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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赶死

2008-03-29詹谷丰

广州文艺 2008年3期
关键词:族长祠堂汉子

赶死不是敢死。赶死是句骂人的话,它的意思是诅咒人快死,抢死,抢在别人前头死。这句恶毒的咒语在狮子门一带流传甚古。在狮子门的正海村,男女老少,上至手捧书卷文质彬彬的先生,下至刚刚学语的乳臭孩童,被人惹恼的时候,都会恨恨地骂一句:赶死!你赶死啊!

百耀公自打记事时起,就知道这句恶毒的咒语的传说。许多年以前,一群孩子去村里的私塾上学,那时雨点刚起,几个孩子喊叫着跑过一户钱姓人家的门口,钱家刚刚过门的媳妇端了一盆衣裳出门,冷不防被跑在中间的一个孩子撞倒,木盆散了箍,衣裳撒了一地,新媳妇半天才爬起来,指着那个闯祸的孩子骂道:赶死!你赶头刀啊!几分钟之后,这群孩子从村子中间的木桥上走过,一阵狂风吹来,把走在中间的一个孩子吹落到了桥下,被激流卷走了。这个死去的孩子正是刚刚被钱家的新媳妇咒骂过的那个小顽皮。

正海村的人,九成五以上都姓百。这个掉在桥下淹死的孩子也姓百,孩子的祖父在州里正当着一个操持百姓生杀大权的官。钱家是村里独一无二的小姓,毫无势力。新媳妇自知闯了大祸,惶惶不安,趁人不备,一头从桥上栽了下去,追那个被她恶咒而死的孩子去了……

一句咒语,两条人命,由此可见这句话的威力和恶毒的程度。世上只有打死人,没听说过骂死人的,但这话在狮子门却不适用,如果有人想死,就到狮子门来,让正海村的人咒上一遍就行了。

咣,咣,咣,咣,一阵洪亮激越的锣声响起,划破了山村寂静的夜空,正海村的人一反常态,拿着大刀长矛,涌出家门,大喊着:赶死噢!百家赶死!赶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朝着村中间古榕树下的百氏宗祠涌去。

族长百耀公一身长袍马褂,那顶逢年过节才亮相的瓜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百耀公端坐在八仙桌的上首,几支洋烛插在案上的铜香炉里。晃动的烛光里,百耀公脸色铁青,浓眉倒竖。百耀公端着那个粗长的竹烟筒,凑到烛火上,许久之后,当两股浓烟从他鼻孔中喷涌而出时,人们听到了刮风一般的声音,人们看到百耀公两腮边的咬肌一棱一棱地鼓起来,令人胆寒的杀气在百耀公黧黑苍老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浓起来。百耀公背后是供奉着百家先人的龛坛,一片高高矮矮的牌位透着先祖的威严,点点香火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地闪动。

借着八仙桌上的烛光,满生看见了龛坛两边一堆散了骨架的醒狮。英国人的炮声响过之后,狮子门远远近近的一片地方就失去了宁静平和,人们失去了舞狮的兴趣,一年多了,那几头威风八面的醒狮病恹恹地瘫在墙角里,鼠咬虫蛀,鸟雀在上面做窝。连中国人最盛大的春节,都没有使它苏醒过来。看到自己亲手参与扎制的醒狮,想起往年醒狮的威风凛凛,满生心里隐隐有一种痛楚。

满生将火把在石香炉里熄灭了。他没有像平日那样亲切地叫一声耀公,也没有同那些熟悉的乡亲打招呼。满生看百耀公黑着脸,巨灵神一般端坐在八仙桌边,并不同任何人招呼,只是攥紧拳头,把骨节捏得叭叭作响。

一年多没舞醒狮,一年多未进祠堂,满生看祠堂已有了几分陌生,天井里的青苔像人身上的皮癣,一片一片地蔓延开去,老砖墙上,茸茸地长了一层灰白色的芒硝,龛坛里的祖宗牌位,一片一片地脱落了漆皮,蜘蛛在空旷的祠堂里,自由地编织出一张张精美的网络,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霉味。

铜锣又响了一遍,满生听见敲锣的矮佬那嘶哑的喊声无遮无拦地在漆黑的夜空中弥漫:赶—死—口罗!百—家—的—男—人,赶—死—口罗—听见这个声音满生的心就紧起来,全身肌肉鼓胀,关节咯咯作响,身上忽然涌起无尽的力气。

满生是正海村舞狮的第一高手。当年百耀公把那颗象征荣誉的狮头交到他手里的时候,百耀公拍着他的肩说,百家的狮头有万钧重,任何时候,都不要让它倒了!那年春节,百耀公带着正海村的舞狮队去竹坪里赛狮。那个时候百耀公是正海村的狮头,连续八年没失过手。那次赛狮,百耀公鼓起精神,一连打败了邻县的五头猛狮,轮到与竹坪村的醒狮决赛争冠的时候,有人做了手脚,在三丈高的木桩上装了一块活板,眼看就要取胜的节骨眼上,百耀公脚下的活板松动了,狮头一阵摇晃,捉脚不住,百耀公一个虚步就掉下了高桩。

百耀公双手一张,身子失去平衡的一刹那,耳边突然一阵风响,一个人拔地而起,稳稳地接住了失去平衡的狮头,落脚在高桩上。在激越的锣鼓和热烈的喝彩声中,正海村的狮群发怒地咆哮起来,张牙舞爪,闪躲腾挪,凌空驾雾,呼风唤雨,只两个回合就把那头刚刚占了上风的雄狮扑翻在地。

那个在关键时候为百耀公补台,维护正海村百姓人荣誉的后生仔就是满生。

铜锣才响三遍,祠堂里就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

挤满了人的祠堂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听见野外刮过的夜风,静得只听见洋烛的火苗燃烧跳动时的哔剥声,静得使人疑心正海村的人都变成了哑吧。千百年来,这是第一次。

终于,百耀公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威严地将人群扫视了一遍,大声说,男人都站好,女人回屋去!

族长的开场白让沉寂的祠堂起了一点点涟漪,满生用几块青砖垫脚,稳稳身子,他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听见人们移动脚步时鞋底在青砖地上沙沙的摩擦声。一群蝙蝠从黑暗中涌出来,发出吱吱的尖叫声从人们头顶上掠过。

百耀公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人群的时候,他发现那些女人不仅没有退出祠堂,反而更多地挤到前面来了。百耀公有些恼怒,他将巴掌在八仙桌上重重击起一声响亮的威严,百耀公的大手在女人们的头顶上刀片似地掠过一片寒光。女人都回家去,不要碍手碍脚!踮起脚屙尿射不到三尺高,头发长,见识短,杀只鸡手都发抖!杀敌赶死,自古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快快给我回家!

百耀公话音未落,就有一个女人拨开人群挤到八仙桌前面。百耀公,不要看不起女人,哪个英雄好汉的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女人自古就有花木兰、穆桂英,谁比男人差了分毫?正海村的女人,虽不敢说比得上花木兰、穆桂英,站起屙尿射不到三尺高,但我们人多,每人一泡尿都把鬼佬淹死了!男人能够杀敌,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赶死?

女人转过身来,面向挤到人群前头的一群女人,挥动两只拳头,挑起女人们整齐划一的喊声:男人杀得鬼佬,女人也上得战场!

满生站在高处,看见平时被自己压在身子底下逆来顺受的老婆梅氏慷慨激昂,英气勃发,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分惊诧不解,一时又受了感染,忍不住喊了出来,百耀公,女人说得对,她们虽然不姓百,族谱上无名,但总不是外人。男人赶死杀敌,也要她们的一分支持!

好!好啊!祠堂里突然沸腾起来了。

百耀公默默无语,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底下热血奔腾的人群。百耀公挥了几次手之后,祠堂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大家说得在理,百家男儿勇杀鬼佬,也有女人的一分功劳,女人要留下来,看男人抽签,我就不拦阻你们了。只是,一支竹签,决定生死,战场之上,仇人眼红,白刀进去,红刀出来,胯里没有四两精肉,是赢不了牛高马大的鬼佬的!我答应你们一次,留在祠堂里看一回男人出征!说到这里,百耀公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大吼道:女人退后,男人向前,抽签决定生死!

好!男人们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喊,眨眼工夫,男人们涌起一片潮水把女人卷到后面去了。

肃静!百耀公撩起长衫,一步跨到长凳上,他环视了一遍祠堂,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百耀公把手挥了一下,大喊一声,上签!

众人朝着百耀公手指的方向看去,两条赤着上身的粗壮汉子,抬着一个比账桌还大的宝鼎,从龛坛旁边的一个门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那宝鼎很沉重,两条精壮汉子踮起脚,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抬到八仙桌中间。在摇曳的火光中,所有人都看见了宝鼎正面那个硕大的“百”字。

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这个宝鼎是乾隆时代的遗物,至今有了百年的历史。当年,一个山崩地裂般的炸雷,击倒了村头那棵十人环抱不下的千年罗汉树,人们发现罗汉树的树心里,有一个箩筛般大的空洞,洞中盘着一条水桶粗的黑蛇。那蛇成了精,嘴巴比人家煮饭捞米用的撮箕还大,十几条汉子都拖不动。后来人们把那罗汉树劈成柴火,浇上桐油,烧了两天两晚,才把那成了精的巨蛇烧成灰烬。剩下人多高的一截树桩,正海村人便把它锯倒掏空,雕凿成一个巨大的宝鼎。三个木匠,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精雕细刻,才把它做成今天这个样子。宝鼎完工之后,风干了半年,后来把它安放到祠堂里的时候,正海村人选了八条力气最饱满的汉子,动用了粗绳、撬棍、抬杠等工具。其时有个北方来的过路石匠,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力大如牛,见状便同正海人打赌,称一人能扛动这罗汉树宝鼎。北方石匠不识得罗汉木,以为这东西没有多少斤两,不知罗汉树是木中之王,坚硬如铁,沉重如金,十年才长高半尺,增粗几分,做成家俱,百年不烂,千年不朽。北方石匠让几条汉子帮他上肩,一步未走,叭嚓一声石匠的腰就断了。

三天前,百耀公叫看祠堂的矮佬拿着铜锣,村头村尾敲了一遍,想招募五六十个血气方刚的后生,趁黑去偷袭英国人的兵营,让沾满中国人鲜血而又不可一世的番鬼尝尝大清子民的厉害。谁知锣刚敲完,一百多个男人都扛着梭标老铳大刀涌到族长家里来了,把百耀公家的门槛都踩塌了。一百多条血性汉子把百耀公家水缸里的水都喝干了,没有一个人愿意退让。百耀公想出了一个公平的办法,让篾匠按村里男丁的人数赶做二百八十个竹签,一百个签上写“死”字,其余的签上书“活”字。不管抽签先后,不论力气大小,生死都由签决定。

篾匠大龙叫上徒弟武仔,上山伐了三棵粗壮的老楠竹,剔干净枝桠,拖到自家屋场里,架起木马,又锯又刨,师徒两人忙了一个整天,终于把二百八十个签做得平整光滑,一般长短,一样大小厚薄。日头偏西的时候,百耀公请了百家私塾的先生来了,研了浓墨,挥动羊毫,先在一百八十支签上写下一个个“生”字,然后又在一百支签上写下“死”字。百耀公看先生写字的时候,先是轻松快捷,后是沉重缓慢,先生脸上的表情也是千般变化,一会儿平和,一会儿紧张;有时舒缓,有时激动。百耀公知道,赶死不是儿戏,正海村的男人,都是血肉之躯,抽到这些“死”签的男儿,不知有几个人会活着回来。

就要抽签了。满生使出蛮力,挤出人群,围到装了河沙、插满了签牌的宝鼎旁边,想抽一支头签。

这个时候百耀公猛然喝了一声:慢!百耀公扫了满生一眼,再将目光盯在满生旁边的两条汉子身上。百耀公说,把祠堂大门闩上,清点人头!

百耀公站在高凳上,挥着手,俨然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在族长的指挥下,女人们一个不漏地退到后面去了,连刚才桀骜不驯跃跃一试欲夺男人风头的梅氏都退到远远的后排了。梅氏和所有女人都明白,族长下令清点的是男丁的人头,这种场合,女人是充不得人数的。如果在这个非常时刻不识时务固执己见,轻则被扫地出门,重则更要被正以家法。

所有汉子们都在吆喝声中自觉地排成了几列纵队。打锣的矮佬蹿上跳下,一个一个点数着黑黑的一片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矮佬点得飞快,嘴里像含着一块饴糖含混不清。

二百七十九个人头!矮佬高声叫道,正海村的男人都到齐了!百耀公,加你一个刚刚二百八十。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不对!重新点数!百耀公把手一挥命令说,把大门闩死,莫让一只乌蝇进出!

除去在女人怀里吃奶的婴儿和在私塾读书野外放牛的儿童,正海村刚好二百八十个壮汉男丁,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百耀公说人数不对,莫非还有哪个男人贪生怕死躲在家里?莫非有谁到了祠堂惧怕赶死而又溜出祠堂当了缩头乌龟?要真有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够住在正海村?怎么能够在百氏族谱上留下一个名姓?手忙脚乱的矮佬想,肯定是百耀公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矮佬匆匆忙忙又点了一遍,这次却多出一个人来了。矮佬自言自语道,见鬼,二百八十一个人头,怎么多出一个人呢?刚才算得准准的,这多出的一个人莫非是从土里蹦出来的?

百耀公,不对呀,多出了一个人头……。矮佬望着族长,有几分心虚地说。

不对!再点,再点。多来两个人帮手。百耀公吼起来,指着矮佬说,你是个废物!这个样子,还想去杀鬼佬?

矮佬唯唯诺诺,满面羞愧。三个人静下心,反复点了两遍人头,二百八十三,整整多出了三个人!

矮佬把眼睛在人群中飞快地巡察,他想在昏暗密集中找出那多出的三个人来。此刻矮佬对百耀公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族长就是族长啊,火眼金睛,明察秋毫。百耀公叫人闩死大门,杀敌赶死的关头,肯定村里混进了奸细!

人群开始混乱起来,大家左顾右盼,四处察看,要立刻挖出三个外人来。有几个冲动的后生汉子拿出大刀和绳索,喊起来,把住大门,不要让奸细跑了!

就在大家躁乱骚动之际,一个雄壮的声音从密密的人堆里喊起来,百耀公,我们不是外人!

人群瞬间就静了下来。大家自觉地为声音让开了一条路,三个人快步走上前去,齐齐地站在百耀公面前。

百耀公扫了三条汉子一眼,威严地喝了一声,今天是正海村百家的大事,谁让你们来的!

是我们自己来的!为首的一条汉子抢着回答。

你是什么人?百耀公手指着那人喝道。

百耀公,你装大摆谱,我还是认得你的!那年你带人去柏洲舞狮,遇到高手,不是我们出手相救么?你老人家事后摆下酒席谢我们。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百耀公脸上突然红了一片,脸色立刻和缓下来了。满生看见族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梗住了。

正海村百家的男儿好多都想起来了,这个叫大蛮的汉子,和他身边的弟弟二蛮,是山那边金丰坪的一对双胞胎舞狮高手,正海村的醒狮队每逢去那边舞狮,总是得到他们的热情接待和帮助。

百耀公似乎忘了大蛮兄弟曾经的热心和友善,百耀公冷冷地说,谁能证明你们?

满生这个时候大步跨到前面,对族长说,百耀公,大蛮二蛮是我表弟。满生又手指着旁边另一个汉子,说,这个是我请来的北方木匠,帮我打禾桶和犁耙。他们都是好人……

百耀公又一次站了起来,打断满生的话。今天晚上是百家的大事,外姓人和北方人不准参加!番鬼在狮子门登陆,烧杀掳掠,强奸民女,百家男儿杀敌,九死一生,非同儿戏。你们外姓人请早早离开,免得无辜送死!

一直沉默的木匠突然站前一步,高声叫道,百耀公,你这话没有道理,番鬼杀的是中国人,奸的是中国人,我是北方人,更是中国人,为什么不能杀敌?

二蛮也站了出来,看了看百耀公,又回过头,冲着蜂拥成堆的正海村人,喊道,杀番鬼不分本地人外地人,更不分姓百姓万。要论姓氏,我比你们百姓大多了,我姓万,一千个百,大姓比小姓更有资格杀鬼佬!我万家出自姬姓,以王父字为氏。战国时齐有万章,为孟子弟子。北魏时有万安国。唐有万齐融,明有万云鹏。有楹联功高槐里,节镇巴丘;又有孟门高弟;成孝名乡。万家世代没有一个软蛋!

一贯能言善辩威严无比的百耀公哑巴了,恍惚中他觉得在姓万的汉子面前自己慢慢地矮下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百家大姓的人?他一时找不出锋锐的词汇和充足的理由反驳三个血气方刚的外地人。沉默了许久,百耀公缓和了口气,说,百家二百八十个血性男儿,个个都想上阵杀敌。上阵赶死人数有限,我们只好抽签决定生死,哪里轮得到外姓的人呢?

百耀公说得在理,但是,我两个表弟和邱木匠都是有血性的人,眼里容不下沙子,看不得番佬作恶,且三人武功不凡,杀敌肯定是把好手,请百耀公看在我这个亲戚的面子上,同意他们一起赶死吧!满生站了出来,替大蛮二蛮和邱木匠求起情来。

百耀公显然没有料到百家的人会胳膊肘朝外拐,替外人说好话,那话又说得充满了情理,叫人无法反驳,竟愣住了,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趁百耀公愣怔的时机,邱木匠上前说,大敌当前了,莫分本姓外姓,中国人都是一家人。我们不要求特殊的对待,只请百耀公莫把我们当外人,让我们抽签,如果手气不好抽到了生签,证明我们没有杀敌的机缘,我们走人就是了,决不麻烦大家;死生有命,去留凭天……

说得在理啊!不知谁在人堆里发出一声感叹。

百耀公把目光在人群中反复巡视,他期望听到和他一样的声音,但是没有,男女老幼,久久地沉默。百耀公明白,正海村的人们,都默认了大蛮二蛮和邱木匠,在这个前所未有过的特殊时刻,一村人都没有把他们当成外人。

许久之后,族长百耀公仰天叹息了一声。百耀公面对一村乡亲,缓缓说道,天意难违,我一人孤掌难鸣,就成全你们三人,抽签吧!

百家,正海村百家,狮子门远近一带,谁人不知?哪个姓氏不佩服?百氏宗祠龛坛上那块柏木牌上,清楚地记载着百家的来历。东汉《说文》载:百,黄帝之后。战国时百丰,为道家列御寇之弟子。又据《姓氏源流》云:百氏望出南阳。秦昭王三十五年,置治所与宛县。

百氏宗祠,是正海村百姓人家祖宗灵魂安息的庄严之所,是百氏后人礼祭先人和祈愿祷祝的净地,在这种抽签赶死誓死出征的庄严时刻,外人是万万不能插足其中的。然而,道光庚子年露月初五这个特殊的夜晚,大蛮二蛮和邱木匠竟成了百家子孙的一个分子,三个来自异乡的外姓人竟和正海村百氏子孙同呼吸共命运,千百年来,这是第一遭。

抽签即将开始了,祠堂里一片庄严肃穆。族长百耀公一声令下,两个汉子抬来了一口粗黑的坛子,端严地摆放在八仙桌前,盖子揭开,一股酒的异香长了翅膀一般在祠堂里飞舞。一时半刻就弥漫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这坛百家祭祀用的高粱烧酒埋在地窖里整整三年了,想不到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成为了百家儿男赶死杀敌的壮行酒。

一百只碗摆满了八仙桌,摆上了龛坛,摆满了天井的麻石台阶,密密麻麻一片,一只碗就是一个出征的男儿,一只碗就是一个赶死的战士。这些碗有新有旧,有大有小,有高有矮;瓷碗、陶碗、铜碗、木碗、泥碗、竹碗;完整的,缺了口的,白的,黑的,排起来就是一个阵列,玄机四伏,杀气隐隐。

两个汉子合力把沉重的酒坛抬起来,一个碗一个碗依次将酒筛满,那酒瀑布一般从坛里倾泻下来,晶莹透亮,带着刚劲的响声。空气中美酒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酒是壮士出行的烈火,一碗下去五脏六腑都会燃烧起来。正海村的汉子们都经过酒的滋润,他们懂得酒的脾性,酒也是他们杀敌的催化剂。闻到酒香,他们就晓得这酒的烈度,晓得这酒的味道。他们一个个盯着酒碗,他们盼望抽到一支心仪的死签,然后煞紧裤带,在厚实的胸脯上拍出一记炸雷,再然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大喊一声:好酒!痛快!

几条性急的汉子按捺不住,拥到宝鼎面前,跃跃欲试要抢着抽签,被百耀公喝止住。百耀公说,时辰未到,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刚刚筛完酒的两个汉子又出现了,每人手捉一只色彩斑斓的公鸡,一手握一把磨得闪亮的钢刀。百耀公喊了一声开始,两人手起刀落,两颗鸡头霎时滚落地下,一道红光闪过,鲜血从鸡脖上喷涌而出。两条汉子丢了钢刀,紧紧抓住仍然挣扎的雄鸡,将滚烫的鸡血依次滴在酒碗里。立刻,一朵朵生动凄艳的生命之花,盛开在单调沉静的烈酒枝头。

终于盼来了抽签这个庄严而神圣的时刻,百家的男人和那三个异姓汉子自动排成一列长队,二百八十多条热血沸腾的生命,缓步走到百氏宝鼎旁,冲着祖宗牌位,虔诚地磕一个响头,嘴唇翕动,默默地许一个愿,然后伸出双手,郑重地抽出一支决定命运生死的签牌。

最后一个抽签的是篾匠大龙。大龙跪下磕头的时候,从腰间掉下一个东西。百耀公看见大龙用膝盖把那东西压住,尽力倾下身子,将那东西藏掖在胸前。百耀公看得清楚,那东西是块竹签,和众人抽走的生死签一模一样,一种颜色,一般大小。百耀公还看清楚了,那签上明明白白有一乌黑的“死”字。

大龙发现了族长投过来的目光,他赶紧转过头,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宝鼎中抽出最后一支生死签。

看着那只抽尽了签牌而空空如也的百氏宝鼎,族长百耀公心里涌起一阵豪迈和悲壮。是生是死,都泾渭分明地写在签上,都清楚明白地握在手里,只待百耀公一挥手,一百个壮士就将饮尽碗中的鸡血酒,义无反顾地出征杀敌了。百家的男儿,个个都是好汉啊!

祠堂里出奇地安静,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百耀公的号令。篾匠大龙,大龙的徒弟武仔和满生几个人,都把眼睛盯着酒碗,迫不及待又胸有成竹的样子。

且慢!百耀公突然发一声喊,慢慢把举起的手放下来。

又不是大姑娘上轿,还磨蹭什么呢?唉!性急的大龙叹息了一声。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百耀公撩起长衫,走下台阶,一直走进密密的人丛里。百耀公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围着人群转了一圈。

小水!小水来了没有?百耀公回到八仙桌前,朝着黑压压的人群喊。

耀公,我,我在这里……,有一个声音从昏暗的人群里传来,那声音很弱,细细瘦瘦地像被风从遥远遥远的地方吹来,紧接着就见一个黑衣人从人群里挤出来。那人矮小瘦弱,脚步轻浅,好像风吹得倒的样子。

小水,谁叫你来的?百耀公上前几步,捉住小水的肩膀,像捏住了一把骨头。百耀公粗硬的双臂就像劲烈的山风,小水瘦弱的身躯在山风中一阵摇晃,百耀公将小水稳住,他感到小水身上有一团火。百耀公将巴掌贴到小水额头上,立即感到一股炙手的热焰。

小水,你给我回去!

不,别人都来得,我也来得!小水挣脱百耀公的手,涨红着脸,大声说。

小水,你不要逞强,你鸡都不敢杀,还敢杀人?你爹死的时候怎么交代你的?百耀公的话威严,不容商量,但突然间多了几分温情和犹豫。

小水娘怀小水的时候,正碰上荒年,断了粮食,只能以蕉皮、野菜充饥。八个月的时候,小水娘上山挖野菜,跌了一跤,当天晚上小水就提前来到了这个苦难的世间。小水落地的时候小得像只老鼠,不会哭,家人都以为养不活,谁知竟挨过来了。不过先天不足的孩子毕竟不成器。乡下五六岁的孩子,早早脱离了父母的庇护,野马一般在野外疯玩,而小水五六岁的时候,还赖在娘怀里吃奶,天一黑就不敢出门,怕鬼。比他小的女孩,都敢欺负他。有一回,上屋的秋秋捉了只青蛙,悄悄放到他衣袋里,吓得他尿水流了一裤裆,当夜小水就发烧,说胡话,吃了几服中药都不见效,后来请了广济寺里的师傅来设法,才知道被青蛙吓丢了魂魄,一番收惊招魂才让他恢复正常。

爹死的那年,小水已经十二岁了。闭眼之前,小水爹托付百耀公照顾小水,请族长多让小水练练胆子,成个男人,日后找个老婆,续继香火,莫让断了血脉。百耀公从此把小水当成自己的后代,有好吃的让着他,出门时带着他,哪家宰鸡杀猪打牛,都带上他去练胆。那一次,狮子门有两个犯人开斩,从正海村敲锣示众而过,百耀公便带着小水,跟着锣声一直来到杀场里。看着两个五花大绑插着亡命牌的犯人跪在地下,百耀公感到小水牵着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紧,越来越抖。当刽子手亮出寒光闪闪的鬼头刀的时候,小水竟然打摆子拟地全身抖起来,泪流满面。百耀公紧紧攥住小水冰凉的手,说,小水,不要怕,睁大眼睛看,你就当是杀鸡……。在热辣明亮的太阳底下,刽子手举起了大刀,然而,第一个倒下的不是犯人,而是惊恐万分的小水。死亡把一个极度胆小的孩子吓得昏死过去。

如今,这个胆小的人站在一群热了头红了眼的汉子当中,即将用自己瘦弱的血肉之躯,去同拥有洋枪洋炮的番鬼厮杀。百耀公想,小水变了,小水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血性汉子,多少年的有意壮胆,都比不过一个晚上的赶死啊!

小水,你真的不怕?你真的敢杀人么?!

敢!百耀公,你莫问了,小水长大了,小水的心狠了,小水的骨头硬了!

百耀公依然犹疑,他紧紧捉住小水滚烫的手,他仿佛又看到了小水爹的影子。

百耀公,小水长大了,上阵杀番鬼,小水一定是条好汉!抽签吧!汉子们一齐吼起来。

在小水的坚持和汉子们的呼喊中,百耀公的心彻底地坚硬起来了,一切的犹豫,一切的儿女情长,一切的悲悯,都化成了一座喷发的火山,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脑子,他一阵天旋地转。

时辰到了,时机到了,百耀公不再犹豫,他一步跳到板凳上,望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他举起左手,大叫,抽到生签的站到这边,然后又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地喊,抽到死签的站我右手边!平静的人群潮水般地涌动起来了,一眨眼工夫,百耀公右手边人满了,满得密不透风,挤得没有立锥之地。百耀公左手那边,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

谁抽到了生签?抽到生签的站到我左手边来!族长提高声音,高高举起左手,又挥了一遍。

无人响应,没有一个人动弹。

百耀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像面对一群聋人,再次提高声音,喊了一遍。

面对无动于衷的二百多个男儿,威严无比的族长百耀公愠怒了,他把那支竹烟筒在八仙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重新举起了左手。大家听着,抽到了死签的站到我左边来!

百耀公左手还没有放下,凝固的人群突然又变成了潮水,二百多条汉子一眨眼就涌到了左边,百耀公的右边,空得没有了一个人影。

族长百耀公目瞪口呆了。百耀公真的恼了,他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胆敢违拗族长的号令。百耀公下了决心,他要一支签一支签地检查,他要看到底哪些人抽到了生签而同他作对。

都把签举起来!百耀公怒喝了一声,撩起长衫,一步跳下长凳,他走近一个一个汉子,他走过森林般举起的一片手臂,他睁大有些昏花的老眼,将二百多支竹签上的字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族长百耀公再一次目瞪口呆,他望着枪杆般林立的一片手臂,望着手臂上生长出来的一片竹签,他愣了许久许久。二百多支竹签,签签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死”字,二百多支竹签,竟然没有一支生签!

当百耀公踩着几坨乌黑的炭屎重新走回八仙桌边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明白了,族长瞬间就消失了火气。百耀公登上长凳,大吼一声,大龙,满生,添碗,筛酒!我今天就依了大家一回!

好!人群突然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声音,声浪在祠堂里嗡嗡震响,久久不息,差点把屋顶上的瓦都掀翻了。

秩序井然的正海村汉子们一声吼喝就乱了,人群流动起来。一刻工夫,汉子们不知从哪家搬来一叠叠的大碗小碗,列队似地排列在地下,大龙和满生各抱了一坛酒来。汉子们欢呼着闪到一旁,看两个人将酒倾满那一片空碗。

武仔,快去把我家那只雄鸡捉来!篾匠大龙大声吩咐徒弟武仔。

不必了!满生将倒空的酒坛重重地放在地上,他拦住武仔,对大龙说,杀鸡太慢,大家都等不及了……

满生说完,嗖地从身上拔出一把雪亮的杀猪尖刀,右手举过头顶,猛地朝左手手臂上戳去。一村人都看见鲜红的血喷泉似地从满生手臂上涌出来,满生把尖刀咬在嘴里,右手相帮着,将热血一滴滴地洒进每一个酒碗中。

百耀公,开始吧!满生第一个端起酒碗,望着族长说。

等等——!百耀公举起手喊,把辫子盘起来!把大门打开,把醒狮舞起来!

嗬嗬!人群又欢呼起来。立时,墙角里那几头散了骨架蒙满了灰尘的狮子在汉子们手中苏醒过来了,醒狮咆哮起来,纵身一跃,跳过天井,蹿到宽阔的谷坪中间了。

锣鼓响起来了,不知是谁搜来了几挂过年不及燃放的大头鞭炮,正海村顿时地覆天翻起来。大刀、长矛、鸟铳、木棒、扁担、双节棍、九节鞭,随着人群的热血,随着奔腾跳跃的醒狮,一齐舞起来,舞得山呼海啸,舞得地动山摇。

锣鼓息了,醒狮歇下来了。女人们排着队,把酒从祠堂里端过来,依次递到出征赶死的汉子们手中。百耀公面向二百多条汉子,第一个把碗端平,慢慢地举起,举过头顶,然后凑近嘴边,将头后仰,一饮而尽。

出发——!

赶——死——!

百——家——赶——死——口罗!

道光庚子年露月初五是个没有月亮的日子,夜色酽酽地笼罩着山林大地,二百八十三个热血男人扛着大刀长矛等冷兵器向狮子门进发,队伍长蛇一般在小路上蜿蜒。族长百耀公走在队伍前头。队伍爬上枫树坡的时候,百耀公闻到了海风的咸腥味,听见了夜风吹来的海水涨潮声,百耀公脚步紧了几分,他知道,半个时辰之后,狮子门寨子里的番鬼,将会一片鬼哭狼嚎。

责任编辑王绍贝

詹谷丰 男,1956年生,籍贯江西修水,大专文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会会员。现任广东省东莞市文联副主席,东莞市作家协会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为止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 、《长城》、《时代文学》、《海峡》、《山东文学》、《百花洲》、《作品》、《北方文学》、《飞天》、《雨花》、《福建文学》、《星火》、《朔方》、《延河》、《当代人》、《解放军文艺》、《散文》等刊物发表会员文学作品近200万字。有作品多次被《传奇文学选刊》和《读者》选载。已出版小说集《苍山无尽》、《1823,道光年间的东莞》两部,散文集《天堂的入口》已列入计划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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