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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路

2008-03-15刘先国

安徽文学 2008年3期
关键词:佩兰石阶石板

刘先国

老院子前有一条青石板路通往外面,石板没少一块,只是年岁久远,有些向低的地方倾斜。路有半里长,形状大致呈“L”形,就像老人落笔时手有点抖,笔画不怎么直,稍稍弯了几处。要么这个字是吃多了鸡肠的小学生写的,娘说过,小孩子不能吃鸡肠,吃了笔画写不直。

我十三岁那年,我家从老院子搬出来,到大坪里住。起初,我放学回家总是走错了路,好几次走进老院子里才发现。十八岁离开家乡,有三十多年了,老院子拆了,我每次回家都会远远地望望这条废弃的石板路。我知道它在无可奈何地破败下去,但我总觉得不会消失。这次回家,我特意去看看这路,它已变成一条陌生的土路了,青石板一块也不见了,杂草遮蔽了小路。我顿时觉得时间仿佛过了一百年,又二百年。这条承载了三百多年文明的路,如果仅仅是风雨、蚂蚁、野草的侵袭,至少可以抵御上千年。

晚上,我睡在大哥家,我用一整夜时间把青石板路背了一遍。好在我能背,遗忘的并不多。

朝门前,有三级青石板砌成的石阶。石板是长方体的,一米多长,凳面那么宽,最上一层铺了四块。大人小孩都把它当凳子坐,夏天坐在上面凉悠悠的。朝门仿佛是我们小孩的眼睛,我们常坐在这里看外面的世界。我们三五个孩子并排坐着,望着父母亲在田里干活,心里便有了依靠,玩得才踏实。如果不见父母,就会哭着闹着去找。有次父亲到山里挖土去了,母亲和队里的人在屋门前插秧,我一转眼不见了母亲,急得大哭,直叫唤:“娘娘,娘娘。你们晓得我娘娘哪去了?”超妹指了一下,我跌跌撞撞朝她指的方向追去。拐了一个弯,见娘在老井里喝水,我跑得更快,直跑到娘跟前才放心。娘责骂我:“傻崽,什么时候才离得娘?”娘用手醮着水,把我的眼泪和鼻涕洗掉,一边洗一边嚷:“邋遢鬼,鼻涕眼泪流一脸。”我任娘骂去,只要能看到娘比什么都好。

有次,我和佩兰坐在石板上玩,佩兰好像没睡醒似的,一头黄毛蓬乱地披开,眼角上有两粒黄色的眼屎,用小手捂着嘴打哈欠。我也装着打哈欠的样子,张大嘴巴,用手快速地拍打,发出一串“哇哇哇”的叫声。佩兰把打哈欠换成了打“哇哇”,声音拖得又长又颤,有起有伏,像音乐似的。太阳被我们吵醒了,在屋前的稻田里斜斜地划了一条线,一半是阴一半是阳。当阳的地方,禾叶上露水滑到田里,叶尖直直地向上扬着。阴的地方,每片长叶微微地弓着,叶尖上挂着一滴露珠。几只起得早的蜻蜓,低低地飞着,兜圈子玩,一只蜻蜓突然跌下去,落在禾叶上,倒竖着,翘起细长的屁股。我捡了一块小石子扔过去,那蜻蜓惊飞起来,窜到另一丘田的上方,其它的蜻蜓也跟着飞了过去。佩兰责怪我:“叫你别扔你要扔,都飞走了。”我本来也后悔把蜻蜓赶走了,却不服气:“我爱扔就扔,关你屁事。”我们都翘着嘴巴,谁也不理谁。

这时,佩兰的娘江满娘在院子里拖着嗓子喊:“佩兰,吃早饭了——”佩兰者拍了几下屁股就往家里跑去,石板上留着两瓣屁股印子。蜻蜓又飞回来了,我还坐在那里看。

我娘也喊我吃饭了,我学着蜻蜓的样子,扇着双手飞了回去。

我惦记着蜻蜓,装了一碗饭,夹了一些菜,就朝门口奔去。佩兰早已坐在石板上。我挨过去坐着。佩兰家吃酸海椒炒油渣,我看着也想吃,没等我开口,佩兰就夹了两块放进我碗里。我家吃血粑,我把碗递过去,佩兰夹了一小块。我说再夹一块,佩兰又夹了一块。

先前的不愉快早已没有了,小孩子是没有记性的。我看看佩兰,脸也洗了,头发也梳了,看上去挺漂亮的。

佩兰长大后,的确很漂亮,也嫁了一个好男人。

台阶下是一个半月形平台,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高出水田一个多人头,上面铺了一层青石板,比一张晒谷竹垫大一点。挨着台阶的一排石板有八块,就是半圆的直径了,看来,三百年前“八”就是吉祥数字了,不是今人的发明。那八块石板,被二十多代人的脚板打磨得平整而光滑。尤其是中间的一块,方方正正,颜色青得纯正,表面细得能照出人影,摸上去就像小孩的脸蛋。平台边缘的石板,踩的少,凿痕还在,凹下的地方有少许泥土和干死的青苔。石板之间的缝里长出野草来,或横或竖,给石板镶了边。

找不到人玩,我一个人在平台上朝水田里打水漂,无意中打出一个高水平的漂,那瓦片先跳得高而远,逐渐变低变近,跳了十几下,然后平着水面滑行了一段,最后在水面上停了片刻,慢慢沉入水中。我暗自高兴,心想下次可以同二哥哥打水漂比赛了。这时,超妹从院子里出来,问我划子么?我正没人玩,求之不得,便满口答应了。她说输了的打手板。我说要得,不准耍赖。

我们按照规矩,先扯式子,三打两胜,赢了的先划。我们把手藏在身后,齐声喊着:“式子——扯!”话音刚落,都把手亮了出来,我出的大拇指,超妹出的食指。我用大拇指在她食指上划了一下,大拇指是刀,食指是公鸡,表示刀把公鸡杀了,我赢了。再划一次,我出的小指头,她出的仍是食指,她用食指在我小指头上啄了一下,小指头是虫子,公鸡把我的虫子吃了,她赢了。第三次都出的大拇指,不分输赢。第四次我又出大拇指,她出小指头,她用小指头朝我大拇指戳了一下,小指头是虫,把刀子蛀了,我又输了。超妹两胜我一胜,她先划。

超妹从口袋里掏出五颗小石子,小石子圆溜溜的,拇指头大小。划子是一种文体游戏项目,只有我们家乡有,主要锻炼手和眼的协调。超妹坐在石板上,双脚岔开,将四颗子握在手心,用大拇指、食指、中指夹着一颗子,转动几下,把它抛向空中,齐眉高,把手心里的四颗子撒在石板上,再翻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那颗子。这三个动作要在一秒钟之内完成。超妹将手中的一颗子抛向空中,很快从地上抓起一颗子,翻过手掌接住落下的子。这样重复做了四次,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四颗子撒在地上时,有两颗挨在一堆,另两颗闪得开一点,超妹将手中的子抛得高一些,超过人头,手在石板上一抹,将两颗隔得远的石子抓在手中,翻手接住落下的石子。剩下的两颗在一堆,很轻易就完成了。第三步很凑巧,子落下时,三颗在一堆,另一颗分开点,超妹将手中的子抛向空中,抓住一堆的三颗子接住落下的子,再抛起一颗子,抓起地上的一颗子接住落下的子。第四步,超妹将一颗子抛起,窝着手把石子放在地上,四颗子在一堆,接住落下的子后一下也没停又抛上去,抓起地上的四颗子,稳稳当当接住落下的子。最后一步是跳杠,超妹把子撒得很均匀,我知道这一局肯定过了,随意拣了两颗子放在另两颗子中间作杠。超妹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好位子,把手中的子抛得高高的,五指并拢,像公鸡啄米一样,将杠两旁的两颗石子啄进手中,从容地接住落下的石子。超妹第一局过关了。她把手中的石子往地上一放,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用衣袖把额头上的汗擦掉。

轮到我划了。我朝手掌吐了一把口水,双手搓了几下。前两步很顺利,第三步子撒得太开,我一把抹过去,只抓住两颗子,漏掉一颗,我输了。

我乖乖地把手递过去。超妹狠狠地给我一巴掌,我手心都木了。我瞪了她一眼,暗暗地想,你狠,等我赢了看我怎么打你!

第二局比赛开始了。超妹先划,到跳杠时子撒得太开,我选择隔得最远的两颗子把杠放进去,两子之间起码有一尺半的距离。超妹才把杠两边的子抓住,抛起的子就“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失败了。

我前四步很顺利。跳杠时,子撒得有远有近,最近的两颗之间几乎只能放进一颗石子,超妹就选择在这两颗间放杠。如果杠放进去,我就死定了。我在抓杠两边的子时,肯定会弄动杠,动了杠就会出局。超妹趴在地上,一手拈着一颗石子,小心地往两颗子之间送,那样子比往针眼里穿线还难。我在心里念着,放不进去,放不进去。两颗子只差一粒米远了,我紧张,她也一样,她几乎没有出气。她手一颤,将地上的子弄动了。我尖叫起来:“你动了我的子。”这意味着我会赢。超妹揉了一下眼睛,不服气地嚷起来:“你打砣,你打砣。”

超妹把两颗石子放在一堆,我拿起一颗石子打上去,把两颗石子打开。三颗子的距离都好,我选择了两颗距离最好的石子跳杠,我跳过了,赢了!

我叫超妹把手伸出来。她怯怯地把右手伸出来,央求我:“轻点啊。”我哪管那么多,一巴掌狠狠打下去。超妹一下把手缩回去,我没打着,嚷叫起来:“不准耍赖皮!”我用左手捉住她的右手,按在地上。我右手一巴掌打下去,她又把手抽走了。我一急,朝她头上打了一棱扣。

超妹“呜呜”地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脑袋,叫道:“你打人,告诉我娘去。”便跑着进院子告状去了。

我怕挨骂,逃到坟山上,躲进草树堆里。

半月形平台往西的石板路大约有两百米是直线,至荷叶塘,成直角向北折去。石板路外边是高坎,下面是水田。里面是两个人头高的老围墙,墙是鹅卵石砌的,墙面的三合泥都快脱落完了,露出一排一排石头。春天时,墙头上会长出几株狗尾巴草,冬天就枯死了,叶搭在墙上,先是黄的,再是黑的,最后变成泥土的颜色。秆子却竖着,有些折成几条折线。老师上课解释“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家老围墙上的狗尾巴草。当时我未见过芦苇,我就把芦苇想象成狗尾巴草。从那时起,狗尾巴草在我心目中就没有好形象。在老围墙与石板路之间,有一条土路,专供牛行走。先人造路时,就先考虑好了畜生的特殊要求。人和牛不一样,人挑石板路走,牛偏爱走泥路,在泥路上踩出很深的蹄印,把屎尿撒在上面。

在离半月形平台大约二十来块石板的地方,是角门。门槛是青石板,中间被踩得凹了下去。两边的门框也是青石板,是整块的,虽然年岁久远,造石方时的凿痕还在,一条一条的,很均匀。中间偏下的地方却磨得很光,大概是人等亲人归来时依在上面磨的。门楣不见了,我想也是青石板的,但想不出是怎样的造型。没有了门楣,门和整个院子都变丑了,比人没有牙齿更难看,但能看出它曾经有过显要的身份。

在角门口发生过两件事,至今不能忘记。

那年冬天,先秒结婚,先厚喝多了酒,跌跌撞撞要回家,留也留不住,一边走一边摇手,说没问题没问题,出了角门不知道拐弯,直往前走,从高坎上跌进水田里,水溅起好高,溅湿了石板路。我们惊慌地跑过去,先厚横躺着,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摔晕了。先厚酒醒后自己说是睡着了。

开春时,我和满爹去放牛,牛被关了一个冬天,出来后,重见阳光和自由,兴奋得想跳到天上去,恨不得飞起来才开心。从牛身上,我学会了理解人,那些坐牢的人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牛的记性不好,健忘。那黄骚牯与尖尖角,本是多年的朋友,见了面却以为是另类,是入侵者,红了眼,斗了起来。黄骚牯斗不过,掉头逃跑,冲出朝门,来不及拐弯,掉进水田里。水田泥深,牛陷进去了,见不到脚。牛挣扎着想把脚抽出来,却动不得。黄骚牯没有先厚幸运,在凉水里泡了大半天,才被人用绳索套着抬到青石板路上,上来后脚冻坏了,立不起来,成了残疾,成天伏在地上。牛的价值就是耕田,为人类减轻劳动强度,一旦不能劳作了,日子也就不多了。没过多久,黄骚牯被宰了,分掉吃了。

人,遇到困难和危险,就会有人来帮助、搭救。而牛和其它动物,就做不到。

过了角门是一段小坡,雨后天晴时,总是最先干。冰冻时很滑,走在上面要特别小心,我摔过一次,摔疼了屁股。路的外侧有一条土坎,有一年谁在上面种了一行菜,有丝瓜、黄瓜和苦瓜,爬在一排棍子上,藤绞在一起,稀少地挂着几条瓜果。菜是谁种的我搞不清楚,没见过谁来施肥、摘菜。一次,我乘着没人偷了一根黄瓜,一口气跑到白果园灰屋里躲着吃了,吃到最后黄瓜屁股好苦。这次以后,我才知道黄瓜屁股是苦的,才理解了“吃了黄瓜丢蒂朵,不怪自己怪别个”这句话。那年月经常饿肚子,我又偷了好几次,都没发现。这里的瓜果都没等长大就不见了,不知是主人摘的还是偷掉的。唯有一根苦瓜很久了还挂在那里,由青色变成白色,变成微黄,最后屁股变成红色,由下往上红,红了大半截。我盯上了这条苦瓜,由于心里有鬼,与同伴一起路过时,不敢正眼望它,用余光偷偷地瞟一眼,见苦瓜还在,便望别处。我扯猪草时把它偷了,藏在篮子里,用猪草盖住,躲进花园里的苎麻丛中。苦瓜因味道苦而得名,但很少人知道,苦瓜成熟后,包在籽外面的肉,滑滑的,红红的,甜。生在苦日子里,能偶尔吃到一点甜味,是很难得的。我扳开苦瓜,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两行籽,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白的。我挑了一颗红的,丢进嘴里,用牙齿和舌头把肉剥下,闭着两唇一用劲,籽喷出去好远,打在麻叶上,又滑落到地上。我把红的籽全部吃完了,还不过瘾,见苦瓜壳也是红的,心想也许是甜的,咬了一口试试,好苦,吐了出来。我低头看见几颗苦瓜籽上爬满了黑蚂蚁,一层层,像一朵小菊花。它们争着吃籽上我没吃干净的肉,蚂蚁也喜欢吃甜的,它们吃甜物的机会也不多。也有一些黄蚂蚁,衔着一小块苦瓜肉往窝里搬,献给它们的头领。它们这么做,也许是纪律要求,也许是怀着一颗暧昧之心。蚂蚁的圈子里,也有人类的规则。

我用衣袖把嘴擦干净,见衣袖上有红色,又跑到田边,醮着水把衣袖洗干净。我捡起地上的苦瓜壳放进篮子里,心想拿回去炒了做菜吃,或者喂猪,却突然觉得不妥,若被娘发现了,会骂得脱层皮。我又把苦瓜皮扔进苎麻丛中。一路上,我还在想,太可惜了,便宜了蚂蚁。

第二天早上,三阿母站在朝门口的土坎前骂人。数落着,哪个吃绝饭餐的,把她的苦瓜种也偷了。这时我才知道苦瓜是三阿母种的。我有点后悔,不该偷做种的苦瓜。

以后,再也没有谁在土坎上种菜了。

后来,我问过很多人,都说不记得这土坎上种过菜。连三阿母也说没种过。

下了坡,是一段低平的石板路,离水面很近,可以一边走,一边把脚伸进田里洗脚,脚一撩,水溅起老高,溅到走在前面的人的背上。路外侧的路基是土胚,总是长满了野草,主要是油毛毡,油毛毡像狗身上的毛,是一根一根的,不发叉,根根相挨,成了片,中间杂着马鞭草、思茅草、黄鳝串子和饼药香等几十种。茂盛时,成了蓬。那些草不敢往石板路上长,怕脚和蹄子。有些被挤下坎去,或者是根长到田里去了,或者是叶和茎垂到水里。草丛中总藏有小花,红的,白的,或其它颜色的。

早上,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草上落满了露水,似有似无的白露,有种毛茸茸的感觉。我从石板路上走过,用脚掌去拂小草,草中倏地跳出一只小蛙,落入水中,水很清,能看清小蛙腿一伸一收,才潜了一点点远就露出水面,把头搁在禾蔸上。小蛙小指头那么大,浅灰色,是常见的,却叫不出名字。我蹲下来观看,小蛙往田中间游去,被禾叶遮住了。水中一只田螺,像蜗牛一样背着甲壳,露出里面的肉,却不见犄角,身后是一道浅浅的拖痕,一尺多远。我用脚从草中一路拂过去,隔一两步就有小蛙跳入水中,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一只土蛤蟆跳出老远,落水时很重,搅混了水。土蛤蟆在水中冲几下,便钻进泥里,拱起一块包,自以为藏好了,安全了。但它的隐身术,逃不过一个孩子的眼睛。我赶紧挽起裤脚和衣袖,轻轻地下了田,把土蛤蟆连同泥巴一起抓在手中。我学着母亲把土蛤蟆的两条大腿折断,那小骨头折断时的响声很脆。土蛤蟆好像不疼,没叫一声。我把蛤蟆扔在地上,它的腿断了,跳不起来,在地上爬着走,笨笨的样子。我到小圳里把手脚洗干净,拈着土蛤蟆的腿,跑回家中,向母亲报功:“娘娘,我捉到一只蛤蟆了。”我把土蛤蟆丢进半个人头高的陶缸里,里面有青蛙、土蛤蟆、泥鳅、黄鳝和田螺。这些都是父母干活时捉回来的,养着,想吃时就抓几个出来。有时数量不够,就把青蛙、泥鳅、黄鳝一起炒着,味道反而更好些。

半晌时,是两栖动物上岸,由一种动物变成另一种动物的时候。这时,那些小动物跑不动,飞不起,很容易捉到。我沿着石板路外侧的草丛找过去。在离水很近的草茎上,挂着一只蜻蜓,肉嫩嫩的,躯体几乎是透明的,翅膀没完全展开,窝着,尾巴上挂着一个壳,那壳还能辨出水鲅虫的模样。我推测蜻蜓是水鲅虫变的,水鲅虫在水中长大后就爬上岸来,把身上的壳蜕掉,就变成了蜻蜓。我用指头捏着蜻蜓的一扇翅膀,翅膀软软的,像绸缎。我把它放在手心上,它颤动着翅膀,想飞,却飞不起来。我一连捉了七八只,把它们放在青石板上玩。有趴着不动的,有在原地扇着翅膀的,有扇着翅膀沿地面前行却飞不起来的,也有刚飞离地面就落下的,一飞一落,一落一飞,像跳动。如果换成人类,它们这个成长阶段应该由母亲抱着或者牵着。它们没有人类幸运,没有谁来呵护,一爬上陆地就接受自生自灭的挑战。不知若干年前人类走上岸来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惊恐的经历。我挑了一只能力强的,抛向空中,想帮它飞起来,它却像失事的飞机一样,只斜着飞了几米远就栽在水中,没挣扎几下就不动了。我又到草丛中去寻找,正伸手去捉一只蜻蜓时,那蜻蜓突然飞了起来,飞出去几丈远,落在禾叶上,歇了一会儿,又飞向远处,艰难地扇动着双翼,在一串紫色的光晕中不见了。

刚断黑,没有月亮。云多,在云的缝里,有几颗星星,刚好够照亮自己,它的光线还没到达地面就消散了。整个村庄像浸泡在墨水瓶里,黑乎乎的。那黑夜好像就粘在眼皮上,把目光堵在眼眶里,不让出来。睡觉时闭上眼睛,好像没感到黑暗的存在,而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变得有了重量,给人一种压迫感,全身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越想挣脱就越缠得紧。

我坐在亭子里歇凉。眼前黑得看不见一个影子。我感觉到尿坎上两棵李树的存在,轻轻扇动叶子,把黑色的养分吸进去。我想象着它应该有个影子。我动用了眼力和听力,寻找它的影子,仿佛有了,一眨眼又没了。就像在黑纸上写了几个毛笔字,明明知道上面写了字,怎么也辨不出来。突然,朝门口射来两束蓝色的光,阴森森的,我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往一旁躲闪了一下。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是一双狗的眼睛。当人与狗在黑夜里对视时,就能看到狗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像手电筒似地照着你,越黑的夜里越亮。那光是一根一根的,只刺眼睛,照不亮其他东西。我镇定了一下,骂了声:“灾狗!”那两束光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黑暗中,我听到一路细碎的狗的脚步声,从牛栏门前走过,去了西厢房的巷子里。

我才定下神来,角门口方向出现一线光,黄色的,或蓝色的,明一段暗一段,暗一段又明一段,就像有人在空中画了一连串破折号。先是画到禾塘上方,再仄向牛栏门口,然后又画回来,在禾塘上方转了转,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那光定在尿坎旁的李树上。借着一闪一闪的光,我看见了李树的一根小枝和一堆叶子。

那光,是萤火虫。

我摸着门槛、墙壁回到家里,问娘要了手电筒和一个空墨水瓶,径直跑到屋前的青石板路上,我知道每年这儿的萤火虫最多。我站在路中间,关闭了电筒,萤火虫怕光,电光会把它吓跑的。我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没有光的环境。路旁的草丛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闪亮,高坎的树叶上也有。有三五只飞来飞去,飞不高,飞一段就停下来。空中、地上总有萤火虫在闪亮,没有停下的时候。借着萤火虫的亮光,能勉强辨出青石板路面。地上飞起一只,另一只也跟着飞去,一起落在高坎上的刺蓬里,一起亮,一起灭,约好了似的,闪着闪着便闪到一起去了,叠在一起。桃树上掉下来一只,快到地面时,又横着飞了起来,落在我脚边的草丛里,黑了好一阵才发光。我蹲下把它捉住,放进瓶里。我一连捉了十几个,它们在瓶里争着闪光,就像兄弟姐妹在娘面前争宠似的。路坎下一棵灯心草上,有一只萤火虫不急不慢地闪着绿光。我手够不着,便趴在地上去捉,没等我伸手就飞走了,落在路里边的高坎上。我转身去追,还没近身又飞了。这次飞得很高,朝坟山上飞去。每闪亮一下,就拖着一线尾巴,在熄灭一两秒钟后又闪一次。那闪光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最后弱进黑暗之中。

我把装有萤火虫的瓶子放在高坎上,用一块砖头垫着。在黑夜里,它就像一盏灯,一座航标。远处一只萤火虫朝这边飞来,落在高坎上。我赶紧去捉,当手接近时,它飞了,落在前面不到一丈的地方。我追上去,它又飞了,落在前面。这样追了四五次,我好气,下决心非捉到不可。它也发现有人在追捕它,格外小心,不让我接近它。我心生一计,没有跟着屁股去追,站在一旁看着它,过了很久,估计它已解除了戒备之心,才悄悄接近它,把它捉住了。为了解气,我将它狠狠地摔在青石板上,一脚踩上去擦了一下,萤火虫被擦碎了,在青石板上留了一线细碎的萤光,那萤光慢慢地变弱,变暗,消失了。就像通红的木炭掉在地上,在寒风中慢慢化为灰烬。

当我回来取瓶子时,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从来没见过的。桃树上、刺蓬里、草丛中,都密密麻麻落满了萤火虫,连瓶子上也爬了三四只。就像老天爷把一大把星星甩在这里。空中萤火虫飞来飞去,穿上穿下,就像礼炮炸开了花。我不想捉它们了,我坐在瓶子旁观看,有萤火虫从我眼前和头顶飞过,我被它们围着,我也成了他们的朋友。远处,仍有萤火虫往这里飞来,不断地飞来。

小时候听老人说,萤火虫怕光,只被同类发出的光所吸引。长大后从书上得知,那萤光发情时才有,是示爱和求爱的信号。就像鸟类用啼叫来求偶,人类用歌声和舞蹈表达爱情。没想到,萤火虫求爱的场面是这么热闹,绚丽,浪漫。

娘喊我回家了。我拿着瓶子走了,几只萤火虫跟着我飞了一程。

睡觉时,我把装着萤火虫的瓶子放在桌上。我是望着它入睡的。梦里,我被萤火虫围着,我在它们中间,我成了萤火虫。

青石板路从荷叶塘角上向北折去,过了塘是一个小坡,用青石板砌了大约二十级台阶。上了台阶是白果园晒谷坪。小时侯,这台阶挡住了我出去的路。对于我来讲,它就是门,把我像鸡鸭一样关在老院子里。如果没有人把我抱上台阶,我最远只能走到这里。我的生活被关在台阶以内。我羡慕大孩子从台阶上跑上跑下,跑到台阶以外的地方,在晒谷坪打打闹闹。我常常站在朝门口,一次次用眼光爬上台阶,沿着石板路望过去,想象着哪里是路的尽头,路尽头也应该是一个老院子,也有一条石板路和台阶,把小孩子拦在里面。我绝对不让人把我抱下台阶的,不然的话,我就会拦在里面,出不来,喊破喉咙娘也听不到,那就惨了。这样想来,对外面又多了一分恐惧。

一天,刚吃完早饭,就听到屋外有人吹口哨。我知道这是村里孩子约人出去玩的信号。二哥听到口哨声就往外走,我也赶紧跟着走。娘叮嘱二哥:“带好弟弟,莫只顾自己玩。”二哥满口答应:“知道了。”但一出门,二哥就斜着眼睛瞪我,嫌我碍手碍脚。

先是二哥和先军在禾塘里拍皮球比赛,看谁拍得多。接着,先强和泽伟哥哥来了。我不会拍,站在一旁看。红姐姐和桂香姐姐在走廊上踢毽子。玩得好好的,二哥他们几个男孩往屋外跑,跑得很快,像一阵风似的,转眼就不见了。我赶紧追了出去。

我出了朝门,二哥他们早已跑过荷叶塘,几蹦几跳就上了石板台阶,到晒谷坪玩去了。我落在后面,没命地去追他们。追到台阶下,我大声叫喊:“二哥哥,抱我上去。”二哥只顾自己玩,看也不看我一眼。他们正用皮球耍光头(即传球),玩得很起劲。二哥把皮球从先军头上丢过去,泽伟哥哥跳起来接住。先军转身扑向泽伟哥哥,皮球从他头顶飞到先强手中。先军又扑向先强哥哥去抢球。先军哥哥像耍猴子把戏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我想二哥不会来抱我的。我试了几次,脚跨不到石阶上去。我双手趴在石阶上,先把右脚爬上石阶,再把左脚爬上去,站起来。我拍拍膝盖上的泥灰,我用同样的办法往上爬,爬上了二级,三级,四级……终于爬上最后一级了,我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拍拍衣裤上的灰尘,舒了一口气,就往晒谷坪跑去。没等我跑进晒谷坪,二哥他们又往回走。他们从我身边跑过,扇起一阵风,我差点被先强哥哥撞倒了。我来不及害怕,转身去追他们,又被石阶拦住了。我抬头望望,他们早就跑进院子里去了。我没有喊二哥,我知道喊也没用。我只是恨死了二哥,心想回去了告诉娘,骂死他。

我脚不敢往下迈。我屁股坐在地上,双脚慢慢移到下一级石阶上。再坐到石阶上,双脚再移向下一级石阶。一级一级往下移,移一级就望一眼老院子,生怕我刚下了石阶他们又往晒谷坪跑,我就惨了。当我下了石阶,跑在石板路上时,眼泪都镶眼眶了,路都模模糊糊的。这时,如果娘突然出现在身边,我一定会“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跑回院子,不见二哥,满院子找了一遍没找到,就扁着嘴巴回到家里, 见了娘就哭了起来。娘对着院子喊了几声,二哥应了一声,从草楼上抱着柱子滑下来,手里捧着一只肉乎乎的麻雀。娘训了二哥一顿:“要你带老弟,只顾自己玩,跑到哪去了?”当着娘的面,二哥装着很顺从的样子,娘一转身,二哥就黑着眼睛骂我:“跟屁虫。”

过了好一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是一年,娘到井里洗衣服,我跟着去了。井就在荷叶塘下方,与石阶只隔一条小圳。娘取了一件衣服在井里漂几下,放在青石板上,拿起木槌捶衣服。刚捶下,一支水飚到我脸上,我吓了一跳。娘要我站到一旁去。我往旁边挪了几步,蹲下来看娘洗衣。

一只蜻蜓落在青石板路上,翘着尾巴,尾尖上两根刺一样的东西叉开着。我悄悄接近蜻蜓,想捉住它。还差两三步远,蜻蜓就飞起来,落在第二级石阶上。我摸过去,伸手去捉时,蜻蜓又飞走了,落在最上一级石阶上。我一步一步往上登,才登了一半,蜻蜓就飞了。当我把所有的石阶全登上时,蜻蜓不见了,了望了好久,没找到。我只好往回走,石阶下了一半,感到有点吃力,停了一下,这时,我猛然意识到我能登上石阶了。我很兴奋,放开喉咙喊:“娘娘,这石阶我登得上了!”

娘抬头望着我,笑了起来:“真的啊?”

“是真的!”

为了向娘证实是真的,我转身往上登,一口气登了十几级石阶。又一口气走了下来。

娘笑呵呵地夸奖我:“我崽长大了!”

得到娘的夸奖,我一身都来劲,在石阶上来来回回登了几十次,早已满头是汗。娘一直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

回到家里,我告诉父亲和大哥,又跑到爷爷房里告诉爷爷,他们都夸奖我。只有二哥讽刺我:“就你能干。”

从此,那条石阶再也拦不住我了。

世上只有背书的,没听说还有背路的。我背路,是背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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