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2008-03-29徐岩
徐 岩
1
天总是下雨,细细的雨丝斜斜地给小镇里奔走着的人带来凉意。
你说九月怎么就多雨呢?那些渐熟的庄稼是不缺滋润的,它们都已经长成了,果实哪一颗不饱满呢。稔熟的气息围困着这座石头城,已经很久很久了。
王泽是回来探亲的,假期不长不短,正好一个月。刚回来的几天里那绝对是充满了喜庆,娘和三姐欢天喜地变着法给他做吃的,什么嵌红枣的蒸糕,什么鲜猪肉馅的四喜丸子、酸菜馅水饺,应接不暇。娘还喊来前屯的王泽的堂兄大友子,把家里喂养的唯一一头猪杀掉了,摆了回年席,吃得王泽都有些反胃了,但也终是没有办法,他已经十多年没回老家了,要不是这次有目的性地回来,说不定还要缓上几年。
王泽对娘不亲,因为他不是这个矮个的老女人生的,十年前爹在镇子里的一家商铺赶马车,在老伴死了之后又娶了这个乡下女人。王泽只吃过半年这个女人做的饭,便夹铺盖卷到县城里念书去了,咬牙根苦读两年考取了一所大学,毕业后才有了份跳出农门的工作。
王泽在读大学的时候,爹就死掉了,他特意赶回去给老头子送葬。
老头子为人耿直,可以说是赶了一辈子马车,拉这拉那的,最终却被自己驾过的马车给拉到了墓地,挖土坑葬了。
王泽当时是很专注地看了那匹马一眼的,枣红色的马也有些老了,毛色就像是淋了雨水的檐下葫芦般褪了色。马车就停在他们家种了烟苗和苞谷的自留地的边上,马头冲着王泽的爹下葬的那个坑,可马却始终不看它的主人一眼。当时王泽的心里是酸的,他琢磨着动物与人亲昵相处了几乎大半辈子,怎么就没有感情呢?后来在葬礼结束后返城的火车上他想明白了,动物和人之间的情感是有障碍的,那就是语言,动物不说话它也就不善于表达,而人能够做到夸夸其谈,却流露着些许的虚伪。这个答案对于王泽来说,还算是满意的,可以说是勉强能过得去,因为他在苦思冥想之后找到了一个所谓确凿的证据,那就是他跟老婆刘化学的感情纠葛,也形同此般。你说说人都这样子呢,何况动物啊。
王泽那一次回家葬父花掉了身上所带的全部盘缠,还闹了个伤心至极。
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几乎是未经商量地站在了一个立场上,那就是他们对于父亲的死,只出力不出钱。
王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后,老婆刘化学丢给他的唯一一句话是,钱花光了吧?!
王泽没有反击她,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操你妈的刘化学,你说这句话不是落井下石吗。钱花光不花光的我愿意,葬的是我爹又不是你爹。
所以爹死掉后,他就再没回过这个家。可与他沾亲带故的几个兄妹却没少来麻烦他。
2
王泽回到家的第四天,他去了趟城南的七铺。
七铺是个地名,据传是建县的时候,这疙瘩只有七间用草棚卤的马架子,七户或者是六户流离到这里的人家,歇下脚开荒种地过起了日子。经岁月的洗礼及生活的变迁之后,人丁兴旺起来,房子也垒得多了起来。
在七铺,王泽是没有亲戚的,可他却识得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叫雁子,挺脆亮个名字。起初他以为是个假名,指定是个假名,你想想在那地方谋职业的女人,谁愿意使用自己的真名呢。可这回王泽却猜错了,女人真就用了她的真名,何雁。那天晚上,王泽是仗着酒劲跟哥们小饭去了浴足房的,第一次去就让他遇见了温顺多情的何雁。女人跟他握手的时候说,哥你就叫我雁子吧,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呀。当时王泽还跟女人开了个玩笑,他说,是见过,那是在梦里头吧。两人都哈哈笑了不止一次。
就是那一夜,那个叫雁子的女人便跟王泽结了对子。是什么对子呢,可能我说了读者或许要笑,可真就是这么回事。是帮扶对子,一对一的帮扶对子,把话说白了吧,两个人打那时候起好上了。王泽开始给女人买衣服买首饰,当然是简单点的首饰了,还请她下城里无数个风味的小酒馆,而女人则在身体上来满足王泽精神和生活上的短缺和空虚。
这里面要稍微交代一下的是,王泽跟他老婆刘化学早已分居一年多了,两个人虽说是还没扯离婚证,还住在一起,但他们的夫妻关系,他们的婚姻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对于这样的结对子,王泽还是比较热衷和认可的,他自己曾经扪心自问过一回,雁子这个女人真就是个让他着迷和喜欢的女人,虽说身份有点暧昧,有点模糊,有点模棱两可和说不清楚,甚至于说得刻薄一点恶毒一点,有些肮脏,但她也是被逼无奈啊,她要不是为了解决患绝症的儿子的药费所需,哪能就出来做呢。
两个人相识之后,王泽不再去那家浴足房了,他拿出自己私房钱的一部分,给雁子在河图街的后巷租了一间房,买了几件临时用的家具和锅碗瓢盆,也就时不常地开始过临时的日子了。
王泽还是比较迷恋雁子的身体的。跟老婆刘化学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他真就没有过现在的激情。这不单纯的指在男女间那种事情上,更多的是生活中的耳鬓厮磨,生活中的相互接触。老婆刘化学是怎样的一种人呢,顾家顾子女的普通家庭妇女,整日里忙工作,回了家又围锅台转个不休的良家女子,风情万种她不会吗?她会的,但经过时间的消蚀和岁月的打磨,早早地就退化了,王泽熬到很晚,甚至是躺在床上把一张晨报翻烂了也等不来那桩趣事,原因是老婆刘化学收拾好了一切家务事后,还要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写教案。无外乎,王泽的老婆刘化学是个中学教师,教毕业班的化学,形势逼人呀,要想不误人子弟,那就得自己给自己垠劲,就得加班加点。
再加之两人总是吵来吵去的,在感情上渐渐地也就变得生分起来。
可王泽跟雁子就不同了,两人只要是到了一起,就跟两团火一样燃烧起来,他们往往要反复地做那件事,做得无休无止。
他们的年纪也好像在一瞬间,倒回去许多时光。
3
娟子是王泽的三姐,比他大两岁,属鸡。
王泽从不称呼她姐,而是直呼其名,因为两人从小在一起玩大的缘故吧。
娟子就没有王泽那么好的福气了,你想啊在乡下,女孩子的命运一般来说是比不上男孩子的。她们的命运是可以随时为父母亲或者家庭成员奉献出来的。坦率一点讲,女孩子的命如灯芯草,是要点着了自己照亮别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是那么很平常的一说,深一点的论证一下,女人是要屈从于男人一辈子的。
娟子在为家里效尽十九个年头力之后,从父命嫁给了临村的瘸铁匠安立波,也就注定了她的悲剧生活。刚刚嫁过去的时候,瘸铁匠安立波对她还是不错的,可两个年头之后,情形就彻底地改变了。导致两个人感情不好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娟子不能生孩子,也就成了一只不能够下蛋的母鸡。而瘸铁匠安立波又是个独子,三代单传,盼个孩子接续香火的念头便日趋强烈。
娟子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外,家里的菜园鸡鸭也得饲养好,逢星期三和礼拜天还要去镇上的集市卖铁制品。她总是要赶在天将亮的时候,把瘸铁匠叮叮当当打制出来的镰刀、斧头、锹镐锄具装到平板车上,再带足了干粮上路。十几里的路她走一个小时就得了。
瘸铁匠安立波有的是力气,紫铜色的胳膊黑黝黝的脸面,脾气是可想而知的。瘸铁匠是每天晚上歇炉时必喝酒,喝了酒之后话也多起来,往往都是对老婆不能给他生儿育女的怨由。
酒后,王泽的三姐娟子往往是要挨上一顿拳脚的。
王泽发现姐姐娟子挨打是在去年春上娟子来城里时,他帮着三姐联系卖掉了一批瘸铁匠打制的刀具。在他骑着三轮车把姐姐从西关的长途汽车站接下来,帮她往借来的三轮车上抬那几捆刀具时,发现姐姐的右胳膊使不上劲,他便一个人用力把东西装上车。处理完那几捆刀具之后回到家,在他的查看下方知是瘸铁匠打的,而且三姐的身上竟是伤痕累累。王泽就掉眼泪了。
虽说两个人分隔已经很久很久了,但血缘关系使得他在心底泛起了一股子久违的亲情来。
王泽咬着牙在心里说,臭铁匠啊臭铁匠,等有了机会看我怎么整治你。
4
王泽跟浴足女雁子的婚外恋生活是隐蔽的。
他们每次到一起的时候都是深居简出且小心翼翼。
他们俩租住的房间狭小、湿潮,还有那么一点蟑螂药的气味。地板是暗红色的,掺杂着大块小块不等的浅白色的斑点,不仔细看你就不会发现那是木头原来的本色,是木板的白茬。
靠窗户处是那张原有的木床,笨重而结实,刷着粉色的旧漆。雁子很喜欢这张床,她第一眼见的时候就说这床不错哎,简直是脱口而出。王泽就接上说,像婚床。雁子说可不就是一张给咱们预备下的婚床吗,颜色也好。雁子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是喜悦的,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乡下女孩。
就是在那张大床上,两人很有激情地把一个春天的下午的所有慵懒而漫长的时光给愉快地打发了。
他们做了鱼跃式和飞翔式,动作放松而得体,两个人的汗水把新铺上去的床单都濡湿了。
雁子的两只眼睛眯缝着,含满了喜悦,像两条眠鱼。
王泽从雁子的身体上滚下来,吸烟的时候,他跟雁子说,原来跟女人在一起竟然这么好。
王泽的话引出了雁子的话。雁子说,瞎说吧,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你们结婚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过这欢娱的时候吗?
王泽朝天棚上吐出一口淡蓝的烟雾说,没有,我们都是草草收兵,没有这样子舒适的反复。
雁子说鬼才信呢,女人的身体还不都是一样的,而欲望也是一样的。
王泽将手抓在雁子的手上,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女人永远都不会懂我们男人的心。
每次做完爱后,王泽都要吸上一根烟,然后再去厨房里擦身体,用一条浸过的湿毛巾,擦浑身上下的汗渍。
王泽回到屋里时,他就看到雁子鱼一样的裸体,白净耀眼,让人着迷。
王泽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做什么呀?这不是背叛吗,可一想起老婆刘化学那张板着的充满了疲倦的脸,便转眼间就释然了。
在跟雁子接触了半年多之后,王泽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雁子刚来城里时是不做浴足女的,在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那阵子雁子的孩子病还不是那么重,时不时地坚持着打打针就可以了,后来就不行了,六岁半的儿子的病情突然间就加重了,经县医院的医生诊治之后,病情倒是控制住了,但药量跟着加大了,药的价格更是跟着上涨。为了治孩子的病,雁子经人介绍才进了那家浴足馆做按摩小姐。后来,耳濡目染,竟也红着脸做起了陪客的生意。
雁子在老家七铺村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老母亲,两个哥哥都去了很远的山西挖煤。这里我们要交代的是浴足女雁子是嫁过人的,她嫁的那个男人倒也老实巴交,种田犁地能吃尽各种辛苦,生活的质量虽说是差点却也能养活她们娘俩,可人有旦夕祸福,在孩子四岁的时候,犁完田下河里洗澡淹死了。
雁子便自认为是红颜薄命,像红楼梦里的黛玉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只好叹口气继续过日子。
雁子去城里打工赚钱是受了表嫂袁丽的影响,袁丽随丈夫进城盖大楼,渐渐地就由在工地做饭跳槽到去酒店里切墩,再用自己赚到的钱开了家小超市,过年回村里时人也跟着神气起来,衣着光鲜,话语光鲜,倒是很招惹人。
王泽有时候自己也在心里头想,自己跟雁子的关系算什么关系,究竟是有没有个头尾,他总是苦思苦想,却终究理不出个头绪来。
5
王泽回家探亲的第三天,瘸铁匠来看了他。
瘸铁匠手里提了两瓶酒和一只老母鸡,王泽看着瘸铁匠艰难地将左脚移过母亲家的门槛,再缓慢地挪向铺了苇席的火炕。瘸铁匠阴沉的脸上正努力地朝他挤出一丝笑来。
就像不管三姐称姐似的,王泽也习惯了不管瘸铁匠称姐夫,他张口的时候就叫瘸铁匠的大名,安立波。王泽从瘸铁匠的手里接过他提过来的东西,再转身交给站在他身边的娘,然后从裤袋里摸出一盒已经弄皱了的纸烟来,抽出一根递过去,说安立波你的活计还好吧?
瘸铁匠脸上的那一丝笑被藏进了一道道的皱纹里,他麻利地接了烟卷,在同样发紫的厚嘴唇上舔了一下,才划着火柴,点上火吸起来。瘸铁匠吸烟的速度和狠劲都让王泽所始料不及,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快。一根手指长的纸烟,叼在他嘴上,竟是三下两下就吸完了。
瘸铁匠将吸净了的烟头在炕沿上捻灭,再从口袋里摸出布口袋来,卷自家带的叶子烟抽。
瘸铁匠吸自己卷的旱烟叶时,才回王泽的问话。他说活还可以,就是销路不如从前了。收购来的废铁块也提了价。瘸铁匠说完后轻轻地叹息了一下。
王泽说留下来喝酒吧,正好有事情跟你唠。
瘸铁匠没有吭声,外间的灶房里已经响起了娘和三姐涮锅淘米的声响。
瘸铁匠吸完自家卷的旱烟叶后,跟王泽说,别记恨你姐夫我,两口子打架是平常事,舌头哪能碰不到牙呢。瘸铁匠说完话便拿眼睛瞥了王泽一下,脸有些红地低下了头。
王泽心里的火气就消了一点,可他仍旧没有说话,王泽手里的那根烟才吸了一半。烟是老巴夺牌的,黄褐色的烟盒上面画了一辆古旧的手推车,图案是线描的,有种立体感,那线条像勾针般地扯拽着他的视线。
两年前,瘸铁匠带着三姐来过城里一趟,在王泽的家里住了几个晚上,是为了给王泽的三姐瞧病,瞧不生娃娃的病。结果是瘸铁匠有病,王泽的三姐没病,弄得瘸铁匠喝多了酒,一个人跑出去半个晚上,坐在护城河边上抽旱烟。瘸铁匠背着大包小包的草药回乡下的时候,还跟王泽嘀咕说,指正是弄错了,自己怎么能有病呢,自己的身板跟铁塔似的,指正是弄错了。
一年之后,瘸铁匠夫妻俩要了个女孩。
可让王泽恼火的是,三姐夫妻俩虽说是抱养了个孩子,本该好好过日子了,却不,瘸铁匠依旧天天歇了炉喝酒,酒喝多了照样打老婆。
6
有句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这话其实说得一点不假。
王泽跟浴足女何雁的事,尽管两个人千方百计地遮掩,叫事情做得隐蔽再隐蔽,却还是在他老婆刘化学面前露了馅。王泽虽说有一段时间跟老婆刘化学感情不太好了,但也没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两人下班回到家里,话是少了点,但夫妻间的那件事情还做,只是比前几年减少了次数,大概是两星期一回。
可自打王泽外面有了年轻漂亮的雁子后,竟对老婆刘化学没有了丝毫的兴趣,晚上例行公事似的由主动变成了被动,且草草收兵,弄得老婆刘化学很有意见,时间久了,便怀疑起王泽在外面的作为来。
女人的心要比男人细得多,没多久,王泽的老婆刘化学就发现了她丈夫的一些蛛丝马迹,进而将两个人堵在了那间出租房里。两个女人随即争吵起来。在刘化学大闹现场的时候,王泽表现出了男人的果敢和威仪来。王泽首先当着两个女人的面摔碎了自己的手机,再给了老婆刘化学和雁子各一耳光。
可能是耳光的作用,两个女人都不吵了,老婆刘化学呆了愣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婆刘化学说,王泽你他妈的不是男人,我要跟你离婚。在老婆刘化学走了之后,雁子也赤身裸体地跳下床,抱着衣服冲进了卫生间,须臾之后,穿好衣服的雁子也含泪夺门而去。
王泽的老婆刘化学没有食言,真就义无反顾地跟他扯了离婚证,雁子在跟他闹了一阵别扭后,两人算是重归于好了。王泽也算是为了孩子,把房子给了老婆刘化学,自己收拾了两包衣物净身出户,搬到了他跟雁子租的房子里。
昔日的临时爱巢,这会成了真正的安家立业之所,这多少使王泽觉得有些滑稽。他搬过来之后,雁子不是经常来,雁子毕竟有她的那份工作,她要赚钱的,每星期或多或少地来住上一两个晚上。雁子不在的时候,王泽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吸烟,样子极孤单。内心也极无聊。毕竟没有女人在身边的日子是苦日子呀。
王泽有时候便喝一点白酒,一两或者三两。让酒精的辛辣麻痹一下神经。你说说自己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喜欢上了一个年轻轻的女人呢,而且还是个风尘中的女子,像浮萍一般地在他身边或眼前飘来飘去。王泽也不知道他究竟喜欢雁子什么,是她美妙的身体吗?还是她的天真活泼?答案无处可找。
但是有一点王泽坚信不疑,那就是雁子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他。
两人间是相互需要的。
7
这一次回老家的时候,王泽是跟娘和姐姐们隐瞒了他离婚的情况的。也不是怕大家惦记,更不是怕在村子里出丑,都已经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在城里离婚再婚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去计较并说三道四的。
在他到家的那天下午,娘问他怎么没把老婆孩子领回来时,王泽轻描淡写地说,她们都忙着呢,没有闲工夫。王泽说完那句话时还在心里笑了自己一下,是自嘲似的笑,说人家没闲工夫,难道自己就有闲工夫吗?单位正闹精简,下岗裁员的事马上就会波及到他们这些小科员,在这个时候请假那是极不聪明的举动啊。
可王泽不能不回老家来,短短一星期的时间雁子已经给他打了五个电话了。雁子说王泽你得来一趟,俺家里遇到麻烦了,你要是不来那咱就断掉吧。
雁子在电话里跟他说事时都带了哭腔。雁子说他母亲快不行了,家里人商量着跟村里给老太太划块坟茔地,可村长却死活不答应。
王泽说为什么啊?难道你娘她不是七铺村的人吗?
雁子说村长挑俺理了,出外打工走时没跟村上打招呼,回去一趟也没买东西孝敬他。最主要的原因是村里传得风言风语的,说她在城里做了不干净的事情,伤风败俗呢。
王泽说我去顶啥用啊?
雁子在电话里说,俺都跟村长说下了,俺在城里做裁缝,又找下人家了,你来住几天,帮俺料理下娘的事,顺便辟辟谣。
王泽说这是哪跟哪啊?
挂了电话的王泽左思右想后,觉得真就得去一趟,一来这女人真就跟着自己呢,而且还对自己不错,睡人家身子不说,还不从他手心里往出抠钱,算仁义的。二来人家雁子真遇到麻烦事了,好朋友两肋插刀才对吗,哪有不管之理。
王泽便跟领导请了一星期的假,理由很简单,说乡下的娘病危了,言辞之恳切,不得不使单位的领导也跟着动容。是啊,人生在世,谁没有父母呢,有父母亲就得尽孝,这假要是不批那还不是混账王八蛋领导啊。
王泽请了假后去副食店买了几样食品,边奔火车站走边想,也正好回家去看看,十几年没回去了,顺带着瞧了吧。
坐上火车时,王泽的脑海里浮现出娘那沧桑的面孔,那是一张秋枣似的脸。
8
王泽这一次回家,是偶然。他跟老婆刘化学离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心情是烦躁的。他觉到了日子的沉重和心灵的紧缩。他一个人坐在立秋后的屋子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不是闷着头吸烟,就是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像鸟收拢翅膀时的姿势。他曾一度想到了趁机回老家看看。看看那个对他一直很好很惦念他的后娘,还有三姐,堂叔家的大姐和梅子妹妹。以及跟他从小玩到大的锁阳,听说早就成家立业开磨坊了。
可想终归是想,他却没有打定主意,要不是雁子的电话求援起了催化剂的作用,他还真是说不准能有此行。
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娘便在晚饭后到他的睡房里来了。娘将一个麻布的洗得发暗的小手绢包塞到他手里说,这是你分家产时应得的份。
跟进来的三姐憨笑着补充说,是去年秋上分的家产,主要是卖了西院那几间房子和马棚还有几亩地。
三姐也把手里攥着的一沓钱塞给他,说是前年去城里瞧病时借王泽的那笔。
王泽看到三姐的脸上又多了些皱纹,一双手在灯下更是糙得很。他的心就紧了一下,眼眶里也多了层湿润。
娘把那个手绢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本存折和两个银手镯。娘说你跟你大哥每人一万块钱,两个姐姐各得六千,手镯是你奶奶留下的,给你闺女吧。
王泽把两个银手镯拿起来装进带来的手提包里,把钱推给娘说,自己有一份工资,吃喝不愁的,钱就留给你们吧。
三姐说那哪行啊,俺去过城里,花销更大的。
娘的脸便由红润变得青白了,气喘着说,你们的爹虽然死得早,但也跟俺有话的,家产多少,每个儿女都应有份,得拿着。娘说完就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王泽想把三姐的那几千块钱推回去,三姐也说了硬话。三姐说这钱是你吃辛苦赚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要是不要那不便宜了俺家那瘸鬼?
这样子,王泽的手头就很宽绰了,连从家里带来的,足够帮雁子她娘忙乎事了。临睡的时候,后娘又给王泽端过来一木盆温水,让他烫烫脚,这很让王泽感动,想一想在家时老婆刘化学跟他过了十几年都没有这样待承他,可娘却做到了。王泽想娘肯定是把他当贵客了,娘后嫁到他们老王家,没有生他却养了他,虽说只有那么短短的半年,却也是倾了心血呀。
对于他们姐弟几个,娘是做到了伸出一只手,哪根手指都是肉。
王泽洗了手脸后,从提包里找出他带给娘的一小瓶鹿心血和一个金手圈,没几克重却是纯金的,箍上刻了好看的细纹,那是他买给雁子的,花了几百块钱,可始终没送出去。金手圈买了之后,两人就闹了别扭,主要还是因为王泽的那一耳光,雁子心冷了一下,真是受了委屈。王泽也就没讨那个好,他是觉得女人都一样,不能惯,像老婆刘化学一样,登鼻子就上脸。到娘住的偏屋里,见娘正一个人在灯下吸纸卷的旱烟。王泽便脱掉鞋,盘腿坐到了炕上,拿起一块纸卷起烟来吸。王泽的举动自然是给了娘一丝惊喜,忙将被垛往炕里挪了挪。
王泽吸了两口烟后,从裤袋里摸出那一小瓶鹿心血,再摸出那个金手圈,亲自给娘戴在手上。娘竟愣住了,惊得张了嘴不知说什么好。王泽说,您就一直戴着,攒福气的。
王泽在娘的炕上躺了十几分钟,才下地穿上鞋,回自己的房里睡觉。
王泽出娘的偏屋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娘正拿手抹眼泪。
9
七铺虽说是个村子,人口却多,顶大半个镇子。靠山也临河,景色倒是秀丽。河宽宽的绕过村子朝南面流过去。而北面才是王泽家的方向。同样是一块平原上的村镇,人家有河就灵秀了,可自家的却没有,只是有成片成片的青禾。王泽小时候跟四伯来过七铺串门子,还顺路去过七铺村东面山坡上的龙王庙,如今却怎么也看不到了,兴许是拆除了。
王泽和雁子事先用手机通了电话的,雁子知道他要来,也掐算好了时间。王泽走到村西头小木桥的时候,雁子已经候在哪里了。
这是傍晚时分,远近的房子里都掌了灯,炊烟和缭绕的余烬影在光晕中,很是迷乱。雁子拉了王泽的手,并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引着他往家里走。王泽感到雁子的掌心温热,浸满了汗。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王泽知道雁子已经回家一个月了,电话中除了一次借钱外,剩余的便都是通报她母亲的病情了。有几次雁子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
走了一段路后,他们朝北拐了个弯,王泽发现后面仍旧是一条街。也是忽明忽暗的灯火,不见行人。雁子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了。王泽说什么时候啊?雁子哽咽着说,就是下午的事。
王泽把雁子抱得紧了些,说有八十岁吗?雁子说七十六了。王泽抱着雁子说,喜丧吗,老人也是享福了,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小心别哭坏了眼睛,熬坏了身子。
两人进到雁子家院里时,院里已经有很多人了,至少有十几个男人和女人。有坐在搭好的席棚下喝茶水吸烟的,有屋里屋外捞忙的。王泽被雁子牵着手带到了拆开的菜园里的灵棚前给死者鞠躬,然后再回到院子里,给他介绍亲友。
首先是一个老头,雁子说王泽你得叫六爷,第二个是坐在一张木桌前喝茶水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矮个且有些秃顶,说这是村长德相叔。王泽不光叫了,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硬壳的中华烟来,撕开盖抽出一根,递过去。王泽划燃火柴给村长点上火之后,村长板着的脸孔才有了一丝松弛。然后依次是其他的乡邻。王泽给其他人敬烟时却没有人接,他们宁肯吸自己手中卷的旱烟。
村长德相简单地问了问他在城里的情况,便起身去邻院里吃酒了,身后是几个上了年岁的村民。王泽看着村长德相叔的背影,瞬间就想起了一个人,黄福钱。他们的身形和举止十分的相像,可以说是像极了。王泽就问站在他身边的雁子,德相叔贵姓啊?雁子说姓黄。王泽又问,他有个侄子叫黄福钱是不是?雁子说有是有,但不知道叫什么。
晚饭王泽是跟雁子的亲戚们在一起吃的,水捞小米饭,带黑枣的蒸糕,几样热炒,菜码最大的是那道熘豆腐,据说是每个来捞忙奔丧的人必吃的菜。雁子的一个堂哥劝他喝了一小杯白酒,说喝了吧祛祛晦气。
王泽发现晚饭的酒菜都是在院子里临时搭的席棚里做的,几个扎了白围裙的乡下女人忙碌得井井有条,并排的两口锅灶里冒出的热气,正穿过九月初秋的晚霞,袅袅地朝着屋后的山体飘去。
稍晚一些时候,临院的夜色里传出来几声狗吠,继而是吆喝声。王泽和雁子的亲戚们知道,是村长们吃的那桌酒席散了。
待吆五喝六的声音远去之后,院门处才有个黑影晃进来。雁子忙迎出去说,是二叔回来了。王泽知道二叔是陪村长和村里的长辈喝的酒,捞忙吃顿酒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商量坟茔地的事。在七铺村,甚至是王泽家在内的方圆百里的山区,都盛行土葬,老话讲人死了入土为安嘛。可偏就在前两年政府上来了红头文件,不实行土葬了,都得火化。当然了,在七铺村还是有缓处的,那就是他们征得了镇里的同意,老者超过七十岁的可以安排土葬,但必须得有村里出证明,划出指定的坟茔地。
由于雁子外出打工没有给村里打招呼,回家来探亲又没有给村长送礼品,村长德相就挑她的理了。加之还有人传雁子是在城里做浴足女三陪女的,便更惹恼了专横傲慢的村长,在雁子母亲去世求坟茔地的问题上卡了一壳。
没办法,雁子才打电话让王泽来家里一趟,以此来证明她在城里是做正经工作,并又嫁了人的。
满脸酒气的二叔吸着一根烟卷后,满脸无奈地告诉大家,村长还是不吐口。
雁子急着问究竟是为什么,咱礼不也送了吗。
二叔说,原因很简单,村里还有个不成文不对题的规矩,那就是安葬死者葬男不葬女。
雁子便不吭声了,王泽看到她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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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捞忙的晚上是沉闷的,有雷声却没有落雨,王泽在雁子家的西屋里睡下时,雁子还在跟她的几个亲戚商量办法,她们的影子从间壁墙上面的一小扇窗中射过来,那么单薄无助。
王泽掏出手机来给城里的一个朋友拨了个号码,接通后说了许多话,直到对方应下了,他才挂了机。
雁子回来睡到他身边时,竟拉紧了他的手。
王泽则把雁子搂进怀里,小声地说,别急,不是三天才出殡吗,总会有办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然后,王泽从手袋里拿出一些钱来,塞到雁子手里说,想花就花吧,给你娘办风光一些,咱可是她的儿女呀。
雁子将那些钱又塞回到他的手包里,说钱够用,就是娘的坟茔地让她难心呀。
天放亮的时候,王泽起来了,出院子朝山的方向走。他边走边掏出手机打给昨晚通话的那个朋友,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那朋友说,帮你说妥了,黄福钱昨晚就给他叔叔挂了电话。你去找他叔叔问问吧,应该没问题的。
王泽的心里松了口气,便竟直回了雁子的家。
王泽把村长应了的事情跟雁子说了之后,便留下一些钱,先告辞了,他说他真的到假了,再不回去恐怕要下岗了。
雁子十分感激地抱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把他送到了村口。
王泽说早点回城里来吧,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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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雁子给王泽打来电话说,她娘下完葬了,她还替他给娘烧了一刀纸。
王泽说你啥时回城里啊?
雁子说不回了,她要照看她年幼的孩子,再说了,回城里做什么呢?她在城里做小姐的事已经被人在村子里,窗户纸般地给捅破了,尽管是半真半假,也使她抬不起头来。
雁子还说了娘下葬的事,终究是没有拗过村长德相,她们只好把娘的身子火化了,然后把骨灰埋在了自家的菜园里。
王泽在电话里喊着说,难道找了他侄子说情也不好使吗?
雁子说,村长是谁呀,他打定的主意,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何况你一来更引发了他的怨恨,你可能不知道,俺那个死掉的男人,是村长德相的亲外甥。
王泽听了脑袋瓜嗡地一声就炸开了。
王泽想,这算咋回事呀,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添乱吗。
王泽说,你不回来,我咋整啊?你忍心让我守寡吗?
雁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说,那就等俺给娘烧完五期吧,回去跟你过日子。
王泽说中,你会裁缝手艺,咱拿出所有的积蓄,给你开间成衣铺,赚的钱够吃够喝就知足了。
王泽挂完电话后没多久,传达室打内线电话说王泽你家来亲戚了。
王泽趴窗玻璃上望外面一看,大门口的石墙下正蹲着一个黑脸男人,他认出来是三姐夫瘸铁匠,心想他怎么来了呢?
下了楼接到瘸铁匠,还没问个究竟,三姐从旁边走出来,劈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袖子说,娘让俺们来问你,凭啥子跟老婆离婚,娘自己还要来呢。
王泽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大老远跑来管哪门子闲事呢?
从地上站起来的瘸铁匠,突然闷声插上一句,离婚还算是闲事情吗?
瘸铁匠的一句话如雷贯耳,把旁边传达室里坐着闲聊的几个人都吸引住了,纷纷伸出头来瞧他们。
王泽忙拉了瘸铁匠的手说,别瞎嚷嚷了,走,我请你们吃面去。
三个人出单位大门的时候,三姐说,吃完面你得跟俺们走,你老婆和孩子都在娘家里等你呢。
王泽在心里骂了一句,妈拉巴子的刘化学,离婚证不都扯了吗,你这又是作的哪门子妖啊。
王泽一边走一边猜想,一定是他前一阵子回家去七铺的事让娘知道了。
王泽不免叹了口气说,想这做母亲的啊,真就是没有亲后之分呀。
12
半个月之后,王泽得到了一个消息,雁子在七铺村拿刀砍伤了人,被公安部门给刑拘了。
王泽想,雁子拿刀砍伤的那个人一定是村长德相叔。
王泽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责任编辑 朱继红
徐岩男,1966年生人,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报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