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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呵,飞呵,七色花

2008-04-14

广州文艺 2008年4期
关键词:七色大头

陈 娃

陈娃 1969年1月生于广东。毕业于大学英语系,曾游学德国汉堡和美国乔治城。曾供职电台、电视台、杂志社、中学,从事过记者、编辑、节目主持、教师等职业。著有诗歌、小说、散文、童话若干。

一顶红红的风雪帽,晃摇着,在长满油桐树的沙子路上,是我穿碎花小棉袄的七岁的身影。逃学去玩冰,玩饿了,背着新书包踢着沙粒走回家。公路旁,土泥砖的牛屋前,一个穿皮革的魁梧男人站在那里推门,门又从里边被顶回来,一扇破木门被撞得咯吱响。

不要脸的色鬼—— 随着一声斥骂,门哐当打开了,凤绣扬手一盆水哗啦泼出来,又哐当一下闩上门。男人成了落汤鸡,喘着粗气,回转身望见一脸惊诧的我,站长家的大眼睛娅娅,他仿佛也吓了一跳,擦着满脸水珠掉头就走。这是凤绣的弟弟凤铜,他的脚趾头很出名,可以打算盘,打得比手指还快。

唰唰——唰唰——道班工人沿着白白宽宽的沙子路,举着大梳子一样的沙耙,梳理着路面,乳白色的沙尘如轻烟袅袅升起,又缓缓降落。

一串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转眼间,松香厂燕叔叔的狗大白赶来了,好一阵撒欢,硬是直起身来牵我的手,要接我回家去。

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我抱紧大白,下巴支着它的脑袋,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凤绣那盆水在大白暖暖的抚慰下,沉入了时光的沙漏中。

借住在大仓库整整一年的工程兵走了,梁带金连长率队南下戍守珠江大桥。晨练时刺刀的沙沙声消失了,梧桐镇一下子冷冷清清。

工程兵叔叔爱敬礼,爱帮小孩打预防针,爱安装避雷针,还特别爱洗军帽子。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面,一个个嘴里哼着歌,或吹着口哨,怀着用单纯的快乐淘洗出来的澄碧心情,把湿漉漉的军帽吹成圆球,一半碧绿一半雪白,参差不齐地晾在灌木丛中……

我闷闷不乐的,带着大白在空荡荡的大仓库里逛来逛去,希望工程兵叔叔会背着铺盖从天而降。

不久,爸爸从粤西请来了一批搬运工人,大仓库又重新住满了人。这些工人按照乡下的礼俗,开工前宰鹅杀鸭,拜神祈福。

妈妈一心要接济乡下的舅舅,把那些鹅毛鸭毛统统收集起来,一片也不舍得扔掉,日日翻晒,想晒好了拿去收购站。

当时弟弟托给贵阳阿婆照看。贵阳阿婆望着水塘边的李子树开花,哼唧着一首歌谣:下大雨啦,刮大风啦,蝌蚪姐妹,嫁老公啦……

忽一日,妈妈的鹅毛鸭毛不翼而飞了,那是汝贞子送弟弟回来的黄昏。妈妈循着掉落的零星羽毛一路“追踪”,竟然来到了贵阳阿婆的家门口。

这可不得了,贵阳阿婆对汝贞子向来没个好脸色,这下更铁着一副心肠,把她的腮帮掐得通红,汝贞子却牙关紧闭,一言不发,就是不肯说出她把鹅毛鸭毛藏在了哪里。

爸爸责怪妈妈说,为了几片羽毛,害苦了汝真子!

妈妈也觉得过意不去,偷偷送了五元给汝贞子当压岁钱。

汝贞子盗鹅毛的事情过后,贵阳阿公颤颤微微上门来了,他和贵阳阿婆无儿无女,又嫌外甥女汝贞子是女孩,于是在乡下寻了一个“养子”,要迁到广东来,请爸爸帮忙。

养子终于是过来了,老头老太火速帮他娶上媳妇,指望他支撑门户,谁知道养子忽一日另起炉灶了。老人又告上门来,爸爸只好再找养子劝和,养子阴冷地笑起来说,谁说我是他的儿子?我说他才是我的儿子……

爸爸终于是好心办了坏事。

荒肚和湖南婆阿姨来时,开始下大雪。岭南下雪又稀罕又珍贵。纷纷扬扬的鹅毛雪,如同气势磅礴的天地交响乐,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变成了无声的音符。

湖南婆是湘西苗人,跟丈夫老蒋来粤北谋生,带着荒肚和她的五个姐姐,乱哄哄一大家人,喝碱水大米粥,喳唧喳唧响。

精女红的湖南婆很讨妈妈欢心,但这只是她的一个“计谋”。她们一家没口粮,不但饿肚子,还要受歧视,湖南婆跟贵阳阿公一样,也想求我爸办户口。

一个小小林务官,根本没权办户口。但爸爸来自大地方,有文化,人又特别和气,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跑来麻烦他。湖南婆一次次哭得涕泪横流的,我爸心软了,自己去河里网鱼,请有关领导来家吃饭,事情又办妥了。

湖南婆说,大恩大德!你们家要做衣裳,我包了;你们家要打家具,老蒋包了。

连老蒋喝了酒要打她,她都来告状,好像我爸是“包青天”。

我常以为,梧桐镇那个宽敞的童年的露台,是我的“老家”。

站在六棵油桐树下,隔着一条公路,抬头就望见高高的三十九级台阶,台阶尽头就是“老家”,围着栅栏,种着月季,还挖了一口水井。“老家”中央有张镶着玻璃棋谱的大圆石桌,既可以下象棋,又可以吃饭。

爸爸栽种的牛筋子树是“老家”的顶梁柱,浓阴像巨大的阳伞支在露台上空,好一派大丈夫气概,树腰跟大象一样粗,姐姐和我加上弟弟三个人张开手臂才抱得拢。爸爸灵机一动,将一根笔直的滑竹竿固定在树干旁,叫我们向野猴子学习,爱爬多高就爬多高。很快,“老家”成了缺少玩具的孩子们的“花果山”。

“老家”居高临下,人来人往,像一副温暖的热心肠,是梧桐镇的免费茶馆。爸爸花了八元零八分钱,获得“配给”一瓶贵州茅台,一时轰动,品酒的人络绎不绝。

凤绣一条腿绑着绷带走来,也分了一小匙茅台酒,眯着细长的凤眼,喝出了满脸红霞。

凤绣那段日子在大山头见鬼了,一个男人脱得精光往她跟前一站,吓得她没命地滚下山谷。大概受惊不小,所以凤绣整天都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下流猪”,还扬言,“那个下流猪”即使烧成了灰,她也能把他认出来,云云。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那个下流猪”到底是谁,长得怎么样,可是,凤绣却由此至终守口如瓶。

这下可惹来不少揣测。梧桐镇的二流子们纷纷表白,自己不是“那个下流猪”。

于是,“那个下流猪”就是凤绣同父异母的弟弟凤铜的说法,开始慢慢地传了开来。

凤绣还是不动声色,凤铜也不作辩解。

凤绣疯疯颠颠,却嘴刁;凤铜仪表堂堂,却口讷。

谁都知道这姐弟俩关系一直不好,一个住在东头,一个住在西头,都是借住在牛屋里。他们平时并不联络,路上遇见了,要么互不理睬,要么就当众对骂。

凤绣嫌凤铜懒惰,游手好闲,凤铜怪凤绣丑女多作怪,嘴不饶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姐弟俩是做戏给大家看,明里是“井水不犯河水”,连血缘关系也尽量淡化,那是害怕来往密切了会给对方添麻烦,被人抓住更多的把柄,而暗地里却关心着对方。

有人就亲眼看见凤绣给凤铜织过一双手套,还送过大米和柴火等,甚至还有人说,有次凤绣得了严重的伤寒,躺了半个月,还是凤铜帮她刮的痧……

总之,虚虚实实,雾里看花。“那个下流猪”也许真的是凤铜,也许根本不关他的事。除了我,没有人看见过凤绣泼的那盆水,账却还是算在了凤铜头上。

我爸从广州林校毕业,派到森林工业区当“开荒牛”。一个简单的帆布袋,装着一个城市青年的家当和理想,站在梧桐山脉脚下,遇见伐木工人一根根背木下山,像愚公移山。

一年以后,一道长达五六公里、并能拐弯抹角的“天梯”铺搭好了,伐下的木头沿着苗竹天梯,气势如虹地滑落江边,扎排放走。轰隆、哗啦的滑木声,是大山的呼喊,是天籁大合唱,在没有缆车和吊机的年代,几十倍提高了工作效率。

作为“竹滑道”的发明者,我爸成了“广东技术革命和革新群英会”的代表。

再后来,我妈老远步行而来,我爸骑了一辆自行车,在路口接她,他们“志同道合”地牵手,把青春献给了粤北。因为无人照管,姐姐四岁多就进了学堂,上初中才九岁。

爸爸一大早骑单车下乡验收木材,下午归来,与姐姐搭档唱粤剧,爸爸端个靠背椅坐在夕阳下拉二胡,姐姐则站在一边,捏着衣角,仰着头,将嗓门越拔越尖,会听的人马上就知道,姐姐唱的是红线女的红腔。

文革轰轰烈烈之际,办公室成了“指挥部”,爸爸对造反派们说,你们在前方狠抓革命,我在后方猛促生产。

爸爸退进卧室办公,为造林和砍伐做规划,兰新铁路以及通往西伯利亚铺铁轨的枕木,一部分也由粤北供应。林区的司机和沿海的客户来了,就在爸爸的卧室打盹、喝茶……

在一天深夜,爸爸从卧室的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包裹,那里头有爷爷和奶奶的传奇,有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的童年。爸爸就着一盏小油灯,把那些记录着家史片段的黑白照片一张张变成了灰烬。从此,爸爸成了一个家庭背景模糊的人;而我,在童年结束之前,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原来我也跟别人一样,曾有过自己的爷爷和奶奶。

姐姐太小,没资格当红卫兵,却跟着老红卫兵在街上拦阻行人,要求背诵语录。开大会回来,姐姐问爸爸道,你是当权派呢,还是保皇派?

爸爸说,我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逍遥派。

真的下雪了。粤北这场雪,使大地圣洁美丽,像刚刚分娩新生命的喜悦的母性。冒雪荷锄而归的农民,唱着一支民歌欢天喜地而来:不下雪哎,不过年,不娶新妇哎,不耕田……

湖南婆阿姨跟我妈围着一炉炭火闲话,我和荒肚忙着烤地瓜。

不知道凤绣在她的牛屋里是不是也能吃上烤地瓜。

凤绣的爸是旧中国的县太爷,娶了四房太太。她爸和哥哥们被政府镇压后,太太们树倒猢狲散。凤绣的妈二姨太改嫁到梧桐镇,丈夫是家里从前的佃农。凤铜的妈三姨太自杀了,比凤绣小十六岁的凤铜,随姐姐来投奔二妈,二妈病故后,姐弟俩沦为一对老孤儿,梧桐镇两大“光棍”。

“那个下流猪”的事情发生过后,梧桐镇人每说起凤绣和凤铜,表情更变得丰富而暧昧起来。

两姐弟若果性情不合,按理也可以水火不容;若果是顾念血缘,也可以有来有往。当然还有这么一种可能,姐弟俩的确心有芥蒂,互相疏远,但亲情犹存,危难之际还是肯向对方伸出援手……

比如刮痧,没有谁可以自己帮自己做这件事,当梧桐镇最孤独的女人凤绣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人肯为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万般无奈之下,忽然想到了凤铜……

刮痧的过程中也许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发生了什么,“那个下流猪”说不定就是凤铜。

可是,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必须是,凤绣的确叫凤铜帮她刮过痧。

问题是,像凤绣这样倔犟的人,真的肯在凤铜面前亮出自己的脊背吗?

正因为如此地不确定,人们更是对这个话题穷追不舍。

凤铜当过地质队员,一副健美体魄。他打散工,帮人垒房,榨茶油,补洋伞,弹棉胎……就这样混口饭吃。凤铜的脚趾很有福相,白白胖胖,像一排灵巧的飞扬的琴键,哆—唻—咪—发—嗦—拉—唏——能掐会算的脚趾能将算盘珠拨出音乐来,但就是没有姑娘爱他。

无所事事的凤铜,常常勾着头,衣着华美,两手插进裤袋,茫然地走在沙子路上,在性的焦渴中度着青壮年。

初夏,满坡山茶花开。茶耳发育不良,不能结籽,白白嫩嫩卷成一团,像透明的耳朵,又甜又爽。凤铜出现了,跟小孩子一起抢茶耳吃。下雨天,凤铜帮人榨完茶油,装上一袋剩下的“茶肤”,蹲在小溪前,把小鱼小虾熏得晕头晕脑。

凤绣却很充实,刺绣、打柴、料理头发是她消磨日子的法宝。她一个人进山,有时夜半三更,有时夕阳西下,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山歌,也是趣味,也是凄凉。

每到月尾几天,凤绣从梧桐街卖完柴草和刺绣,顺便将米和油买回来。凤绣走在沙子路上,心情跟沙子一般松软,嘴角笑意浮动,接下来她又可以好好洗洗头发了。

凤绣最喜欢把茶肤饼辗碎,放在大锅里熬水洗头。她还用榨油后剩下的“花生肤”当肥料,在家门口种活了一棵烟草,一棵红瓜籽。

凤绣洗好头发,切下一块硬邦邦的花生肤饼,放进口中咀嚼,拿出一张小板凳,坐在烟草和红瓜子的苗架下,翻着一本印满中草药图案的破书,好像很幸福。

六岁那年深秋,有一天我瞒着妈妈,跟随五十六岁的凤绣跑进了大森林。正当枫红栀子黄,我坐在树阴底下,顶着满头松针堆松果,凤绣打好柴,像一只懒洋洋的老蝴蝶,半躺在灌木丛中,将栀子果一个一个捋下来塞进衫兜,一边絮絮叨叨,给我讲起七色花的童话来:

“从前,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名叫珍妮的小女孩,她没有爸爸和妈妈,家里只有一个小弟弟,想吃草莓蛋糕。下雪天,她打着赤脚,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出门去了。她走啊走啊,走了三个半小时,终于找到了草莓蛋糕;然后,她又走了三个半小时,把草莓蛋糕带回家来了,一进门就冻得晕了过去。忽然,有个慈祥的老天使奶奶出现了,帮她换上了一身又暖和又漂亮的衣裙……”

凤绣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眼睛变得湿漉漉起来,像淋了一场毛毛细雨。

“小珍妮醒过来,老天使奶奶手里托着一朵七色花,对她说,嘿,你这好心眼的可怜的小姑娘,知道吗,我眼看着你在雪地里走了七小时,所以特意为你种活了这朵七种颜色的许愿花。以后呀,你心里想要什么,就摘下一瓣花,放在手心里,念一声——飞呵,飞呵,七色花……”

会说故事的凤绣在我眼里实在是了不起。

“因为七色花是小珍妮最先得到的,所以也叫珍妮花……”

我缠着凤绣追问个不停,我想知道七色花怎么样才能种活。

凤绣却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她说,七色花是老天使奶奶的礼物,除了她,谁都别想种活。

我说,可是,我真的很想有一朵。

凤绣说,那你去找呗。老天使奶奶心情好的时候,种花就格外勤快些,种好了就撒在空气中。那些七色花飞呵飞呵,飞着飞着又躲起来一会儿,你看不见它们在哪里,你得耐心地、慢慢地找,找啊找啊……

我说,那好,现在就开始找吗?

凤绣说,当然啦,我这不是正在找嘛,找啊找啊……

凤绣说着,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说,哎呀,都什么时辰啦,吃过晌午饭再找吧。

吃完蒲包饭,凤绣眯缝着眼站在风中拂弄头发,怔怔望出老远。过了一阵,她跪下身,照着脚边一汪山泉水左看右看,又想洗头发了。

她俯身把头发弄湿,然后跑去附近摘下一捧皂荚,搓出泡沫,一点点地揉进发梢里,掏出一把檀木小梳子美滋滋地梳洗起来,一边还四处溜达。

都说凤绣有洁癖,爱发如命,决不让头发受委屈。打柴换来的油,不舍得喂肚子,都喂给了头发,凤绣的头发不会老。

唱来唱去的凤绣真是一个谜。

唐山大地震后,毛主席逝世,小礼堂满是洪水般的哭声,小马老师的手绢湿透了。我沿着沙子路闷闷走回家,一个躲在芭蕉树上的小男孩大喊,大眼娅娅——

七岁的天空立刻乌云密布,我委屈地朝芭蕉树望过去,越想越伤心,不由抽抽嗒嗒地哭起鼻子来,扭转身就往家跑。

“大眼娅娅”是我引以为耻的外号,小孩和大人都动不动就取笑我,使我觉得长了一双大眼睛是天生的“残疾”。

我告诉荒肚说,凤绣阿姨讲过,七色花只有七瓣,代表七个不同的心愿!等我找到了它,就摘一瓣放在手心,对它说,飞呵,飞呵,七色花,让我的眼睛变小,结果,马上变小了……

荒肚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她说,真的吗?太好了!如果找到七色花,我就对它说,飞呵,飞呵,七色花,我想要我爸不再打我妈!

缝纫机突突作响,湖南婆坐在床沿上裁衣,我和荒肚在床底下藏猫猫,老蒋闯进来大声吵闹,硬要扒下湖南婆的裤子。

吃饭时,老蒋喝多了,劈手举起一张木条凳要打人,立刻惊叫声一片,老大朝英架住条凳,老二葱英去请人救架,老三育英半哀半告,扯住老蒋的汗衫尾。常常是雷声大雨点小,老蒋手累了,无趣地扔下条凳,湖南婆却不依不饶,偏要他继续举起来……

老蒋的手艺却顶呱呱。老蒋沉着脸,虎头虎脑地在木枝上剔着刨花,转眼堆满大半个木工房。我和荒肚躺在松软的刨花堆里,幻想着七色花。

梧桐镇一分水,三分田,剩下的全是山。公路边种植油桐是爸爸的主张,既绿化又产油。桐果熟了,桃子一样爆开,采桐果的大卡车沿着沙子路开来,凤铜坐在车顶上,样子很威风。

收获季节,大地溢彩流金,稻穗在阳光下匍匐翻滚,苍穹上黑鹰盘旋,挥汗如雨的农民像负重的纤夫,镰刀舞动如喑哑的琴弦。小孩们绾着裤腿在拾稻穗。

和风万缕,农民摘下草帽擦汗的姿态,长存在我童年的版画中。

凤绣远远地走来了,她很高,天生一副模特身架,穿着自己剪裁的乌布裙,大襟窄腰唐装衫,黑色布鞋,鞋面上绣一朵瘦小的青荷,头发齐脖子,极熨帖地伏在两颊边,额角别着一对蝴蝶发夹,像旧时追求进步的女学生。

田里忙活的男人,听见了凤绣的歌声,恶作剧地大喊,麻婆——

凤绣顿时变了脸,粗鲁又辛辣的咒骂从她口中飞出,像一群群愤怒的乌鸦,但凤绣并不是来自乡野的女人。

凤绣是梧桐镇最富于曲线美的女人。如果凤绣一直不回过头来,她风姿绰约的背影多么迷人啊!可惜一张脸却布满了出水痘留下的“天花”。命运在凤绣的面庞刺上丑陋的纹记,将她美丽的丹凤眼变成了消极悲观的摆设。她偏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将头发滋养得乌亮溜滑,仿佛要让冥冥中那双“天眼”好好看看她。

凤绣骂过了,解恨了,凶巴巴的脸显出深深的神秘的笑意,眼睛又望向了远方。奶白色的沙子路上,凤绣肩担柴草,乌布裙在风中飘摇,背影越来越淡,歌儿渐渐虚缈。

大头仔和凤绣一样,都是梧桐镇的名人。

大头仔人到中年,来看我爸下棋,也趁机尝过两口著名的茅台酒。

大头仔的头像一个倒挂的大葫芦,脑积水后遗症,头疼一发作,简直要他的命。

大头仔的身高永远一米四零,给我的印象却相当地高大孔武。大头仔曾帮我捉萤火虫,那时我还是丁点大,他却是十足的老小伙啦。他逢人就憨稚地笑,露出贝壳一样的白牙齿。

大头仔自小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向阳的草坡上,那片毛毛的、绒绒的狗尾巴花格外令他喜爱,他跟它们一样,仿佛都是无人注意的亲兄弟。

孤寡女人雀兰婆婆来自广州花县,没有正式工作,她就用一副银耳环跟石匠换了一个石磨,专门帮人磨米粉、马蹄粉、莲藕粉什么的,赚一点米和粉维持生计。

忽一日,她收养了大头仔,那时大头仔已经九岁。

每天,雀兰婆婆颠着一双缠过一半的小脚,站在草坡下面四处张望着,亮着嗓门喊:“古古,古古啊!你在哪?回家吃饭喽……”

大头仔就会忽然从狗尾巴花丛中站起身,亲热地应着:“阿妈!阿妈!我就来!”

大头仔有了阿妈,像青草喝饱了水,一个劲地长,虽然矮,却矮成虎背熊腰。但大头仔脾气好,梧桐镇的小不点们也敢欺负他,向他掷瓦片,打得他嗷嗷奔逃。

大头仔的同龄人早上学了,但大头仔没学上。雀兰阿妈也没有钱为他买何济公止痛散,大头仔一头痛就躺倒在狗尾巴花丛中打滚,花儿们只好在旁边微微叹息。若他多日不去,花儿们便如同不见了一个好兄弟,默默地低着头,想他。

大头仔在老榕树下试了几次香栗爷爷的烟斗,发现抽烟可以治头疼。

正是很热闹的年代,每个角落都响彻地动山摇的革命歌曲。大头仔对那些丁是丁、卯是卯的歌曲琅琅上口。造反派把鞋子悄悄塞进他的后衣领,诬赖他偷鞋,非罚他唱歌,大头仔就唱,一双粗壮的手昂奋地打着节拍,唱完就获奖赏一口烟抽。

遇上头疼发作,大头仔就不断地唱,一双手更用力地打拍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梧桐镇一间小磨坊里,住着一个“老九”,他是个烟鬼,烟瘾一发作,竟然开口向大头仔讨烟抽,一副饿态。大头仔每次得了烟,都分给老九一半。

老九让大头仔把眼睛闭上。他自己则一边抽烟,一边折下一根小树枝,一撇一捺地在泥地上刻字,刻好后再用土埋起来,与大头仔一起玩找字、猜字、识字的游戏。

梧桐镇的雨季,那些白墙、灰瓦、乌檐的平房,错落在田间、山前、溪畔,成了氤氲的水墨画。那些用黑底红边的围帕在头顶盘成螺锥状的农妇,至今在我记忆的长河里趟水穿梭。她们披着褐黄的蓑衣,戴着尖顶竹叶斗笠,腰别褚色柴刀和饭甑,赤着脚,赶着一群黑水牛或大黄牛,沿着白白的沙子路,慢慢走向田园和山坡。

每逢七夕、中秋、冬至及除夕前后,一群群梳着油亮发髻、衣着鲜艳的农妇,挑一对小隔笼,笑语欢喧地穿过油桐树下。多数是同一村庄的妯娌姑嫂,走的也是同一家亲戚。隔笼上格是抹红印的腊鸭,下格是红米糕和米粉饼。岭南的山水花鸟像图腾一样,印在米粉饼面上,一派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气息。

这些农妇里头,就有小陆老师,她是在小马老师走后才来的。

小马老师回城结婚,带小侄子逛街,小侄子被人拐走,她餐风露宿地找人,忽一日精神失常了!小马老师未婚怀孕,跟人说对象在远地,有头有面,其实就在梧桐镇,是有家眷的人。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她只好愁肠百结地离开了小学。

小陆老师长得很好看,只有十八岁。常见她躲在晾晒的床单背后排舞——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快马加鞭未下鞍……两指一并,挥手一推,还连蹦带跳。转眼间却已嫁回小乡村,土头帕,布衣裳,融入乡妇的社交圈。

到了破四旧、立四新,凤绣做女红用的萝筐被掀翻,刺绣花样被踏得面目全非,布裙子被撕碎挂在电线杆上。跟着一起倒霉的人还有凤铜,人们动不动就拉他来给凤绣作陪斗,要他交代与凤绣的“真实”关系。

曾经,性情软弱的凤铜受不了折磨,差点就要“坦白”,却被凤绣骂得狗血淋头:“无用鬼!怕死鬼!你给我抬起头来!你这个下贱胚子!你不要脸!你敢往我身上泼污水,我绝不放过你!看我不咒死你!”

骂完了凤铜,凤绣又骂起批斗她的人来:“呸!这个鬼世界!你们这帮衣冠禽兽!你姐姐我跟你睡个觉,来吧,不要脸的统统都过来……”

与此同时,大头仔的雀兰阿妈由于被抓去当过“慰安妇”,也成了“日本奸细”,被剃了“阴阳头”游街。

造反派对大头仔说,来,唱一支,让她清醒清醒!唱完给你大把烟抽!

造反派起个头,叫道,预备唱!——还是没有声音。

大头仔捏着愤怒的拳头说,阿妈不是坏人,我不唱!

话音刚落,脑门被猛击一记,头疼像马蜂群包抄过来。大头仔一头顶撞过去,对方肚皮鼓出了一团红紫。大头仔被打翻在地,耳边是铺天盖地要打倒他的口号……

大头仔不再唱歌。头疼病发作时,他就翻筋斗。大头仔的前滚翻、后滚翻让人笑破肚皮,他从牛粪堆上翻过去,每连翻五个筋斗,得两支烟。攒够烟,他又去牛棚与老九分享。

人们仍不过瘾,叫他从胯下爬过去,趁机把他的脖颈夹起来,要他学猪哼和狗吠。大头仔不干了。他在狗尾巴花丛抱头呜咽。

老九用手指在泥土中挖好两个字,要大头仔慢慢找。

大头仔先找到一个“尊”字,然后又找到一个“严”字。

大头仔早跟老九学习过这两个字。大头仔轻轻地念着:尊。严。

老九说,是尊严!这两个字要一起念。尊严!孔夫子讲,人贵有自知之明。可这还不够,人贵有尊严!我们不能为了烟,把尊严丢了!

两双手掌砰砰相击,发誓戒烟!

但大头仔并没有戒烟,他后来使用力气挣烟,变成了“气功师”。他与人打赌,用手掌一次劈开十片青瓦,得十根烟,碎了九块都不算数。人们叫他劈砖、劈树、劈石头,好像那双手不是血肉,而是钢筋。为了烟,大头仔的手红红紫紫,流血结痂,渐渐铁皮一般坚硬。

我妈拉着我的手去供销社买橄榄时,我五岁,唯一的一次亲眼见到大头仔表演“绝技”。

大头仔这回准备一掌劈断窗枝,他的手已经举了起来。

我说,大头仔别!千万别!你的手会好痛好痛的喔!

大头仔一怔,惊诧地望了我一眼,手停在半空中,仿佛有些难为情。

有人就说,原来大头仔怕痛,是怕死鬼!

大头仔说,你妈才是怕死鬼!

一笑间,咔嚓地一声闷响,樟木窗枝断裂了,一双“铁手”伸过来向一个小丫头炫耀。我泪汪汪地望向大头仔的手,这双手果真是铁锤,是哑巴,不会流血和喊疼。

再后来,大头仔也是用这双手,在夜色下帮我捉萤火虫。

每捉了满瓶子,我便拔掉瓶盖,让它们一串串飞出去,刹那间的光明,“唰啦”的一下,将夜幕撕破了一个碎洞,快乐如同一群野鸽子,从迷迷糊糊的心窗里扑闪而出。

大头仔站在月光下的草坡上,咧开嘴,嘿嘿、嘿嘿地笑着,牙齿亮白亮白,闪着光,似乎牙缝间也叮满了萤火虫。

那段日子,我把大头仔当作是我最铁的朋友。我为此常常偷走爸爸的烟去送给他,直到我“偷烟”的行径被发现。

妈妈问我,那些烟呢?

我说,抽掉了,没了。

妈妈为此而忧心忡忡。最令她不解的是,我独自抽掉了那么多烟,为什么支气管哮喘却没有发作呢?

我像汝真子坚守鹅毛鸭毛的秘密一样,拒绝说出我把烟偷去了哪里,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跟大头仔联想起来。

如果没有大头仔的萤火虫,若干年后回忆起梧桐镇的童年时光,又哪里会有那么一抹明媚而温暖的印象?

在北市“送别”小堂妹希露几年后,广东发生“逃港”风潮,罗婶的丈夫罗根和几个老知青铤而走险。罗婶饲养种猪帮梧桐镇的母猪配种,是在罗根走后。这个神圣又暧昧的职业,使公猪和它的女主人名声远播。

北市是广东北大门,两条大江像一扇半开的贝壳,将美丽的北市像珍珠一样孕育起来。两江聚合后,浩浩涌向珠江口,汇入南中国海。

那天,在北市火车站,我怀着五岁的伤感,去送别两岁的希露。希露被她的香港姨妈抱在胸前,准备告别北市,去当香港居民。

火车呜呜进站了,希露忽然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手臂拚命地伸向小叔和小婶。小婶终于也舍不得了,眼眶发红,一把将女儿抱了回来……

这场未完成的“送别”,使希露与东方之珠香港失之交臂。

梧桐镇的罗根却不肯放弃他的“香港梦”。他跑回湛江老家造好木船,准备从深圳逃港,船就藏在荷塘底下。乡下采莲藕时,无意中把船挖了出来,船被没收了。罗根孤注一掷,潜水过海,从此下落不明。

罗婶开始和公猪相依为命。大清早,罗婶带着公猪上路,去完成使命。有人立坏心肠,朝公猪啐唾沫扔小石头,说罗婶与公猪睡觉,罗婶呵呵笑着,冷不防一竹鞭飞过去,打得那人抱头鼠蹿。跑得最多的,是酿酒厂、豆腐厂和畜牧场。这几个小企业合营,既蒸酒又磨豆腐,酒糟和豆腐渣用来养猪喂鸡。公猪吃了催情粉,脚步欢快而驯服。罗婶怜惜地骂,你这个摇头晃脑的家伙!嘴巴尖脸皮厚,尾巴长身子瘦,看你美的!

黄昏,罗婶披一身晚霞归来,风尘仆仆,拎着一篮子作为报酬的大米、鸡蛋,几斤糯米酒。公猪累坏了,一路东拱西拱,搞不清方向的酒鬼一般,好像闹脾气。罗婶在酿酒厂喝多了,走路风摆杨柳,一边又骂,你这贪欢好色的家伙!馋嘴古怪的猪八戒!煮鸡蛋给你补营养还不行吗?

罗婶后来又学会剦鸡,“生意”红红火火,日子却冷冷清清。

有人劝她再嫁,她总是说,那罗根回来怎么办?

笑容可掬的罗婶,怀着遥遥无期的等待,挥舞竹鞭驱赶着公猪,像一则老式寓言中的人物,沿着童年的小溪逆流而来,紫云英开遍了田野,我又看见罗婶提着竹篓锄猪草的身姿。

神出鬼没的凤铜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一丝皱纹已悄然爬上眼角。他不知从哪弄来破旧的爆米花机和鼓风器,肩上站着一只被剪圆小舌头的八哥鸟,坐在六棵挂果的老油桐树下,遥对着我们的台阶。

姐姐领着我第一个光顾了凤铜的摊子。凤铜穿着斯文,做起爆米花来笨手笨脚,轰隆一声,爆米花机的盖子迸裂了,吓得我们魂飞魄散,他自己也喷得满脸烟灰……

凤铜改卖麦芽姜糖了,敲着小铁片,叮叮当当走来,又停在油桐树下。空牙膏壳、米、废铜烂铁什么的,都可以换凤铜的姜糖。剃头师傅的女儿笑苞捧来两根红薯,小矮人华小燕提着一串橘子皮。无物可换的小孩,眼巴巴围着凤铜转,凤铜把小碎糖末刮成一堆,分在一张张摊开的小巴掌中。以凤铜脚趾都能打算盘的精细,哪里会不懂斤斤计较,但他喜欢小孩子山雀一样吱喳。

八哥在凤铜肩上跳来跳去,人一多,它竟然说,我爱你!

哇,流氓八哥!香栗她们又笑又骂。

凤铜又不卖姜糖了,听说是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过了一段日子,凤铜发明了红油尼龙纸永久草稿本,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一页满了,薄膜一掀,重印在垫底的红油上,又可以继续使用。谁料没多久,买了红油草稿的小孩,全被叫去镇办公室领回一毛钱。

凤铜这回成了“投机倒把”。他那副受了委屈又无所谓的表情,涣散又倔犟的眼神,使我懵懵懂懂地有些纳闷和难过。

凤铜这下真是没什么可做的了。雨声嘈杂的春天,我们放学后排着队,参差不齐地走在白白的沙子路上,忽然传来混乱的人声,挺拔威猛的凤铜在雨中飞奔而来,浑身黝黑亮滑,像一只光秃秃的生机勃勃的长颈鹿……凤铜竟然一丝不挂!

恐惧像风一样追来,大家尖声厉叫,四处逃散,一颗颗心像大风中的小秋千乱摇乱荡着。我的小花雨伞受到莫大惊吓,被风的手一把掀翻,抓走,撒向了半空……

那段日子,一个知青下水库摸鱼溺水,一时间“水鬼作祟”的传闻沸沸扬扬。过了不久,帮政府种菜的潮州夫妇的儿子千飞被蛇咬了,死在医院,一家人痛断肝肠,哀哭着走过油桐树下。无常像蛮横凶暴的大鸟,叼走了善良孱弱的少年千飞青苹果一样的生命,也在我迷迷糊糊的心灵啄出了第一滴血。

搬运工人乔大山也出了事故,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充满喜剧性。乔大山的嘴在抬木头装车时受伤撞裂,满口鲜血,却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乔大山的领导很发愁,乔大山的嘴要是豁了,可怎么娶老婆?于是就来找我爸商量。爸爸马上送乔大山去北市“补嘴”,为了帮他申请工伤补助,还专门写了一篇报告给上头,想不到竟然被刊登在晚报上了。乔大山出名了,当了大劳模,梧桐镇敲锣打鼓欢迎他归来。

有人羡慕地说,乔大山的嘴真值钱!

乔大山一见我爸,两手胸前一抱,作一个揖,大声说,贵人!

小孩子不知“贵人”为何物,倒是乔大山的动作像个武林高手,于是都纷纷模仿,一见乔大山,老远就抱拳一揖,大喊道,鬼人!

哈,敢骂我鬼人?乔大山指着自己的鼻子,很乐的表情。

医院的李院长秋天从广州探亲回来,在“老家”的石桌旁跟爸爸聊天。他说有天他在肉菜市场排队买肉,人特别多,排了一条大长龙。就在这时,有个帽沿压低的矮个子走上前来,叹息了一声,问,就这么几块老皮猪肉,够这么多的人分吗?

在场的人一听,都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没肉吃的苦处来……忽然,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哎呀,都说最近有个大人物要私访羊城,莫非你就是……”

李院长凑近我爸,一脸神秘地说:“你知道吗,矮个子果真是个大人物!你猜他是谁?”

我爸说:“矮个子?不会是邓小平吧?”

李院长一拍大腿说:“嗬,猜对了……他竟然说,你们继续批邓,直到批出真理来!这可不是我瞎编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凤铜裸奔之后,消失了很长时间,到冬天才露面。他仍然穿得很体面,望着空空的油桐树,老半天,才如梦初醒,油桐果是宝贝,早就被车收走了。

凤铜朝山后走去,在野生梧桐树林里转来转去,雨后的空气格外湿润,白絮茫然纷飞,梧桐果落了满地,样子比凤铜更寂寞。树梢上有只瘦弱的凤凰鸟,见凤铜走近它,赶紧一声不响地飞走了。

呆头呆脑的凤铜提了一串梧桐果,来“老家”讨水喝。

凤铜对我爸说,不知为什么,我近来常常梦见梧桐树。

我爸诸葛亮一样笑起来说,这个梦做得好!你要受人尊重了。

凤铜不信地说,梦见梧桐树,哪有梦见油桐树好。

我爸说,那可不见得。梧桐树就比油桐树高大,梧桐木够韧性,不吸水,可以造龙舟。

凤铜问,那梧桐果怎么没用呢?

凤铜一脸焦虑,仿佛自己就是无着无落的梧桐果,只配烂在泥里,一钱不值。这个问题,我爸想得很仔细,他说,梧桐果的籽粒小,没有油,但……也有用!

凤铜的眼睛亮了。在我爸引荐下,凤铜将梧桐果捡来晒干,卖给南粤船民当渔网的浮纲。原来梧桐果也是宝贝。打那时起,捡梧桐果卖的人多了起来。

父母被调去水镇工作。赶来送行的人排满了大路口。大卡车缓缓移动,倒车镜里出现了大白的身影,只见它追着车尾飞奔而来。

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再见了,“老家”!

不远处又传来了我熟悉的歌声。凤绣正挑着柴草一路唱回来,头戴着一顶忍冬花藤编成的帽冠,走在阳光火辣的沙子路上,似悲似喜,又似无喜无悲。

从此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凤绣了?!虽然我从未听懂过凤绣唱的是什么,但那一刻,光阴的魔箭仿佛一闪而逝,把我从八岁变成了十八岁,使我对凤绣的山歌产生了一种“顿悟”。凤绣唱歌,除了为自己解闷,也是为了壮胆吧?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唱来唱去的半疯不疯的女人,以此去抵御世人的轻薄?!

大卡车调好头,准备驶向相反的方向,凤绣只剩下一个孤单的难以磨灭的背影。忽然,她站住了,默默地偏转脸来,朝我们深长地一瞥,与我们的大卡车慢慢擦肩而过。

凤绣的“情人”出现,那是后来的事,“阶级”已经不重要了。由于这个意外的插曲,人们又重新认识了一次凤绣。

凤绣在初等师范毕业,教过小学,跟一个男同事谈婚论嫁之际,大家庭崩败,对方便火速跟她划清了界线……许多年过去了,情人的官越当越大,恰好来梧桐镇“视察”,做梦也想不到会遇见凤绣。为了表示特别的“慰问”,他差人给孤寡女人凤绣送去了一床棉被。

凤绣本来打算接受这床棉被。送棉被的人可能为了让凤绣知道棉被的意义重大,于是忍不住把高官的名字说了出来。

都几十年了。凤绣在冬天也只穿一条薄薄的乌布裙,早就不在乎霜雪。这床棉被,只是将凤绣卑微的痛苦点燃,那是地底埋藏太久的火焰,它们炽热得使人伤心。

凤绣就这样,一把火将棉被烧成灰烬,若无其事地站在牛屋门前,把自己满是窟窿的旧棉被铺挂在老篱笆上,捏着绣花针,用缝纫社捡来的小布头,把被面绣得花花绿绿。

凤绣专注得像女娲用五彩石在补天。

有人骂凤绣放肆,不识趣。凤绣是在补心,别人怎么会懂?凤绣的放肆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生一世,这样的放肆谁配有?如果凤绣肯取巧、妥协,早就不叫凤绣了。

凤绣是永远的孤独。

神游岭南,梧桐镇的原自然风景大片大片活在我的梦境中。那些年年月月成群成群的狗尾巴花还在不在?那些在夜幕下闪烁微光的大头仔的萤火虫还在不在?那个在命运的重重阻力面前永不绝望的凤绣的背影还在不在?那朵神秘的七色花,有谁找到了它吗?

凤绣八十一岁在养老院去世,笔记本上还记着几个“坏人”的姓名。

凤绣的歌,是唱给梧桐山听的,是唱给她自己听的,也是唱给我听的吧?当我一次次经历幻灭和创痛,就一次次听见凤绣对我说:飞呵,飞呵,七色花!

凤铜去香港继承了叔叔的遗产,当了掌柜,梧桐树的好梦终于成真,但深受贬抑大半辈子的脚趾头,还能灵活地打算盘吗?

老九回省城教书了,据说还给大头仔寄过烟。大头仔劈柴、烧饭、扫大街、下粪池打捞手表……侍奉雀兰阿妈终老后,离开了梧桐镇,音讯全无。

湖南婆阿姨一家早搬到了珠三角。她的眼睛生了白内障,做起缝纫来却毫厘不爽,仿佛一双手长满了眼睛。

老蒋的身世则有一些传奇。他从小当雇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天清早去担水,听说对岸在招兵,木桶朝河里一扔就潜水走了。这一去,先是在一个大人物麾下的师团里参加了解放战争,接着又去了抗美援朝。归来后,却因贪污三十斤粮票而被削职,流落梧桐镇。老蒋最后在食品站复职并退休,其中我爸也帮了忙。老蒋老了,在家中的“地位”远不如从前,湖南婆阿姨怀疑他偷钱买酒喝,一家人关起门来搜身,老蒋可委屈了。

至于荒肚嘛,早出落成一个靓丽的大姑娘,苗汉混血,野猫子一样妩媚精灵,改了一个学名:煌英。

荒肚,还记得从前的七色花吗?

如果为七色花取个名字,我想“诗意”最为合适。

凤绣呢,在她有生之一刻,她有没有找到它?

让我们不停地、不停地寻找,好不好?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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