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
2008-03-29徐岩
徐 岩
耿大福的头肿了,使原本就小的眼睛更眯成了一条细缝,这是他醒了之后才发现的。
口渴,耿大福说,女人给他端来一瓢井水,耿大福咕嘟嘟就灌进去了一多半。
之后他又说饿了,女人再给他端上来一碗土豆汤和放在瓷盘里的两块黑面包。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女人才朝他递过来一面木头板夹着的小圆镜子,让他看自己晃动在镜子里面的那张脸。这回耿大福彻底傻了,镜子里面的哪是他呀,分明是刚刚吃过的那两块黑面包,一张脸似很久没洗过样,还臃肿得邪乎。
女人是俄罗斯籍,这一点耿大福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在涂了红油漆的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就想明白了,自己这是越了界了。越界是迫不得已的事,也是昨天晚上的事。他和堂弟耿小军划一条木船从大口门江弯的柳毛趟子过了主航道,去对方的水面上狠狠地甩了两网。网入了水没多长时间,鱼就挂上来了,都是六七斤重的草根和江胖头。鱼被活蹦乱跳地扔到船舱里,让兄弟俩的心也跟着活蹦乱跳起来。耿大福朝夜色下的水面上瞅一眼,马上拾掇网具。堂弟耿小军却又甩下一网,从下网到起网的时间最少也得二十分钟,就是这二十分钟之后,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江面上也刮起了大风,船最终被浪掀翻竟是几秒钟的事情。
耿大福跟那女人说话,是汉语和俄语夹在一起的话。耿大福说你的好姐姐、哈拉少的。他边说还边翘起右手的大拇指朝女人比划。女人脸上笑着朝他嘟噜了一句什么,耿大福没有听懂。女人就把一双手掌并到一起,做了个合十的拜佛动作,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回耿大福懂了,他知道女人是在替他祷告,担心他了。
耿大福用手比划船和划桨的动作。女人好像明白了,比划着跟他回应,意思是船没见着,只见到他人躺倒在岸上。耿大福的心跳立马就加快了。他想,船呢?堂弟耿小军呢?想了一会儿之后,再拿手一摸脑瓜门子,一大把的汗。
暮色起了,暮色照着李北村石板路歪斜的街道。
暮色四合有一阵了,天也没大黑下来。
耿玫被娘拽着一跌一撞地朝村东头的治安所走,两个人像极了秋天飘着的叶子。只不过是叶子飘在风里,而她们俩则飘在夜色里头。
两个人的头上和远处皆有大团的白色,头上的是被云层遮了些许的月光,远处的是模模糊糊的河滩。两个人的脚步很急,不时地踢起一两粒石头子,滚动后撞到土墙或者板樟子上,引来一声又一声的狗吠。
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幢挨一幢的木头房子,黑黢黢地矗着。那房子的影像实在是不清晰,像画里的水墨,洇得不甚均匀,却散得很开阔。
耿玫是在睡梦中被娘唤醒的,她昨天晚上才从镇中学回家里来取粮食的。本打算睡一夜,天亮了就返回学校。到高二了,课程很紧张,拉下就不好补。娘的腿脚不利索,做不了啥重活,比如田里的活。只能做些轻点的家务活,这个家就全靠她父亲耿大福了。无冬立夏的种那几亩薄田,用打下的苞谷换钱供她念书。耿玫从小学念到高中,是花了很大一笔费用的。耿玫的父亲便在歇锄的时候叫上堂弟耿小军下江打鱼,换些钱贴补一下家里。
娘急三火四地把耿玫叫醒,跟她说快点穿衣服,跟娘去村治安所,你爹出事了。
娘的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雷电,快速地击中了耿玫,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有问题了,竟没听清娘说的话。
她就边坐起来穿衣服边追问了一句,娘你是在说俺爹吗,俺爹他怎么了?
娘又把刚刚说过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这下耿玫听清了,她套上最后一件外套,麻利地跳下地说,这是咋闹的,俺爹他怎么会出事呢。
两个人互相拉扯着来到村东头靠近打谷场的治安所,里面的灯光下坐着三个人,这三个人耿玫有两个都不认得,只认得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烟袋的村长德怀叔。
待外面的狗吠平息了之后,村长德怀叔拿烟袋杆指着那两个陌生人对耿玫娘俩说,是镇上来的李公安和王公安,找你们了解情况的。
那个姓李的公安脸上的肌肉很丰富,说话也直。他看了耿玫的娘一眼说,你们家耿大福怎么就没办捕鱼作业证呢?
耿玫的娘犹疑了一下说,他去镇上办了,好像是没办下来呢。
李公安眉头皱了皱说,没办下来那是没有下江捕鱼作业资格的,你说这不是违法吗?
耿玫娘再一次犹疑了一下,小声地说,作业证是没办下来,可你们口头不是答应了吗?办证的一千块钱可都收了的。
李公安在灯下的一张脸就变了色,赶紧朝耿玫的娘挥了挥手说,瞎说吧,哪个同志负责的事情,收了钱不给打证件,不说也罢。咱单说今天这事,你家老耿怎么还过去了呢?
耿玫娘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她哽咽着说咱哪知道啊,他们哥俩走的时候说,去内河的江岔子撒几网就回来的。
始终都没开口说话的那个王公安这会儿说话了,他说事情已经出了,着急也没甚用处,先布置找人吧,越界不越界的等找到人再说。
尔后就安排村长德怀叔张罗人去江边上寻,说恐怕全村子在家的男人都得出动才寻得快。
耿玫跟娘往外面走时,她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
她走到门槛处时回头看了一眼,瞧见正往烟袋锅里摁烟末的村长德怀叔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耿大福喝了整整一大搪瓷缸子白开水,才觉得浑身暖和了些。
他想跟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的女人说会儿话,毕竟得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她家里的,换句话说他翻船落水之后是被谁救了。因为在这个俄籍女人的家里他没有瞧见再有其他的人。
可女人却不理会他了,女人拾掇好茶几上的杯盘后,便指着墙上的挂钟比划着说,很晚了,你得休息了。尔后就去旁边的一个房间睡了。
耿大福只好又一头躺倒在沙发上,眯起眼睛。他半年前有过一次越界的事,那是他跟一个鱼亮子的大发一块撒网时被风浪刮进小黑通岛的。好在没有被俄军的士兵撞上,躲到天黑才把船划回对岸的。
这次却不那么好运气了,就为了多撒那么一网,风浪就起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船翻了不说,堂弟耿小军失踪了不说,自己还稀里糊涂地跑到了俄籍女人的家里,究竟算是咋回事情。
尽管是喝了女人拿给他的消炎药,可头仍旧疼得厉害,脑瓜仁子一胀一胀的。他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天大亮时,女人给耿大福煮了牛奶切了同样两块黑面包,略微有所不同的是比昨晚上多了一碟子咸黄瓜和一个煮鸡蛋。
耿大福却吃不下了,可能是落水之后被撞昏迷了,脸磕碰得肿胀起来,嘴唇也肿了,连张嘴都有些费劲,就喝了杯子里的牛奶。
耿大福在跟女人的交流中知道了他是被女人的弟弟从江边上背回来的。女人的弟弟拿镰刀砍柴禾时发现了被冲上岸的昏迷着的耿大福,就将他背到了不远处的姐姐家。
耿大福十分感激女人和她的弟弟救了他一命,他掏出缝在内衣口袋里的几张钱,塞到女人手心里。然后比划着说要走,却被女人给按住了肩膀。女人朝他比划着,意思是说走也得天黑。
傍晌午时,女人的弟弟来了,送来半筐西红柿和一瓶烧酒。女人的弟弟很瘦,颧骨特高,一双很有神的小眼睛。他汉话能说一点,相当吃力地告诉耿大福说自己是一个牧民,他们住的这地方只有四十几户人家,叫琴亚连科牧场。离牧场两公里就是一个哨所,有士兵荷枪实弹地把守。他们以种田为主,兼营蓄牧业,尽管勤劳,却并不富裕。
女人给他们俩烤制了一小盘牛肉干,又做了道西红柿拌白糖。说是白糖其实是那种粗砾的沙糖,糖质呈棕黄色,吃起来不是很甜。女人还特意在几块黑面包上抹了点黄油,算是奢侈了。
女人的弟弟把两个杯子里倒上白酒,说喝一点暖身子吧,然后一扬脖就把半杯酒干了。
同样是十月份的天气,那边要比李北村冷好几度,风刮在窗上有要下雪的感觉,难怪女人家里的壁炉升着,柴块在炉膛里面哔哔剥剥地燃烧。
耿大福跟女人的弟弟虽说语言不是很通,但他们之间的手势却相近,比划着就把一瓶烧酒喝光了,两人的手也握到了一起。
之后两个人就卷叶子烟抽。耿大福卷了颗细的,因为他的嘴还不能大张着,稍稍的有些肿。女人的弟弟却卷了颗粗的,足有大拇指那么粗。两人盘腿坐在地板上对着喷云吐雾,惬意,也舒坦。
这其间女人的家里来了人,也是个女人,却是个年轻一点的二毛子。那女人长得好看,身子却瘦,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那年轻一点的二毛子女人是街坊,来串门借东西的。女人的弟弟称那年轻一点的二毛子女人叫二串子马达姆。耿大福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就是那女人的爹娘是混血的,说不定哪一辈的男或女是中国人。
那女人很随和也很开朗,跟女人的弟弟打招呼逗笑话的同时,手却伸向餐桌上的盘子,捏了两小块牛肉干扔进嘴里嚼。女人的弟弟则在她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哈哈笑个不停。
下午时分,女人给耿大福的脸又上了一种药末,然后让他在沙发上躺下再睡一会儿。耿大福在女人的弟弟临走时,把他用了至少有四个年头的一只响铜打火机送给了他。那只打火机是耿大福当兵的小弟弟回村里探亲时送给他的,一直是他的心爱之物。
尽管已经两天了,耿玫为此还跟学校打电话请了假,也还是没有她父亲耿大福的任何消息。耿大福的堂弟耿小军被找到了,他落水之后拼着全身的力气游回了岸边。又忍饥挨饿走到天亮,才回到村里。
李公安和王公安及主管外事的刘副镇长从耿小军的诉说中掌握了耿大福的一些情况,大体上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落水后淹亡了,另一种是被冲到了对岸的俄方境内,生死未卜。
刘副镇长把任务指派给了李、王两位公安,让他们迅速跟边防驻军联系,看能不能通过会晤的方式查找李北村的落水渔民耿大福的下落。
耿玫被娘好说歹说劝回了学校,娘答应一有消息就给她捎信叫她回来。
在耿玫回学校之后,耿玫的娘做了以下这些事情。
她先去镇公安所给堂弟耿小军送去了一件棉大衣,就在耿大福他们划船越界捕鱼之后,天气突然间就起了变化。大地上一夜间便有了霜降,寒冷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些。李公安给她捎信说,耿小军涉嫌越界捕鱼被暂时拘留了,待案子有了结果再说,并让她给捎些衣服和伙食费去。耿小军没老婆,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娘,她当嫂子的不管就没人管。
耿玫的娘一瘸一拐地把棉大衣和几张钱送去后,又坐车跑到镇上去把自己结婚时买下的一枚金戒指和一副银耳环当掉,备些钱留着应急。她听那个王公安和村长德怀叔说了,耿大福万一真的是越了界,即便是被会晤交回来,也得受到刑事处罚,重了得判刑,轻了罚款。家里没有多少余钱,有一些都刚刚给女儿带去交下学期的学杂费了。
耿玫的娘没有打过鱼,丈夫每次下江驶船时都不带她去。一来说她是个女人,女人不近水的;二来嫌她是个瘸脚,绊绊磕磕的会给他惹麻烦,在家里侍候好家人就行了。她很听话,自己是个残疾人,男人不嫌弃她就该满足了,风里雨里的活计应该是他们男人家的事情。她就把菜园子和屋里屋外侍候得井井有条。洗衣喂鸡、淘米做饭样样干得来。
可这回男人突然间就摊上了这样的事,让她一下子就如同掉进冰窟窿里一般,浑身冷得不成样子,没主意也乱了方寸。
她当掉金戒指和银手镯回到村里,去找了村长德怀叔,央求他帮忙救人。
村长德怀叔说,你哭哭啼啼地不停挤尿水有屁用,村里已经在帮你想办法了,可现在是不知道人在哪儿,咋个捞人法呢,只好耐住性子等。
耿玫的娘觉得村长说得也对,真就没个法子捞人,真就得等。
可咋个等法呢?等一般的事情可以,等失踪的亲人就了不得了,何况这失踪的人又是她丈夫,耿玫的娘简直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要是这样等下去,不出三天,她就得犯心脏病,甚至死掉。
没到晚饭时间,俄籍女人的家里就来了几个穿军服的俄军士兵。
他们端着枪把耿大福连同女人一块给带走了。
耿大福被撕扯着往军用卡车上带的时候,他看见那个曾来过女人家里被女人的弟弟摸了大腿的年轻二毛子女人,也就是女人家的街坊正趴在木板夹成的樟子间朝他们偷窥着,他还看到了那个年轻的二毛子女人嘴角上挂着的一丝坏笑。
耿大福一下子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想一定是这个女人告了他的密。
耿大福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二毛子,你八辈子的先人该不会是俺爷爷吧。
耿大福被带到一座周遭围了铁丝网的房子里,木墙木窗木质的地板,清一色的木刻楞房,里里外外都被粉了暗绿色的油漆。墙壁上用白油漆写着一些他不认得的洋字母,歪歪扭扭的不好看。
耿大福被关了两个多小时,才有人朝他的房子里走来。
他看见救他的那个女人被士兵押着从另外的一间屋子里出来,送到大门口,好像是放了。耿大福才在心里松了口气,他本意是不想太连累人家的,那女人是个好人,她弟弟也是个好人。他们没有瞧不起他这个脸肿得像窝瓜似的中国渔民,还给他吃喝,拿出酒来招待他,这不就是他们李北村待客的方式吗?
进来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没有穿制服的中年人,也是个混血儿,很友善地用汉语问他,是渔民吧?耿大福点头说是。那人又问他为什么要越界?耿大福说不小心被风浪刮过来的,他们翻了船。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他是被撞晕了的,怎么越的界都不知道了。旁边的一个俄军士兵嘟噜了一句什么。那个中年人朝他翻译说要讲实话。耿大福说俺没有撒谎的必要,说的都是实话。
几个人就出去了,十几分钟后,那个没穿制服的中年人和另外一个士兵返回来,给他在桌子上铺了一些纸笔,吩咐他写一下越界的经过,再填一张表格。都写好了就放他回家。
耿大福不识字,也不知道咋写,急得脑门上又冒汗了,头也胀痛起来。
他站在窗口朝外面望,窗前除了野草甸子再没别的什么,偶尔能看到一点远处的河滩,灰白灰白的颜色,扯着他的心。可不是吗,已经跟那个俄籍女人的弟弟说好了的,晚上就弄条小木船或像皮伐子送他过江的,却意外地被抓了。这会儿,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耿玫一定急得团团转呢,堂弟耿小军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耿大福捏锄头似地捏着那管粗硬的铅笔,不知从何下笔,他着实的不会写几个字的。
耿大福写两个字就撕掉一张纸,急得眼泪围眼圈转,几乎要掉下来。
耿玫坐在教室里怎么也听不进课去,她的心怦怦怦总是跳个不停。
这是下午的第一节课,一位戴眼镜的男教师在讲新添置的生物课。其实她很喜欢这门后加的功课,也很喜欢这位跟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教师讲课的语气,生动有趣,语音也磁性舒缓。可是今天她却一个字也无法听进去,面前的黑板上总是有一张脸不停地晃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模糊时是一些熟人的面孔,像数学老师或好板着脸的校长,抑或是村里的那个长辈;清晰时就是父亲耿大福的脸,父亲好像在哭着跟他说什么,又好像在拿一双糙手摸她的头发和脸。
耿玫终于熬到了下课,她收拾了书包跑去跟班主任请了假。耿玫撒了谎,说她父亲病了,很重,她得赶回李北村去看一眼。
耿玫便去长途汽车站打了车票往家里赶。坐在车上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太惦记父亲了,在她的眼里,父亲比母亲还要慈爱一些,父亲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憨厚耿直,不声不响,什么事都在心里暗暗打算着,比如要买种子化肥下田了,比如家里的柴禾不多房脊需要修补了,他都是一样样闷着头去做。父亲的胆子也小,从来都不做什么坏事。可这回却是怎么了,听村长德怀叔说那意思,父亲跟堂叔俩人肯定是越界捕鱼了,那可是违法的事情。
耿玫知道前年秋上,同村的刘化学哥仨就是在打鱼的时候越了界的,结果抗拒俄军士兵的抓捕,老二被当场开枪打死,另外两个也被判了刑,那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呀。
耿玫想父亲知道那事啊,他当时在家里还念叨说刘家哥几个咋就鬼迷了心窍呢?可这次他却也跟着鬼迷了心窍。
耿玫想到这心疼了一下。
耿大福最终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在他拿笔欲写越界经过的中途,那个混血儿中年翻译进来给他送了一杯凉牛奶和一块干硬的黑面包。耿大福问他那个表格上都是些什么字。那人随口就用汉语跟他说,是一份悔过书,填上就可以送他回家了。
耿大福便心里犯嘀咕了,自己不就是过界打了两网鱼吗,填的哪门子悔过书呢?别不是老毛子在政治上耍什么花样吧。他是知道他自己的,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渔民,除了撒网捕鱼,种田撸锄杠还能做什么。却让他弄些个字来填,别给国家上添麻烦吧。耿大福觉得脑袋瓜子更胀得邪乎了,他想要是村长德怀在跟前就好了,村长德怀是多少识些文字的,起码的要比他见多识广,会教他这字他耿大福究竟该不该写。
经过反复的思前想后,耿大福下了狠心,绝不填一个字,不给村里找麻烦。
夜色来临时,那个没穿制服的中年翻译告诉他说,不写那份悔过书,是不会放他回家的,说不定要把他关进监狱里,关到死。
耿大福说关就关,天天有黑面包吃有牛奶喝,美着呢。
事情是继续朝前发展的,沿着它行走的轨迹。
李北屯建在一个高岗上,整个屯子离江不远,有时候上院子里的苞米楼子上抱柴禾,就能够望得见黑龙江那块银链似的水域。耿玫的娘已经有两个晚上不吃不喝了。她披了件棉袄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苞米楼子上朝远处的江岸望。
村子里烟气缭绕,暮色四合,许多房子里都有光亮了,是那种如豆般桔色的灯火。这时候,耿玫进了院子,见自家屋里没有掌灯,就一声声地喊娘。耿玫的娘马上在苞米楼子上回应,说你咋跑回来了,学校里没有课吗?
耿玫说有课俺也听不进去,心里总是惦记着你惦记着俺爸。
她说着话便手脚麻利地抓梯子爬了上去,见娘正在苞米棒子堆上坐着呢。
耿玫就扑过去,掉下了眼泪。
耿玫的娘说,你爸他没啥事,下晌村长给信说人找到了,在对面的兵营里呢,已经会晤了,很快就能交回来,顶多罚点款。
耿玫说,要是钱不够,她可以不念书了,正好下学期的学费还在她兜里没来得及交呢,先给俺爸救急用。
耿玫的娘被耿玫这句话说生了气,一把推开她说,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总跟着掺乎什么,念好你的书比啥都强。
耿玫的娘又在夜色里朝远处的江滩望了一眼后,就奔梯子处走去。她的背影一歪一扭的,很苍老也很单薄,而脸正迎着渐起的冷风。
耿玫的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她哽咽着没有说出什么。
村子里黑黢黢的一片,灯火都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到处都是房屋孤零零的影子,和收割过后荒凉的麦地,空阔而寂寥。
耿玫捏着内衣口袋里被娘放好的那沓钱,重新用别针封好口。
整个晚上,耿玫的娘都跪在灶房的祖先灵位牌前,双手合十祈求丈夫耿大福平安。
耿大福一连被关了三天。
第三天已经没有黑面包吃和冷牛奶喝了,取而代之的是土豆汤和玉米面饼子。耿大福在心里想,老毛子这边也吃这个啊,苞谷真是养人啊,走到哪儿都时兴吃这个。耿大福没在乎人家给他吃什么,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吃啥都一样,肚子不金贵,又不是没吃过玉米面饼子,对于庄稼人来说,玉米饼子还是好嚼咕呢。他就每顿都把两个饼子吃光,再喝掉搪瓷缸子里的水。吃饱喝足了就闭目养神,等着人家处置。
可任凭他这么等,人家倒不着急了,你不是不写悔过书吗,那就捱着,人家有的是时间陪你捱。还有,不是听那个中年翻译说会关他监狱吗,可到目前为止,还真没关他,只是把他看在一间小房子里。
耿大福在第三天早上起来时,一度想变了主意的。他想不就是在那么一张破纸上写几个字吗,或者摁个手指头印,人家就答应放他回家,瞧那样子不像是在骗他,那可是穿军服的人呢。再说了,自己是有错的,打鱼你就打鱼呗,不老老实实地在自家的水域打,偏跑人家那边去,不明摆着在骚扰人家吗。
可他转念一想,那字还是不能写,写了后果会是怎样,他无从知晓,别把自己弄成一个卖国贼的身份,那可就让村里人笑话他了。
耿大福在第三天中午的时候,生发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越窗逃跑。
吃过那两个玉米饼子后,耿大福贴窗户朝外面看个仔细。后院用石头砌起来的围墙只有一人多高,上面没有铁丝网,只零星插了些碎玻璃。前院大门处的哨楼里只有一个士兵把守,是个固定岗。耿大福觉得这真是个机会,他得跑,得冒一次险,跑到江边就好了,没有船也不怕,他识水性,从小在黑龙江边玩,练得差不多的。落水那天晚上要不是风浪大,情况危急,他不会被撞昏过去的,怎么也能泅水回到岸上的。
耿大福打定了主意之后,决定在晚上逃跑,他真是想家了,想李北村那个泥土的小院落,和那两间红瓦房,还有老婆做的小米干饭、炸鱼酱。
事情的结果是他没有成功,在越了墙跑出去几十米之后被哨兵发现了。人家拉响了警笛,打开了探照灯。耿大福脚下的那片野草甸子便如同白昼一般了,他惊慌失措地站在了原地,像木偶似地束手就擒。
抓他回去的哨兵受到上司的训斥,在推他进关押的屋子时,踢了他两脚。这一踢,把耿大福给踢恼了,跳了跳说,等着瞧吧,我还会跑的。
也是第三天的晚上,在李北村的村委会里,村长把全村的人都集中了起来开会。
村长德怀叔摸着满头的银丝说,耿大福打鱼越界可不能看成是小事情,撒两网多抓两个钱,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简单了。我可说好了,咱们村有渔民作业证的有十好几号人呢,谁要是这么想就是他妈的混球脑袋榆木疙瘩。
渔民也得懂法,也得及时地掌握边境政策和法规,莫做违法违纪的事情。
镇公安所的同志说好了,这两天越界被抓的耿大福就能够通过会晤放回来,到时村里会通知大家伙,都去江边迎迎他,一来本村住着,暖暖大福的心,二来也都跟着受受教育。
村长德怀叔说完就卷了根叶子烟边抽边说,大家伙没啥别的事就散了吧。
村里一干男女村民便七嘴八舌嘟哝着什么,作鸟兽状散了。
耿玫的娘手里捏着一只刚纳的鞋底,针还扎在袼褙上,她走在最后边,灯影下的一张脸,早就红透了。
耿玫的娘走到门口时被村长德怀叔叫住,问她罚金准备得咋样了?
耿玫娘说刚去镇上当了自己结婚时添的首饰,又找亲戚借了些,估摸着有几千块了,不知够不够。
村长德怀叔说,差不多,少也少不了几个,要是到时候不够,俺再给你添足了。
村长德怀叔还加了句话,接大福回来时就别让孩子知道了,影响她学习不说,还会在心里留一块阴影。
耿玫娘点着头奔家里走,夜色下是她摇摆踉跄的身影,慌乱且踯躅。
她身后的夜色下,跟着狗的吠叫,此起彼伏。
农历八月二十九,寒露第一天。
耿大福被押上了一艘白色的快艇,过主航道朝对岸驶去。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自己是没写悔改书的,甚至于说没有写一个字,人家能就这样放过自己吗?近千米宽的江面十几分钟就跑完了。耿大福已经看到了对面迎候的人群。他眼睛很尖,隔很远就看见了镇公安所几个穿制服的同志和村长德怀叔。之后他又看见了自己的老婆也踮着一只脚站在那儿朝他望着。
耿大福一张肿胀的脸刷地一下就从头顶红到了脖子根。
在护送他的士兵给他打开手腕上的铁镣子的一瞬间,耿大福嗷嗷地大叫了一声“丢娘的人啊”之后,纵身一跃,从快艇的甲板上跳进了波翻浪滚的江水中。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们想不到能够发生这一档子事。
一分钟后,一个穿制服的公安同志从迎候的人群中窜出来,也箭一般射进水中。
另有几个人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耿大福入水时因体姿过于歪斜,实打实地呛了水,很快就被卷入激流中,不见了踪影。
傍晚时分,李北村由渔民自发组成的一个打捞小组终于在尤家张网下游的甩弯处找到了耿大福的尸体,整个一张脸更加肿胀得邪乎,眼睛闭着挺安祥的样。
这起事件到此就结束了,俄方向李北镇的中国驻军递交了扣押越界人员耿大福的公文,尔后快速地返航了。
耿大福的死被定性为自然死亡事故,对其越界捕鱼一事免于追究,由村里处理。
耿玫的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懵了,一下子瘫软在了河岸上。
一周后,天落了第一场雪,耿玫从学校里特意赶回来,把耿大福用来捕鱼剩在家里的那几片网扛到江边上,拢堆火烧着了。
火光映红了她一张泪眼婆娑的脸,像极了雪地上盛开的一朵腊梅花。
从此,黑龙江即将迎来冰天雪地的日子,风和雪都将是肃穆的。
责任编辑 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