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沃
2008-03-04牙牙
牙 牙
在遇到锦沃后我才知道,有一种美好真的可以穿越所有距离。
[我庆幸锦沃始终铭记一些与我有关的片段。]
我终日无声,默然与无数路人擦肩,看他们神情安然,谈笑风生或是面容恬淡,他们丝毫觉察不到我的存在。我没有太多机会停留于固定的某处,也没有太多时光可以挥霍,于是我不能够长时间驻守于锦沃身边,却庆幸锦沃始终铭记一些与我有关的片段。
我想这就叫做自私吧。
锦沃的家一直都没有搬迁过,顺着护城河往南走,在一个有着七棵桐树的十字路口往左转,再走上五百米,就到了云鹿路。云鹿路25号是锦沃家的小院子。法式镂空黑铁门,绘着大朵大朵的漆金凤尾花,茂盛又荒凉,推开铁门往里走,经过一座不大的水池,有一栋三层小楼。白色橡木门又沉又厚,推开来,大厅一角有道盘旋而上的楼梯,像是魔法豆长出的茎杆,我的锦沃就住在那上面。
锦沃住在三楼,住在那个有着宽阔露台的房间。露台边缘种满细小的金鱼草,细碎的叶片,夏天到来的时候,光阴在此逗留,绽出漫不经心的黄色小花,从铁门外的街道上也能看见,房间的落地窗挂着整壁的白色亚麻帘子,锦沃就坐在帘子后面,穿着旗袍,膝盖上搭小块带软毛的羔羊皮,看书或者听音乐。
在我离开之后,锦沃成为一个爱好稀少的姑娘,有时候她也盯着梳妆台前的镜子发呆,她的眼睛在空荡的镜子里显得更加迷茫。有一些瞬间,又明亮得非常不真实。有好几次,我惊惶又欣喜地以为她发现我的存在了,可当我的动作变得痴呆,头晕眼花,结结巴巴想要同她问候时,她的眼睛却已经黯淡下去了。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二十岁的锦沃的肩很窄,投入我怀抱的姿态总是很固执。]
2005年冬天,我和锦沃住在富锦花园三号楼的顶楼。6-A室。房间很宽敞,白天日照充足,晚上大风透过不被遮掩的窗口的缝隙,寂寥地来,再萧瑟地走,从不停留。
富锦花园立于城市的偏远南郊,并不像它的名字听起来这样丰盛明媚,其实这是一个烂尾楼盘。一号楼和二号楼业已建成,楼体贴了粉红色的瓷砖,低俗而谄媚,因为价格相对市区楼盘有着巨大差距,所以被一些急于买房但又没有太多资金的人占去了相对好的楼层和房间。
三号楼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修到一半,就因为开发商卷款潜逃而废止下来,主要的管道虽已完成,楼体却还没有贴上瓷砖,仍是颗粒粗糙的灰水泥,大条的钢筋支棱在半空中,断口处锈出凄艳的朱斑,窗口甚至还没来得及安上窗框和玻璃,便成为一个个方正的洞穴,夜里寒风过隙,引来起伏声响,伴着细碎回音,仿佛里面隐藏长有獠齿的兽类,碎步走动,相当得可怖。
一号楼和二号楼的居民对三号楼的住客怀有巨大憎恨,因为三号楼并未对外发售,是被一些来历不明的家伙所占据,这些人个个面容猥琐,目光闪烁,神情可疑。
“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啊?”“肯定是一些可怕的犯罪分子!”“或许是可怕传染病的携带者!”一号楼和二号楼的居民整日喋喋不休地讨论,充满热情地猜测,甚至还私下商定砌一道围墙把三号楼圈在外面,但最终因为资金筹措问题,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2005年12月,在一个衰弱的吸毒者从6-A室突然地销声匿迹之后,我和锦沃占据了位于三号楼楼顶的这个屋子。我把锦沃从一楼一直背上六楼,让她坐在客厅的阳台上。阳光照在锦沃的长头发上,她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抱起双臂猫一样安静地看我独自在屋里跑来跑去地清理房间。
这屋子的前任住客看来是像粗心的地鼠一样仓皇离开的,竟然连自己的身份证都丢在了这里,掩藏在一大堆废纸之间。我捡起来看看,认真放进口袋里。“为什么不扔掉呢?”锦沃问我。“或许这家伙有天还会回来这里找呢。”我说。锦沃便不再问了。
收拾完满屋的破烂,我从楼下的家具店买来一堆木板,叮叮当当地做成一些活动的窗叶,把洞开的窗户封起来。我又从外面买来床垫,枕头,被子,毛巾,卷纸,应急灯,衣架,一把躺椅,以及一套围棋。
锦沃认真地看我进行这一场繁琐工程,不时感叹一句“真好呀”,“我很喜欢这里呀”。
白天窗叶打开,阳光照亮整个房间,我和锦沃窝在里面下五子棋,坐在露台上看书,或者是我给锦沃讲故事;晚上关上,月光就被挡在外面,风和寒冷却挡不住。于是从十二月底开始,锦沃的鼻尖冻得通红,她躺在我身边,我用被子裹紧她,她却不停地搓手,然后在零下三度的低温里仰脸望着我说一句:“喂,真是好冷呀。”十足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是想要回去吗?”我故意虎起脸说:“明天我就去买被子,但你得给我好好待在这里,要知道我可是不会送你回去的!”说完伸长手臂,把她往怀里揽得更紧。锦沃便就势捉牢我:“我才不要回去,我是喜欢这里的呀。”她说,说完缩一缩肩膀,躲到我的怀里来了。
二十岁的锦沃肩很窄,皮肤冰凉,投入我怀抱的姿态总是很固执。
[六岁的锦沃已经这样可恨了,她不惧怕我便投降。]
在此之前,锦沃已与我逃走过两次。
我和锦沃相识已有年份,第一次逃走发生那年,锦沃六岁,我十七岁。
一场未得逞的犯罪。
是在1990年秋天,小虎队正风靡大街小巷,一切都在变,国有企业改组又改组,民营企业雨后春笋般创建,然后是旧城区改造,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我家的老房子率先被刷上巨大的“拆”字,两个月后,老房子被推倒,全家搬进市郊的一栋小楼里,然后妈妈光荣下岗,贫穷一夜之间呼啸而来,我离开学校,把装满课本的书包扔进跟学校一墙之隔的护城河里。我成了一个辍学离校的穷孩子。
同年,锦沃六岁,到了法定接受教育的年龄,开始在齐霞路37号念小学。
六岁的锦沃脸蛋儿圆润,眼睛很大。六岁的锦沃穿粉红色背带裙,裙摆上画满精致的小草莓和小糖果图案,头发上系一只蝴蝶结,细细两条小腿裹在长过膝盖的白色袜子里面,再往下是一双红色小皮鞋,放学铃响,便被牵在一早等在校门外的保姆手中,愉快地唱着歌,沿固定线路步行回家。
锦沃的爸爸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中的一员,为了完成他的原始资本积累,他推倒了我们家的围墙,同时被他推倒的还有妈妈曾经工作过的冰棍厂,我曾跟在愤怒的妈妈和其他冰棍厂职工后面,围住了锦沃家的小花园,大人们一边喊着“臭资本家”一边往铁门里扔石头和烂水果,我混在他们之间,一抬头看见三楼的露台上,一个眼睛黑黑的小女孩儿躲在一丛金鱼草后面,带着一脸没心没肺的新鲜表情望着楼下。那便是锦沃。
退学两周之后,我受到电视里一则犯罪新闻的启发,突然决定拐走“臭资本家”的小女儿,把她卖到某个偏远山村做传说中的“童养媳”,凑足学费,重返校园。
我跟踪锦沃两月,觅得一个间隙,跑去她身边。那日锦沃的保姆去路边小店买东西,挑挑拣拣,六岁的锦沃就在门口背着双手等她,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壮起胆子叫了她的名字。
“嘿,锦沃,”我说,“你敢不敢跟我走?”
锦沃听见我的话,回过头,抿紧嘴,眼睛扑闪几下,看定我。
锦沃的目光让我胆怯又惊讶,其实我在叫完锦沃的名字就准备转身跑掉了,我以为锦沃会哭会喊,会尖叫着说:“不,你走开!”但,锦沃打量我片刻,眼珠一转,笑眯眯地点头说:“好呀。”
是从那时,我便发现锦沃顽劣。她没有及时逃脱,竟然真的跟我走。我走在前面,不愿牵锦沃的手,锦沃却乐颠颠地拉住我的衣角,我突然反悔想要扔下锦沃跑开,锦沃却执着地跟着我。
六岁的锦沃个子很低,不及我胸口高,她跟在我身后,小红皮鞋“得得得”的响,走两步跑一步,实在追不上了就大声喊我:“哥哥,慢点儿呀。”我又惊又怕,唯恐别人注意到她,赶紧停下来,她跟得太紧,一头撞到我背上,头发上的蝴蝶结歪到一边,还仰头对我笑,咯咯咯,笑得耳垂上一粒小小的淡褐色痣一蹦一跳。我皱皱眉,弯腰替她弄好。再走几步,锦沃又说:“很渴呀,想喝水。”我带她到一只立于路边的水龙头前面,两手窝做一只碗,蓄满水,俯脸下去:“这样,学会了没有?”锦沃照我模样伸出白胖小手,掬水喝一口。再走出几步,锦沃又赖皮地蹲到地上去,两手捧住脸,小身子蜷起来前后摇晃,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走不动了呀。”“你给我站起来继续走!”我作势吓唬她。“可是真的走不动了呀。”她根本不怕。“别胡闹!”“我没有闹嘛。”“再折腾我就把你卖到农村去!”“农村?”锦沃睁大眼睛诡笑:“有小兔子和小鸭子吧,那也行呀。”
你看,六岁的锦沃已经这样可恨了,她不惧怕我便投降。我背起不愿意走路的锦沃继续前行。一个小时之后,在一辆执行公务的警车鸣着警笛经过身边时,我又累又饿又惊,终于决定放弃这个计划。可锦沃已经在我背上睡着了。我无可奈何,背着锦沃原路返回,终于把她悄悄放在云鹿路25号的大铁门下。我按下门铃然后躲进旁边的灌木丛里,见到有人出来开门,发出惊呼,门里便骚动般地嘈杂起来,有人飞奔出来,蹲下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锦沃捧在胸前抱进去了。
[锦沃把日光踩碎在我面前,我的舌头便开始失灵。]
我没有幻想过与锦沃重逢,经过几度搬迁,我的家距离云鹿路25号越来越远,而时光悠悠,我便淡忘那个可恶的小孩。但是那日午后,十七岁的锦沃却认出我来。
那是2001年夏天,我的旗袍店借着前一年媒体热捧的电影《花样年华》,生意很兴隆,女人们涌进店里,或肥或瘦的手指翻拣一匹又一匹的上海丝绸,有看上的花色,就“刺啦”一声撑开来,摆个姿势,披挂在身上比画,我便赶紧上前,悉心照料,恭敬待命。
“这块料配我怎样?”“啊,真是美得很啊。”“我太胖了哟,或许穿旗袍会不太好看呢。”“哪里的话,旗袍就是要搭配您这样丰腴婀娜的身材才更有味道啊。”“噢,这旗袍只适合张曼玉穿在电影里打麻将吧?”“请放心,您的气质比张曼玉迷人多了,如果您跟张曼玉一起穿着旗袍打麻将,梁朝伟肯定不会注意到她的啊。”
我取悦来到我店里的每一个女人,舌灿莲花地谈成一桩又一桩买卖。
我半路出家,拜师学艺一年半,我的裁缝师傅并没有教给我出类拔萃的剪裁功夫,在他店里当学徒的日子里,我只是学会如何和女人们调情和周旋。女人们真是纯真,我说点好话,她们就心花怒放地买下大块丝绸,我在量体时对她们的耳朵吹一吹热气,她们就一件旗袍接一件旗袍地订做下去,偶尔有拙劣的针脚,她们大度地笑笑,拿手指在我肩上一戳,也就作罢。遇上英俊体贴又多情的年轻裁缝,女人们便通通变作渴爱的动物。“你知道吗?我的双手是因要为您悉心制作一件最美的旗袍而生的啊。”我深情地说,对每一个走进店里的女人。除却承诺和誓约,我不惜讲出任何滋味美妙的言辞。我充满虔诚,祈祷时光如此这般日日飘纵,在我晚年,便可安享富足余生。我是这样梦想一个富足余生的,没有惊扰,没有迁徙,春暖花开,太平盛世。
可是那个午后,锦沃跟她的几个女伴嬉笑着走进来。
锦沃把日光踩碎在我面前,我的舌头便开始失灵。一卷卷绸缎的斑斓背景里,锦沃轻盈地在我店里跑来跑去,借着店外洒进来的阳光,细长的两条腿“笃笃笃”地踏下斑驳的影。锦沃拎起一匹丝料转一个优雅的圈,一颦一笑汲走一切光源,那绸缎便失却了色泽。
是在为她测量脖颈的尺寸时,我距离她太近,而被她认出来的吧?
可之前我却没能认出她来。
锦沃仰起长长的脖子,侧过头瞄我,那一秒她离我很近,蹙紧眉不说话,几分钟之后,她的眼光突然开始闪亮,身体却变得僵硬,嘴角浮起奸险笑意。那模样着实怪异,她的女伴们便唤她:“锦沃,锦沃。”
我方才意识到什么,彼时我的软尺尚且套在她的脖子间,于是装模作样地走一圈,绕到她的右侧,看见她耳垂上一粒淡褐色小痣。
是了,这便是锦沃了。
这一年,锦沃十七岁了,我已经老去。
那日我同锦沃的女友们谈笑风生,轮到锦沃,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锦沃偏偏举起一匹料子跑来笑吟吟地问我:“师傅,这块料好看么?”
我认真答说:“今年气候很好,穿旗袍很应景啊,还有你的腿这样细长,下摆两侧都开衩会很好看的。”我的答非所问使女孩子们就都笑起来。又逗留了一会儿,她们就一起离开了。
可是第二天,锦沃独自来了,说还要做另一件旗袍。
第三天,锦沃又来了,要再做另一件旗袍。
第四天,第五天,锦沃日日出现,若有别的女人在我店里,锦沃便抱了双臂笑吟吟旁观。锦沃靠在我店里的门上,两条长腿轮流着来回晃荡,张扬又放肆,充满斗志。有时,她会在我与客人周围踱步,手指抚在一匹匹丝绸上,指甲却猫爪一样划出“刺啦啦”的声响,眼睛里尽是凶狠的光,专横又霸道。我的背上流出冷汗来,只能草草敷衍掉那位不走运的女客人了事。
至此,我的旗袍店就像是专门为锦沃开的,锦沃把我店里九九八十一种花色的丝料统统做成了她的旗袍。我每晚伏于灯下,碎碎裁,细细缝,精疲力竭。长的短的,开衩的不开衩的,立领的水滴领的。锦沃每一次来,就换一件旗袍,我看得目瞪口呆,旗袍穿在锦沃身上是那样美,起承转合,滴水不漏。我竟不相信是出自于我手。
锦沃来做旗袍。
锦沃又来做旗袍。
锦沃来来去去,锦沃反反复复。
我什么都不说,锦沃却沉不住气。锦沃凶巴巴地拿眼睛瞪我,我便看透她的心意。
我给锦沃量体。每做一件,锦沃就要我重新测量一次。锦沃挺胸收腹站在我面前,十七岁的身体玲珑芬芳。颈,肩,胸,臂,腰,臀,腿,一腾一挪都来势汹汹。我对锦沃的身体无比熟悉。
我握着软尺站在锦沃身边,专注工作,不看她的眼睛。
锦沃说:“我觉得你很面熟,你说我们会不会以前见过呢?”
锦沃说:“我家住在云鹿路25号,你找得到吗,可否提供上门服务?”
锦沃说:“总这样站着让你量来量去真的好累啊,你能背我回家么?”
锦沃说:“我问你这么多话你怎么不回答呢?”
锦沃说:“你倒是看着我啊!”
锦沃说:“混蛋!你给我把头抬起来!如果我说我一直都在找你,那你敢不敢相信呢?!”
软尺在我手中打一个死结,锦沃的话让我这样不解,我便看了锦沃的眼睛。
锦沃凶残又幽怨地瞪我,像在马路上突然邂逅一个隔世相见的仇人,我便又把目光转开去。我把头扭到左边,锦沃便跳去我左边,我把头转到右边,锦沃背了两条手臂,又再跳过来。十七岁的锦沃挡在我跟前,似笑非笑地看我,嘴唇湿润,右耳上的小痣一跳一跳的。我便关了店门,重重吻到她的嘴唇上去。我吻得很投入,不似之前与客人呵气调情时游离有致。锦沃却咬伤我的舌尖。血的滋味腥而暖,蔓延在唇齿间,居然泛起奇异的甜。
锦沃恶狠狠地骂我说:“贱人!我等你这样久了!我再不许你给别的女人做旗袍!”这一年,十七岁的锦沃饱满生动,野蛮放肆,目光如炬,霸道又凶狠。我无端被骂了“贱”这个字,一时目怔,而恶狠狠地威胁过我之后,锦沃已经飞快地伸出手臂勾上我的脖子,十七岁的锦沃已到我肩膀的高度,头便轻松倚在我的颈窝。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个十足窝囊的男人,自尊被践踏,却丧失反抗意志。十七岁的锦沃变作我的心魔。我记得这心魔六岁时就已那般可恶了,此时,变本加厉坏起来——她先羞辱我,再自那旗袍的开衩处探出一条长腿,抵在我的膝盖,两眼迷离地问我:“喂,你会不会爱我?”她明目张胆对我挑衅。
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我很想,但却做不到威风凛凛地暴喝她一声:“滚!”
我变得卑微了。
[我是在那时,在锦沃恶毒的诅咒里,发觉我对锦沃的爱。]
两个月之后,锦沃的行踪被她的资本家爸爸发现。
穷裁缝和富家小姐的故事并不合那资本家先生的意,他便带了犬牙寻到我的店里来。
资本家先生器宇轩昂地站在门里往四面望望,皱皱眉,朝背后一挥手,那班犬牙便野狗般撒野起来。砸了桌椅,碎了门窗,最后把一卷卷绸缎推倒在地上,用剪子剪,用手撕,用牙咬,可怜的娇贵的料子像是五颜六色的碎花瓣,羽毛样腾起,再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下来,一层覆一层,细碎地叠了满地。临走前,资本家先生温和地恐吓我说:“掂清自己分量,再敢招惹锦沃我就送你去西天,你知道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办到的事情。”话音落下,一只野狗扑上来给我一拳,我的牙龈破裂,自嘴角边渗出血来。
资本家先生甫一离去,锦沃随即便赶来,我正坐在一片狼藉的店里对着镜子照料伤口。锦沃从地上拾起一把碎料握在手里,如她爸爸模样,往四下里看了看,就咯咯咯笑起来。锦沃扑到我跟前,捧起我的脸。锦沃手里的碎料柔软地簇拥着我的皮肤,锦沃的眼神有些癫狂的喜悦。然后便是一个大力的吻,我方才料理好的伤口便又愉快地淌出血来。
“我总幻想会有一个男人能为我流血受伤呀,能为我倾家荡产当然就更好了啊。”锦沃说:“但我没想到这样快就能如愿的。”说着锦沃用手指蘸我唇边的血迹,放进嘴里抿一下,夸张地眯眼,做一个沉醉姿态,没良心地又要吻上来。我推开她,她却不气恼,仍旧粘住我的肩。
锦沃说:“我一早决定,如果一个英俊的男人为我受伤,我便爱上他,可现在发生在我原本就爱着的男人身上,这滋味竟然更加美好啊。”
“甜得发腻的爱情多么无趣,”锦沃说,“你看,只有疼痛和伤痕才能让人记忆深刻。”
十七岁的锦沃因我遭遇这场灾难而对我充满感激。
“振作一点啊,我不会离开你的。”锦沃说:“我会跟你在一起啊。”
“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说。
“没关系啊,以后你可以去卖血来给我买香水,或者是卖掉一颗肾来买一只钻戒,我就嫁给你啊!”锦沃越想越快乐,干脆坐到我身边的地上,冲动地抱着我的手臂:“带我走呀,我们去浪迹天涯,你重新开间店给人做旗袍,我去丝绸厂当女工!”我不回答,锦沃便笑眯眯激我:“胆小鬼,是不是不敢啊?噢,做人还是谨慎点儿好啊,或许跟我在一起,真的会丢了你的命哦!”
我究竟是受了锦沃的蛊惑,还是我原本就想带她离开?可我是在那时,在锦沃恶毒的诅咒里,发觉我对锦沃的爱。我可以不计较她的冷血以及顽劣,不嘲笑她的极端或者幼稚,她轻易左右我对事物的判断,放肆扭曲我的情感走向。她若问我要月亮,我就给她月亮,她若问我要天堂,我便给她天堂。我想,一只肾又算什么呢,如果有天,锦沃要我为她流干我体内的血,为她去死,那么我也是无所畏惧的吧。于是我抹掉唇边的血迹说:“店没了,我只剩一辆车,你要不嫌我没钱,今晚就跟我走。”锦沃愣三秒,快乐地尖叫一声,冲上来,抱紧我。
靠在我怀里,锦沃得意洋洋地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那晚,午夜时分,我给车加满油,锦沃溜出来,我们在有着七棵梧桐树的十字路口相见。
锦沃带着行李,左右手各一只硕大旅行袋,步履蹒跚,两只旅行袋里全是我做给她的各色旗袍。锦沃有决心,却又留下太多温情的线索。十七岁毕竟是十七岁,做不到事事周全。于是十七岁的小女孩写一封信跟她的资本家爸爸道别,在信中解释不辞而别的苦衷,并且描绘计划中的未来。“我一早便已决定为爱走天涯的呀,所以,爸爸,请一定要原谅我的任性啊。”锦沃在信里这么说。可那封信在她预料的时间之前被保姆发现。锦沃的资本家爸爸怒发冲冠,发誓要给她好看。那时我们刚刚驶上通往邻座城市的高速路。高速路边,两侧护栏上的荧光路标晶莹可爱。漆黑夜色中,后面突然有大束灯光追上来。
我知道有祸事,副座上心情愉悦的锦沃却按下车窗对牢后面的车吹口哨,她的头发在疾风里错落翻飞,锃亮像是金属丝弦。一分钟后,猛然噤声。“他妈的,是我爸!”锦沃飞快把脑袋缩回来:“真糟糕!他怎么来了?!”锦沃的额上绽出细微血管,声音飘忽。锦沃说:“怎么办?我爸要是抓住我们,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锦沃的惶恐。惶恐的锦沃面色苍白,身体似风中纸片般,脆薄颤抖。“我绝不会让他碰到你的。”锦沃坚定地说:“我会保护你!”我笑一笑,去握锦沃的手,汗湿冰凉。我踩下油门,催车疾驶,后面却追得更紧。忽近忽远的较量中,锦沃低头不语,下唇咬出齿痕,五枚指甲尽数嵌进我的肉掌。“答应我一直开下去,”锦沃忽然说,“我不许你停!你快答应我!”
我侧头看她,十七岁的锦沃眼色苦楚,这忧伤倔强的小女孩,她是担心我畏惧于她爸爸,而乖乖停车将她摒弃么?“当然,”我笑着说,“我怎么可能停下来,我们是要一直往前去啊,你看啊,我还要开另一家旗袍店,而你是要去丝绸厂当小女工的。”
我的笑容却未能抚慰锦沃,锦沃要我发誓。
“你发誓,无论怎样都不会停下来!”
“好好好,”我哄她,“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停下来,这样可以了吧。”
“闭嘴!闭嘴!你给我认真点儿!你用我来发誓!”锦沃吼起来,大声飙了脏话:“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的还不紧不慢的!”
“好好好!我发誓!如果我停下来,老天爷就让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下辈子也他妈的见不到!”我也吼起来。
女人总为誓言沉醉,十七岁的锦沃也不例外。
当我说完,锦沃身子一软,如释重负地呼口气,展颜笑笑,指甲从我肉掌中剥离,抚上我的脸颊,眼光也粘到我的脸上来,一寸一寸,缠绵至极。
那一瞬的锦沃似烟花般,笑得又妩媚又苍凉。
然而,当我想要回她一个微笑时,却来不及,锦沃已经推开车门,跳下去。
[我是这样雀跃于粉碎自己的,我只祈求这一次,能与锦沃爱得完整。]
在我最后的时光,当与锦沃一起时,我曾尝试给爱下一个定义。
那时,二十岁的锦沃依然穿着我做的旗袍,却再无法将那薄脆的日光踏碎。
锦沃憔悴忧郁,似半老小妇人,终日坐在那种满金鱼草的宽大露台上,眼尾有零碎皱纹,目光木然,膝盖上搭一块温暖小羊羔皮,再往下,便是空落,少却一双小腿。
而我在那一年的某个夜里,从云鹿路25号将锦沃带走。这次我以流浪者的姿态出现,连车也没有,只用两条腿,背着锦沃飞快奔跑。面容枯瘦的锦沃伏在我背上,空落落的两只膝盖架在我的腰胯处。锦沃先是狠狠地哭,握拳奋力捶打我的肩,说:“我不想随你去,你放下我!”但停下拳头之后,那细细一双手又化作十指抓紧我衣领,再哭一阵,又说:“我已经这样糟糕了,你日后肯定是会嫌弃我的,你是在同情我这残废人吧,是不是?”残缺的锦沃看似愤怒激昂,实则充满了畏怯,她摒弃自尊,狼狈不堪地问我这问题,曾经猖獗的自信和勇气像是夺目的珠子,从那断裂的膝盖处,一点一点,尽数遗失。
2005年,我带着锦沃来到富锦花园三号楼,在一个衰弱的吸毒者突然消失之后,我用那只举惯了剪刀和木尺的右手举起一把买来的锃亮菜刀,抛弃一名裁缝的姿态和尊严,穷凶极恶地与一对捡破烂的兄弟兵戎相见,整整半日的对峙之后,或许是我着实狠劲的样子吓退了兄弟俩,终于成功占领了6-A室,然后带着锦沃搬了进来。
此时,二十岁的锦沃不再跋扈,不再顽劣,不再冷酷。一双小腿的碎毁,沦丧锦沃所有铁石心肠。锦沃力竭,忧寂凄伤。
锦沃不再面带得意地问:“你是否爱上我?”
锦沃开始一次又一次问:“你是否恨我累赘?是否想要送我回去?”
锦沃在重复的猜疑中形神俱毁,瘦若枯骨,我便在每日的晨曦中抱住她,去亲吻那一对僵死的伤口。锦沃依然忧伤。我说:“锦沃,我不会离开你。”锦沃伸手抚在我头发上,不应声,只沉默看我。我说:“锦沃,我爱你。”锦沃便将手捂在我的嘴上,别过头去。
“别说这样的话呀。”锦沃说。锦沃拒绝相信我。锦沃试图推开我。
可我却不舍,执拗将锦沃的断膝抵上胸腔,用凹凸的瘢痕摩挲心跳。
我轻声唤她:“锦沃,锦沃。你看,我这样爱你。”
霎时,锦沃泪雨滂沱。
是在某个午后,我把躺椅搬到露台上,抱锦沃坐在那上面晒太阳,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只一会儿,锦沃便睡过去,而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开始思考关于爱的定义。
我问自己何时爱上锦沃,是在她六岁同我耍赖时,还是当她十七岁咬破我的舌尖时;我问自己为何爱上锦沃,是因为她青春狡黠的脸,还是踩碎日光的一双小腿;我问自己是什么使我对她着迷,是她恣意放肆的个性,还是她对我炽烈张狂的情感?
可当我一一推翻所有假设,却更加确定我对锦沃的爱。
我想一份感情,若能轻松列出起因:A、B、C、D、E,那便不是一份严谨的感情,所有说得清的理由都会变得黯淡,被时光磨蚀,随浮尘飘散而逝,而唯有不依托于任何载体而萌发的感情,才是不会消失的纯粹的爱情。
我想爱一个人,是抛却一切唯愿与她相守的决心。是当她折毁你时无怨恨,当她索求你时仅遵从;是视她为一切,是除她之外无所冀,无所忆;是止弃恩怨,舍弃梦想,摒弃尊严;是为她无所畏惧;是无所留,亦无所求;是接受她的放任,强横,专制;也接受她的自卑,敏感,口罗嗦;是接受她容颜的衰没,身体的残损;是坚守,是执著,是包容,是耐心;是拥抱和亲吻,是无止尽的温柔。
我曾经听过那句话:人必先自爱,而后人爱之。但是再次遇见锦沃之后,我便拒绝接受这传世的哲理,我只笃信,要将自己整个儿粉碎,焚毁成涅的灰,铺天盖地与锦沃缠绵相守,方才是爱得完整。
我是这样雀跃于粉碎自己的,我只祈求这一次,能与锦沃爱得完整。
[不管如何,令我决绝的这人,始终是你。]
2005年12月底,锦沃缩在我怀里说:“喂,真是好冷呀。”于是第二日午后,我下楼去买一床被子。经过院落的时候,两个工人正在砌一道大约一人高的围墙,我从尚未砌好的缺口处穿过去,跨过一堆凌乱的碎砖,几个一号楼和二号楼的居民抱臂站在墙的另一面,他们刻薄而得意地打量我,嘴脸莫名可憎。
在买了被子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一辆熟悉的车。
三年前的某个凌晨,我曾从倒车镜里见到它,那时它马力十足,疯狂暴戾地追随在我的车后面,发动机咆哮似滚雷,之后的日子里,这车似一只魇,夜夜在我梦中与我飞奔疾驰。而我,我对这车的主人不知该心怀怨恨还是满腹内疚,但他确实是我的同犯。我们都爱锦沃,但却一个逃,一个追,齐心合力地把锦沃抛到冰冷僵硬的高速公路上。
现在,那车响了两声喇叭,有气无力,我想了想,抱着被子走到车旁边,然后拉开门坐进去。那人坐在后座上,白发丛生,充满焦虑和忧伤,三年的时间,他就苍老成这样。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回来找她。”资本家先生开门见山地说:“可我不喜欢浪费时间计算恩怨,所以关于从前就不必多说,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锦沃现在与我一起。”我说:“请不用担心,我会竭尽所能地给她幸福。”
“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这里的环境看起来并不安全。”资本家先生按下车窗,指着不远处的富锦花园:“太不安全了啊。”他又总结了一次。
“不必。”我说:“我在这三年中积攒下来了一些钱,回来之前我还卖掉了车,之所以住在这里只是因为不想被您发现。”
“哦,是这样。”资本家先生点点头,随即叹口气:“其实不管你们躲在哪里,要找到你们都不困难,如果单是这个原因,那么请你尽快带她搬回市区去住吧。”
“您是说……”
“我的意思是,尽快搬回市区,其他的不用担心。”说着,资本家先生报出一个公寓地址,又递过来一串钥匙,我摆手推辞,被他用眼神制止:“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们,别同我客套,小子,我不是怜悯你,我只是不想我的女儿过得太差。”资本家先生说:“你看,我是从未让她受过一点苦的,从来就没有,我只想给她最美好的一生啊……”资本家先生红了眼眶。
我回到三号楼6-A,把新买的被子铺开到阳光下晾晒,然后告诉锦沃发生的事情,锦沃并无太大惊讶。“哦,我爸爸啊,”锦沃轻笑着说:“他还把我当作他的小女孩,不舍得让我走远呢。”“你也是我的小女孩,”我说:“请留在我身边。”
那日,当我们并肩坐在露台上,风吹散浮云,落下柔滑的影,锦沃的双手并放在断膝,终于可以笑得这样安然。
我们在富锦花园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目盲般的黑暗中,锦沃捉紧我的手臂。
“什么是美好的一生呢,是不为衣食所忧,妥帖安稳地做个乖女孩,按部就班地成长,再与事事得宜的男子相遇,温吞相处,白首终老?或许没有太大波澜就走到尽头的人生才算祥和静好,但为何每次遇见你,总让我愿意放任这过程交错凌乱呢?如果说是因你我才残缺,那又是为何,我竟不能对你心生怨恨?我也问过自己,若要毫不思考就对一个人交付全身,究竟需要多大勇气,这勇气究竟由何而来,是因为我癫狂叛逆,决意要破坏这生之美好,抑或相反,是不顾死活的大义凛然,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一颗心呢?而不管如何,令我决绝的这人,始终是你。”
锦沃的手掌凉软,我揽她入怀。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说,“请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对女人有所承诺,我这样诚恳,但锦沃的资本家爸爸说得没错,富锦花园的确不安全。
就在次日清晨,两个陌生男子敲开三号楼6-A的门,向我追讨一笔来历不明、数额不菲的欠款,一高一矮,两张烦躁阴狠的脸。那时天色微明,我担心他们惊扰依然熟睡的锦沃,便引他们到楼下新砌的墙边,试图晓之以理,但是来者不善,在从我的牛仔裤口袋里搜出一张破旧的身份证后,一把刀抵上我的小腹,我下意识地放声喊叫,还没来得及挣扎,那刀就像铲子插进沙堆一样轻巧地喂进我的皮肉里。噗哧,噗哧。一下,再一下。
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在云鹿路25号的客厅里,坐在锦沃身边,看锦沃圆睁双目痴愣地盯着面前的电视机屏幕,新闻里有蓝白相间的警车聚集在富锦花园的大门前,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一副担架从里面走出来,尸身上搭着的白布在一阵风吹过的时候扬起了一角,袒露出死者的脸。
锦沃木然。旋即尖叫。剧烈捶打自己的残肢然后跌倒在地毯上。
保姆和资本家先生飞奔而来,按住锦沃的手臂。锦沃没有流泪,咬紧嘴唇怒视前方,殷红的血滴从锦沃的嘴角淌下来,我伸出拇指为她擦拭,那灼烫鲜艳的液体却穿透我的指尖,径直落到地上。
这一刻,我就在锦沃身边,却已经距离她生死之遥。
锦沃怨毒的视线穿越我,刻伤我,撕裂我,粉碎我。
锦沃是在记恨我无法实践的诺言?还是想如从前般狠狠咬伤我唇舌?
可她却再也看不见我。
[能让短暂一生能够悠长美好的,我猜那就是所谓爱情。]
我已经拖沓得太久,我必须离开。
这日的风很大,听说猛烈的风会把漂浮的灵魂吹散,但我仍然决定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锦沃。你看,我就像没有壳的牡蛎一样柔软脆弱,但锦沃,她是埋藏于我至深处的明媚珍珠。于是我从栖身的废墙下勇敢地出发,穿过整座城市,穿过熙攘人流和一条又一条马路,再经过熟悉的十字路口,到达云鹿路25号。
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我仰脸去看三楼的露台,一排汽水瓶形状的石灰小立柱后面,金鱼草还未开花。
我曾在这里遇见最初的锦沃。
那时锦沃六岁,是眼眸漆黑乖张跋扈的小孩。
而如今,宽大露台上,二十二岁的锦沃背对着我坐在那里,长发逶迤,穿着一件我做的旗袍,和美安然。她的膝盖上搭着小块的羔羊皮,她的双手摆在那上面深陷进茸茸的毛里。
轻盈的空气的涡旋中,我慢慢走近锦沃,在距她十厘米的地方蹲下来。
锦沃的呼吸轻且暖,有我熟悉的香甜。
锦沃的鼻子窄而高直,看来依然固执而骄纵,长睫毛扑落下来,目光淡淡聚敛在眼底。还有耳垂上,那一粒淡褐色的痣,依旧俏皮迷人。
朦胧中,我有一倏忽的心碎。然后很多很多记忆就像幽蓝的云朵般升腾起来,涨满我的眼眶,我想要拥抱她,但我的手臂在空气中失形;我想要亲吻她,可我的嘴唇落在她的额间,就轻轻穿越过去。我这样徒力。
我在莫大的悲伤中,矛盾又混乱,忧郁戚然,却又因着见到锦沃而倍感心安。
这一整个下午,我都逗留在锦沃身边。于是我便看见锦沃很多的表情。锦沃微笑,叹息,蹙眉,沉思,惆怅,幻想。最后的最后,瞬间的恍惚中,锦沃忽然泛起一个甜蜜的笑颜,细微而坦然。
然后二十二岁的锦沃小声地自语一句,我终于听见我的名字。
那一刹那,我胸中泛起酸楚,忽然开始怨憎为何灵魂不可以流出眼泪,令这酸楚在我心口徘徊不去,使我无比忧懑——尽管锦沃唤出我的名字,却不能知,这一日的我,其实与她近在咫尺。我始终无能,跨越这阴阳之间至遥的距离,给她慰藉。但,我想人生是否本应如此,似一场旅程,时有阴霾云翳,却不能隐蔽沿途风光的美妙旖旎,仿佛于完美中失却一枚边角,又自那缺失处令人心怀希冀,不舍离去。
锦沃,便是我在这凡世中邂逅的最美风光。
在遇见锦沃后我才知道,有一些美好真的可以穿越所有距离。能让短暂一生能够悠长美好的,我猜那就是所谓爱情。而我即将离开锦沃重世为人,并且我无法确知今生的记忆可否延续,我却依然这样自私地祈求上苍,请让锦沃在想起我的时候还能这样淡淡地微笑。
请让锦沃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爱她。我是这样爱她的。
编辑助理 张秀格
编辑 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