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鲁　鸣

A

江男心爱的妻子小草死了！这个消息火焰般地迅速传遍了江男居住的纽约郊外──西切。首先得知噩耗的，是西切中文学校。学校有400多名华裔学生，江男周六在那里教的中文。全校师生和家长都认识江男，因为他留着一头乌黑长发，脑后梢还扎成一团。那个星期六早上，他没来教课，可事先没打招呼。学生们等了20多分钟，教室里叽叽喳喳。校长脸色很难看地走进来：“江老师发生了车祸，今天不能给大家来上课了……”

江男在开车来上课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辆超速换道的卡车横撞右侧，车子翻了个跟头，四轮朝天。坐在他旁边的小草头颅破裂，当场断气。江男无恙，只是脸上被划了两道血痕。他完全傻掉了，先是欲哭无泪，抱着妻子冰凉的身体，盯着她已不成样的血浆涂满的脑袋，两眼发直，转而嚎啕大哭，泪水流过他脸上的血痕，变成了红色，大滴地掉下来。公路上的车都停下来帮忙。警察和救护车迅速来了。警察问他：“你开车要到哪里去？”他才想起给中文学校打个电话。

校长接到电话，惊愕万分：“小草不行了？”江男和小草刚结婚一个月啊！校长悲伤地忘了放下电话，直到秘书问她怎么回事，她才喃喃自语：“太惨了，太惨了……”她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似的。因为江男这学期前跟她提出过辞职，说是要成家了，想周末多陪妻子出去玩玩。可是，中文老师不容易找，特别是像江男这样说标准国语的北京人，又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住在西切，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她带领老师们和一些家长、学生参加了他的婚礼，代表学校送了一份很重的厚礼给江男和小草。学校还为他和小草的婚礼隆重地举行了庆贺。那是婚后第二个周六，全校师生下课后，绿茵茵的草地上搭了一个红台，放了一个巨大蛋糕，还请了一位做牧师的家长，给他俩祝福。学生们跳舞，家长合唱队唱了《结婚进行曲》和《天长地久》。一群天真可爱的小孩子拉着手围着江男和小草，为两个人表演游戏，在他俩身上撒花瓣。最后，一位会魔术的家长则变出一对鸽子和许多五彩缤纷的气球飞上蓝天……气氛很热闹很感人。大家都说，这等于又是一次婚礼。江男和小草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学校还请同是北师大毕业的小草下学期也教中文，她已答应了。可是，如今小草却魂归九霄了。生命如此不堪一击，转瞬即逝。这突来的横祸，让大家都难以接受。3个礼拜前举行的庆贺，众人还历历在目。校长和几个家长轮流到江男家里陪伴他，帮他处理后事，安慰他。可是，江男被这悲剧整个打垮了，仿佛变成了陌生人，只对大家重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然后什么话都不愿说，泪水像止不住的自来水不断地哗哗流出来。大家跟他商量后事，他只是点头不说话，随便大家怎么处置。他眼睛发愣，盯着墙上小草照片没完没了地看，全当屋里没有任何人，有时捶胸顿足，有时跑进卧室两手抱着小草的枕头伤心地大哭一通，连续两顿饭都不吃。看着江男这样失常，校长请一个男家长老杨晚上在这里留下来。老杨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要让江男多说话，把内心痛苦释放出来。“江男，你要顶住。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会伤了你自己的身体。我理解你的悲伤。有痛苦，就说出来，千万别把自己憋坏了。小草在天上不会希望你这样，她肯定要你活得坚强。你这么爱她，纪念她最好的方式是要……”

没等老杨说完，江男突然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冲进卫生间。老杨怕出事，赶紧跟着他，可江男把门锁上了。过了几分钟，江男还没出来。老杨急了，用尽全身力气使劲砰砰地撞门。江男把门打开了，只见他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老杨吓得魂不附体：“你可千万不能自杀啊！”再定睛一看，江男左手揣着一大把头发，宛如被污黑了的雪花往下飘落。地上满是头发，像一张小黑色的毛毯。他脑后那引人注目的一扎头发，则静静地躺在白色的洗手瓷缸台面上，仿佛是一条抽打的鞭子。“老杨，你帮我把头发弄一下。我以后只留光头，以此纪念小草。”江男声音犹如深井里传来，非常低沉幽怨却很清晰坚定。他向老杨指指自己的头，递过一把理发剪。这时，老杨才缓过劲来。原来江男把一头潇洒的长发给剪得乱七八糟，很多地方已被剪得露出了头顶，像一个被弄坏了的很久以前国内用的蜂窝煤。老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江男剪光头发对小草的死亡有什么纪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