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自杀的蜘蛛精

辛唐米娜

我是一只想自杀的蜘蛛精。

别和我讲生存不易、天赐生命之类的大道理，我一出生就想死了，真的。睁开眼，看到一只黑乎乎、毛哄哄、到处都是腿的东西站在眼前，我吓得立马就昏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明白那个吓人的东西是我妈时，我又绝望地昏了过去。

他们都不知道我总是在自杀——他们认为我是蜘蛛里的英雄，因为我时不时制造些壮举。

有一次，我咬断了丝，从半空跌下，掉到一条蛇的面前。蛇和附近的植物都吓得抖了一抖。它紧张地看着我，我兴奋地抖着那些腿，祈祷：吃了我吧，请吃了我吧。

但是那条蛇可能不太饿，看看我，居然静悄悄地滑走了。

三人成虎，三个蜘蛛织成的传言可以比天大。它们说，我是一只有天赋的蜘蛛；它们说，我只是站在蛇面前抖抖腿，蛇就吓跑了；它们还说，我应该当领袖，有了我的照应，它们在这个森林里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我成精，纯粹是蜈蚣害了我。

不知道有没有人比较过蜈蚣和蜘蛛哪个更丑一些？

反正我认为他丑。

他也知道他丑，但是他不介意，他唰唰地甩着他百十条腿，很得意地给我讲他的心事：“我从来不会考虑长相问题，做雄性最重要的是有抱负，我的抱负很伟大，很长久——我要成精！”

“成精有什么好处？”

他想了想，说：“可以活着。”

“长这样丑活着吓人啊？”

他嘲笑我：“这个鬼地方一万年也不见一个人，你想吓还吓不着呢。成精的好处等你成了精自然就知道，作为一个精，那可是无所不能！”

“能变漂亮吗？”

他信口开河：“要多漂亮，就多漂亮！”

后来，我才想明白，蜈蚣之所以劝我修炼成精，只是因为他一个人修炼太寂寞，日子不好打发，成功无人分享。

我，被利用了。

成不成精，有一个显著的区别——精得有住处，这样显得比较高级。

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山洞，最妙的是，洞前有山涧，那水四季满盈，清澈甘甜。

成的精是否厉害，有一个显著的特点——越厉害的精带得兵越多，这样显得比较有气派。

我为自己挑了六只小蜘蛛妖当手下，最有意思的是，小妖也明白提携新人的重要性，于是，近十里，所有腿多的昆虫都成了我的手下。

为自己挑了一个破落道观当住所的蜈蚣说，光有洞还不行，洞还得取名字。

我说：“好，就叫蜘蛛洞。“

他很厌恶地看我一眼：“这样没学问的名字会被别的精看不起。”

他想了良久，高兴地说：“有了有了，你的洞就叫‘盘丝洞。我的观就叫‘黄花观。”

盘丝和蜘蛛的关系很容易理解，但是黄花跟蜈蚣或者道士都没有什么关系啊。

蜈蚣自己也解释不清，只是讪讪笑：“为什么要有关系，明摆着告诉别人我是什么我要什么的那是傻精。像这样的观名，谁也猜不出我是什么精，这样他们没有办法对付我。”

不要相信一夜变美女。

成精之后，我很得意地到山涧潭水边看自己的倒影，可是除了从多腿小蜘蛛变成大蜘蛛外没有别的改进。

蜈蚣说：“这叫你的原形，原形不是随便给人看的。之所以我们要成精，就是为了有一个假的模样，这个模样比较正常，比较漂亮，比较给我们安全感。”

蜈蚣说：“你就想着你认为最美丽的样子，然后原地转十圈，喊一声变，你就可以变模样了。”

蜈蚣说：“我打算变个飘逸的老道，你呢？”

我问他：“我们一定要变成人吗？”

他奇怪地看着我：“不变人你变老鼠吗？现在什么最多？什么最厉害？人啊！所以再没有比装人更安全更高级的做法了。”

我们开始转圈了。

转圈前，我以为真的一步登天，从此两条腿，皮肤白白，眼睛大大，嘴唇红红，人见人爱，人见人夸。

转圈后，蜈蚣成了一个道士，满脸的须，看上去不飘逸，反而比做蜈蚣时更让我恶心。

我心里已经有些失望，再跑到水潭边看自己——我果真只有两条腿了，但是，四肢又细又长，身体又圆又小。

我坐在水边哭了起来，谁能告诉我是做蜘蛛更具有本色美，还是做人蛛更具有创意美？

唐僧出现时，我又在水边哭——别误会，我不是一直在哭，只是看到水里的自己时才哭。

他玉脸红唇，双手合什，眼观鼻，鼻观心：“女施主，请问有吃的吗？贫僧……”

“你为什么不正眼看我？”我打定主意，如果他像这些年看到我被吓得失声尖叫的那些无用的人一样，我就毫不留情地将他剐了煮人肉粉丝汤喝。

他微笑，平静地看着我：“怕冒犯施主。”

“咦？你怎么见了我不害怕？”

他又是一个微笑，却不答我问题：“女施主虽然不太考究，但是也不会让人害怕啊。”

我低头看自己，衣服还是很多年前随便从哪个被吃村妇身上扒下的，这些年，恐怕又臭又皱，难怪这男人说我不考究。

“别家女儿都喜欢对镜梳妆，为何女施主对着水镜不打扮呢？”

“因为我伤心。”

“你为什么伤心呢？”

“因为我长得太丑了。”说出这句话后，我心里舒服多了，这句话，闷在我心里都万年了。

他叹气，摇头：“女施主太自暴自弃了。你愿意为贫僧装扮一次吗？”

我苦笑：“只怕到时候你会说我丑人多作怪了。”

他正色：“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等你一刻钟。”

回到洞里，六只小蜘蛛妖都蠢蠢欲动：“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吃他？”

我瞪她们：“吃你个头啊，现在你们去给他做饭吃，找些山菇红薯煮煮，别放人肉。”

打发掉她们之后，我开始转圈，边转边想着最合身的人类衣服，十圈之后，我停了下来，做饭回来的六只小蜘蛛妖一起惊呼：“哇！”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衣服，上衣只能挡住胸，肚皮腰肢全露在外面，裙子鲜艳且长，浑身挂满了珠宝，走一步就叮叮当当响一阵。

“好看吗？”

她们羡慕地看着我：“太，太像人了！”

“好看吗？”我不安地问唐僧。

他惊讶地看着我，脸微微泛红：“很迷人！原来女施主是肚皮舞娘！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您为贫僧跳支舞？”

“不，我……”

他深深地看我：“为什么不跳，是没自信吗？贫僧给你信心！”

我果真跳舞了，合着风吹过树叶的节奏。

六只小蜘蛛妖也变成人的模样在一边看，她们还给唐僧端来做好的红薯。

我舞了多久，唐僧就吃了多久。

停下来时，我坐在石块上喘息，喜悦得又想流泪。

他将余下的红薯装进口袋，拍手赞我舞得感天地泣鬼神。

他问我：“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舞者。你，真的太美了！等贫僧从西天取回经，你还会为我跳一次舞吗？”

我激动得连连点头。

他笑得很开心，连告别，都是欢喜的表情。

他走后，我坐在河边闭眼回忆，打算将这一天永远地刻在心头。

小蜘蛛妖跑来说：“还有山菇他没有拿。”

——如果，我不是去送山菇，《西游记》上将不会出现我的名字。当然，如果我不是去送山菇，我的自杀，也不会成功。

我借丝之力在众树间穿梭，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穿红色袈裟的男人。

但是，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有三个丑男人，比蜈蚣还丑。

一个长得像猪一样的男人说：“这样丑的女人师父还和她聊这样久。”

唐僧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看惯了你们仨，还有什么丑能吓倒我？不和她多聊，她就会不高兴，她不高兴，怎么会给我们食物？”

说着，他忽然狂笑起来，差点从马上翻下来，他说：“你们没有看到，她跳舞的时候，有多丑！”

……

黄花观里发生的那些，你们都知道了。

我和蜈蚣在那里伏击了唐僧师徒四人。

唐僧在那儿看到我时意外极了，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笑，心里痛得要裂出口子来：“怕你取不了经，所以赶着给你跳场舞。”

合着风刷过屋顶的嚎叫，我快步起舞。

手臂，摆起来，腰肢，拧起来，脚步，疾起来。这是场死亡之舞。

他吃惊地看着我，不知道作何表情才是。

他的徒弟们掩着嘴偷乐。那头猪脸人，边笑边大声说：“师父说得没错，真是丑人多作怪。”

我将肚脐对准唐僧，喷出一根丝，将他从马上拉到眼前。

他和我，鼻尖碰鼻尖。

猴子脸的人举棒欲打我，我冷笑：“你打啊，打死我和你师父，到地底做鸳鸯去。”

猴子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唐僧急急问我：“施主这是为何？”

我流泪：“我只想给你再送点山菇。”

他忙说：“我收，我收！”

我摇头：“你见我害不害怕？”

“当然不！为什么要害怕？”

“我长得丑啊！”

“胡说，你多迷人，你跳舞多好看，你……”

这个骗子！我哭到无力，任他从丝里逃脱出去。

蜈蚣和猴子脸打得难舍难分，他还喊：“你要抓住唐僧，吃了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

唐僧的另两个徒弟向我扑了过来，他们的兵器夹着两道厉风扑向我，我安静地坐在地上，没有反抗。

后来。

后来蜈蚣也死了。

他们人多，蜈蚣寡不敌众。

我们一起在黄泉路上爬，他责怪我：“就是你不好，你如果不放了唐僧，我们现在就不会死。”

我笑。那样做人，做那样的人，还不如死掉好。

至少，死后，我可以再投胎，重新做一只真诚的蜘蛛。

编辑 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