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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食物

2008-02-29高维生

安徽文学 2008年2期
关键词:干菜酸菜溪水

高维生

酸菜

我还是喜欢吃酸菜,母亲腌的酸菜吃多少没够。秋天各家最忙了,买的白菜上千斤,每天打开晾晒,天黑前一棵棵地码上垛。这种像麦秸垛的菜垛,叶子向外,根朝里,围成圆形,越往上口子越小,顶上盖草袋子和麻袋,防止夜里霜冻。我家也做着入冬前的准备工作,把腌酸菜和咸菜的坛子、缸洗刷一遍。那个大缸过了春天就完成了任务,从屋里被搬到后院的墙根,倒扣在地上,这样防止积攒雨水,招来蚊虫和苍蝇。我家的酸菜缸总是放在一个固定位置,在锅台和窗子之间有一小块空间,一米多高的缸放在那不碍事。腌菜要先烧开一锅水,洗净的白菜在热水中浸一下再放缸中。浸时间长了也不好,一定要掌握火候。白菜在缸中一圈圈地排满,放满淡盐水,最后压上石头。

天气一天天冷,屋子里的温度和外面相差悬殊,缸中飘出酸菜味时,冬已很深了。

酸菜是家常便菜,来客人时应急,从缸中捞出酸菜,炖一锅酸菜粉,热腾腾地端上来,上几碟小咸菜,烫一壶热酒。吃酸菜离不开边白肉,光瘦肉炖不好吃,酸菜吃油,白肉煮进去像豆腐似的,吃时就不那么腻人了。东北人好吃火锅,酸菜火锅吃时很讲究,酸菜片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放上土豆粉丝和冻豆腐,再加上炭火散出的炭香味。吃火锅的佐料有学问,韭菜花、辣椒油、蒜泥、葱末、香菜、酱油、腐乳,最后倒一点香油,放在碗中调好,从锅里夹出菜蘸着吃。我的祖母是满族人,从小受良好的家教,在接人待物方面极热情、真诚。祖母的刀工好,酸菜切得粗细均匀,小菜摆得漂亮,不能随便地出现在客人面前。

酸菜的吃法很多,包水饺,炒着吃,炖着吃,也可以生吃。我的家乡是雪国,漫长的冬天,没有新鲜的蔬菜,只能变着法儿吃那几样传统菜。

吃久了,对酸菜有了情感,一段时间不吃就会想它。不知谁发明的偏方,小孩子感冒咳嗽,熬一茶缸酸菜水,热乎乎地喝下去,老人们说镇咳。出门远行时,包一顿酸菜馅的饺子,保佑出门人一路平安。

红辣椒

延边地处寒冷地带,朝鲜族的菜离不开辣椒,腌泡菜更少不了辣椒。

一到秋天,家家忙着分秋白菜,掏火炕,腌咸菜,也要到菜市场买一些尖辣椒回来。买辣椒不是一斤二斤地买,而是几十斤地买。空闲的时候,把辣椒从口袋里倒出,拿大号针纫上长长的线穿辣椒,针从辣椒柄上穿过,一个个地穿,这活需要的是耐性。辣椒还没发蔫,针容易穿过。辣椒柄渗出汁液,不一会儿,手被辣得麻木了。空气中飘着辣味,冲劲十足,像北方耿直的汉子。

穿好的辣椒挂在有阳光的地方晒,水分被吸收得快,青的变成红的了。在每家门旁边的墙上,辣椒看上去水灵灵地红,像贴上去新写的对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冬天来得狂猛,几场霜过,雪悄然地在夜晚降临,早晨推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让人感到欣喜,辣椒在清冷的空气中全红了。

有一次去同学家串门,看到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剪辣椒。窗台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正在播放着样板戏《红灯记》,炕上铺着布,辣椒串堆在上面,同学的母亲用湿抹布,一个个擦干净落了灰尘的辣椒,我的同学拿剪子在剪辣椒。他的面前有两只碗,一碗装的是剪成丝的辣椒,另一碗装的是辣椒籽,油炸的辣椒籽非常好吃,油汪汪的、香喷喷的浮着红油。多少年后,我的同学漂洋过海远赴加拿大,故乡在他的心中是什么呢?那红红的辣椒丝是否会暖热他寂寞的心?

我更喜欢姥姥炸的辣椒油,那色泽,那香味,浸透进生命的纹理中了。姥姥家在偏僻的山区,进出小镇只有一条天老公路,山冈隔断与外界的联系。山里有一道清澈的溪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夜晚的水声清亮,仿佛枕在溪水上睡觉。姥姥家烧的是落地灶,不烧煤,烧木柴。姥姥做的“酱木力”汤,风味独特,放一块豆腐,切几片土豆在火上慢炖。她常常摘几个干辣椒,擦净后,从灶坑中扒炭火,辣椒在火上烤脆,满屋子弥漫着剌鼻的辣味,姥姥被呛得咳嗽不止,眼里流出了眼泪。烤好的辣椒不用剪子,手一捏就碎了,泡在汤里的味道是辣椒油不能相比的。

姥姥家的绿搪瓷碗,被炭火烧得变了模样。每次炸辣椒油,姥姥把碗坐在炭火上,油在碗中熬得滋滋响,冒出油烟气,剪好的辣椒倒进碗中,油辣的香味,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碗热烫手,姥姥身边总放着钳子,夹着碗边,从炭火中拿走。

晒干菜

东北菜不像南方菜细腻和讲究,菜味重,且喜粗盐粒。盐放到锅台上的瓦罐中,做菜随手一抓,扔在菜中。秋天腌菜的时候,更离不开粗盐粒了,铺一层菜,撒一把粗盐粒,这合乎东北人直爽的性格。到了夏天,满山青绿,田园中各色青菜,满足人家的饭桌,菠菜、生菜、茄子、西红柿、黄瓜、豆角……轮番地摆上了桌子。有些菜适宜蘸酱生吃,延边人愿打饭包吃,铺开一片生菜,放一截青葱、香菜,加一勺米饭和酱卷一起。这时砂锅和火锅,一些冬天的用具落了灰尘,像冬眠的动物,躲在一旁休息养生。

人们还没忘记冬天,盘算秋天买多少秋白菜,进多少土豆,老菜窖不行了,要找地方挖新菜窖。有条件的人家,砖砌的菜窖很阔气,里外水泥浇筑,上面再建装杂货的小仓房。一般人家的窖在院子中,选择土层好的地方,挖的时候,四壁修得平整。窖顶用粗柞木做梁,铺上板皮、稻草,窖口安一个方木框埋上厚土。这种土窖结实,经济实惠,到了冬天窖壁爬满了霜花,那股泥土味闻着舒服。晚秋时晒好的菜在冻前下窖,腌的咸菜也下窖,白菜一排排摞在两旁,每层垫两根木条,这样便于透气,不容易腐烂。萝卜、胡萝卜埋在沙堆中,这种土办法保持萝卜的生脆,不会发糠。沙里的萝卜,汁液丰富,到了来年“立春”的那一天,除了吃烙得薄薄的春饼,还能啃春萝卜。

夏天令人愉快,青菜充足,人们把多余的菜晒成干菜,贮藏起来,留到冬天吃。在寒冷的冬天,炖一锅干菜,味道极佳。一盘干菜,加一点肉丝爆炒,香味醇厚。晒菜的日子琐碎,让人心烦,菜早上端出去,太阳落山时收回屋里,如果菜一经雨淋发霉,要全部倒掉。所以看天气,听半导体收音机的天气预报很重要。我家有一本农村普及手册,有关于天气的谚语,时间长了,我都背下来了,什么“燕子低飞,虫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钩钩云,雨淋淋”。我家院子小,碎干菜晒到仓房的顶上,我每天爬上爬下。房顶的瓦不是机制瓦,而是用薄铁皮压制的带棱的瓦。黄昏爬上晒了一天的房顶,铁皮和菜也有温度,一点点地把干菜收好,用绳子系着篮子放到地下。在这上面,大多晒的是不易挂起来的菜,豆角、黄瓜、角瓜、辣椒。晒茄子是有技术的,有刀法。最好用小号的电工刀,刀尖尖的,磨得锋快。茄子扒去根部的茄鞘,刀从顶划到底,再从底划到顶,成V型不能划断。这样加工出来的茄子,搭在绳上,一串串地省去了空间。划得好的,大小粗细均匀,挂在那儿很漂亮,像工艺品。茄干晒好后,捆起来方便,便于保存。

冬天的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炕烧得热,天白了,地白了,漫天飘飞的大雪掩盖了一切。一家人坐在火炕上,围在方桌上,端上一盆骨头炖干豆角,酸菜炖边白肉,炸一盘干辣椒,热的,辣的,令人胃口大开,吃得浑身是汗。在炕头坐的,屁股下要垫上枕头,可口的菜,大人免不了喝几口小酒。

篮子里的干菜,一天天地减少,人们等待新年的除夕。除了包饺子,放鞭炮,领到压岁钱,还有一桌子压轴的、丰盛的菜肴。干菜是必不可少的,它们像电影中的人物,纷纷出场,色泽不一。

水芹菜

水芹菜是一种野菜,它的生命力极强,喜欢湿地,沿着水边生长。

水芹菜的茎细而挺,叶子小巧,纹络清晰,闻着清香浓烈。水芹菜水灵灵的皮肤,一身新鲜的绿衣裳。种植的芹菜,种子经过人工培育,茎粗壮,像膀大腰圆的汉子,叶子像张开的手掌,青筋凸绽。回到滨州后,我在市场和超市寻找水芹菜,发现都是种植的,这片土地不可能生长水芹菜,土地和土地不一样。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换季的青菜稀少,这时水芹菜拱出了芽,它长得快,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供人食用。水芹菜可下油炒,剁成馅包水饺、蒸包子,或用开水焯了凉拌。更多的人家图省事,新采的水芹菜在溪水中洗净,可回家直接上桌。水芹菜蘸豆瓣酱,是下饭的好菜,饭后嘴里一股清爽味。报纸的生活版经常介绍,芹菜降血压,患病的人多吃芹菜为好。市场上卖的芹菜,给人的印象不干净。种植的芹菜含有农药和化肥的残存物,对人体有害,谈不上降血压治病了。水芹菜则不同,野地野水养育成长,血脉流淌的液汁,始终保持大自然的清新。

大姐家在乡下有一个渔场,我每次回故乡都要去,在洪分河边转悠。我喜欢那儿人烟稀少,看牛拉犁耕地,农人扶犁的神情专注。有人扛着铁锹走在田地,边走边看,常停下脚步,注视长长的田垅,享受太阳落山时的宁静,屯子中的炊烟透着喜悦,表达对大地的感动,期待劳动者带着满意归来。

渔场离八分队很近,屯子在兄弟峰的脚下,人口不多,有几十户人家。八分队的名字带有历史色彩,那个年代实行人民公社化,按地理位置排设,屯子正好排在第八位,所以就叫八分队。名字沿用至今,人们没感觉什么。

屯子人口复杂,大多是移民,土生土长的不多。屯子中至今还有人说河南话,朝鲜族话,更多的是山东话。一代人老了,走了,埋在大山中,青山溪水陪伴,再也不能回遥远的故乡。这个屯子我很早就经过,我姥爷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符岩,这个屯子在兄弟峰的背面。有一年放暑假,我背着书包去山里看姥爷,兄弟峰是长途客车的临时站点,进出符岩必须在山脚下等车。那是一辆老式的客车,长期在山路上奔跑,噪音大。车一天两班,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如果错过时间就要等第二天的班次了。

一条溪水从渔场穿过,养鱼池的水引的就是溪水。溪水清澈见底,流淌的韵律,像摇头晃脑吟诗的老学究。厨房有手压的水井,家里人还是愿意来到水边,日常的淘米、洗菜、洗衣服都是在溪水中。每到星期天,姐妹们带孩子来这儿,让他们亲近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孩子们从城里来到乡间,看到溪水感到快乐,有时大人带孩子们爬山,听鸟儿叫,认识野生的植物,感受山的坚实和纯净,大自然是人类童年最珍贵的记忆。溪边生长野艾,黄色的野花,水芹菜被溪水吸引住,不肯再走。横跨溪水上有一座木亭子,粗木杆,原木板,亭顶苫的是稻草。坐在栏边,听溪水流淌声,有时天空有一只大鸟儿,向远处的山冈飞去。我不愿进房中,在亭子里一呆就是半天,优美的自然环境,清新的空气,这是在喧闹的城市中享受不到的。在那里我是旁观者,没有电话的干扰,人与事纠缠的烦恼,不用挤在人流中。泥土气息冲毁了浮躁气,我像卸下了重负变得清醒、冷静。那天我坐在亭子里,看见大姐从房子里走出,穿着高统靴子向溪边走来。她沿着溪边采摘水芹菜,我问大姐:“晚上吃水芹菜蘸酱呀?”大姐回答:“你明天不是要回山东吗?准备包水芹菜馅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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