足足二十里地哩!”蹬三轮的说,“我看再得雇一个!”
“可这急忙到哪里找呢?”年龄大一点的女青年跺着脚说。
“这好办,只要你们愿意,我去喊。”蹬三轮跳下来回答。
“那好,你快去给咱找吧。”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我听到“师大牧场”时,重新注意了这三个女青年,很快我发现在她们的胸脯上别着红底白字的师大校徽,她们竟然是老师!我的心里不由咯噔闪了一下,有点不安。我在师大已经上了近两年学了,从来也没有见过这几个年轻的女老师,我又疑惑着抬眼细看,没错,千真万确,她们是老师!我不由自主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躲远了几步,佯装远眺道路上成行的大树和碧绿的麦田,显出像是在等人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想着,她们是老师,我是学生,不便让她们发现,她们肯定也是要去师大牧场,这就好了,等启程后,我就跟在她们的车后走。想到这,我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眼睛又不由地向那三个女老师飘去,这时候,我发现其中一个看似年龄最小的女青年也向我这边看着,脸上还泛起淡淡的笑意。我慌忙滑溜了一下眼皮,把目光移在了远处。
“哎,我说那位同学,你要去牧场吗?”我忽然听到喊声,心口突兀惊了一下,浑身都提起紧张的劲儿,再看,那位女的已经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时,那女的又微笑着喊道:“问你哩,是不是要去师大牧场?”我慌忙点了点头,流露出一幅窘迫的神态。
“我看到你的校徽,就知道你和我们是一块的!”那女的竟毫无遮拦地咯咯笑出了声又说,“哪个系的?”。
“中文系的。”我真有点慌张。
“你们不是开学就去了吗?”
“家里有事,我请了假。”
“噢!”女老师转口说,“这样吧,两辆三轮车正好能坐四个人,我们一起走。”
说着,她就要提我脚下行李上放着的小黄挂包,我眼疾手快赶紧抢过来,挂在自己肩上,提起行李,尴尬地对着这位女老师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老师,要不,要不,你们先走吧。”
“咋?我们一起走,不是很好吗?”女老师扬起脸,两只眼睛炯炯地看着我,我正不知道再如何去回答的时候,前面的女老师忽然向这边喊:“小程,快,车来啦!”
这位叫小程的女老师扭头应了声,然后在我的袖口轻轻地拽了拽,大约是觉得有点不妥,忙改做招手,说:“还愣着干啥?快走呀!”
此时此刻,我的心里依然很矛盾,同她们一起坐车走吧,她们是老师,还都是女的,除了不好意思,浑身都感到别扭;不同她们一起坐车走吧,又没有啥恰当的理由来拒绝,更怕她们误会我是害怕掏车费。我正这么犹豫不决时,小程老师又向我招手:“那个同学,快来啊!”听着这完全是老师命令学生的口气,我噌地提起行李,赶紧跑了过去。小程老师一托手,把我的行李搭进了车,然后向我努努嘴,我一跨腿坐了上去,她看我坐稳,也麻利地上了车,和我坐在了一辆车上,面对着面。
很快三轮车嘎吱一响,跑了起来。
我们的车在前,那两位老师的车紧紧跟在了后面。车很快就拐进一条向东行进的林荫大道里。路很是平坦,两边一排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像夹道欢迎的队伍,齐唰唰地排列着,让人一眼都看不到头。那层层叠叠鲜嫩的绿叶遮挡着绚丽的阳光,但阳光还是顽强地在绿叶稠密的封堵中渗透进来,不时刺击着我的眼睛,给我灿烂的眩晕。春风拂拂,枝头摇曳,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树林间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各种清脆的鸣啼声,非常悦耳。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绿的树、绿的草、绿的麦田,连那绚烂的阳光似乎也被那碧绿的田野感染了,泛出了一派绿汪汪的耀眼来,真叫人赏心悦目又心旷神怡!
我始终没敢正眼看一下近在咫尺的小程老师,我的目光尽管极力地在这美好的景色里寻找着支点,但还是感到了小程老师几次把目光飘移到我身上,让我同时感觉到了在她脸上洋溢出来的那充满着恬美而又青春靓丽的笑意。一会儿后,小程老师大约也是被这美丽的田野风光陶醉了,自言自语说道:“真美呀!”这话很快就被紧跟在后的一个女老师接过去了,喊道:“咱整天呆在高楼林立校园里,蛮以为校园的花池、草坪、林荫道就够美啦,谁知这广阔无垠的田园才是真正的美景啊!才是真正拥抱着春天的美丽女神啊!”
另一个女老师赶紧插嘴:“只可惜你的那位没有来,要不,你俩坐在这车上,像这春天拥抱大地一样,那就更美,更浪漫了!”大家被这句话逗乐了,都开怀大笑。我也笑了,但我感到自己笑得极不自然,脸上也热烘烘的,我的眼睛更不敢再去看她们任何一个。这时小程老师忽然向后面的那两位老师喊道:“干脆我们唱歌吧?”
“好啊,唱啥歌?”其中一个说。
“唱《红莓花儿开》,怎样?”小程老师说着就拿出自己的饭盒,举起来,当当当地敲了两下,喊了声一二,率先领唱了起来。很快那两个女老师也拍着手,跟着唱了起来,小程老师用脚尖撞了一下我的脚尖,眼神机敏地示意了一下,我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唱道——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心中热烈爱情使我多痛苦,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他对这桩事情一点不知道,
有位年轻的姑娘对他日夜想,
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
少女的思念一点没减少!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
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对他讲,
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
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2
这个学期是我在师大的最后半年,所有的课程都已上完了,并考试全部合格,学校安排我们参加社会实践。可刚开学没几天,我就接到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说母亲病危,让我赶紧回去。这时候我们毕业生已被分配到离市区60多公里外的一个牧场劳动。由于母亲突发疾病,我只好请假回家。
待我急急忙忙回到陕北,回到家乡那黄土小山村后,母亲已经下葬几天了。妹妹哭诉着说,母亲是流尽最后一滴思念我的泪水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一个人在母亲的坟头呆呆地坐了整整一天,又在老父亲苍凉的目光中,踏上了返校的归途。过黄河,到了山西太原,我给学校打了个电话,学校说让我直接去牧场报到,并告诉了我具体地址。
我来到牧场后,同学们早已分到了不同的小组,开始劳动实践了。我们班长叫董亚芹,她同时还是学生会党支部书记,也是我们这块的负责人,她见我一身憔悴,又知道了我母亲已经去世,就有意照顾我,把我分配到了劳动强度相对轻松一点的饲养组。正好这时候饲养组的组长要求到劳动强度较大的耕作组去,我竟然被任命成了这个组的临时组长。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喂鸡、放鸭、推磨、加工饲料等。
两天后,董亚芹带着小程老师来找我,一进门,董亚芹正要开口向我介绍,小程老师已微笑着抢先说道:“我们已经认识了。”见董亚芹疑惑的样子,小程老师又补充:“哦,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坐在一个车上。”
“那好,”董亚芹看着我说,“肖玉峰同学,那就把小程老师分配到你们组了,你是组长,给程老师安排个工作吧。”
我看了看一直微笑着的小程老师,又看了看平静而透露着点威严的董亚芹,一时竟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次劳动实践,只针对我们毕业班的同学,咋又插进来老师?而且还让我给分配工作,这不乱套了吗?当我的心口蹦出这样一个并不恰当的词时,董亚芹见我疑惑着,就作解释:“小程老师刚在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咱们学校,后半年新生来了,她们才开始正式上课,所以学校决定让她们也和我们一道参加劳动实践。”说着,董亚芹又看着面相上比自己更显青春的小程老师,问:“程老师,你觉得干啥合适?”
“啥都行,”小程老师看着我,微笑着说,“当然,一切听从肖组长的安排。”
由于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还不是很熟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的这些问题,就窘迫地站在那儿,紧张地搓着手,显出无所适从的样子。小程老师大约是看出了我的为难,就对董亚芹说:“董书记,我看先让肖玉峰同学考虑一下,我今天还有点事要办,等明天再来吧。”
“那好,你今天就考虑好,”董亚芹看着我说,“从现在起程老师就算交给你了,你们可要把程老师照应好哇!”听了董亚芹这话,我赶紧点头。说完,董亚芹就带着小程老师出了门,我把她们送到门外,小程老师忽然回过头对我说:“我住在前面第一排3号,有空可以和同学们过来玩啊!”我点了点头,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小程老师走后,我赶紧到各分工点走了一圈,只有放鸭子和加工饲料这两个工种比较起来更轻松点,时间上也相对自由些。场部还规定我们每人每天要给饲养室缴50斤青草,放鸭子的湖滩就是个天然的大草场,如果小程老师选择了放鸭子,她正好可以顺便完成任务,而且那里离场部较远,我也可以帮她,所以我就决定先把放鸭子这个工种推荐给小程老师。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老乡、现在放鸭子的郝媛媛嫌这活脏,已经申请了好几次要到饲料组去。我来了刚两天,她就找我这个临时组长三次了,还拿出老乡的架势要我照顾她,否则断绝关系。我想,如果小程老师不喜欢放鸭子,那就我去放,她想干啥就干点啥。
第二天一大早,小程老师就敲门了,我赶忙穿上外衣,打开门,小程老师已站在门口。她真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杨,冲我恬静地微笑着。今天她穿了一件十分干净、洗得有点褪色的劳动布上衣,蓝裤子,白球鞋,大约是刚刚洗过头,一把黑油油的头发用一块花手帕随意绾着,清醇的香皂味立马飘向我的鼻尖,把小程老师的美丽渲染得令每一丝流动的晨风都要停下脚步来愣怔半天。我的眼睛也愣怔了、心也有点慌乱,浑身上下都充盈出一种青春不由自主的吸摄。我相信,这纯粹是一种穿越整个精神的、神经质般的吸摄,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美丽的吸摄,异性对异性欣赏的吸摄,青春对青春靓丽的吸摄。不仅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一位年轻的男人这时候都没有办法来抗拒这强大的吸摄!
我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小程老师,鼻尖上竟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也许是我痴呆的样子让小程老师失笑了,她赶紧捂住半个笑脸,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忙慌然在她美丽的视线里惊醒过来,结巴着说:“小……小程老师,请……进屋。”
“不啦,你忙,我等你!”小程老师依然微笑着,然后停顿了一下,柔美地说,“你是组长,我是组员,以后叫我的名字程碧芸吧。”
我赶紧说:“可你终究是我们的老师!”
“我们是平等的!”小程老师又说,“其实……我们是同龄人,只不过我比你们早参加一年工作而已。”
我赶忙转过话题:“那,你觉得放鸭子行吗?”
“好啊,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每学期都要到农村去搞一次社会实践,和农民学过放鸭子,应该算是内行哇。”她又问,“咱牧场有多少只鸭子?”
我说:“共83只。”
小程老师咯咯笑着说:“那我可就成了个地地道道的老鸭婆了。”
我赶紧说:“不,应该是个名副其实的鸭司令啊!”
小程老师就和我相视一笑。
牧场的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月儿湖,其实是个人工大水溏。湖在离我们驻地约2公里的沙洼里,面积并不大,5平方公里的样子,是牧场的水上养殖场,这里除了养着鸭子,还有鱼、牛。湖边还有我们的一个猪场,只是暂时还没有猪。我们饲养组每天主要就是在那儿劳动。
牧场给我们每个组分配有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这车今天正好没人骑,我就骑着车带着小程老师去了湖边的鸭棚。从我们驻地到月儿湖是一条架子车路,并不平坦。因为刚刚下过一次小雨,路显得松软了一些,加之我又小心翼翼地骑着,所以也不算十分的颠簸。
一路上我只顾专心致志地骑车,也没有和小程老师说一句话,可心里却别提多美气了。早晨清澈的湿漉漉的空气清净地吻在我的脸上,微风带着田野芬芳的气息不时鼓荡起我的衣襟。自己的身后紧挨着是美丽的小程老师,我青春的热血就一直澎湃着,在心里暗暗地激励着自己潇洒一点、再潇洒一点。
很快我们到了湖边,远远看去,蔚蓝色的湖水静静地依偎在碧绿的草滩上,仿佛还没有睡醒。放鸭子的那条小木船孤单地横在湖水中,像沉浸在一枕幽梦里,显现得那样慵倦。鸭子一般是在中午后才放入湖里,我和小程老师先来到鸭棚,鸭子们早已经醒了,老远就听到了叽叽嘎嘎的叫唤声,也嗅到了在鸭棚里散发出来的那特有的、参合着淡淡鱼腥味的气息。
我和小程老师走过去的时候,郝媛媛正在鸭棚里做着清理,嘴上还不停地嘟囔着啥,不时举起手中的家伙吓唬着鸭子们,弄得鸡飞狗跳的。她见我们来,就立起身,不好意识地笑了笑,然后跳出鸭圈,先喊了一声程老师,又向我点点头,说道:“这群苯鸭真脏,弄得我天天一身臭味!”然后掏出一块漂亮的手绢,不停地在自己的鼻尖前扇着。
“我就是来代替你伺候它们的,让臭味冲我来吧!”小程老师微笑着说道。
“真的?那太好了!”郝媛媛竟高兴得拍起手跳了两跳。
“真的,你现在就把管鸭子大权交给小程老师吧。”我也试图幽默地说。
大约是郝媛媛感到自己刚才高兴得有点太露了,就显出不好意思地对小程老师说:“程老师,你这么漂亮,就不怕脏?”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放过鸭子,倒没觉得咋脏。”小程老师平静地回答。
“那好,我就把这群混蛋缴给你了!”郝媛媛微红着脸说道,然后引我们到了鸭棚旁,开始给小程老师交代鸭子和工具。清点后,鸭子短下两只,郝媛媛说:“那两只鸭子已经死了。”
我有点恼怒地瞥了郝媛媛一眼:“前天不是还好好的嘛,咋一下子就死了!”
“谁知道哩,反正死了嘛。你不信,到湖边看去,尸首还在那晾着哩!”郝媛媛白了我一眼,“大不过扣两块钱罢了,瞎嚷嚷啥?!”
我见郝媛媛已经发起了脾气,就压了自己的火,再没说什么,小程老师也没说什么。随后,郝媛媛拍了拍手,哼着歌,轻松自在、还有点得意洋洋地走了。
从此,小程老师就开始当她的鸭司令。
3
除猪场外,我们组的劳动点离得不十分远,基本都在湖畔上,所以大家常常能遇到面,相互交流和帮助。我并不怀疑小程老师放鸭子的能力,只是担心她每天必需缴到场部的50斤青草。
果然小程老师一连两天都是最后一个才把草缴上来。这天,我看到她拖着十分疲惫的身体来到场部时,心里就无缘由地感到难过和心疼。我发现她握镰刀的右手已经缠了不少胶布,肯定是割草的时候拧烂的,这样劳动起来就会钻心的疼。
我就小心翼翼地问她:“放鸭子这活还能行吗?”
她微笑着,简短地回答:“能行。”
我又问:“是不是割草的任务太重了点?”
她说:“没事的,能完成。”
我说:“你的手是不是起泡了?要不,给场部说一声,休息两天,等手好了再割草?”
“不用,缠胶布是为了保护手。”她展开伤痕累累的手掌翻看了一下。见她这样坚定地回答我,我知道小程老师现在是决不会答应任何对她特殊照顾的。在同学们面前,她决不会显现出一丁点儿软弱、娇气,她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保持自己的形像!她要让同学们看到她不仅在知识上是我们的老师,在劳动上同样是我们的老师,她要处处做表率,赢得大家对她的信任和尊敬!
但是,当我发现她镰刀柄上淡淡的血迹时,我的心又一次被牵动了。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坚强的意志与疼痛、劳累做着顽强的抗衡。我也知道一个刚刚开始劳动的人,特别是刚从大都市回来、还带着满身书卷气的女大学生,再怎么坚强、怎么能吃苦,也不会一下子就适应了强度这么大的劳动!事实上连我这个从黄土圪崂里走出来的老农民子弟,实实在在满一年都离不开劳动的年轻后生都还感到有点吃不消,慢说是她一个一直生活在干部家庭里、又很少参加劳动的姑娘了。可小程老师那敢于吃苦、敢于挑战自己的精神,还是让我刮目相看,心里更多了一份尊敬和感动,也有了一份关心和不安。不,我决不能就这样看着小程老师这么吃苦!更不能对她的疼痛熟视无睹、莫不关心,我要帮助她!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湖边的草滩上开始为她割草。
黎明的月儿湖被一片薄薄的、白茫茫的水雾笼着,朦胧中显得更加迷人。略带点咸腥味的空气潮潮地浮在我的鼻尖上,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清澈的鸡叫,东方已经露出了好大一块鱼肚白了,天马上就大亮。我必须等到天彻底放亮之前,把草拿到鸭棚的架子上,如果再迟点,小程老师就会来了,这样我就要被她发现,她肯定会断然拒绝我的这片好意,我帮助她的计划也就全部落空。
可我使出浑身的劲儿,赶到天大亮之前还是连一半也没有完成。没办法,我只好将割下的草打成捆,放在鸭棚架上,然后快速跑回场部,偷偷地更换被露水打湿的裤子,装作像刚起床的同学那样跑厕所、打水洗漱,然后和同学们一道去吃早饭,开始一天正常的劳动。这样过了两天后,我觉得并不能彻底解决小程老师的困难,我想在她的手彻底好之前,我应该把她割草任务全部包揽下来,这样才能让她的手好得更快一点,我也才能得到自己帮助她的目的。鉴于这种想法,我决定等到傍晚的时候,先出去割上一捆,寄放在草滩里,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割一捆,两捆加在一起,就足够50斤了。
一般来说,在牧场,吃过下午饭后,我们一天的劳动也就全部结束了。剩余时间,多半情况下是自由安排。男同学常常三五一群地集中到一起打扑克赌烟抽;我们场部后院立着个简易篮球架,也有去打篮球的;爱好文艺的同学常常走到田头地畔去拉二胡和吹口琴;女同学们则三五一群地聚集在一起,边拉话边洗衣服;有写信的、杀棋的、跳皮筋的、打羽毛球的;当然也有出去偷偷摸摸谈情说爱的,但场部的纪律非常严厉,到晚上10点钟必须回到宿舍睡觉。小程老师因为是老师,她和其他老师们都住在场部的最前排,吃的也是小灶,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搅和,饭后我只见过她一次,是和女同学们在打羽毛球。
这样我吃过下午饭后就不像往常那样去篮球场了,我装做散步的样子一个人偷偷溜出场部,直奔草滩。镰刀早已寄放在了那里,我轻车熟路地找到后,为了防止衣服被露水打湿、或者粘上泥土什么的,就干脆把自己的裤子和外衣都脱了,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只穿短裤和背心,反正这会儿已是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等做好这一切后,我寻了一块水草肥美的地方,埋下头,甩开膀子就是飞快地割了起来,我一口气都不歇地拼命割着,很快就割下了一大抱。赶到暮色浮起时,我掂估了一下,已足够完成一天的任务了。我把草打包起来,心情顺畅地提着我的衣服来到了湖边。
这时候,月儿湖已沉静在一片墨青的光泽里,远处笼着淡淡的晚霭,显得深不可测又浩淼迷茫。我走进湖里,水还很凉,要不我肯定会痛痛快快地游一泳。我想再等上半个月,天气热一点,就能跳进这澄碧的湖中,展示自己在黄河大浪里练就的一身好水性了。我洗了泥腿,换上干净的衣服,得意地打着口哨,返回场部。
参加牧场劳动后,学校虽然给我们每位同学每天补二两粮,但依然只能吃个半饥不饱的。女同学们看起来似乎还好点,我们男同学普遍吃不饱,特别是像我这样长得又大又高又有力气,常常是饿着肚子。这些天来,加之担负了小程老师的任务,随着劳动量增加,肚子就更饿了,特别是到了后半夜,真是饥肠辘辘,饥饿像无数条毛毛虫一样撕咬着我直流虚汗,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几天后,我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帮助小程老师,还是在完成一份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必需完成的任务,反正我看到小程老师每天都是提着我割的草来到场部缴任务,她已经默然接受了我对她暗地里的帮助。她肯定在心里感谢着这个人,甚至为这个人还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呢,我心里一时美滋滋的!其实,我并不想让她知道是我在暗暗地帮助着她,我更不想让她对我说一句感谢的话。我帮助她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自愿的,也是纯洁和愉快的,没有任何理由与目的,如果说有一点点想法得话,那就是她曾关照过我和她一起坐车来到了这里,是她首先给了我平等、真挚和关怀,让我因母亲下世而悲痛的心,最早接受到了一丝温暖、一丝亮堂。要说感谢得话,我首先应该感谢她才对!
这天,因为想早点完成小程老师的任务,回去给家里写一封信,我第一个抢先吃完下午饭后,就直奔草滩。我一口气割完草,洗了身体,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我想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等暮色浮起时再回去。我钻进了湖边的那片树林里,把布衫铺在了沙地上躺下来,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四仰八叉地舒展开身子,仰面而卧。嗬,真是好舒服啊!我在心里这样嘀咕。自己的目光渐渐透过树叶的缝隙,无意识地痴望着像湖水般清澈的蓝天。带着生机勃勃草木清香和淡淡咸腥味的空气静静地吻在我的鼻尖上,妩媚的斜阳安静地洒在我身旁白杨树笔直的杆上、洒在沙滩间,显得愈加金黄斑斓;有小鸟甜美地鸣啭着,草丛里的昆虫也发出了阵阵唧唧嗡嗡的叫唤,但并不烦扰。我感到自己仿佛隐遁进了一个世外桃园,不知不觉中竟迷糊起来。
这时候,从我的头顶处,忽然有女孩子轻轻的歌声悠扬地传过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心中热烈爱情使我多痛苦,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
跟着,就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冲我走来。不好,听声音很像小程老师,肯定是她!她已经走进了这树林里,我慌忙噌地趴了起来,两把套上裤子,还未等我把上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扣好,小程老师就笑盈盈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肖玉峰同学,我的草已经割好了吧?”小程老师和颜悦色地望着我,面容里还带着点淡淡的少女的羞涩。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结巴着:“程老师,我、我,你的手不是……反正……我也没事嘛。”
“来,咱坐下拉拉话。”说着小程老师已经坐在了沙地上,撑起腿胳膝,用手搂着,安静地看着我。
我并没敢坐,只是感到脸颊火烫烫的,局促地看着她。她见我还傻傻地站着不动,就努努嘴示意我赶快坐下来,坐到她的旁边。我看着她自然而真诚的脸,紧张的神经就放松弛了点,缓缓坐下,也没敢挨近她,离得足有一丈多远。她看着我害羞而不安的样子,竟扑哧地笑了起来,搞得我更加慌乱。
“咋,不好意思?”小程老师睁着大大的圆圆眼睛看着我说,“学中文的不是讲究浪漫吗?我还听说你写得诗不错,我也喜欢文学啊!”
我赶紧说:“只是闲着慌,瞎涂鸦。”
小程老师打开了手包,话锋一转:“割那么多的草一定饿了吧?来,我这还带点吃的东西,咱一边吃、一边聊。”
我看到小程老师掏出了一袋面包,一瓶果酱,还有几个鸭蛋,她一边给面包上抹着粉红色的果酱,一边幽默地说:“你可别以为我这老鸭婆以权谋私哇,这蛋是我向老乡买的,你看这皮都比咱的白多了。”
面包和果酱的香味早荡进了我的鼻孔,勾动我的馋欲,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咕噜了几声,害得我直咽口水。小程老师用她白皙纤巧而美丽的手,极优雅地抹好果酱后,递给了我,一脸的平等与友爱。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挪起身向她坐近了一点,接过她递来的面包。这是我第二次吃面包,第一次是刚上大学后不久,和同学们在市区逛街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买了一个大面包分着吃了,吃完后也没品出个啥滋味,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就是好吃、特别的好吃!但面包夹果酱还是第一次,这种吃法,我好像是在一部什么外国电影上看到过,自己心里一直认为那是西方上流社会才会有的享受,今天我却能够亲口品尝,这多少还是让我激动了一下。
在吃小程老师递过来面包的时候,我尽力告诫自己,要吃得慢一点、平淡一点、甚至要优雅一点,不要让她看出来自己是第一次吃这洋玩意儿,要保持住尊严!可是我还是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吃快了,没等小程老师把另一块做好,我就已是风卷残云、手上什么都没有了。小程老师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又给我递过来一块,我赶紧摆摆手说:“你快吃吧,我已经吃好了。”
小程老师依然没正面看我,只是平静地说:“我能感觉出来,你是个直爽又真诚的男子汉,我喜欢这样性格的人!”
我听着这话,心口突兀地颠了一下,赶紧掩饰住自己的惊颤,似豪无意识地接过了小程老师又递过来的面包。这一次我每咬一口都给自己提个醒,我感到自己总算是吃出来了一点面子。小程老师开始剥鸭蛋皮的时候,她似若无其事又漫不经心地问我:“肖玉峰同学,你还没告诉我,是哪里人啊?”
我赶紧说:“陕北。”
“陕北什么城市,延安吗?”
“不,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偏僻小山村。”
小程老师突然停下了拨蛋皮的手,抬起头看着我,我也迎头看着她。她恍惚间闪开我的目光,略有所思地又缓缓说道:“那儿,一定很美吧?”
“不,一点儿也不美,黄土圪瘩套黄土圪瘩,还很穷!”
小程老师就再没问啥,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4
小程老师和我达成了个君子协定,她接受我的帮助,直到她的手痊愈;但我也要答应她一件事,就是她在家里带来了不少好吃的东西,自己吃不了,如果再吃不完就会变质(在场部吃又害怕别人说她耍资产阶级小姐做派)的时候,她想每天下午带来一些和我一起在草滩里吃,算是对我帮助她的回报。小程老师很巧妙地说,其实吃她的东西也是对她的帮助,如果我不答应,她就决不接受我的帮助。我思考再三,还是同意了她提出的这个君子协定。
从此,每每快到傍晚的时候,估摸着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不一而同地钻进树林里,铺开报纸,或者塑料什么的,开始分享那永远香甜可口的饼干、罐头、糕点、鸡蛋什么的,还有一次拿来了香肠和牛肉干,也有她吃不了的干馍馍片。当然她也会带些女孩子们爱吃的瓜子、炒黄豆啥的。有好些食品是我不曾吃过的,有的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我们常常会一边吃着这些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
这样我知道了她原来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她的父亲是市委秘书长,母亲是市里一所大学的副书记,她的哥哥在莫斯科留学,她本来毕业后打算留在上海工作,可母亲死活不同意,她只能回到这个城市、回到父母的身边来。
我也给小程老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我的家庭情况。我说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们那儿用穷山饿水来形容一点也不差,乡亲们基本上都不会送子弟出去读书,因为实在是穷得供不起。我的父亲人比较机灵,做过小买卖,家庭在村子里相对来说还算殷实一点,所以他的眼界要比那些地地道道的农民高些。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当文盲,想让我们用知识来改变命运,就咬紧牙关供我和大哥读书。现在大哥高中毕业后已找到了工作,也成了家,自己顾自己去了。这些年,为了让我和大哥读书,母亲累了一身病,就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瘫在了炕上。我这次所以没能按时到牧场,是回去为母亲奔丧,我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还一直念叨着我,盼着我赶快回来,让她看上最后一眼,可是、可是,等我心急如焚回去的时候,母亲还是带着没有再见上她小儿子最后一面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给小程老师讲,在自己读大学的两年间,为了节约点路费,没有回过一次家。我说,记得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村子上学的那天,瘫痪的母亲执意要把我送到大门外的硷畔上,我怎么劝都没用,母亲泪水涟涟地说,妈妈病歪歪的,你这一去还晓得再能见上见不上了?我也双眼热热地说,妈,你肯定能见上儿子的,等儿子毕业后挣上钱,就带你到省城往好看病。母亲说那她就一定等着。我说妈你一定等着我回来。当我走下硷畔,看到风中母亲那苍凉的身影,忽然一阵心酸,泪水不由涌出了眼眶。我知道母亲有眼疾,在这样春天冷硬的风里流泪,眼病会加重的。我再也走不动了,赶紧转过身,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去,把母亲背回窑里,然后抹着泪水跑出门外,可等我刚入了村道,抬头一看,母亲又坐在了硷畔上望着我,旁边还站着年龄尚小的妹妹,我真不愿意母亲看着她的儿子默默走出村口,伤心流泪。我又转身大步流星地跑上去,把母亲背进窑里,然后转身拼命地向村口跑去……小程老师听到这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圈红红的,噙着亮汪汪的泪水。
几天相处,我感到自己和小程老师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生疏和身份的隔阂。我们已经能很平等的站在一起、走在一起、说在一起了,好像已经不是师生之间的交流,而是同学、或者朋友之间的交流。我们谈理想、谈文学,谈国际和国内大事,有时我们甚至开始无拘无束地在大草滩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地对歌,其中不乏还有让人心潮澎湃的情歌,但是我知道这些情歌是绝对不针对我们的,我们仅仅是唱唱而已。我感到和小程老师在一起无比的快乐,我也看到她同样十分地开心。有时我们也开个小玩笑啥的,在碧绿的草丛间、在绚丽的夕阳下,你跑我追着,把青春张扬得色彩斑斓又激情澎湃。
直到有一天班长董亚芹找到我,她严肃地说:
“肖玉峰同学,听说你最近常常和程老师在一起?”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成了家,并有一个孩子的女同学。
“程老师虽然和我们年龄相仿,但她毕竟是老师,要注意分寸!”
听到这,我的脑袋里轰一下,好像全身血都憋上了头,感到整个脸又红又烧,心里一团乱麻,想说一句什么,又全堵在喉咙眼上,噎得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董亚芹接着又说:“当然,我也知道你是在帮助程老师,可也要讲方式,免得让别人说三道四的,这样对谁都有影响!”
董亚芹说完就扭身走了,我还在那儿愣愣地站着,始终没有理出头绪来。
夜里,我失眠了。我想自己难道做错什么了吗?或者哪些地方做得失去分寸了吗?我对这些天里和小程老师的交往,又在脑海里像电影般一幕一幕地回放了一遍,觉得自己并没有越过老师和学生正常关系的界限。我把小程老师一直就是当自己尊敬的老师看待着、爱戴着,这种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师生之爱,连一丝一毫邪念都没有!与她这些天的相处,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学到了不少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获得了很多生活中我还不了解的、或者是完全不懂、不认识的东西,这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我,给我生命增添了色彩和内涵。这难道又有什么错吗?!
两天来,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程老师,也煞有介事地观察着同学们对我的反应。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究竟怎样和小程老师相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再能不能再去帮助小程老师了?
第三天头上,吃罢中午饭后,我正准备收拾劳动工具去拌饲料,忽然小程老师径自来宿舍找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完全慌了神,竟不知自己如果去应对,甚至连问她一声都在满心缭乱中忘记了。小程老师倒大大方方地对我说:“肖玉峰同学,牧场团支部决定在‘五·四青年节前组织一次篝火晚会,现在就要求开始准备节目,让老师和学生互动,听说你朗诵不错,我们共同表演一个怎样?”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与我住在一起的两个同学,都冲我笑了笑出去了,我赶紧给小程老师说:“我、我怕表演不好,要不,你、还是另选一个吧。”
小程老师再没说什么,点点头走了。
5
牧场的猪圈要重新启用了,让我去拾掇。这天下午,我正在脏兮兮、臭烘烘的猪圈里起旧肥,董亚芹突然赶来,向我一边招手、一边喊:“肖玉峰,你快出来,我有话说。”
我的心“呼”地紧张起来,赶紧放下铁锹,翻身跳出猪圈。
董亚芹两眼盯着我,略带着严厉的口气:“肖玉峰,你这人是咋搞的嘛,那天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就当真了?”
我听着董亚芹这话,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董亚芹见我愣怔着,又说:“咱搞五四文艺活动,我知道你朗诵好,文学理解力也强,是我把你推荐给程老师的,你怎能那样的态度?”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肯定是小程老师见我没答应,又找了董亚芹。我拍了拍脏手,抬起手背揩了一下脑门说:“我、我也没咋呀,只是害怕自己不能胜任,所以才……”
董亚芹唰地抢过话:“这是咱组织的决定,决不可以你说能就能,说不能就不能!你和程老师搭配表演节目,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我们认为你俩一定能朗诵好!”
等董亚芹的话稍做停顿,我正要插嘴的时候,她又说:“你抓紧瞅个时间和程老师碰个头,共同策划一下节目,待节目定下来,就赶快报到我这儿,大家要一起审查。”董亚芹最后干脆地甩了一下自己的短发,又特别强调:“你要主动去找程老师,知道吗?越早越好!”说着就“噌噌噌”走了。
第二天,劳动间隙时,我去了鸭棚找小程老师。我看到小程老师正在鸭棚前站着,手里还提着一只鸭子,鸭子的腿不时蹬一下,显出难过的样子。旁边还站着个男人,他们在说话。我停下脚步,稍做犹豫后,赶紧躲在了一棵泡桐树后面,准备等那人走了再过去。小程老师和那男人好像是在争执着什么事,都显得很激动。那男人几次表现出气愤的样子,小程老师也好像不大高兴,她扭着脸,对那男人显得很反感。我出于好奇,悄悄地转在鸭棚背面,朝他们靠近了一些,在鸭棚和几棵树的掩护下,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但我却能透过树的缝隙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
原来那男人是我们政教系主任张锦庭。我知道,张锦庭是我校最年轻的系主任,人长得高大英俊,在众多男老师里尤其显得风流倜傥,也是大家常常议论的对像。在同学们中间,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风流韵事。比如他是我们学校跳华尔兹最好的,曾有个女学生迷上他的华尔兹,扬言要做他的情人;再比如前一段时间,他写大字报对学校严格的考试制度提出了质疑,质问未来的社会主义课堂该由谁来执掌教鞭、培养什么样接班人的问题,引起轩然大波……总之,这位张锦庭主任在学校里是个风云人物,很得学生们的追捧,特别是女学生,普遍对他有好感,甚至从心里崇拜着他。但我也听到了一些反感他的流言蜚语,说张锦庭这个人有野心,是个口是心非、把道德握在自己手里玩耍的人;谁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样,谁也看不透他,他总把自己隐藏在一个套子里。
张锦庭老师并没有给我带过课,只是在学校礼堂,我听过他一次激情澎湃的演讲,从心里觉得这位老师好像是与别的老师有些不一样。我敢肯定,他并不认识我,我也谈不上对他感觉好、还是不好。但今天他忽然来到这儿找小程老师,还那样激烈地说着啥,我就估摸到,他和小程老师一定有什么当紧的事情。我心生疑窦地张望着他们,也滋生出来些好奇,很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说啥事。我悄悄地隐蔽好自己,扎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同时我也在心里给小程老师道了歉。我说,小程老师啊,我真不想偷听你们的谈话,也许这里边会有什么阴私;但我看到你们都冒着火气,我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或者说还想保护一下你,所以我才不得不做出这小小的对不起你的举动来。
这时候我听到张锦庭跺了跺脚,近乎恳求着小程老师说:“碧芸,跟我回学校吧?我真的把假都给你请了,等回校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小程老师并不说话,她只是瞥了一眼张锦庭,用手紧紧地捏着鸭脖子,轻轻地甩了甩,鸭子嘎嘎地叫唤了几声,然后她扭头向张锦庭轻蔑地笑了笑,抬起腿要重新跳进鸭棚劳动。张锦庭一把拉住小程老师的衣袖,说:“碧芸,你,你就不能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吗?”
小程老师并没有回答张锦庭的话,她甩了甩张锦庭拉她的胳臂,张锦庭又近乎祈求地说:“碧芸,你要相信我,真的,那些全是流言蜚语,没有得事!”
我看到小程老师忽然转过身来,正面着张锦庭,轻藐地嘿了一声,然后显得极为严肃地说:“张老师,你没有必要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什么,我们之间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是正常的同事关系!谢谢你的关照,我是真不想回去!”说着小程老师跳进鸭棚,咕咕地开始往外轰鸭子,鸭子们拍打着翅膀,叽叽嘎嘎地叫唤着蜂拥而出。穿着笔挺的张锦庭赶紧躲开了鸭群,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隔着鸭群对着小程老师喊:“碧芸,学校的车马上就要回去,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小程老师并没有回答张锦庭的话,她只顾赶鸭子,似乎张锦庭并不在她跟前,或者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张锦庭干巴巴地看了一眼小程老师,悻悻走了……
我是故意绕在月儿湖边找到小程老师的,我对她说:“其实,我不是不想参加演出,只是怕自己表演不好,反影响了你。”
小程老师说:“大家都不是专业演员,仅仅搞个活动,贵在参与,真没有必要想得那么复杂。”
我听了小程老师这话,脸蛋发烧了。确实,这几天来自己是想得复杂了点,其实在小程老师心里把我一定和其他同学一样看待,是很正常的师生交往,如果我把这种本来很正常的关系,硬要加上啥特殊色彩得话,那才真叫小程老师从心里笑话我呢,她肯定会对我另有看法,或者干脆看不起来我!
小程老师见我这么愣着,就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过来说:“咱校报上有你一首诗,写得不错,很有情感,你朗诵一下,我听听。”
我接过报纸,展开看了看,上面确有自己的一首小诗《我的陕北》,这首诗是我去年发表的,没想到小程老师会有这张报纸,还把它带到这儿,拿出来让我朗诵,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感动还是激动,总之心口立马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小程老师接着说:“哎,你肯定还不知道吧?场部同时决定,为了让大家把节目排练好,凡参加演出的同学和老师,这段时间的割草任务全免了!”
“真的?嗬,那可太好啦!”我惊喜地喊了声。
小程老师冲我笑了笑,点点头,然后扭身面向蓝色的月儿湖望去,在那美丽的云水间,她首先朗诵起了我的这首诗:
没有一张脸
如此憨厚
一看就看出
我的陕北
我也转向月儿湖,看着小程老师那杨柳般美丽的身影,跟着朗诵道:
没有一双手
如此粗糙
一摸就摸出
我的陕北
小程老师忽然转过身来问:“肖玉峰同学,你说,我是个南方人,可为什么会无缘由地喜欢上了你们陕北呢?”我被小程老师这忽然一问,搞愣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她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又说:“真的,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听到陕北这两个字就感到特别亲切,好像冥冥中我与她结下了一段不解情缘似的,总牵着我,我很向往陕北啊……”
“可能、可能陕北是革命老区,课本上、歌曲上宣传多的缘故吧。”我想了想又说,“你,具体喜欢陕北啥呢?”
“山、水,还有人,总之是说不清的那种感觉!”小程老师说出这话的时候她扭身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脸上浮出了少女特有的那种像鲜花初绽的红晕,淡淡的,那么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我的心口。
“肖玉峰,你能给我描述一下陕北吗?”
“陕北其实很辽阔,也很深刻,语言是很难把她描述清楚的,要了解陕北,非得走进陕北不可。”我这样有意推脱。
“那,你能带我走进你们陕北吗?”小程老师又转口一问,“我可很想到你们陕北看一看啊!”
小程老师的这句话,又强烈地撞了一下我的心口……
6
我和小程老师表演的节目被场部评审通过那天,小程老师特别高兴,她把这个好消息在第一时间里告诉了我。她说她也很喜欢文艺,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就是个积极分子,她决心要和我一道把这个节目表演好,她有信心,希望我也要有信心,等演出成功了,她好好招待我一次。
看到小程老师异常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就由不得感动起来,从前那种抱着试试看、或者还有点想应付的思想,已经在小程老师这巨大热情中全部消融了。说心里话,小程老师是我在这所大学读书两年来,从心底里由衷尊敬和敬佩的少数几位老师之一!她虽然没有教过我的课,也没有带过一天我们班,仅仅是个刚刚毕业还没有在学校正式上课的毕业生。严格说她的角色还没有彻底转换,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可我依然把她当老师一样敬重。她乐观大方,热心助人,自信自强,没架子、心肠好,对任何人都充满着热情,而且知识丰富、人又聪明漂亮……总之,我愿意把词典里所有夸奖人的词语全用在她身上,她完全配得上这些美好词语。
是的,对于这样一位令我打心眼里由衷尊敬的人,这样一位魅力无限、并深深震撼着我心灵的人,要求我和她一道完成一件对她来说特别有意义、特别能让她高兴的事情。我——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崇拜者,一个常常能受到她诸多好处的穷陕北后生,还有什么可保留得呢?还有什么不能付出得呢?我又能为她付出些什么、馈赠些什么呢?恐怕自己只能自惭形秽了!我必须放下所有的顾虑,其实也根本没必要有什么顾虑,全身心地投入到节目的排练中,争取在这次文艺活动中获奖。基于思想上的大转弯,我就主动去找小程老师和她一起开始选节目!
几天后,我们的参演节目在小程老师专心致志下搞定了,是在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音乐中,朗诵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的爱国诗作《皇村的回忆》片段。小程老师不知从啥地方搞到了一本发黄的《普希金诗选》,她先借给我,特别提醒我一定要把《皇村的回忆》全诗反复通读几遍,以便更好地理解普希金的这个作品。我听了小程老师的话,用两天时间专心致志地通读了这本书。我为普希金充满强烈的爱国热情所感动,也为他对爱情和友谊的赞美而动心。我感谢小程老师给我推荐这本书,它提高了我。
排练节目,我们主要选择在下午,因为没有了割草任务,我感到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思想的释然,又使我在心里和行动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总躲躲闪闪的了。有几次我甚至还故意大大方方地去约小程老师,我们俩相跟着走出场部。在院子里我看到有几个同学向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我心里忽然感觉到美滋滋的,头也由不得抬高了,真有点得意洋洋的样子。小程老师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这些变化,她大约是为了更增添我这点可怜的虚荣心,还有意靠近了我,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兴奋而快乐。
临近篝火晚会正式举行的前几天,小程老师竟不知从哪搞到了一台手摇式苏制留声机。我们到月儿湖边排练的时候,她就把留声机带到了湖边。我好奇地在留声机上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小心翼翼拿起黑色唱片,对着太阳盯一气,似乎要看出啥究竟来。小程老师见我这样子,就扑哧地笑出了声,说:“你的眼再尖,怕也不会在唱片里看到歌曲的,只有把唱针放到唱片上才能读出美妙的音乐来。”
我说:“这东西我见过,就是没有亲手摸过。”
小程老师就问:“你知道它是谁发明的吗?”我摇了摇头。小程老师一边放着唱片,一边说:“这留声机呀,是美国大发明家爱迪生在1877年发明的,它由旋转机构和唱头两部分组成……”嗨,我真被小程老师丰富的音乐知识折服了,在她面前我应该是个真正的学生,虽然我和她几乎是同龄人,可我明显感到她总比我高一截,无论是在什么方面!
太阳姗姗从碧蓝的天空中西沉,落在了玫瑰色的云头上,很快就变得红彤彤的了。月儿湖万顷碧波在瑰丽的夕阳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又大又圆,通体像极了的玫瑰,极其神圣;而在她的周围,暮霭已悄无声息地簇拥过来,把那硕大而又生动的夕阳映衬得更加瑰丽和超凡脱俗了。当留声机里传出了优美动听的《红莓花儿开》音乐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深秋的白桦林,四周静悄悄的,霜红的树叶落满林间,像洒满了眼前这瑰丽的夕阳,把一条林荫道渲染得缤纷凛冽又美妙绝伦。忽然从树林的深处出现了几个美丽的苏联女红军战士,她们穿着整齐的军装、扛着枪,在橘红的晚霞里走来,在凝重美丽的秋色中走来……我的身后有了小程老师和着音乐的朗诵:
颤抖吧,异帮军队!
俄罗斯的儿郎正开往前线;
老少齐奋起,向顽敌发起猛烈的攻击,
复仇的怒火燃烧在他们的心间,
发抖吧,暴君!覆灭的时刻已经临近!
我跟着朗诵道:
烈性的战马斗志昂扬,
满山遍野布满了士兵,
队伍连着队伍,人人敌忾同仇,
胸中激荡着杀敌的热情。
我的眼眶很快噙满了泪水,泪水在每一句诗的震颤中潸然滑落。
7
我们的篝火晚会在月儿湖边举行。
夜幕刚刚降临,月亮就又大又圆地悬在了高高的天空里,清澈得像一滴少女的眼泪。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这么明澈又这么令人万般怜爱的月亮。我和小程老师表现得异常激动,我们的节目也表演得异常突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特别是当我们朗诵到最后几句时,大家都跟着唱起了《红莓花儿开》,把篝火晚会推向了高潮。
这晚,小程老师是最漂亮、最摄人心魄的少女,她穿一件水红色敞领半袖衫,发髻微微鬈着,给人高雅、靓丽、时髦,浑身都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女性之美。我敢断定,小程老师牢牢地吸引住了在场所有男人们的目光,她无疑成了篝火晚会上最引人注目的女主角,大家心里无可争辩的美丽公主。我因和小程老师配搭表演,自然也粘了她的光,从始至终在我的身上都飘逸着羡慕、抑或嫉妒的目光。看得出小程老师十分兴奋,她的脸蛋始终是红扑扑的,始终洋溢着美丽的微笑。特别是当朗诵到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竟然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们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相握在了一起!本来在排练的时候,并没有这个动作,但小程老师即兴增添的这一细节,倒显得合情合理又丝丝入扣,很好地烘托出了诗里蕴涵着的那激情飞扬的意蕴,也推动了晚会的气氛,跟着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还夹杂着几声忘情的尖叫……
晚会结束后,大家余兴未尽,又围着红红的篝火,跳起了交谊舞。晶莹的月亮悬得更高了,水一般明朗的光华静静地倾泻在了碧绿的草滩上、倾泻在远处的树林里、倾泻在了月儿湖凝墨般的水面上,像笼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给人以诗意般朦胧的美,让我们情感获得了极好的滋润,让青春的火花肆意迸发,人人都心情愉快,个个都激情昂扬。我们唱歌、跳舞、做游戏,在这美丽的月光下、美丽的月儿湖畔,把青春和友谊嫁接的花朵,开放得热热烈烈而又令人终生难忘!
待大家玩累了后,小程老师从她的包里拿出来一瓶红葡萄酒,还有果脯、瓜子什么的一大包,我们一人一口地品尝着那甜甜的葡萄酒。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么贵重的酒,等剩下最后一口、大家要小程老师喝的时候,小程老师说她已经有点发晕了,提议让我代替她喝。小程老师微笑着把酒瓶递给我,我的脸呼啦一下火辣辣的,真不知道是去接还是不去接,瞬间的犹豫后,我看到小程老师又坚定地把酒瓶向我伸了伸,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接过来,仰头喝了下去……
夜里,我失眠了!
第二天,牧场特意给我们放了一天假。
因为昨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迟,天已经亮了好长时间了,所有的人都还在沉沉地睡着。我总算迷糊了一会儿后,实在睡不住了,想出外面透口气,就一个人悄悄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天,灰蒙蒙地阴着,浓雾沉沉地锁蔽了四野,像牛毛般霏霏细雨温柔地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好舒服。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潮湿的空气,走出牧场,漫无目的地徜徉在林荫小路上。大地、山川、村庄好像还都沉浸在香甜的睡意中没有醒过来,远远近近都酣眠在一派静谧中,仿佛这湿漉漉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我的脑袋很快清醒了许多,我又一次回味起昨天篝火晚会中的一些情景,那美丽的《红莓花儿开》音乐又飘在我的耳畔,小程老师那神情并茂的朗诵仿佛一直就在音乐中萦绕着,浓浓地笼在我的整个心头上,像这雨这雾,总让我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感觉又是那样的甜美、馥郁和诗意缠绵。
这时,一个热乎乎的词眼儿冷不丁地撞击进了我的心口,爱情,对,是爱情!一时间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紧跟着热血哗啦啦地涌向了我的脑袋,心狂跳起来,我倚靠在了一棵粗壮而湿漉漉的白杨树杆上,闭住了双眼,两行泪水潸然滑落、伤感而又无缘由地滑落……
我努力地在脑海里赶着小程老师那吟吟的笑靥和美丽的身影,我不愿意把她、爱情和我联系起来,也坚决不能联系起来!虽然我对她充满了景仰、爱慕,她令我舒畅、快乐、幸福,甚至失魂落魄;虽然我们年龄相仿、趣味相投,彼此又合得来、说得来,心里感觉到离得很近(最底我是这样)。但她是老师,我是学生;她生长和生活在大城市一个有地位有财富的家庭里,而我却生长和生活在陕北一个偏僻小村的农民家庭里。她美丽高贵、楚楚动人,我穷困潦倒、老实巴交,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让我们最终有什么满意的结果。我这样漫无目地乱想着,竟觉得自己真是好笑!这肯定是自己在自做多情、在异想天开!
8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在牧场的任何地方看到小程老师的身影。我的心再也安稳不住了,竟然开始毫无办法地想念起她来。我的目光在小程老师任何可能出现的地方不由自己地搜寻着,像中了魔一样。甚至我想跑出去,把女同学们的宿舍门一间一间地打开,一个一个地问她们小程老师这几天为什么不见,她到底哪里去了?但我终没有勇气去这么做。几次在场部的大院里我也想拦住董亚芹打问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思绪万千地吞了下去;于是自己每天落落寡欢地沉郁着,从里到外整个精神委靡不振、情绪一落千丈!
这些天来,天气也像我的心情一样灰灰暗暗的,不时下起霏霏小雨。我常常一个人冒着这如倾如诉、如丝如缕又缠绵悱恻的初夏小雨,孤独而漫无目的地走在田野上、草滩上、树林间。我开始讨厌起了群体生活,再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和同学们去打篮球、搞活动了,雨天不出工的时候也不想聚在一起玩扑克、下棋或者谝闲传了,而是变得像一只离群的小羊、掉队的紫燕,迷茫、自闭、苦闷,而又期期艾艾。
我反复地猜想着小程老师这次突然离开牧场的原因,她是提前回学校了?还是生病到市里看医生去了?或者是张锦庭又来把她寻走了?没有答案,毫无线索,我又多么迫切地希望找到答案啊?!
倒是董亚芹心细,她看出了我这些天来神情的不正常。一次吃过晚饭后,她把我单独叫出来,询问了几句组里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问:“肖玉峰,你这几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摇了摇头。她又问:“我看到你精神不大好,像有啥心事?”
我赶紧搪塞:“这两天之所以心情不太好,是因为母亲的原因。”
董亚芹知道我母亲殁了的事,就理解地点了点头,安慰我:“肖玉峰,我理解你,可人死了是不会复生的,希望你能化悲痛为力量,早日振作起来!再说,你母亲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听着董亚芹的这些话,我眼里倏然一热,泪水禁不住滚落下来。
董亚芹临走的时候,似有意无意地给我说:“小程老师的母亲病了,她回去照看一下,这两天就返回来。”
我的心忽然开朗了一下,故意装作并不关心小程老师的样子,岔开话题问:“亚芹,咱们实习学课也快结束了吧?”
董亚芹像老大姐一样,拍了拍我的后肩胛,安慰地说:“马上就熬到头了,到月底全部结束,回学校等待分配!”
我脸上唰地亮了起来,微笑着给她点点头。看着董亚芹的背影,我为这位比自己大五六岁的老大姐,已是孩子母亲的女同学,投去了敬意的目光……
果然像董亚芹说的那样,五天后小程老师回到了牧场,那会儿我正在帮郝媛媛拾掇鸭棚。在小程老师突然离开牧场后,牧场要换新的鸭种,于是就把那群鸭子全部卖了。场长今天来给我们说,新品种鸭子一两天就到,让我们赶快把鸭棚打扫干净,让新来的鸭子能有个良好的环境,这个任务就落实到了我和郝媛媛两个人头上。
郝媛媛在小程老师来之前管理着牧场的鸭子,是小程老师接了她的班,按说她对打扫鸭棚应该有一定的经验。可她来看了看后,就噘着嘴,嘟囔董亚芹总对她扣扣掐掐的,像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她来干这既肮脏与倒霉的营生,暗里整治她,给她穿小鞋。郝媛媛之所以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可能是认为我和她是老乡。在我们学校,陕北考进来的一共有二十六名,我们地区十一名,但都在不同的县,而我们这级一共五名,我们班就占了三名,是我、郝媛媛和董亚芹,只不过董亚芹在另一个地区,而郝媛媛不但和我在一个地区,我们俩所在的县还毗邻着,所以我和郝媛媛在学校里就算是最亲的老乡了,她在我面前也常常显得不一般。从心里说,我们确实感到要比其他同学亲近一点,相互照应得多一点。郝媛媛虽然生活在贫困的陕北,但她并不是真正的陕北人,听说她的老家在江苏,她爸爸是转业到陕北的,现在是我们地区行署的工业局副局长,她母亲是人民银行的一个科长,也算干部子弟,生活自然优越。事实上她也常常表现得很娇气,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只是她长得丑些,又很胖,走起路来还不太端正,给人有点跛的感觉。
郝媛媛来和我一起干活,我压根就不指望她做什么,我想有我一个人已足够了,何况她也干不好。我甚至想说,郝媛媛你干脆爱到哪就到哪去吧,回宿舍睡觉都行,这儿有你和没你一样,你离开,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干活就是最大的帮助!但我又怕伤害她的自尊,因为我了解郝媛媛是个很小心眼、很爱面子的女同学;所以我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也没要求她进来帮我整理鸭棚,一切随她便。
我在鸭圈里一边整理着,一边听着郝媛媛对董亚芹没有任何道理的埋怨。我想,郝媛媛肯定以为,这里没有外人,我和她又是亲老乡,我一定会站在她这边说话的,所以她才敢这么毫无顾忌地越说越上劲。起初我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只当耳旁风,可当我越听越不对味的时候,心里不由生了火,越烧越旺,真是压都压不住了!特别是当我听到她骂董亚芹是骚货,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的时候,我把铁锹当啷一声摔到了鸭棚上,瞪着眼看郝媛媛。郝媛媛忽然见我这个样子,先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她朝我这走了两步,提高嗓门说:“咋,我说错了吗?她不是骚货,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
“董亚芹为什么偏要和你过不去呢?你来这劳动,是她在照顾你哩!”我尽力压着愤怒喊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咋,你敢骂我?”郝媛媛咆哮着。
“骂你?”我也冲到鸭棚旁,唰地摔断了一根拦鸭子的木棍,伸手指着郝媛媛,近乎咆哮着:“你、你也太过分了,要是……我还想打你哩!”
我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火,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向女同学发火。郝媛媛毕竟是从城市里长大的姑娘,而且优越的家庭可能早就娇生惯养出了她肆无忌惮的霸道脾气,她并没有被我这阵势吓住,稍微定了一下后,抓起一把杂草,向我扔来,喊着:“来,姓肖的,你还敢打人,打啊,老娘不怕!”
我的火气被她这一激,呼地蹿了起来,完全不由自己地伸手拉下圈棚上的铁锹,唰铲起一楸圈粪,照郝媛媛扬去,猝不及防的郝媛媛被我给满头满脸地盖了一楸粪。她再没有向我扑来,而是哇一声尖嚎,踉踉跄跄地向场部跑去。
待郝媛媛的背影彻底消失,我嗵地瘫坐在了鸭棚里,脑子一片漆黑,跟着就像被猫抓着一样的难过、后悔。我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样失去理智地对待郝媛媛,与这些天来心情一直灰暗、郁闷有直接的关系。向郝媛媛发这么大的火,多一半是自我的爆发、释放,唉——我怎么能这样呢?
正当我懊悔不已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我突兀心口一颠,这不是小程老师在叫我的名字吗?我慌忙站了起来,看到小程老师正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我不争气的眼睛顿然一热……
9
一连几天的阴雨绵绵,终于在小程老师回到牧场的第二天,天气开始好转,大块大块的乌云随着强劲的北风,在毛毛细雨中向东南姗姗退去,到午后时分,天空就晴朗出了一大块,还映射出灿烂的阳光。
我的心情也随着小程老师的到来,像这天空一样渐渐闪出了亮色。几天后,我向郝媛媛道歉。我给郝媛媛说,因为母亲的去世,自己这一段时间里心情一直不大好,那天真不应该向她发火,更不应该给她扬了粪土,特向她表示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郝媛媛见我来给她道歉,脸虽然紧绷着,但我还是看出了她那掩饰不住的高兴。沉默了一会儿后,郝媛媛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不软不硬的说:“肖玉峰,原来你可不是这样啊,你变得那么凶,大概是觉得有小程老师给你撑腰吧?”
我没有想到郝媛媛会在这时候提到小程老师,她或许看出了点什么。我不由慌张起来,害怕她再说下去,就赶紧想离开。这时候郝媛媛又说:“你就是真打我一顿,我也会原谅你的,因为我们毕竟是老乡,如果换了别人,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有些人你还是离得远点好!”郝媛媛说到这,先自走开了。
我站着愣了片刻后,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我一惊,应了一声,赶快朝后看去,原来是我们带队的老师。他说,新品种鸭子已经运来了,让我赶快去鸭棚帮助小程老师去清点鸭子,新到的鸭子害怕不适应,这几天我就在鸭棚劳动,和小程老师一块饲放这些新鸭子。我领受了任务后,就赶紧骑上我们组的那辆烂自行车,飞也似地向湖边跑去。
没骑多远,我就浑身出汗了。我干脆脱下外衣,光着膀子蹬车前行。我又想到了刚才郝媛媛说的话,很显然她话中藏着话,她肯定不是指董亚芹,我和董亚芹好像从来也没有因为私人事情单独在一起过,这位严肃认真而又心地善良的学生会支部书记,应该说是我们班集体的老大姐,她不论在什么方面都尽量照应着每个同学,关心着大家,我们都很尊重她,她在我们班、甚至学校里都很有威信。
可到目前为止,我和小程老师又存在着什么呢?又会有什么秘密呢?是因为我帮她完成割草任务吗?是与她一起表演节目吗?是和她一块收拾鸭棚吗?还是在小树林里吃了小程老师的东西?我认为,这些根本不足以说明什么!在我们当中,不是也有很多男同学帮助女同学劳动,女同学帮助男同学洗衣服,包括郝媛媛不也得到过我和其他男同学的帮助吗?不错,从心里讲,在牧场的所有女人里,我更喜欢和小程老师交往。我和她在一起会感到无以言表的快乐!是她让我走出了母亲去世的悲伤,是她给我青春年华带来了烂漫快乐的气息;或者坦诚地说,我已经爱上了她!郝媛媛一定是在捕风捉影,一定是在瞎猜乱想!不过自己还是应该和小程老师保持点距离,省得让别人猜疑……
我正胡思乱想着,已经听到了鸭子嘎嘎嘎的叫唤声了,打老远看到小程老师正在手忙脚乱地往棚里轰着鸭子。有几只鸭子并不理会她的指挥,扑闪着翅膀,扭动着脑袋,移动着脚步,狡猾地瞅着机会要往外飞腾。大多数鸭子还是老实的,它们随着小程老师吆喝的手势,纷纷涌向了鸭棚,鸭棚里就有了鸭子们嘎嘎呱呱的大合唱。
小程老师见我骑车赶来,立起身急忙举起袖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微笑着喊道:“快,帮我赶赶!”
我也顾不得停稳,一蹬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车啪地摔在了一边,我大步跑过去,就是帮小程老师轰鸭子,那几只狡猾的鸭子,见我们增加了力量,也感到没有戏了,便泄气地垂下头,不再叽叽呱呱企图突围了,很快都乖溜溜地进了鸭棚。
小程老师乘机拴上鸭棚的门,嗵地坐在了沙滩上,喘着气,捋了把纷乱的头发,扬起脸朝我笑笑,看样子她真是被这群鸭子给整累了。
“它们现在还不认我这鸭妈妈呢,养几天就有感情了。”小程老师饶有趣味地说。
“这两天场部让我帮你。”我看着满脸汗渍的小程老师。
“那太好了!”小程老师高兴地说道。
“我来了,你就歇着,这里活我全承包了!”我尽量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说,“其实、其实这里有我一个人足够了!”
“怎么,仅有鸭爸爸能行吗?我看啊,这鸭爸爸、鸭妈妈可都得有,鸭宝宝们才幸福嘛!”小程老师停顿了一下,又似逗趣地问我,“你说呢?”
我的脸立马涨得通红,也不敢去回答,也不敢看小程老师一眼,心嗵嗵地狂跳开,真不知道小程老师是无意这么说,还是有意这么说。看她那平静的样子像是一句无意的逗笑,而听她这话语又好像含蓄着另一重意思。如果是后者,我的天呀!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10
一个小道消息很快在同学们中沸沸扬扬传开。
我们毕业分配方案学校已经制定出来了,等再劳动半个月后,就回去落实。有准备留在学校、或者打算分配到城市的同学,开始特别地关心起这件事,想着法子来实现自己的愿望,还听说有些人已经开始找门路四处活动了。牧场一下子不安起来,人心慌慌的再也不那么安分了。
学校已经好几次鼓励和动员过我们,让我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做基础教育工作,对于主动提出来的学生,学校还要给予表彰奖励。我们陕北就划进了学校动员的区域,我并不担心自己回不到原籍。
自己的根在陕北,自己的归宿在陕北,那里父亲正热眼盼望着我回去,那里的孩子们正翘首盼望着我教他们知识。我也曾给父母、给我的父老乡亲们说过,一定要回到家乡当一名人民教师,报答他们对我的一片爱,教出更多的孩子,让他们走出这片贫瘠、闭塞的黄土山窝窝,走向外面更加辽阔的世界,去寻找更加美好的生活!
两年来,我远离亲人孤身在外求学,父母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躬耕劳作,用艰难的汗水养育着我、支撑着我、希望着我……此时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黄土崖畔站着送我走出村口的情景。风中,她飘扬的白发牢牢地牵掣着我的视线,让我许久都热泪模糊、许久都不敢再回头望一眼我那白发亲娘。母亲没有等到我学成归来,没有看到我穿上国家工作人员的中山装,没来得及享受哪怕一丁点儿子对她的孝敬,就带着遗憾和牵挂走的,死不瞑目呐!雨雾里、深深的雨雾里,我又看到了母亲的眼睛,她正在默默望着我,我的眼前倏忽一片泪水模糊……
我想到了老父亲,这个大半辈子基本上没有在土地上劳作的男人,凭借着自己的精明、利索的嘴巴、勤快的双腿和节俭的品性,做着小本买卖,赚着小钱,维持了家计,还凿了一溜石窑,供我和大哥读书,这已经在我们那算是奇迹了!这次回去为母亲奔丧,我明显感到父亲苍老了许多,背也驼了,神情也呆滞了。自从成立了集体农业社,父亲参加了社里的劳动,原来闲暇的时候,还允许出去搞点小生意,现在是越来越紧了,这条道怕是很快就会被砍断。我看到父亲已经将他常常外出跑买卖的褡裢,装了母亲的一些遗物,放在那孔没有人住的寒窑里了。照往常,父亲是不会这么冷落他心爱褡裢的,它会很尊贵地放进我们住的正窑躺柜里,还要锁上,因为那里面常常放着钱、贵重的条据或者是些什么时兴小玩意儿。在我临返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有意把我叫到了他住的窑里,和我拉了半宿话。昏暗的麻油灯下,我看到父亲头发已经稀疏不少,基本泛了白,脖子上也横七纵八地划满了深深的皱纹,人整个苍老了许多,眼睛里也失去了原来做生意时那种伶俐、狡黠的光泽,显得木呆凝滞了。
我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父亲就着如豆的灯火,吸着浓烈的旱烟,缓缓地劝我,让我不要为母亲的去世而太过伤感了,落下啥病。父亲说母亲就是讨得这个阳寿,谁也没办法,命里的事情,人是扭不过去的,咱该咋活还得咋活,痛苦是不顶用的……我看到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浑浊的眼里闪出了泪花,被昏暗的麻油灯依旧照耀出亮亮的光泽。我知道父亲是个胆小而又耿直的人,我上大学的这两年,虽然不和他们在一块生活着,但我明显能感觉到父母的艰难和艰辛,感觉到他们为了把我培养出来而强咬着牙所受的苦。我也知道父亲这几年走的并不顺畅,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让他沉郁着。虽然母亲是个病人,分担不了父亲的多少忧愁,但母亲的精明和贤惠却在精神上给着父亲莫大的支撑!这几年父亲所以还能出去做一些事情,除了儿女给他力量外,母亲的力量也是同样不可忽视的啊!现在母亲走了,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对父亲的打击比任何人都大,他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悲伤、痛苦,只是他不愿意在儿女们面前表露出来罢了。本来我准备在临走之前好好和父亲唠唠话,宽慰父亲一下,没想到父亲却反过来劝导我!啊,我伟大的父亲,你总把自己当成一块黄土圪达下埋着的黑炭,把所有的光和热都默默地发散出来,给自己留下的却只有燃烧后的灰烬和孤冷!想到这些,我一把抓住了父亲像老榆树般粗砺的大手,呜呜地哽咽着……
许久,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长长地号了口气,用粗糙的大手抹着我的脸,他的脸上也洇着苍凉的老泪。我不能让父亲这么难过,立起身,拿过旱烟锅给父亲重新装上一锅烟,这时候麻油灯的油已经快耗干了,发出了兹兹的声响,火头上也冒出一股黑烟。我要跳下炕去添油,父亲拦住了我,说要熄就让它熄去吧,不妨咱爷俩拉话。我看着那灯火慢慢地弱了下去,直到收了全部的光焰,成了一点红红的火烬。
灯灭后,整个窑里一片漆黑,所有的东西好像全被黑暗吞没了,一时间我感到世界竟然是那么的脆弱、空荡和寂静,而我和父亲又是那么地贴得紧,仿佛宇宙里只有我们爷俩了。也许是为了驱赶开一点浓重的黑暗,父亲使劲地抽了两口旱烟,旱烟锅溢开红彤彤的光芒,逼出我心里的黑暗。父亲又给我缓缓地说,娃啊,你母亲虽说殁了,可咱家还立着,到学校后啥也别想,好好读书。在黑暗中我恩了声。父亲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黑黢黢的窗口,低着声说,你什么也不要担心,爸虽说老了,没体力了,可我知道咱生活没问题,供你念书没问题,给你娶媳妇也没问题。说到这,父亲探过身,几乎是趴在我身上说,娃啊,你还不知道,咱家有“硬货”哩!是爸年轻那会儿挣下的,土里埋着呢,谁也不知道!父亲吸了两口烟又说,这几年供你和妹妹念书,给你妈看病我兑了一些,现在还够,你啥也不要操心,等你毕业了,回来参加了工作,娶了媳妇,立个像样的家,爸也就放心啦……我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第二天,干旱的黄土高原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小雨,在淅淅沥沥春雨中,父亲一直把我送到了村口。当我匆匆地大步扯向前面的一个黄土山峁时,回头看,父亲依然立在雨雾中,他后面是苍莽无尽、连绵不断的的黄土群山。
果然几天后,我们都接到了学校发来的一张填写分配自愿的表。听同学们私下议论,学校发这表的意思就是想先摸摸底。学校后半年要扩招,想在我们这批毕业生中多留几个,增加自身的师资力量。这一建议,已经获得了省教委的批准。学校想在自愿的基础上,择优留用。这就给想留校的同学带来了更大的希望,也让大家更加不安起来,好像所有的同学都蠢蠢欲动,一心想着赶快回学校去,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分配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发现,在整个牧场中,恐怕只有我和小程老师还能安心自己的事。我们照常放鸭子,打扫鸭棚,按时添加饲料。这天阳光灿烂,碧蓝的湖水平静得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我和小程老师简单地拾掇了一下鸭棚后,就闲着无事了。我们来到湖边,走进小树林,坐在了绵软的沙滩上,看着阳光下耀眼闪烁的湖水,竟谁也不想去说什么,生怕打动了这份美丽和宁静似的。
许久,小程老师才说:“你,填表了吗?”
我说:“填了。”
“有什么打算?”
“回到家乡教书。”
“没想过要留下来吗?”小程老师定定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小程老师又沉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如果、如果你想留校,我可以帮助你!”
我听了小程老师这话,心里动了一下,但我很快又镇定下来,向她轻轻地微笑,表达了对她的感激:“我得回去,那里虽然苦点,但那里更需要我!”
小程老师似理解地点了点头,像思考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留在这儿,会对你热爱的文学有帮助。”
“我没有想过自己要当一名作家,现在写点东西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可你具备这条件,”小程老师忽然提高了声音,语速加快地说道,“你有很高的才情,别浪费啊!”
我选择了沉默。我知道小程老师是为我好,我也知道她有能力让我留下来,这对于我可能是一生一世也只能遇到的唯一一次好机会、好运气了,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我应该感激小程老师才对,我应该十分惊喜地答应她,并表示出自己迫切的心情和激动的情状;但是我却这样平淡,这样无所谓,我是不是正伤害着小程老师的一片好心呢?
小程老师见我不说话,又对我说:“你先——考虑、考虑,不必急着回答我!”然后她话锋一转,“肖玉峰啊,你看这月儿湖多美多静呢,真像是在月亮上!其实我也厌烦城市里那种喧闹而又心心事事的生活,也想独自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领上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教他们读书、唱歌、做游戏……如果可能得话,这月儿湖畔就最理想,办上一所属于自己的学校,早晨听孩子们琅琅的书声,傍晚来到月儿湖边享受清风明月,那该是多么多么地自在、快乐、幸福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小程老师的目光远远地眺望在墨蓝而静谧的湖面上,一脸的神往……
我必须回到家乡去!当然对于小程老师的这番好意,我要感谢她、深深地感谢她!也许我的这个决定会让她很失望,可是我只能这么做!在自己个人前途和家乡的需要、父亲的殷切期望中,我只能选择后者!这样颠来倒去、恍恍惚惚想了近乎一整夜后,脑子完全处于了疼痛状态,辗转反侧,心烦意乱,直到黎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喊我名字。我唰地惊醒过来,一忽溜跳下地。细听,,是小程老师的声音,我慌乱中两把穿上衣服,应了一声。小程老师隔着门说:“肖玉峰,场部通知,今天学校领导要来牧场检查,让我们把各自的卫生清理一下,我先去鸭棚了。”
我赶紧应道:“行,我也马上就来。”
听着小程老师离开的脚步声,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开始慢慢整理衣服,收拾自己。洗蔌完备后,我草草吃了点东西,就直奔鸭棚。其实鸭棚在小程老师的照料下,一直都很整洁、规范,基本不用再怎么收拾,我们只是清扫了一下周围,把一些农具往整齐摆放摆放,就再没有什么可做得了。
现在也不是放鸭子的时间,闲着无事,我和小程老师就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来到湖边。一股潮湿的凉意清静地浮在我的脸上,略带咸味的空气弥散出一种海一般气息,让人心里忽然充满了广阔。早晨灿烂的阳光遮覆着蔚蓝的湖水,湖水在无边金色的光芒里,泛开细碎的波痕,像绽放在梦中的笑靥,特别能调动出人的好心情……
“肖玉峰,你知道那面有什么?”小程老师指着湖斜对面一道长长的沙丘问我。
“可能,可能是庄稼地吧。”我猜测着。
“什么庄稼地呀?”小程老师回头看了我一眼。
“可能,可能是玉米吧?”
“恐怕你永远也不会猜到,那里真是太美了,像太阳,不,像太阳的襁褓;也不对,应该是太阳的老家!”小程老师显得有点儿激动,我真被她这些抽象而又朦胧的比喻搞糊涂了。她见我愣怔的样子,又说:“干脆我们划着船去那儿溜一圈,你肯定会被那美景震撼得目瞪口呆的!”说着,小程老师就朝不远处停泊放鸭子小木船的湖边跑去。她踏上小船的那一刻,身体还晃悠着,就向我连连招手:“肖玉峰,你快一点呀、快!”
我被她这一催,赶紧跑过去,唰地跨上小船,举起长篙插进水底用力一点,小木船划开平静的水面,箭一般冲去。小程老师曲腿坐在船头,先是看我撑船,然后就闭上眼睛享受着早晨灿烂阳光的沐浴,显出幸福、浪漫又美丽的神态,我大胆地看着她,不禁心襟摇荡。我使劲地划着小船,小船在金光闪烁的湖面上飞快地驶向彼岸。
“没想到你不仅会撑船,还撑得这么好!”小程老师伸手撩起水花向我投来,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还在黄河的毛头大浪里都搬过船哩!这算啥?”我得意地回答。
“真的,那你一定会游泳啦?”
“告诉你吧,我的家就在黄河畔上,小时候的玩具就是黄河,毫不吹嘘地说,我在这儿一个猛子可以游到对岸去!”
“哇,高厉害呀!那、那你现在就表演表演!”
“现在、现在?过几天再说吧!”我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咋,吹牛了吧?”小程老师嗬嗬一笑。
我被小程老师这么一激,脸涨得彤红:“吹牛?我才不会呢!”
“那下水啊!”小程老师继续激我。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把长篙递给了她,船很快停泊在湖中,我一把扯下汗衫。小程老师见我真要跳水,脸色立马严肃下来,小心翼翼地说:“你,如果不会就别胡来,我可是逗你玩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双手已插进裤腰,要褪裤子了。可她的话音还没落地,我的手就嘎然僵持住了,整个身子也凝固了,浑身冒出一层冷汗。因为我今天没有穿内裤,头脑被小程老师一激,几乎忘了这事,要不是小程老师最后这句话,我肯定已脱下裤子,浑麻溜棍地在她面前丢丑了。
我意识到这,赶紧重新系上裤带,接过小程老师手中的长蒿,用力一撑,小木船又箭一般地向对岸射去……
11
近两个多月的牧场劳动,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月儿湖对岸。小程老师所说的那像太阳襁褓似的美景究竟是啥?我真想象不出来。我的心里自然充满了好奇,而且离对岸那道黄沙圪梁越近,好奇心也就越强。等我们踏上岸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急不可耐地想先冲上沙丘看个究竟了。但是小程老师一把扯住我的衣襟,说:“肖玉峰,我要把你的眼睛蒙住,给你个最大的惊喜!”
“小程老师,真那么美吗?有必要吗?”我有点惊疑。
小程老师嘻嘻一笑,也由不得我再说啥,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花手绢,蒙我的眼。我只好顺从地扭转身,让她把手绢绑在我眼上。
“肖玉峰,你可不能偷看啊!”
“不偷看。”
“我让你看才能看,谁看是猪!”
“我偷看是猪儿子!”
小程老师把我的眼睛牢牢迷住后,又让我拉住长蒿的一端,她拉着另一端,引我向绵软的沙丘趴去。估摸十多分钟跋涉,我感觉到已经上了沙丘,果然又走了一会儿,小程老师停下了脚步。
“可以看了吗?”我急切地问。
“不,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十五分钟后,当你听到我的喊声,就可以看啦。”小程老师又强调说,“肖玉峰,我可不愿意你做猪啊!”
我说:“老师,你就放心吧,我说话算数!”
“那好,你听着。”说罢,小程老师就离开了我。我听到她近乎跑着的脚步声,从绵软的沙丘上噗噗嗒嗒地渐渐消失。我的眼前虽说是一片黑暗,但脑子里却五颜六色的,像彩色的云霞随着温暖的风从四处涌来,令我眼花缭乱又心猿意马。我真不知道小程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前的景色究竟会怎么的绚丽夺目?小程老师急急忙忙跑开是去准备啥了?她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等十五分钟?……这一连串问题,交织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实在真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过,我也不想理个啥头绪,我现在只能扎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听小程老师的呼喊。我从心里估摸着时间,觉得已经差不多的时候,果然在宁静空旷的沙丘上,听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小程老师噢噢的吼声。我唰地伸手抹下蒙在脸上的手绢,眼前忽然是一大片金黄,滔滔的金黄、汹涌的金黄,令我天旋地转、身如浮蝣,完全置身在了太阳的襁褓里,被遍地的灿烂金黄顿然沉溺了、淹没了。
整个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似乎把天地间最纯洁、最纯粹的黄色全都集中起来,黄的那么响脆那么纯真、那么霸气那么高贵,神采飞扬又激情澎湃……让人不能不挺起腰杆,深深地吸一口那金色璀璨的空气,再吼一声,挣破嗓子地吼一声,把这金灿灿的黄、湿淋淋黄、火辣辣的黄、热腾腾的黄,传播得如同无边无际的阳光。但我没有喊,也不能喊,我害怕把这静谧的黄给惊跑了。可心是定也定不住了,被这金子般灿烂的黄紧紧地掣着,不能不与她一同飞翔,所有在我记忆里那些喧喧嚷嚷的色彩全隐退到了脑后,包括穹隆一般蔚蓝的天空,包括海子一般蔚蓝的月儿湖,包括我活奔乱跳的心儿……好像都无影无踪了,只剩这金色的黄、浓烈的黄、霸道的黄。我为小程老师带我到这里来,让我平生第一次领略到这美丽的金黄从内心里而感激她。
这一刻,当我想到小程老师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她并不在这片金黄里,已经不知道隐身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开始左右盼顾,放远目光四处搜寻,可周围只有安安静静的黄。我想可能是小程老师要与我捉迷藏、故意隐蔽了自己。但不管怎样,我得等待着她出现、或者是她的喊声。我把自己再一次掣到美丽的景色之中,用欣赏的目光来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小程老师还是没有出现。我想喊,张了张嘴又喊不出来,只好越发焦急地等待着、也盼望着她的出现;又一会儿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小程老师。我觉得不能再等了,得赶快走进那一望无际的油菜地里寻找小程老师。当我跑了两步后,地里忽然传来小程老师的声音:“肖玉峰,找我啊——找我啊——”
我心一惊,停下脚步,寻声望去,我很快就断定了小程老师藏身的位置。她果然是在和我捉迷藏,这点把戏只会哄住小孩子,我立刻就能把她活捉在这美丽的油菜花地里。想到这,我心里有点失笑,脸上也露出了轻蔑的神色,但我还是故意装做被她迷惑住的样子,高喊一声:“小程老师,你在哪啊——在哪啊?”
随着喊声,我唰唰从沙丘上跑进地里。芬芳的油菜花香浓浓地钻进我鼻孔、钻进我嘴里,一种令我回肠荡气、清心清肝的感觉直灌神经。头顶是耀眼的阳光,两眼是刺目的金黄,我只感到阵阵昏眩,倏然间又忘乎所以,天地仿佛唯我遨游。我站住缓了缓,深深地吸了一口金色斑斓又芬芳扑鼻的空气,灵魂才回转过来。我走入了齐腰深的油菜地,开始搜寻小程老师。事实上,我已经基本断定了她藏身的大概位置,为了满足一下她的好胜心、或者说捉迷藏的快感,我故意在离她藏身的十多米处往外寻着,让她感到我的判断已经严重失误,她完全迷惑了我。寻找中,我嘴里还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一边捡起了小树枝不停地甩打,发出了嗖嗖唰唰的声响。
一会儿后,我停站在了一道地圪塄上,装出茫然四顾、举足不定、沮丧失意的样子。如果这时候小程老师在暗处看到我,她一定会读出我这种无所适从、焦虑无望的表情,心里像开了花一样高兴的。我哀叹着喊:“小程老师,你在哪、在哪啊?”一连几声后,油菜田里依旧静悄悄的,远远近近只有轻轻摇曳的油菜花和嗡嗡而动的小飞虫……
我想,应该结束这场游戏了。到这会儿,小程老师那颗爱玩且好胜的心肯定已经满足了。我开始向她真正藏身的油菜地走去,小心翼翼地拔开油菜花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每一点蛛丝马迹。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找到小程老师。我的心由不狂跳起来,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了,在这偌大而静谧的油菜地里声音是那么的响。忽然我看到了一小片倒下的油菜花,显然小程老师就藏在那。其时,我更加心慌意乱,原打算悄悄过去吓她一跳的想法也随即取消,竟然是三步并两步地紧跑过去,而眼前的一切顿然令我目瞪口呆。小程老师果然藏在这里,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了柔软的油菜地上,修长的身体勾勒出了无比美丽的景色,头被苹果色的府绸外衣笼着,纯白的无袖内衫紧紧扎进裤腰内,显出玲珑健美的身姿;两条白皙的长臂交叉着护在胸前,真是一幅美妙绝伦的油画!我倏然愣怔了,气都不敢出一口,只感到自己云天雾地的一片昏眩;而整个身体却横生出一种发胀的感觉,特别是下身经历着从未有过的冲动、潮湿和火热,让我的心口怦怦狂跳,脸也红得发烫发麻!我好像听到小程老师的呼吸也是那么急促,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而四周却静悄悄的,连一丝低吟的虫鸣都没有了。天地间仿佛只有金黄的油菜花和灿烂的太阳交织成的亮晶晶光华,金光四射地围剿着所有的生命。而我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真不知道该咋办,手足无措又魂飞魄散。赶快跑开,还是就这么痴痴地站着?小程老师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让我永远都无法猜出的方式来对待我呢?她用衣服蒙脸是期待着我去揭开,还是仅仅不愿意被太阳晒着?如果我蹲下来揭去衣服,她会反感吗?如果她没有……那又将意味着什么呢?
啊,啊,我不知所措、我心乱如麻,我真想腾地飞到天空中去!这时只见小程老师纤秀的手慢慢蠕动了,外衣缓缓地从她的头上扯下来,她美丽、黝黑又散乱的头发水花般舒展在绿莹莹的油菜上,我看到了她美丽的脸、白皙的脖颈,她的脸红润而潮湿,眼睛幸福地紧闭着,像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但我能给她什么呢?我敢那样做吗?!我真是个没一点儿用的混蛋啊!我真个没有一点儿情味的畜生啊!啊、啊!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熠熠的阳光下,我看到小程老师紧闭的眼角上淌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我哇地高吼了一声,没命地跑出了金黄的油菜地、跑向了远处的沙丘……
12
经历了油菜地情感与精神的双重拷打后,我身心俱损、精神极度疲惫,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颓废、失意和一些不可名状的、消沉委靡的情绪难舍难分地纠缠着我,令我欲罢不能。
几天来,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小程老师仰卧在金黄色油菜花地里的情景就活灵活现地浮在了我的眼前,晃荡着我的肉体与灵魂,也一次一次地唤醒着我的性意识。我竟然做了个难以启齿的艳梦,梦见我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在油菜地里裸奔着,无边无际的美丽油菜花在我奔跑的风里,溅起一串串一道道飞旋闪烁的金光,瞬间一大片油菜花纷纷倒下,小程老师正睡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上,笼一块红色纱巾。当我跑过来时,身上带起的风忽然把沙巾吹得飘飘而去,小程老师美丽的、一丝不挂的胴体全部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明艳的阳光白晃晃地洒在她身上,照耀出无限的诱惑,就好像是我在什么书上看到过的一幅外国油画,但又不是油画,而是小程老师真实的肉体!我倏然已血流澎湃、心猿意马、呼吸急促,我贪婪地睁大了血红眼睛,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我……遗精了。
耻辱、耻辱!我感到自己十分的耻辱!无地自容的耻辱!不折不扣的耻辱!小程老师是我从身心到灵魂都值得去尊敬的人,我怎么能这样侮辱她呢?我陷入了不可原谅的自责之中,感到真抬不起了头,一抬头似乎就有无数的眼睛在睥睨着我、无数的手指在指责着我、无数的唾沫在冲我飞来。我得赶快逃离,躲得远远的。现在,我只要清风明月相伴,只要小路柳荫相随,只要孤独忏悔相牵。啊、啊,美丽的月儿湖女神呀,你饶恕我吧、宽容我吧!我本来就是个纯洁的青年,我没有任何肮脏的想法,我的心地是干净的,情感是真挚的,灵魂是圣洁的,品性是善良的。我甘愿为自己无耻的噩梦而黩罪,领受您的任何惩罚!
幸好董亚芹来又给我安排了个新的任务,和牧场相临的叫月儿湖的村子里有一个五保户孤寡老人,我们来牧场后,有同学做好人好事自愿承担起了给老人挑水的任务,现在那位同学有事回市里去了,董亚芹说反正现在牧场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而且我们马上就要都回去了,挑水算个重活,她想让我代替那位同学完成给老人挑水的任务,有始有终,也好给周围的群众留个不错的印象;至于小程老师那里,她再派郝媛媛去。听了董亚芹的安排,我心里忽然有了点宽慰,我现在正需要离开小程老师,一个人呆着,活就是再苦再累点我也不怕。
吃过中午饭,我就去了那个小村,找到了五保户老人。老人其实岁数并不算大,五十来岁的样子,身子还硬朗。他说,其实也不用麻烦你们娃娃们,他现在还参加着产生队的劳动,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他让我回去吧,这里真的没有啥营生可做。但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就拿起水桶要给老人挑水。老人一把揭开房檐下放着的大水缸,说:“来,娃娃,你看,都满满的,快流了。”我一看,果然满满一缸亮汪汪的水。我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看到了院子里有一畦西红柿地,就说:“大爷,那我就担着浇西红柿吧。”还没等老人再说什么,我已经挑上水桶吱吱扭扭地出了小院,身后传来了老人的喊声:“那就担上半桶,别累着哇!”我哎了一声,兴冲冲地向水井走去。
这周围几个村子的水井都在月儿湖边上。我来到水井旁,向左一望,就看到了我们牧场的鸭棚,也看到了月儿湖蔚蓝色的湖面和泊着的那条放鸭子的小木船。因为担水并不当紧,我把桶往井台上一撂,自个儿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睡觉去了。我把外衣脱下来铺在沙滩上,头枕在两只交叉的手掌里,迷着眼,很惬意地睡着。
细碎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冠,洒下点点光斑,正好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眼睛里就忽儿又红又亮、忽儿又黑又暗。带着淡淡海腥味的风爽爽地轻拂而来,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林里飞来飞去,不时飘过婉转的啁啾,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我神差鬼使地又想到了小程老师,她俊俏的身姿又开始在我的眼前晃动,纤纤而来,又纤纤而去;飘然而至,又猝然逝去。忽然她又从我思想的尽头姗姗走来,玫瑰红的披纱随风飘扬,那美丽而激荡灵魂的胴体又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呼吸急促,脸蛋绯红而发烫,浑身燥热,汗水涌出胸口。我的下身跟着雄赳赳地勃了起来,将单薄的裤子顶成了伞状。
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混蛋!卑鄙!无耻!严厉而勃怒的声音横空劈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腾地举起手,照自己的裤裆很劲煽去,因用力过重,疼得我立刻站了起来跳了两跳,双手搂住裤裆嗷嗷直叫唤。待疼痛稍稍缓解,我感到口干舌燥,就去打水喝。走到水井旁,我趴在井口看了看,水并不深,黑亮亮地闪烁出银白的光芒,看上去几乎用手就能够着,但我还是用扁担钩着水桶探了下去,很快就吊上来了半桶水。我赶忙倾斜水桶,一气咕噜咕噜地猛往肚里灌。井水凉丝丝、甜滋滋的,真像喝砂糖水,令我通体爽快,火烘烘的感觉一下子荡然无存。
我喝饱井水后,站起来抹了把嘴,滚圆的肚子晃荡晃荡地响着,这时我不由自主地又向鸭棚那儿望去。我想,如果能让小程老师也喝上几口这甘甜的井水该多好啊!她也肯定会像我一样灌一肚子,并连连叫好、给我个甜甜的笑脸。但我不能过去给她送水喝,其一是我这几天来从心里害怕与她见面,现在还无法消除那天在油菜花地给我心里烙下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其二是郝媛媛现在和小程老师在一起,我实在不愿意让她看到我们的任何交往。
就在我这么独自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猛一抬头,我忽然看到了远处有了小程老师的身影,很快又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从轮廓上推断,很像是张锦庭。小程老师被那男人拉扯了几扯,她像是甩了甩,退开几步。那男人又追了上来,好像情绪激愤地申辩着什么,两只手不停地比画出丰富的姿势。小程老师也像很激动的样子,立着脖颈,不让那男人挨近自己寸步。我想,郝媛媛肯定不在鸭棚,如果有她,那男人大概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了,我为小程老师捏着一把汗。看来我现在还不能担上水走,我得观察一会儿。假如那男人再对小程老师动手动脚,我该怎么办呢?是冲出去,还是暂且不要理会?如果那男人欺负小程老师,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一边躲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动静,一边在心里谋划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这时候,我看到小程老师急匆匆地向我这边走来,我赶忙躲进树林,并在树的掩护下,穿梭向小程老师靠近。很快我就看清了那男人果然是张锦庭,他也扯着大步追赶着小程老师,见自己很难追上,就小跑了起来,嘴里喊着:“碧芸,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没必要,我们根本不可能!”小程老师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究竟是为什么?你给我个明白!”张锦庭气急败坏地说。
“你心里最清楚!”
“那是造谣、造谣!”
“哼……再追,我可喊人啦!”
张锦庭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抹了一把脸,又鬼头鬼脑地四下里瞧了瞧,嗵地坐在了沙滩上。小程老师看到张锦庭坐下来,她也不走了,刚才紧绷的神经似松懈了许多,不再注意张锦庭的举动。就在这时,张锦庭呼地站了起来,猛跑到毫无防备的小程老师前,一把抱住了小程老师,喘着气嚷道:“碧芸,我太爱你啦,我为你发疯、发狂、发傻……”还没等张锦庭把这句酸溜溜的话说囫囵,小程老师不知那来一股劲儿,一甩就把张锦庭给甩在了一边:“滚,衣冠禽兽!”
张锦庭一愣,又猛扑向了小程老师。看到这情景,我已心急火燎无法自持了,真想冲上去一把将张锦庭干倒,但理智又很快告诉我,自己还不能这样冒失!因为我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明白此时此刻小程老师的心境,或许好心会办成坏事。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我忽然看到了前面立着一个破烂的被农民废弃的粪桶,我赶紧跑过去用脚使劲一蹬,那滚圆的粪桶顺着沙坡向小程老师站着的地方滚去。我赶快躲在了一棵大树后,粪桶哗哩哗啦的滚动声音,把小程老师和张锦庭同时惊呆了,趁这时刻,小程老师赶紧挣脱了张锦庭的纠缠,向鸭棚跑去。这时候我听到远处传来了郝媛媛喊小程老师的声音,我彻底放下了悬着的心。
张锦庭鬼头鬼脑地四下里瞧了瞧,悻悻走了。
13
三天后的早晨,我又去给老人挑水,当快要走到水井旁时,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急迫的呼救声:“救命啊——有人落水啦!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听到这呼救,我心里咯噔一下,摔下水桶就是寻声跑去。很快我看到在不远处的湖面上漂着那只放鸭子的小木船,小船旁有失水者正在湖里乱扑腾着。船上还有一个人,像是郝媛媛,正用长篙慌慌张张地搭救着落水者,也发出了一声声急遽而尖利的哭喊,湖边的岸上还有两三个人也再大喊着。
不好,肯定是小程老师掉进湖中了!我拼命地向湖畔跑去,同时扯下了外衣,等跑到离船较近处时,我猛扑下了水。我把自己从小在黄河浪涛里练就的一身好水性全部地爆发出来,像一条大鲤鱼一样,箭一般地向出事点游去。在我抬头换气的霎那,我忽然看到小船上的那个人也没站稳掉进了湖里,心里就更加焦急,一个猛子扎了过去,托住水里正下沉的人,用力顶出水面。这时候我才看到了自己救起的人正是小程老师。我赶紧将她推到了船跟前,一边喊着让她抓住船帮,一边使出浑身力气将已经淹糊涂的她托到船上,但因用力过猛,船向前移开,人又跌进了水里。我再一次将她的一只胳臂拉住,游到船前,大喊一声将她高高托起来,小程老师也似精明了一下,两只手死死地卡住了船帮,我又一用劲,终于把她送进了船舱。待我开始寻救另一个落水者时,营救的木船也赶到了,他们向我抛下两个充气的拖拉机内胎,然后指挥着我去救人。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游去,一个猛子扎到了湖底,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摸到人。我钻出水面换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才知道另一落水的人正是郝媛媛。船上又跳下来两个当地的农民,我们开始分头去摸。我知道如果再耽误一会儿,郝媛媛肯定没命了。我也顾不得多喘口气,又一头扎到了湖底开始摸,我摸到了一块石头,还有沉下的破鱼网,待我用力去拉鱼网时,我感到自己蹬在湖底的脚忽然向被什么扎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让我不得不赶快浮出水面。这时候,那个农民已经找到了郝媛媛,把她拉出了水面,大家正七手八脚地将她扯上船。全部救出人后,我才感到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像根软黄瓜,连趴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全凭人们把我拉扯上去。
船迅速回到岸边,岸上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几乎牧场的所有师生都赶来了。大家把溺水的小程老师和郝媛媛抬上岸后,放在了沙滩上,由队医开始抢救。我则浑身瘫软地躺在沙滩上只顾喘气,大家的神经全都集中到了两个溺水者身上,也没有谁来理会我。接着有车开来,小程老师和郝媛媛被抬上了车,到市里的医院抢救去了。这时候有人忽然喊我的名字:“肖玉峰,你的脚冒血了。”我赶紧爬起来,搬转脚板一看,脚掌上有个寸把长的口子,可能是在湖水里浸泡时间长的原因,伤口已经发白,粉红的血肉里粘满了沙土,不停地往外渗着血水。我站了起来,一颠一颠地走到湖畔,清洗伤口。当我把伤脚伸到水里后,一股钻心的疼痛让我浑身一颤,冒出了一头冷汗。最后我在同学的帮助下,用一块旧衣服布包扎住了伤脚,被同学们用自行车推回了牧场。
第二天,关于事故的情况就传到了牧场,小程老师已经脱离了危险,但郝媛媛却没有抢救过来,已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个世界,永远地走了。这悲痛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都沉浸在了无比的悲痛之中,像乌云遮盖了整个天空、整个牧场、整个人心,大家没有谁再像从前那么的说笑、打闹、耍逗了,连空气都是死气沉沉的。到中午的时候,场部也发了消息,除通报了郝媛媛的噩耗外,还通知全体师生停止在牧场的一切劳动,等待下一步安排。
因为场部的医生陪同小程老师和郝媛媛进市里医院去了,所以我的脚伤只能自己来处理。我向场部要来碘酒和药棉,用盐水清洗后包扎,每次都疼得我呲牙咧嘴、满头冒汗。我在宿舍里整整睡了一整天,为郝媛媛的不幸遇难而难过。我一闭上眼睛,郝媛媛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胖乎乎的脸膛、黑黝黝的眼睛,总闪着精明的光芒;她笑的时候,又憨憨的给人一种亲近感;有点跛的走姿,竟然也显得不那么难看了,倒让我感到很可亲。我想到了她给我的很多好处,也想到了上一次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我的泪水一次又一次蓄满了眼眶……
这样过了两天,场部突然通知我们社会实践提前结束,全部回到学校等待分配。接到这个消息后,大家奔走相告,脸上都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笑容,都开始收拾东西随时准备回去。我则带着伤脚,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独自一个人又来到了月儿湖畔。
自从那天出事后,鸭棚已由牧场派来的一个当地农民代管了。鸭子已经被这位农民全赶到了他们村集体的鸭棚饲养。所以这里是一片静悄悄的,给人一种人去楼空、孤寂破败又凄怆悲凉的感觉。我一个人颠着脚围转着鸭棚走了一圈,往昔的人和事仿佛又回到了眼前:我仿佛看到了小程老师弯腰拾掇鸭棚的情景,听到了她咯咯的笑声;看到了我第一次来到这儿,郝媛媛掏出一块漂亮的花手绢,不停地在自己的鼻尖前煽打,累了又换在另一个手里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好像是眼前才发生的一样,全都历历在目啊!
唉——人世间的事情,真就像一场梦、一片烟云,说散就散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我却要走了,彻底地离开这里,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虽然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但这里的很多事情将永远、永远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青春最美好、最浪漫、最幸福而又最煎熬、最怅惘的一段情感就诞生在这儿、也消逝在这儿。这里的雨浸润过我多思的彷徨,这里的月亮见证了我彻夜的难眠,这里的湖水荡漾过我青春的快乐,这里的田野生长过我的纯洁的爱情,这里的黑夜同样驿动着我的伤感……有眼泪、悔恨、遗憾、悲伤,这统统的一切,一生一世,我相信自己真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了,她们会与我的生命一样短长、一样有血有肉且无法割舍!
我走向了月儿湖,湖面依然像镜子一样平静,似乎还在睡梦中。我真不愿意再去打扰她了,这美丽的湖水,此时此刻,一定还飘荡着郝媛媛的亡灵,她孤独吗?她悲凉吗?她难过吗?她还记恨上次在鸭棚劳动,我给她发态度吗?唉——我真后悔自己!而今,我们却要都离开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这里!我的泪水从眼眶内滂沱而下,泣不成声。但愿这月儿湖清澄的水波,能送她到幸福的天国去,真的!
14
回到学校后,我的脚开始红肿,疼得更加厉害了。我独自到医务室找过两次校医,可都不在,我只好自己给伤口抹药水。
整个学校好像都在忙着为郝媛媛开追悼会的事,男同学们三五一群地聚集在一起,开始写各种各样的悼念标语、文章、挽联,更换走廊板报的内容、挂横幅、布置礼堂;女同学们开始扎白花、制作花圈、花篮什么的……总之,每个同学和老师的心头都笼着一层厚厚的阴云,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片悲伤而又忙碌的特殊氛围中,连飞过的小鸟也想垂泪!
开追悼会的前一天,小程老师从医院特地回到学校。本来医生让她再观察几天,但她执意要参加郝媛媛的追悼会,就一个人偷偷跑回来了,这是我从同学们口中听说的。当我知道她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心里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快慰。我从牧场回校后一直想去医院看看她,但因为自己越来越重的脚伤和眼前这情景,只好从心里祝愿她能够早日康复!现在小程老师回到了学校,我真应该去看一下她,向她问个好;可我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浑身乏力、发疼,就是连站起来都很困难了。
到傍晚的时候,我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开始发烧。等同学们把郝媛媛开追悼会的灵堂布置好回到宿舍,我的神志也泛起迷糊,自己好像飘飘然然的,感觉一会儿独自在爬一座很高很陡的悬崖绝壁,一会儿又和郝媛媛相跟着走在一条荒芜人烟的山路上。有那么一刻精明过来后,我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但心里却一点也不恐惧,甚至还有点高兴,因为有我陪着郝媛媛,她不会孤独了,我愿意和她一路相伴,向着开遍油菜花的金色灿烂的辽阔田野走去……
等我从金光闪闪的梦里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美丽的油菜花世界里,而是在医院。小程老师坐在我的病床边,她见我醒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努着劲儿试图爬起来。
“你已经迷糊两天多啦!”小程老师摁住我的肩膀,悄声地说。
原来我的伤口严重感染,引起了高烧。就在那天晚上,病得昏迷的我被学校送到了小程老师住着的医院,医生给我做了清疮手术。第二天,小程老师得知我住院的消息后,待郝媛媛追悼会一结束,她就赶了过来,以自己继续康复为由,照顾昏迷不醒的我。学校把我送到医院后,在第一时间给家里发了电报,妹妹已经起身了,但由于路途遥远又交通不便,直到现在妹妹还没有来。学校派了个男同学照应我,小程老师来后就把他打发回去了,这些时间完全是小程老师像亲人一样在看护着昏迷不醒的我!
当我知道这一切后,心里万分感激,也没想什么,就抓住小程老师凉丝丝的手,默然无语,唯有心内翻江倒海。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这感激之情。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也不想、更不愿意在小程老师面前落泪;但此时此刻,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小程老师看到我这样子,掏出手绢塞到我的手里,一个人悄悄走出了病房。在她拉上门的那一刻,我的情感整个不能自抑了,泪水滂沱而下,竟哽咽出沉沉的哭泣声……
大约半小时后,小程老师给我端来一茶缸热气腾腾的馄饨,她说自己出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家卖馄饨的小摊。她让师傅做了碗优质的,味道很是不错,就赶紧给我拿来。说着她扶起我,坐在床头要给我喂。我立起身吃过她喂过来的第一口后,执意要接过茶缸自己吃,她也没有再坚持,坐在一旁看着我吃。馄饨真不错,是我吃过的有限几次中最好的。我也没问小程老师吃了没有,只顾自己吃,不大一会儿就一扫而光了。吃完后,我才想到自己怎么连小程老师也没让一下,看着小程老师去洗茶缸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懊悔。我想,等自己出院,一定请小程老师好好地吃一顿!
后来,小程老师告诉了我一些郝媛媛追悼会的事情。她说追悼会开得很隆重,来了不少领导,郝媛媛的父亲在她妹妹的陪同下也来了,他还在会上讲了几句话。女同学和女老师们都哭了,最后几乎是在一片哭声中结束的。她看到郝媛媛的妹妹抱着姐姐的骨灰盒上了车,消失在学校的林荫道后,心里真是万分难过。小程老师还说,郝媛媛同时被上级追认了好几个荣誉,学校已经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学习活动,到处是郝媛媛的遗像和悼念文章……可我想,一个前几天还那么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凋谢了、结束了,曾经多少次都是那么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走进校园,而今却成了一把灰土,在众人的泪水中默默地离开了可爱的校园,这是多么、多么地让人悲伤啊!
我的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一天后,我妹妹终于带着一脸的焦虑和憔悴,惊惊颤颤地推开了病房的门,当她看到我躺在病床上时,呜呜地哭着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肩膀:“哥,你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
我也伸出双臂搂紧了妹妹,泪水夺眶而出:“妹妹,哥活着,哥命大,哥死不了!”
等妹妹稳定住了情绪,我问了她一路上的情形。按正常情况坐车三天就到了,可妹妹整整走了七天!妹妹给我说,她在路上遇了两次困难,离开家进城后,已经没了客车,唯一放省城的长途车的票已经全部售完。妹妹失望地在县城的车站徘徊了老半天,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坐上这趟车。她就找到了司机,司机是位老师傅,妹妹说了自己的特殊情况后,师傅说票是没有了,只能站着。妹妹说只要能拉上她,怎么都行。师傅就让妹妹一大早到城外公路边等着,车过来招手。妹妹得了师傅这个确切的回答后,在候车厅的长椅上睡到了黎明三点,就起身跑到城外的公路边老等着。凌晨四点钟的时候,车过来拉上了妹妹。另一次是第三天遇到了大雨的袭击,当时车正在爬一道山坡,突然而降的大雷雨,让车只好停下避雨。为了安全,师傅让妹妹和另外一个乘务员抱几块石头塞在车轮下,妹妹就冒着倾盆大雨跑到山畔抱来石头,当妹妹正要爬到车轮下往里边塞石头的时候,车忽然滑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妹妹奋不顾身地使出全身力气,将石头塞到了下滑的车轮里,车停了下来。待妹妹上车后,车上所有的人都为妹妹奋不顾身的举动鼓掌了。师傅将乘务员的座位也奖励给妹妹。可由于几天来的劳累奔波、雨淋和惊吓,妹妹病倒了。更要命的是前面路已被冲断,车只好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等着,幸亏司机带着几种常用药,给妹妹吃了几片。经过一天半的等待,路总算通了,妹妹的病也有所减轻。后来司机退了妹妹的车票钱,直接把她送到了我这里。对于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娃娃来说,这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啊!看着妹妹憔悴的面容,我听着听着眼眶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妹妹来后,小程老师就回学校了。她虽然和妹妹认识不到几小时,但已经给妹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小程老师走后,妹妹问我:“哥,她是你的同学吧?”
我说:“不是,是哥的老师。”
妹妹听了这话,惊讶地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大学里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师?”
我说:“小程老师比我才大一岁。”
突然,妹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有点害羞地问我:“哥,我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嫂子,咱爹该多高兴啊!咱村里人该有多羡慕啊!”
妹妹的这句话咚地撞在了我的心口上,让我倏然思绪万千又泯然难过。许久,我没说出一句话来,妹妹见我情绪瞬间低落,就想离开。我赶紧拉过妹妹的手,抚摩着,缓缓地说:“哥要回去,那有咱大、咱乡亲,那更需要哥……”
15
几天后,我的病情明显好转,伤口也开始愈合。这期间,小程老师来照看过我一次,她说现在的形势变化得真快,从社会到学校,从报纸到广播,政治气候好像是越来越不对味了,似乎正在酝酿着一次什么大的政治风暴。学校已经从悼念郝媛媛的主题中逐渐演变,开始了对现行教学的反思和辩论。有些同学写的大纸报很尖锐,矛头直指几位最赋名望的老教授,说他们不是在为无产阶级培养接班人,而是为资产阶级的复辟做准备……总之,一切的一切,好像越来越让人感到费解和惊讶了。小程老师最后说,幸好你们马上要毕业了,第一次分配方案就在这几天出台,留校名额是6个,她知道有很多学生在争取着这个名额。她最后问我,到底想不想留下来?如果有这打算,她能够帮助我!我听了小程老师的这话,默然许久。
无论如何,我不能留下来,也不会留下来的!我要回去,我知道,只有家乡才是自己成家立业的福地!我竟然是那样固执、那样迷信地相信着自己的这种预感;因为那里有我的乡亲们、有孩子们、有我的父亲和亲人,是他们让我这样迷信着、执迷着!小程老师见我一言不发,就又说,她真希望我能够留下来!看着她满脸的真诚和期待,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沉默、沉默,此时此刻,仿佛只有沉默才能遮蔽我的痛苦、怅惘和烦乱的心!
小程老师走后,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赶快回到学校去!
第二天,我就一颠一拐地在妹妹的搀扶下去办了出院手续。医生说我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好转,最好是再呆上三五天。妹妹也让我听医生的话继续留在医院治疗,等彻底好了再回去。可我已心急如焚,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到学校,去处理一些比看病更当紧的事情!我的执意,终于说服了医生,他给我开了出院证明,又配了些药。
当我一颠一拐地走出医院大门,早晨灿烂的阳光正好打在我脸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而清凉的空气,心情一下子畅快了许多,仿佛生活又为我翻开了新的一页,许多美好的东西正在远处等待着我。我不禁在心里鼓励自己,赶快振作起来吧,精神抖擞地全身心投入到这火热而美好的生活和学习中去!想到这些,脚的疼痛早已不再是那么重要了,好像它已经淡出了我的身体!
我甩开妹妹的手,坚毅地朝着阳光遍浴的大道走去!
当我和妹妹到了学校门口时,妹妹站住了,她说:“哥,你回到学校,我就放心了,今天我就想回家。”
我看着妹妹,看着她由于营养不良而稀疏发黄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说点什么好。
“哥,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伤口现在还经不起折腾!真的,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咱家可就指靠你了!”妹妹见我一言不发,又说,“我看那小程老师挺好的,有这样的好人和你在一起,哥,真是你前世修的福分啊!”
此时此刻,我的眼里已经热辣辣的了,我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10元钱来,递给妹妹:“拿着,路上用!”
妹妹一把挡回了我递过来的钱,说:“哥,我还有哩,路上够用,你留着卖点好吃的,补补身子,看你现在垮成甚啦?”说罢,妹妹就扭头走了。阳光下,我忽然看到瘦小的妹妹竟然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渺小,当她那褪色已褪得很难分辩出颜色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丛中时,我的泪水哗啦流了出来……
就在我回校的这天下午,学校对我们两个毕业班共118人的第一套分配方案张榜公布了。晴天霹雳,我竟然被留校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可这又的的确确是事实!我的名字——肖玉峰,这三个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字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端正正地趴在留校一栏里,那么戗眼又那么扎眼。在留校的6个学生中,看看哪一个不是有着很硬的个人背景?张方成是省委组织部长的儿子,李角亮是我们副校长的外甥……除了我,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北农民的儿子外,其他5个都生活在这个大城市里,都是领导的直系!
我坚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又一次来到了那用三张通红的红纸写着的榜下。我的名字赫然在留校一栏里,千真万确!在这个学校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叫我这名字的了。我,只能是我!很快我就听到了来自同学们絮絮叨叨的议论声和异样的眼光,还有两个同学用不阴不阳的腔调问我:“哎呀,看看人家肖玉峰,竟然留了校,真是尿尿冲起天大的运气啊!”
糊涂,无可名状的糊涂!愤怒,难以抑制的愤怒!我要找教导处的领导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们昏了头,搞错了!当我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教导处,主任不在,只有副主任。他听了我的话后,先是发了一愣,接着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板一眼地告诉我:学校没错,之所以要把我留下来是校长亲自点的,至于为什么,要我问校长去。此时此刻,我已恍然大悟,这一定是小程老师给校长做了工作!小程老师曾给我亲口说过,她的父亲和校长是老同学,私人关系相当不错。对,肯定是小程老师!我的心里忽然火热起来,小程老师美丽的倩影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让我百感交集又茫然沮丧。
我头脑跟着一热,也没再想啥,就问副主任:“最后一次分配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分出去!我不愿意留校,我想回家,回到我们陕北去!”
副主任惊讶地扶了扶眼镜,又盯着我看了看,然后有点失笑地说:“嘿哟,有多少人要留校都办不到,你好容易留了校,却要回去,真是不可思议!”
我说:“这不是我的意愿!”
副主任说:“那是谁的意愿,会让老校长亲点呢?面子可好大呀!”
我说:“不管怎样,我希望回去,真的!”
副主任又说:“那好吧,去找老校长,这还得他亲点!”
我走出教导处,茫然四顾,又无所适从。这时候正是学校晚饭的时间,同学和老师们都到饭厅吃饭去了,校园里显得静悄悄的。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擎着苍绿的树冠,给这片宁静增添了些许异国的情调。我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那优美的旋律,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梧桐林里,靠在一棵粗壮的树杆上,闭上了眼睛:远方出现了一辆飞跑的三轮车,出现了小程老师,出现了我,我们一起在牧场的情景仿佛发生在现在,那优美的歌声很快将我们的心窗打开了: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心中热烈爱情使我多痛苦,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
16
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夜的思前想后,使我整个精神委靡不振,伤口又像针扎一样疼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几天没换药了。我赶紧穿上衣服,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去了校医室。幸好校医正在,她检查了我的伤口后严厉地说,你怎么能这样粗心大意呢?伤口的感染面又开始了红肿,如果再迟来两天,恐怕还得手术!
我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从来也没有受过任何创伤,总以为已经结了痂,算好了,没想到会复发,还这么严重,以后一定听医生的话,按时来换药。
校医开始为我清洗伤口,一股钻心的疼痛迅速占据了我整个身体,我疼得出了一身冰凉的汗水,几次感觉自己已经顶不住了,但我还是紧紧地咬着牙。我是个男子汉,应该像钢铁战士一样,刀山火海也毫不畏惧,何况是这点小小的疼痛了!我这样鼓励着自己,直到校医为我包扎好伤口,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像稀泥一样滩软在椅子上,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听老师们说,学校公布最终的分配结果,大约还需要半个月。我决定等伤口彻底好转后,瞅个机会见一见老校长。在学校两年的学习生活,我还没有和校长有过什么正面的接触,唯一的一次是去年我在校园文学大赛中获了一等奖,校长为我亲自颁了奖。我记得,他把获奖证书递到我的手上后,还笑眯眯地和我握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为了慎重起见,我写了一页语气和情感十分恳切的申请书。我首先感谢学校对自己的关爱和器重,使自己能够留校;接着我又陈说了自己不想留校、想回到家乡工作的理由。我还特别提到了自己之所以有条件来念大学,除了父母一直支持外,还有村里乡亲们的帮助,是他们这家一升米、那家一块钱地把我送进高中、送到大学,直到今天毕业。如果没有他们几年来对我无私的帮助和鼓励,我是万万不会有今天的。乡亲们希望我能够学成归来,为他们的孩子当老师。直到现在,在我们乡镇里还没有一个真正从师专院校毕业的老师,有不少代课老师仅仅是个初中学生,甚至还有念三、四年小学的人在代课,教育质量可想而知。乡亲们都盼我能够回去改变这个现状。我还提到了自己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他需要我的照顾。我相信,自己的这份申请书肯定能够打动校长,在最终公布分配方案时将我分回原籍!
大概像我这样来自穷乡僻壤、从苦水汗水里长大的人,总像一株山野地里常常经受粗砺的风和狂野的雨摔打的野草一样,生命力极强,自我抵御灾病的素质也极强。换药后的第二天红肿就不那么明显了,疼痛也减轻了许多。我感到新的生命的肉体正在向伤口四面围合,感染我的细菌正在一批一批死亡,愈合的创痂正在建立崭新的防线。我的心情也随着伤痕的快速愈合而明朗起来。等到再一次换药的时候,连校医也不得不惊讶地摇摇头说,哎哟,你小子真是天照应着哩,我还担心又要挨一刀,没想到好得却这样快,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次换药后,我的脚就能放心着地了,走起路来也不用一颠一颠的了。为此,我心里涌出了一股高兴的潮水,并迅速在灰暗的情绪中漫溢开来。是的,近一个月的病痛已经让我心力憔悴,情绪十分低落、寒凉。大病初愈,再怎么说也是一桩令人心情快乐的事情!就像家乡那经过严寒酷冻的塞上柳,忽然遇到了温煦春风的吹拂,一下子就活转过来,精神腾然抖擞,只想展展地张开胸怀迎接早晨第一缕灿烂的阳光!
我想去找一回小程老师,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之所以能留校,肯定是她在下面做了工作。她的一片好心除了令我感动外、还是感动,万分的感动!但我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留下来和她在一起工作、一起探讨文学、一起再唱那首优美动听的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了;或者是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在美丽的月儿湖畔建一所属于自己的学校,我们一边教孩子们读书,一边写小说、散文,傍晚的时候,我们相互依偎着来到月儿湖边,看那蔚蓝的湖水,看沉溺在湖水中晶莹剔透的月亮,但这一切都只是梦想而已!真的,我不能和她在一起,这是天意、是命定,也是生活和命运对我们无法抗拒的摆布,谁都没一点儿办法!我忽然想到这些,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又跌入了深壑,浑身紧缩,不禁对着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觉得在找校长前,首先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小程老师,除了对她表示尊敬和感谢外,我还想给她解释一下。我决定把自己刚刚写成的申请书也带上,让她看看,我想她会理解我的!我忐忑着走进教师办公楼后,她的宿舍却挂着一把大大的黑锁子。小程老师不在,她会到哪里去呢?我在楼道上茫然四顾。这时候照看教师办公楼兼搞卫生的大婶正过来分发报纸,我问她见小程老师没有。大婶说小程老师这几天请假了。我又问小程老师为什么请假,什么时候回来?大嫂说小程老师的父亲病了,回去照顾她父亲去了,恐怕还得几天。我听了大婶的话,赶紧走出了教师办公楼。
我想,不能再等小程老师了,自己得赶快去找校长,把申请递上去,如果再推几天就怕是迟了。还好,校长一直在学校,我第一次到他办公室就有。当我说明了情况,把申请书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他后,老校长同样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坐在办公桌前细细地看我的申请书,问我,小程老师和我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普通的师生关系,老校长就再没有说什么了。他看完申请,见我还站着,就打了个坐在椅子上的手势,然后抽出一只烟,我见是“大前门”牌香烟。老校长在手里揉了揉那只香烟,又在办公桌放着的烟缸里拿起吃剩的小半只,将两只烟对接在一起,烟就长了许多。这时校长好似想到了我的存在,拿起烟盒向我晃了晃,示意我也抽一只;见校长这样抬举我,我慌然站起来微笑着摆了摆手,校长也没再坚持。他把那长长的烟叼在了嘴上,拿起火柴,抽出一根来,左手捏着火柴盒,右手捏着火柴棒闪了闪,“哧”地打燃火,点了烟,贪婪地吸着,不时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丝柔长的烟雾来。
我曾经听同学们说过,我们这位校长是从英国伯明翰大学毕业的留洋生,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在教学上相当有能耐。他原来在北京大学任教,是省上一位领导专门把他请回来的。前几年他在省教委任职,后来耿直的他得罪了上司,才被贬到我们学校当校长。他烟瘾很大,英国回来后,一直抽烟斗,他有好几种形态各异的烟斗,如果有人求他办事,送钱送物都不顶事,但只要拿上个不错的烟斗来找他,他就会马上对你亲切起来,甚至还能办成事。有一次在全校开学典礼上,我就看到他发言后,拿出烟斗抽的那股绅士风采。
老校长过罢烟瘾后,抬起头看着我,简洁地问,决定了?我说,决定了!老校长又说,那好,你回去吧。我不知道老校长说的是分配上让我回去,还是现在让我离开他的办公室。他见我还愣着,就摆摆手,示意送客。我赶紧站起来给老校长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偌大的校园此时此刻依旧静悄悄的,我忽然又想到了小程老师,她这时候在干什么呢?她父亲的病好了没有?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现在可真想见见她啊!
17
校传达室的师傅忽然来叫我,说有我的电话,让我赶快去接。我的心“唰”地紧提了起来。两年多来,除了家里是再没人给我打过电话的,家里也除了十分特殊或者危急的事情才会打电话,像母亲病危这样的生死大事。
我的脚伤已经彻底好了,连痂也掉了。我赶紧穿上鞋,慌慌张张地三步并两步向传达室跑去。当我哆哆嗦嗦接起电话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是肖玉峰吗?”这是小程老师的声音,一点儿也没错,是小程老师的声音!我慌乱着用两只手抱住电话,紧紧贴在耳朵上,激动得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是、是,我、我是肖玉峰!”我总算噫呀出了声音。
“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没、没事!”
“那你下午5点到钟楼前来,我等你。”
“等我?行,我来!”
我刚说完,那端就嘟一声断了。放下电话后,我一片茫然,继而有点懊悔。我想自己怎么能顺着小程老师的话不加思索就答应呢?这是不是有点贸然了?本应该再往清楚问几句,然后回答,可能会更显稳沉一点,效果也会更好一点,可我却像小孩子般一慌神就什么都忘了。
我又想,小程老师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地约我出去和她见面呢?难道是老校长告诉了我去找他的事吗?还是她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现在是多么多么愿意帮助她啊!我病倒后,一连两天,是她没黑没夜地在医院陪着我,还悄悄在下面为我分配出力……从现在,一直追溯到我们坐着三轮车去牧场,这短短的几个月来,她给我的帮助、给我的力量、给我的快乐还少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她才好啊!我想,不论有多么多么的难,我都会拿出自己所有力量去承担。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既没钱、又没权,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山乡穷小子来说,又能给她以什么帮助呢?我又有什么资本去帮助别人呢?!
我揣着这种种疑问,踏上了去钟楼的公共汽车。
从我们学校到市中心的钟楼,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左右,中途换一次车。我们学校离公共汽车始发点只有一站距离,而且又是个站点,一般来说搭车较为方便,常常都有座位。我抢到了窗口一个位子后,就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在车的晃荡中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秋天已经悄然来临,两旁高大的树木若隐若现地染出淡淡的秋意,有无数蝉还在嘶鸣着,一路都高扬着它们的热闹,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舞台,但我却不觉得烦!
我按时到了钟楼前指定的位置,这时候小程老师还没有来,我就一个人看着街景等她。西落的太阳斜斜地打在了眼前那座千年古楼上,多好多的燕子在顶部盘桓着,天空中划过了一道又一道黑色而优美的弧线,显示出一种岁月沧桑的壮美。在楼的东北拐子角下围着一圈人,有人正在吼着秦腔,那高亢有力而又略显专横跋扈的声音在胡琴和梆子的节拍中,让远处的我听起来还是那么荡气回肠、热血澎湃。
不知什么时候,小程老师已悄悄来到我的身边。她今天打扮得十分漂亮,浅绿色素花府绸半袖衫,圆圆的领口上还打了个蝴蝶结,水兰色裤子将半衫紧紧地缩进腰间;她的头发也不像以前那样披着了,而是辫了两个纤巧的小辫儿,很自然地盘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挺拔、青春、新朝又富有魅力。我看到她不由心口慌了慌,脸也肯定红了。她抿嘴笑着,显出点儿娇羞,给人感觉好像是第一次约会似的。
“小程老师,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突兀问。
“走,我请你吃一碗正宗的羊肉泡馍!”小程老师翘起头来,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我已经吃过了。”
“那,你就陪我吃一碗。”
说着小程老师从我袖口上拉了一下,我只好跟她进了附近一家羊肉泡馍馆。我知道这是市里最有名的一家羊肉泡,只要营业着,人什么时候都不缺。羊肉泡的香味已经勾动了我的馋液,可我们等了一会儿才占到位置。小程老师已提前买好了两份饼。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觉得在小程老师面前真没必要装腔做势,更没必要为了保点面子而虚伪着。当她给我递饼时,我就再没推让地接过来,和她一并坐下,开始一边拉话一边掰饼。
“其实这事也不大,不过你要觉得为难,完全可以拒绝,这没什么。”小程老师两眼盯着手里的饼,不紧不慢地说。
“如果我真有幸帮你点啥,我会很高兴的!”我也掰着饼。
“不过,我还是说,希望不为难你,真的,你一定要愿意,我才敢开口。”这时候小程老师停下手,怔证地看着我。
“当然,肯定我要愿意,你放心,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这,我就放心了!”小程老师一下子表情显得很是严肃地说,“有人向我求婚已经好长时间了,那个人你认识,就在咱学校;家里也赞成这个人,可我坚决不答应,原因嘛,是我太了解这个人了,面子上他几乎没有一点儿问题,很优秀,但内心里脏,不客气地说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小程老师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似浮起了一片遥远而又清晰的悲伤。她又重复:“那人你认识!”
“难道、难道,是张锦庭?”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小程老师,低声探问道。
小程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话,她又说:“上大学前,他和我曾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只是我在这个学校的附中,他已经是大二生了。我们高中部和大学部都在一个校园里,彼此都能接触上,年龄又差不了多少,有时候还一起搞些文体活动什么的,来往也比较多些。那是在一次庆祝‘五·四青年节的晚会上,高大、英俊又富有文艺天赋的他,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他也注意到了我,并主动和我接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我们恋爱了,而且很热烈。那时候我真小、真幼稚,对他的花言巧语深信不疑。大约两个月后,在一次舞会上,他劝了我不少酒,我就彻底糊涂了,认定他就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终的情人和未来丈夫,于是……”说到这,小程老师又停顿下来,好像有什么难言的隐痛,她看了看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回忆之中。
我静静地听着,我相信小程老师对我的真挚和信任,我感谢她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推心置腹地和我交流。但我又想,她之所以要给我讲述自己的过去,甚至是含有隐私成分的过去,又是什么意思呢?小程老师究竟想让我帮她什么呢?正当我疑惑不解乱想着的时候,小程老师又说:“后来我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说我年龄尚小,根本不到恋爱的时间,开始还干涉,后来见我已经死心塌地,也就默认了。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因为学校安排我们参加社会实践,我一年没有回来,我和他只能书信往来。那时候我对他的感情是最真挚的,他就是我现实的全部,也是我梦想的全部。可以说,我把自己所有的都缴给了他!可当我满怀着一年的相思和盼望回来后,意外地发现他、他竟然和他带班的一个女学生……而且已经有了身孕。当时我气愤得真想把他千刀万剐,可他在事实面前还百般抵赖,甚至还想要挟我!我算彻底看透了他,坚决和他这种披着人皮的畜生一刀两断!今年我毕业和他分配到一个学校后,特别是当他得知我父亲转业到市委,当了秘书长,他就开始猛追烂缠我,但我绝对不会和他有什么了,我已经彻底看穿了他,和这种人在一起,恶心!”
小程老师说到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看到她不堪回首的样子,心里也真为她这次失败的感情付出而伤心。我想安慰几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想了又想,就问她:“老师,那、那你需要我怎帮?”
小程老师缓了缓说:“前些日子,那人见了我的父亲,家里也一直以为我还和他好着,就催我把关系确定下来,但是我说那人不合适,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另外有了男朋友。家里人不相信,老为我担心着,特别是父亲这次大病后,对我的个人事情显得更急燥了,为了安慰父亲,我就想、想让你假扮我的男朋友,见父亲一面,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听到这,我的心口“嗵”地跳了一下,抬头看小程老师,小程老师也看着我,我慌然把目光移开,几乎想都没有想地说:“我愿意,小程老师,真的!”
“那好,今天父亲的心情看起来不错,我就带你去我家。”说着小程老师就和我走出了饭店。
18
小程老师的家在离钟楼不远处一条小巷里,小巷用青砖铺着,很整洁。我们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座很有点年头的小院,同样很整洁。小程老师家在正面,大大的玻璃窗子里映射出了明亮的灯光,让人一踏进大门就感到了温暖。
小程老师说,这院子原来是个很大的四合院,曾是一位清朝三品大员的私宅,后来还住过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解放后一直归市政府管理,前两年才被改建成了这住宅小院,父亲转业到市政府后,没有住房,就分了一套。灯光下我看到,小院里种着一畦花草,有美人蕉、鸡冠花、月季花、指甲草等等,开着大大小小的各色花朵,中间还有两株夹竹桃,给人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忽然忐忑起来,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扮演好这个角色,甚至还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小程老师把我带进屋子后,她的父亲正坐在灯下的软椅上看着报纸,见我们进来,抬起头看了一眼。小程老师先叫了声爸爸,我也赶紧叫伯父好。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来。这时候,从里间走出了小程老师的母亲,看起来她比小程老师的父亲年轻多了,小程老师又给母亲介绍我说:“妈,这就是我的同学肖玉峰。”我怎么一下子从她的学生转换成同学了呢?我想也许是小程老师有意要抬高点我的地位,让我在她的家人面前好有点面子,或者说她是为了让自己的父母对我好接受些。小程老师话音刚落,我又赶紧叫了声伯母好。小程老师的母亲盯着我细细地端详着,令我浑身燥热,脑门上涌出一层汗水。小程老师见我局促的样子,就有意喊了一声妈,她母亲才放松了我,转身沏了杯茶。我双手接过茶后,她又问我:“孩子,家在啥地方?”
我说:“陕北。”
“那可是个艰苦的地方呐!”小程老师的母亲随即感慨道。
“是的,我们那里是很艰苦。”我跟着说。
“艰苦才能锻炼人嘛!我爸爸不就是跑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吗?”小程老师赶快插嘴。
“那是革命时期,陕北、延安是全中国青年向往的圣地呐!现在可是建设时期!”小程的母亲又说道。
“建设时期怎么了?难道陕北就不会建设、不会发展了吗?”小程老师向连珠炮一样直问她的母亲,“要我看啊,再过二、三十年,陕北恐怕比咱这儿还要发展得好哩!”
“好,好,会发展的!会好的!”
“就是嘛,一定会发展好的!你说呢?”小程老师看着我。
我搓着手,脑子里乱糟糟的,无以言对。
“好是好,可恶劣的自然条件恐怕永远也改变不了呀!”小陈老师的母亲忽然话题一转。
“那我爸爸为什么还常常念叨起他在陕北那段难忘岁月呢?”说着小程老师走到她正读报的爸爸跟前,拽了一把爸爸的肩膀头,似有点儿撒娇地问,“爸爸,你说呢?”
父亲把小程老师的手拿下来,拍了拍,继续读报。
“反正,我认为陕北好!我向往那儿!”小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心口呼地一提,一股热流迅速涌遍全身。
“好,好,你说好就好嘛!”小程老师的母亲说着走进里屋。小程老师看着我,调皮地给我吐了吐舌头。小程老师的父亲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报纸,仿佛我们都不在他周围,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如坐针毡,也不知道自己再该说点啥好?就看着小程老师,希望在她那里能及时得到一点儿暗示。这时候小程老师也走进了里屋,很快我听到里屋里传来了小程老师的话:“妈,你怎么能当着我同学的面说他家乡不好呢?你让人家多没面子嘛!”
“好,好,我们的意见只作你的参考,种什么籽结什么果,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哇!”
“妈,我都这么大了,懂,你可别担心啊!”
“妈不担心,谁担心?”
“你真是我的好妈妈呀!”说着,小程老师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白底蓝格外套,瞬间展示出了知识女性特有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来,然后对着依旧在看报纸的父亲说:“爸爸,我送送同学。”
小程老师的父亲依然看着报纸点了点头,我也赶快给他鞠了个躬,同小程老师走出院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无数星辰闪现出点点光芒,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图钉,将辽阔天幕钉在了高高的苍穹上。清凉的晚风宁静地穿过巷道,让我闷热而发涨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巷子里的路灯老远才一盏,淡淡的灯光笼着诗意般迷蒙,让我忽然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小程老师挂着个包和我紧紧地相跟着,我清晰地听到了她温柔的呼吸,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薄荷般清幽的香味。现在我们可真像是一对热恋的人,相依相偎着,走不上几步,还彼此相互看一眼,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玉峰,把你的照片能给我一张吗?”小程老师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做个纪念嘛!”
听到小程老师这样亲切而温柔地叫我名字,我心里一热,也停下脚步来,深情地看着她那美丽而青春的脸庞,涌出了一种很特别很激动的感觉。我真想一把猛烈地搂住她,把她全部地、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但是我还是攥住拳头,及时克制了自己的冲动,赶快显出很失望地说:“可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满意的照片,真的!”
“这不要紧,巷口就有一家照相馆,干脆我们去照一张!”小程老师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听了她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小程老师竟然主动提出要与我照相,两个年轻男女照相,而且我还扮着她的恋人,这二者之间相连得如此紧密,其中的含义是什么呢?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做纪念吗?我真不敢在往深刻的地方去想了!但我又没有更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小程老师的这番美意。我又想,不就是照个相吗?这又不是让我犯啥错误,何况很快就要分手了,而小程老师和我的友谊令我今生今世是不会忘记的。打心眼里讲,我确实也很希望有她的一张照片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些,我就跟着她走进了照相馆。照相师傅是一位戴着圆片金丝边眼镜的老头,他扶着眼镜向我俩瞅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略带着怀疑的口吻说:“你俩一对?”
小程老师点点头,忽又摇摇头。我看到她抿嘴微笑着,脸上飘出了幸福的红晕,也没有正面去回答老头的话,只是尴尬地挪动着两脚。
“看你俩长相倒挺般配的!”老头过来拉了拉我衣服的袖口,对着小程老师说,“就是、就是这位先生的衣服,可差得也太远了点,照出来怕不大合适吧?”
听着老头这话,我心里很快燥热起来,真有点站不住了,想走出去,不照这相了;但小程老师却看着我,我在她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对我的抚慰和信任。老头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失口,就又说:“来,你们也别去换衣服了,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很快老头走在边上拉开一块布帘,里面挂着一溜各式各样的衣服,从中取出一身蓝西装,又取出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玫瑰色领带,递到了小程老师的手里。我看到小程老师犹豫着,就赶紧接过,自己走进了更衣室。
当我换好衣服出来后,老头过来边拽住我的衣服,边说:“你肯定是个国家干部,刚下乡回到城里吧?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吧?这不,看看,这下你俩就般配啦!”
我脸一红,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小程老师,她已经坐在了照相的风光背景前,抿嘴微笑着。老师傅把我也拽着和小程老师坐在一条板凳上,挨紧后,灯光就依次打开。强烈的光线霎时照着我和小程老师,有一种把我们俩的恋情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令我又猛地心慌眼跳起来,浑身涌出了一层汗。只听见老头向我俩喊:“再靠近点,哎,好,好,这位先生挺挺腰,对,这就好啦!”随着老头的话语,一道亮光从眼前闪过,我知道我和小程老师已经被双双照在了一张底片上……
19
几天来,学校倒显得很平静,特别是我们毕业班,大家已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老等着公布最终的分配红榜。如果说要有点什么躁动得话,那就是越来越逼近的依依惜别之情了。
班长董亚芹组织我们照了毕业照,开了第一场“毕业告别晚会”,几乎所有的女同学都抹了泪,弄得我们男同学眼睛都红幽幽的。是的,大家毕竟一块学习和并肩战斗了二年半!在人生的道路上,同学是十载寒窗下的伴侣、是青少年就约定的相知,这在人生成长期里就淤积起来的情感,应该是最纯洁、最美好、最值得去珍惜和珍藏的,它会影响人的一生,并带来无法估量的生命快乐和人生财富!
两天后,小程老师又打来电话,约我出去。说我们的相片她已经取回了,效果不错,本来她要拿到学校给我,无奈父亲的病还没有痊愈,每天都要到医院输一次液体,她现在还不能返校,所以让我过来拿。这次约会,她把地址改在了一个公园的门口处,而且时间还比上次推迟了一小时。
我是准时到公园门口的。这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傍晚朦胧的气息渐渐浮起,街上流动的风也带来了淡淡的凉爽,秋意已悄悄落在了人间。是啊,毕竟时令已经转秋,连公园里传出的蝉声,似乎也染上了秋色,听起来已经不那么热烈和聒躁了。
小程老师迟到了近半小时,她说今天下午医院里输液的人特多,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我说反正自己又没啥事,再迟一点也无所谓。小程老师就挑起眼睛看我,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笑意,让我感到既亲切又温暖。跟着小程老师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相片还没有洗好,照常规昨天就应该出来了,可她刚才路过取的时候,师傅说这两天老停电,恐怕还得等几天,是她把事情想得有点简单了,真不应该对我说谎话,大老远地绕过来,希望我能原谅。我听了这说,再看看她那诚恳又略带愧疚的样子,倒觉得像是自己给小程老师添了麻烦。我赶紧笑着说,这有什么呢?过两天就过两天呗,迟饭才是好饭嘛!小程老师听了我这话,含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抬起腕看着表说,公园十一点钟才清客,现在还早,干脆我们进里面找个地方坐一坐、拉一拉话。我自然也很愿意进公园里溜达一会儿。说实在的,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读书,还没有真正这么轻松自在、感觉美好地进过一次公园。现在,有年轻漂亮的女大学教师在这般美好的傍晚,带我逛公园,这是多么多么美气的一件事啊,别人求都求不来呢!包括那位英俊潇洒、绅士般神气十足的张锦庭,他都没有这个福分和小程老师肩并着肩穿过公园的林荫长廊、小桥流水,而我、一个来自陕北偏僻乡村的穷小子,却能带着这样漂亮的姑娘逛公园,这是多么令我激动的一件事啊!
在我和小程老师有限的几次大街上行走中,小程老师的回头率是蛮高的,这我已经真切地领略到了。今天当我俩走到公园入口处时,连工作人员都端详着我们,看了又看,一脸的犯傻。是的,无论怎么看,我这身打扮、这土里土气的样子,是很难和小程老师站在一起的。为了增添自己的自信心,我甚至高高地扬起头,比小程老师还走得稍前一点,以体现出不是她在带着我,而是我在带着她!
这时候,公园里几乎都是热恋中的年轻人,草丛中、树林里、长廊上,离不远就总有一对儿亲亲热热地或坐在一起软声细语地攀谈着、或搂搂抱抱地亲昵着、或嘻嘻呵呵地逗耍着,把青春与爱情招摇得既浓烈又甜蜜。我和小程老师散漫地走在弯弯曲曲的鹅卵石林荫小道上。高大而浓密的树木更增添了晚色初起时的静穆,清新的草木馨香带着凉丝丝的潮气弥漫开来,叫人真想多呼吸两口。我们谁都不说一句话,只管静悄悄地走着,而我的心却乱七八糟地想着些无边无际的事情,总不能与这景色一同清静下来,幸好越来越浓郁的夜色暗暗地遮蔽了我的多思。小程老师几次抬头看我,似乎想和我说点啥,但见我一脸的平静和毫不游移的目光,也就做罢了。
公园的小路终于被我俩走到了头,眼前出现了一片草地,不远处是个人工湖。少了树木的阻挡,我们的视线顿时开阔起来。天上一弯瘦月,高悬在深邃的夜幕里,显得是那么的清越和孤傲,薄薄的光华与湖边凉亭上的灯光交融后,穿过湖心迷茫的烟水,淡淡地打过来,我的眼前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感觉。
“真美呀!”小程老师不禁有所触动地感叹。
“是啊,此景只在天上有!”我也不禁感叹道。
“人间哪得几回见?可我们俩此时此刻却置身在了其中,真有点儿比翼仙境的感觉呐!”小程老师柔媚地瞟了我一眼说,“玉峰,我们还能来享受几次这样的美景呢?”
当我再一次听到小程老师这般亲昵地称呼自己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更加贴近的亲切,浑身更加温暖了。现在她已经不像是我的老师、我的一般朋友,而更像是我一位最亲最近的人了。我亲切地看着她,但我实在是无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就像一株走进了秋天的花朵,不再希望自己的果实能够成熟一样。其实有时候,生命只要灿烂一下也就够了,就值得回忆终生了!我只愿把它珍藏起来,真的,永远地珍藏起来!
我不在意地对小程老师笑了笑,装做不明白的样子。小程老师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就又说:“玉峰,真的,你在这里会有更好前景的,我们可以常常在一起,你的心里要有这个准备!”说到这儿,小程老师径自走入草丛,坐在了一条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月色朦胧里,我看出她的笑靥,看出她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感到一股热烈劲儿更剧烈地开始从自己心口蔓延,浑身都不自然起来,呼吸也不再均匀了。我知道藏在我心间的那道感情的堤坝正在一点一点地溃决。我不能让它溃决,我必须牢牢地坚守住自己的决心,千万都不能动摇、千万都不能松懈!一旦松懈了,它将会彻底把我淹没!我想到这些,身上渗出了细细的热汗。真的,从感情上说,我和小程老师在心里都明白,我们已经陷得是越来越深了,即便我们还没有相互之间谈到这一点,但彼此肯定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来自对方灵魂、来自心域、来自冥冥中无法摆脱的青春之爱、生命之爱。我们的心窗仅仅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纸,谁都能看到对方的心思,但总是小心地呵护着,没有通破它!我很担心,或许那一天,等到一个适合的环境、适合的机会,这样一层似是而非的薄纸就会不攻自破!而且这一天已经越来越离我们接近了!也许、也许就在今天,就在这朦胧的月光中……
可不论小程老师怎么想,从我来说直到现在,之所以能够坚守得住,这全在于自己的头顶始终悬着一双眼睛,始终有一条长长的根在牵引着我。日渐衰老的父亲、贫瘠而厚重的黄土地、默然送我上路的乡亲们,还有淌着鼻涕、睁着黑黝黝眼睛的孩子们……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淡淡的月光下,我看着小程老师安详、恬静而又像期待着什么一样坐在那儿,活脱月宫里的仙子,将眼前的精致装点得竟是那样的美轮美奂。迷离中,我感觉到她把所有的目光都投给了我,令我心神不宁又自惭形秽。是的,我和小程老师本来就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我和她终究是坐不在一起的,在这一点上,我心底最清楚,它时刻在告诫着我,让我决不能逾越雷池。想到这些,我的心平稳了许多。我知道,即便我现在和她坐在了一起,也不会发生什么了,我们会像这淡淡的月光一样,在这激情澎湃的美好夜晚里都能波澜不惊。
大约是小程老师见我并没有过来和她坐在一起的意思,就站了起来,悄悄地向我走近。她那细碎的脚步踩在薄脆的月光上,似有嘎嘎碎裂的声音。我的心噗噗狂跳起来,感情的潮水迅速漫溢,汹涌彭湃,无法阻遏。我不敢转身,不敢向小程老师看。真的,我一看她,自己就肯定会稀软得像这湖里浮起的雾岚,被漫溢的潮水吞没!我感觉到小程老师已经走在我的身旁,我已经清晰地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我不由自主地扭过了的身,四目相对,小程老师的眼睛竟是那么的明亮、潮湿,我脸蛋子、嘴皮子、头发梢子,浑身的浑身、包括灵魂,在她水一样的目光里倏然颤抖了,像猛烈的狂风暴雨向我四处袭来,像闪耀的电光雷鸣在追击着我,我已经彻底无地自容、无法逃避了!
“玉峰,你咋这么傻呢?”小程老师紧紧搂住我,说:“玉峰,相信我,我是纯洁的!”
此时此刻,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俩……
20
最后的分配方案终于张榜公布了,我被改分回了原籍。
这也是最终的分配方案,已经没有任何怀疑和改变的可能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地平静。在我的背后同学们也议论着这事,但大家已没有上一次公布时那样惊讶的表情了。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本来就应该回去,上一次不过仅仅算是学校出了点小小的差错,现在改正了,这很自然,也很好!
只有班长董亚芹在校园等上我后,叫住问:“肖玉峰,怎么上一次公布你留校,这次又回去,这学校究竟是捣啥鬼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董亚芹的话,对她笑了笑,反改口问:“亚芹,你知道学校啥时给咱们办手续?”
董亚芹说:“现在就开始办了,大家也就等于散伙了,不过有好些同学还想多呆几天,最后逛逛这城市,和老师们再聚一聚。”
“如果是这样,我明天就想回去。”我看着这位老大姐,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少有的不舍,嗓子眼热热的。
“你,咋这么急?”董亚芹不解地问道。
“我父亲有病,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噢,那我就提前和你告个别,祝你一路顺风,回去后工作顺利,相信你一定会尽快取得好成绩的!”说着,董亚芹伸出了手,我们紧紧握在一起……
中午,我就到校部办好了手续,打包起自己的一些书和东西。有好些东西我已经提前拿回去了,所以这次要拿的并不多。然后,我就去买明天的火车票。当我不动声色地做好这一切后,已经是下午了。
吃过学校的最后一次晚饭,我到校园里随意散步。是的,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生活和学习了两年半的可爱校园了,此时此刻真有点别情依依、难舍难分啊!我不知不觉走进了那片熟悉的梧桐林里。我又不由地想到了小程老师,她一定不会知道我已经分配回原籍,她也一定不会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城市,一个人悄悄回到我的陕北、回到那个几乎是与世隔绝、偏僻苍凉、穷困潦倒的小山村了。
我靠在一棵粗壮的树杆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忽然又响起了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那优美的旋律。小程老师美丽的身影恍惚从遥远处姗姗走来,在我的眼前越来越真切,渐渐地幻化成月光下我们相拥的那一瞬。我感觉到小程老师正全部地扎进了我的怀抱中,我们又拥抱在一起,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俩,月亮属于我们,我们被一种至纯至洁、至高至上、竭尽完美的爱包裹着,因为,我们的爱是纯洁的,像天空的那弯瘦月一样纯洁。
但,这爱又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仅仅是一朵热烈开放而又随即凋谢的秋之花,一道绚丽展现而又随即湮没的夜之虹。而我已没有什么可惋惜得了,我享受到了人生真爱的幸福,度过了一个学期美好而快乐的时光。
我想到这些,泪水不禁黯然滑落!
正当我孤独地沉浸这种美好的回忆与悲伤的告别之中时,我忽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张锦庭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走进了梧桐林里。他扭头给那个女学生说,你们难道不觉得我们学校正被一种腐朽的资产阶级教育思想所笼罩着吗?那女同学怯怯地问,张老师,那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搞?张锦庭停住了脚步,拍了一下那男同学的肩膀和那两个同学向我这边走过来,我赶紧躲了出去……
第二天,我看到窗口刚刚有了一点亮色,就悄悄起床了。我穿好衣服,宿舍的同学们都还沉沉地睡着,我之所以行动得这么早,就是不想惊动他们。我带好自己的东西,悄悄地走出门。这时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竟然是我们班长董亚芹。
“我送送你吧!”说着董亚芹就伸手要提我手里的兜。
晨光朦胧中,我愣怔地看着她,心口涌出了一股热流,很快漫溢到我的全身。我闪开了她的手,说:“亚芹,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来为我送行!”
“那,咱走吧。”董亚芹又伸手要提我的包,被我挡住了,我赶紧捣鬼:“我今天并不回去,是去老乡那住两天,后天才一块儿相跟着回去。”
“噢,那我就把你送到学校门口的公共车上吧。”董亚芹说着就和我一道走出了校门,这时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过来,我和董亚芹匆忙握了一下手后,急急地跳上了车,隔着车窗,我看到董亚芹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泪水不由湿润了我的眼睛……
到了火车站,天已经彻底亮了,但却厚厚地阴沉着,湿漉漉的灰雾弥漫在上空,渐渐飘起了毛毛细雨。等我上了火车,雨已经越下越大,变成小雨了。离开车还有十多分钟,我打开车窗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着湿淋淋的通向远方的冰冷黑漆的铁轨,一种无缘由的伤感迅速漫向了心头。我探出脑袋向窗外望了望,旅客们已经全部上了车,整个站台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工作人员还站在雨地里,等待着火车出发的第一声汽笛。我又想到了小程老师,如果她要是知道我今天离开,肯定会跑来为我送行的,她会眼泪汪汪地举着手,在缓缓启动的火车车轮声中喊着我的名字,追赶着越来越飞驰的火车,直到火车把她甩得很远、很远。
但是,现在她不知道,我也决不能让她知道,我就要这样悄悄地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离开我的爱……火车的汽笛终于在烟雨迷茫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喊,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窗外的景色缓缓向后移动。我不由自己地把头伸出车窗,空旷寂寞的站台在蒙蒙烟雨里越来越远了。我又不由地伸出手毫无目标地挥了挥,泪水跟着盈满了眼眶,而心里却在一个劲地喊着:再见了,小程老师!再见了,美丽的月儿湖!再见了,可爱校园、可爱的同学们……
不多久,火车就飞驰在一片连着一片金黄麦田的渭北大平原上,雨越下越大了,“唰唰唰”地打在了车窗上,打在了广袤的平原上,也打在了我的心口上。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心中热烈爱情使我多痛苦,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
尾声
我回去后,郝媛媛的父亲已经升任成了我们地区的教委主任。他对我没有先救他女儿郝媛媛一直怀恨在心,故意找出种种理由不给我分配工作,直到一年后我才被分到了县城最偏远最艰苦的一个山村小学教书。这个小村有9个孩子,加上邻村5个,一共14个,分三个年级,由一名民办教师代着。这位民办教师是村支书的侄女,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姑娘,我来后就意味着她要下岗。村支书到县上活动了一下,就把我这个正儿八经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以政治不合格的名义顶了下来,成了个实习教师。我的具体工作是种好村里给学校分的一亩菜地,直到离开这个学校,我也没有登过一次讲台,给孩子们上过一堂课。其间,小程老师给我来过两封信,其中一封内装着我们的合影,但因为我所在的村子不通邮,被送到了县教育局代转,而教育局也无法捎给我,就那么一直放着。
很快,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作者简介 单振国,作家,陕西神木人。迄今已在《中华散文》、《散文百家》、《雨花》、《飞天》、《延河》、《新故事》、《朋友》、《农民日报》、《解放日报》、《云南日报》、《北京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有作品被《散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意林·金故事》及《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当代散文小品20家——别样的天空》等书刊选载。多次获《人民文学》、《微型小说选刊》、《文学报》、《经济日报》等全国性文学奖。著有散文集《土地的歌谣》、《幸福树上的鸟》、《美丽的陕北》,中短篇小说集《麟州旧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