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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它

2008-02-27李建森

湖南文学 2008年2期
关键词:郭军猪崽蒜苗

李建森

风围着村庄呜呜叫着刮了一夜,到天明七、八点的时候才停了。

郭卿吃了早饭,给猪喂食时,圈里的老母猪不见了。郭卿的院子还没砌围墙,他嘴里“嘞嘞”叫着,在院里的旮旮旯旯找遍了,连根猪毛也没看见。郭卿慌了神,忙叫了老婆,出了院子,两人跟牙疼似地“嘞嘞嘞”大声叫着,在村子里转过来转过去。村子里也没猪的踪影。两人扩大了范围,扩大到了村子四周的麦地、墙角处,结果也一无所获。两人垂头丧气地坐在村口的石礅上,瞪着眼这边望望,那边看看。

日头升了起来,天渐渐暖和了,徐丙彦从镇上赶集回来,到了村口跳下车子问郭卿:“镇上新进了一种饲料,好多人都说不赖。你要不要郭卿?”郭卿看都不看徐丙彦:“我的猪丢了,我要鸡巴啊要。”“猪丢了?”徐丙彦转脸往村东看着:“今早我去赶集的时候,见一头花猪往宋家庄那边去了。黑脸,白尾巴尖,莫非是你的猪?”

郭卿和老婆立马站了起来,又问了问徐丙彦,脚不沾地地往宋家庄方向去了。快到宋家庄时,郭卿收住步子站住了。这些时候只顾忙着坑栽树,栽了树又给麦锄草,锄了草又打药、施肥,倒把猪的问题给忘了。郭卿掰指头算了算,母猪发情还要往后几天,难道天暖和起来了,不要脸的猪提前发情了?郭卿这么一想,心里一下子乱了。

花猪要真是去了宋家庄,肯定是去宋六群家了。上次花猪就是在宋六群家配的种。想到此,郭卿抬脚往地上跺了一脚,好像牙真疼起来了似的,右手在嘴巴周围捏来捏去。郭卿把老婆支回了家,到了宋六群家院墙外面,见院子西边留着的猪圈出粪的口子开着,心扑嗵一声跳快了。走到出粪口处,伸头往里瞅去,花猪在宋六群的公猪旁卧着,看见他蹶尾巴站了起来,抬头冲着他哼哼着。郭卿的耳朵在出粪口蹭了一下,差一点蹲倒在地上。

三年前,经徐丙彦穿针引线,郭卿的儿子郭军与宋六群的女儿宋梅对上了象。

头一次见面没过几天,宋梅就织了一件毛衣给郭军送了过来。宋梅看见郭军总是先抿嘴笑,笑得郭军心里乱麻麻的,抱她、摸她、亲她,她都顺着他。那年麦地的麦穗都冒出来了,半夜里两人在麦地里滚来滚去,滚出了一片小场地,之后招了麦地的主人一顿大骂。郭军跟宋梅学了,两人抵着头滋滋笑了半天。

宋梅说:“都怨你。”郭军说:“怨你。”宋梅说:“怨你。”郭军说:“怨你。”宋梅说:“怨……”郭军伸手往宋梅的衣裳里伸去,宋梅抓了郭军的手,噙着郭军的小拇指头看着郭军,郭军的脸跟红布一样红了起来。

郭卿以前给花猪配种总是往石关峪村周全喜家,远近和宋家庄差不多。去年宋六群见了他,说:“别去周全喜家了,来我家吧。”宋六群说归说,郭卿还是不太好意思去。老婆说:“人家都说了,去就去吧。去了他会要你的钱?”经老婆这么一说,郭卿也动摇了。心想:省二十就省二十,一年配两回种,就是四十块。四十块,称盐吃能吃多长日子?郭卿赶着花猪去了宋六群家,两头猪一见钟情,耳鬓厮磨一番,一个回合便配上了。过去去周全喜家,往往一次还不能成功,来这里之前的一次,竟大费了周折,配了三回才见了效果。临走,郭卿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宋六群接过钱,又塞进了郭卿的兜里,把郭卿和花猪送出了门,花猪四蹄轻撩,一溜小跑回了家。

不想,郭军和宋梅订下了结婚的日子了,一天晚上郭军突然对郭卿说,他要和宋梅退婚。郭卿惊得目瞪口呆,郭军却是铁了心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郭卿气昏了头,掂了根棍便往郭军身上抡,郭军不动,也不吱声,郭卿丢了棍,蹲在院里蹲了大半夜,最后只好伸了老脸进了徐丙彦家。徐丙彦无奈去了宋六群家,话一说出口,宋梅一下子跟傻了样,木呆呆立在屋子里,一动不动站了半天,宋六群,徐丙彦怎么劝,宋梅一句话都不说,徐丙彦临走,宋梅还那么木呆呆地在屋子里站着。

郭卿越想越有气,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郭军和宋梅头一次见面到现在,买衣服、送钱,差不多花了上万块,郭军这么随随便便一说,东西和钱都白丢了,丢的连个响都听不见,除了占那二十块配种的钱的便宜,别的啥都没捞着。郭卿想了几天几夜,末了,谁也没打招呼,天黑喝了汤,一个人悄悄摸进了宋六群家。宋六群看见他,以为是他儿子回心转意了,把他让进屋里坐在了凳子上。郭卿在凳子上坐了好长时间,最后一咬牙,抬头看着宋六群张开了嘴:“现在比不了过去了。老了,当不了小的家了。到了这一步,命不该咱成亲戚。既然这样子了,你看……那东西,钱……”宋六群吸着烟不看郭卿,一口一口地吐得满屋子烟气。郭卿说:“我家的家底你也清楚,东西不说了,钱——给退了吧。”宋六群一下子站了起来:“亏你郭卿说得出口!你儿子退婚到现在,我闺女不吃不喝,话也不说,病得不成了个样子。我不找你算帐算是高看你了!”郭卿不说话了,埋着头坐在屋子里看着自己的两脚。过了一阵,门一响,宋梅进来了。郭卿抬起头,吓了一大跳。宋梅的脸白腊腊的在头发里隐藏着,她一手掂着一个布包,一手拿着厚厚一沓钱,走到郭卿跟前,弯腰塞到了郭卿怀里。宋六群过来要阻拦宋梅,被宋梅一个眼神制止了。郭卿拿着东西拿着钱站起身,眼里的泪差一点掉出来,抬腿失急慌忙出了宋六群家的门。

没过多久,宋梅便嫁人了,嫁到了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

叫郭卿做梦也没想到的是,郭军和一个寡妇好上了,两人现在在镇上做起了小吃买卖,听说生意还不错。

郭卿敲门敲了好一阵子,宋六群才趿拉着鞋过来开开了大门。他看见是郭卿,膝盖顶上门要关门,郭卿膀子扛着门板挤了进去,径直走到猪圈旁,便去扯栅栏门上绕着的生了锈的铁丝。宋六群跟过来伸头往猪圈里看了看,拽住了郭卿的胳膊。郭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农家不养猪,好比秀才不读书。我还以为它丢了呢,想不到跑到了你家里。”宋六群:“先把钱付了吧。”郭卿没想到宋六群会说这么一句话,他看着宋六群的脸,像不认得他似的看着,咧嘴笑笑,说:“我没带钱六群。这样吧,我先把猪赶回去,回头给你送过来。”

“先付钱,后赶猪。”

“二十块钱,我一分不少你。也就是个早晚的事。”

“赶早不赶晚。”

“又不是赶集逛店。”

“都一样。”

郭卿伸手往天上戳着:“早上的日头是圆的,下午的日头是个三角?”宋六群说:“今个就没出日头。日头叫狗吃了。”郭卿看宋六群没让步的余地,心里有些恼火,火又着不起来,乌嘟着脸子说:“你是只认钱不认人!”宋六群说:“我不只认钱,这辈子都把你郭卿忘不了。”“别粘乎了。”郭卿脸扭到了一边。宋六群说:“包括你的猪,啥时候都忘不了。”“宋六群!”郭卿一下子提高了腔,“你骂谁宋六群?”“我没骂你。”宋六群说:“说的实话。我不只认钱,认你,还认得你的猪。”郭卿瞪眼看着宋六群:“你莫绕舌头!”宋六群说:“拿了钱赶猪。你满村子说去,我输了理了,我分文不要!”“好,六群。”郭卿往一边走着说:“我回去给你拿钱。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钱。”

郭卿走了,宋六群两脚又挪到了猪圈边。他的公猪是头白猪,人高马大的,耳如刀削,四蹄似柱,看着确实厉害。郭卿的猪是头花猪,皮毛有黑有白,比不上他的公猪,块头也不算小,单那屁股比一般的母猪大半拉。公猪费了精力了,卧在窝里好像在睡觉,母猪立在食槽前,把食槽舔得一干二净,还立在那儿不肯离去。看见宋六群过来,抬头耳朵扑闪了一下,冲他哼了一声,好像在打招呼。宋六群对着花猪的黑脸看了一会,转身拿过一根棍,照着花猪的屁股戳了下去,花猪叫了一声,在猪圈里旋了一圈,到了栅栏旁,嘴伸出来试图钻出来,宋六群照着猪嘴又一棍过去,花猪退了回去,瞄准被它撞坏了的出粪口,纵身一跃,头出去了,身子被没完全挡住出粪口的木板拌住了,嗵一声,砸在了圈里的草粪上。花猪四肢动弹了一阵站起来,溜到圈根处,瞄了宋六群一眼,咂巴了下嘴,低头耷拉着耳朵不动了。

院外面一阵脚步声,宋六群丢了手中的棍,郭卿便进了大门。

郭卿进来,奔着猪圈过去,伸手便扯绕着栅栏门的铁丝。

“先别慌郭卿。”

郭卿手扯着铁丝说:“钱少不了你的。”宋六群说:“上回——上回的钱也一并付了吧。”郭卿手丢了铁丝,转过身看着宋六群,嘴半张不张的,嘴巴周围的胡子一动一动的。宋六群说:“一并给了吧。”郭卿说:“上回我把钱塞到了你手里是不是六群?”宋六群说:“闹钟在响,事情是在不断变化着的。”

“呵——”郭卿认真地看着宋六群:“你的嘴成广播了。”宋六群说:“时间是金钱,都这么长时间了。”郭卿说:“时间是县长!猪配了种,给了钱不要,莫非让我难为县长去?”宋六群说:“不难为县长。县长又不沾猪的边。”郭卿说:“你别胡咧。胡咧没用。”宋六群说:“我没胡咧。你一窝崽两三千块,还在乎那点钱?”郭卿说:“我啥都在乎,就是不在乎钱。”宋六群说:“这不得了。”郭卿说:“得个屁!你说一句话,一句!你让我赶猪不让?”宋六群说:“花猪受活了,郭卿。”郭卿说:“你别啰嗦。”宋六群说:“我啰嗦了么郭卿?打你来为止,我啰嗦过一句么?”

郭卿蹲下身去,抱着膀子,脸往一边扭着,好像在看院子里宋六群种的一大片蒜苗。宋六群看看郭卿,掏出烟打着火吸着,进了蒜苗地,弯腰薅起了蒜苗。他薅了一把,送进了灶屋,掂了桶水出来,开始给蒜苗浇水。宋六群浇水像是在倒酒,一棵棵蒜苗如一个个酒盅,他倒得点滴不差,叫郭卿看得眼都直了。一桶水浇了,他出了蒜苗地,说:“过了年天没落雪,也没下雨,集上的蒜苗,细还黄,跟麦秸样。你看我这蒜苗。”

郭卿脸扭到了别处。

宋六群进灶屋又掂了桶水出来,郭卿站起来:“杀还是放,你来个彻底!”

宋六群放下了桶:“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不糊涂!”

“不糊涂,却说糊涂话。”

“是你糊涂!”

“我糊涂……”宋六群又掂起了桶。

郭卿过去拽住了桶,桶里的水出来,溅湿了宋六群的裤褪,宋六群松了手,蹲到了一边。郭卿走到宋六群身边,勾下了头:“我跑了一趟了六群。”“又不远。”宋六群说:“遛遛腿又没啥坏处。”郭卿看着宋六群稀稀拉拉的头发,舌头伸出来舔了下嘴唇,嘟噜了一句:“有屁不早放!”扭转身出了院子。

郭卿回家没走多远,绕了个弯,绕到个墙角处,褪下裤子,咬着牙,蹲了一阵,问题解决了,还蹲着不起来,看着眼前麦畦里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心里骂起郭军和寡妇来。郭军和那个寡妇,一个是苍蝇,一个是狗屎,大日头天天照着,没两人的好日子过!郭卿骂着还不解恨,照着面前的油菜花吐了几口唾沫,好像油菜花就是寡妇的那张脸。郭卿提裤子站起来了,抬脚把那朵油菜花踩了下去,拐过墙角,悻悻地出了麦地。

上回回家开了抽屉,抽屉里放了五十块钱,他拿了钱出了村子,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在村口的杂货店里买了包方便面,走着吃着到了宋六群家,他做梦也没想到,宋六群会提上回的事,要上回的钱。郭军和宋梅的事黄了,宋六群说翻脸就翻脸,原先嘴蜜罐似地,现时嘴一歪,变成了枪筒子,不给便不放过。给了,给的心里难受;不给,不要脸的花猪已找下了麻烦。这事,原本囫囵完整的,现在弄成了烂梨。吃,吃不成;装,装不得。骂了郭军和寡妇,郭卿又怨恨起自已来。宋六群要上回的钱,不如掏出来一并给了他,末了,耽误了功夫,钱还得往外出。放屁扭着腰,真是倒霉透了!郭卿张嘴吐了口痰,脚板吃劲往路上踩着,踩着了不少来往搬家的蚂蚁。

到了宋六群家,大门关着,推,推不开,抬手拍了几下,等了一会,仍没动静,郭卿便两手搁在两扇门板上拍起来。

“你今早没睡醒么郭卿?”

郭卿转过身,见宋六群挑着两箩头麦秸过来了,头转过来看看,见上头锁着把锁,便离了大门站到了一边。宋六群说:“你走的够快的。”郭卿说:“我走的地图。”宋六群说:“了不得你。”郭卿看着箩头里的麦秸说:“得了吧。垫圈?”

“不垫圈。”

“那干嘛?”

“不干嘛。”

“喝水拿筷子,练功呢?”

“要不,分一箩头给你?”

“我不要。”

“不要你就傻了。”

宋六群掏出钥匙,递给了郭卿,郭卿接过,开开了大门,把锁挂在门后,走到猪圈旁,栅栏已开了。郭卿伸头朝圈里看去,圈里那头白猪还在窝里卧着,不见了花猪!郭卿叫了一声:“我的猪呢?”

宋六群放下了箩头,到了猪圈旁,伸头看看,又扭头往院里瞅去,见那头花猪嘴跟犁地似地正拱他院里的蒜苗。有两顶席那么大一片的蒜苗,差不多给拱过来了。宋六群脑门上的青筋突突跳着,使劲拽了郭卿的胳膊说:“你看看郭卿!你看看!”

郭卿扭头看去,心里立时如乱草起了火,燎得他不是个滋味,木桩样立在猪圈旁,看着拱蒜苗的花猪。花猪拱了一气,抬头看看郭卿,看看宋六群,以为它的作为两人都不反对,像是在鼓励它,它哼哼了两声,埋下头又拱起来。郭卿看着花猪的举动,一时想笑,他没笑出来。他说:“怨谁?”宋六群扭头看着郭卿,张圆了嘴:“怨我?”郭卿说:“不怨你怨谁?”宋六群伸长了脖子:“我种蒜苗是让你的猪拱的?”郭卿摊出了两手:“我说先把猪赶回去,可你!”郭卿脸扭到了一边。宋六群站到了郭卿面前:“你进来院就扯铁丝!进来院就扯铁丝……”郭卿抢过来了话:“拴着个鸡巴铁丝跟拴牢样,早该扯了!早扯了啥事也没了。”宋六群抬手拍了下大腿:“呵——猪八戒倒打一耙了。”郭卿抬手指向了正拱蒜苗的花猪:“我那猪在家跟老实人似地,老实得很。”

“老实……”宋六群笑了一声:“我看你的猪脸皮厚,也太厚了。”郭卿伸着头:“我猪脸皮厚?”宋六群说:“顶城墙了。”郭卿笑了:“你别诬谄我的猪。”宋六群说:“诬谄?事实摆着,清楚得很!”郭卿说:“诬谄人犯法,你别以为我的猪好说话,拐回来诬谄我的猪。”宋六群说:“大清早自个跑来找我的猪,撞了我出粪口的门板,又拱了我的蒜苗,这是不是诬谄?”“你别给我的猪抹黑了。”郭卿蹲下了身子:“你说,你说咋办?”宋六群点着了烟,吸着,吐了一大口烟雾出来,“你说。”

“你说。”郭卿说。

“你说。”宋六群说。

……

郭卿提高了腔:“别跟娘们似地,蹲下啦啦个没完。”宋六群咳嗽了一声,说:“现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蒜苗的价格,八毛一斤,你也清楚,过些时,我还能吃蒜苔。出了蒜了,按现时市场的价格,也差不到哪去。我说的这些对不对郭卿?”

“对,很对。”郭卿点着头:“你接着说。”

“还有……”宋六群又咳嗽了一声:“就是出粪口的门板。你那花猪劲头也太大了。”宋六群话音刚落,郭卿起身操起院里放着的一张锄,过去照拱蒜苗的花猪的脖子砸了下去,花猪大叫一声,撩腿便跑,撞翻了院里的箩头,猪毛上落了一层麦秸,跑着,屁股后抖落了一溜。它在院里跑了一圈,看见开着的一扇大门,蹿出去,朝村子南边水竹岭方向狂奔而去。院子里的宋六群手足无措地看着红着脸的郭卿,嘴动动,说不出话来,听见背后猪在哼哼,他转过身看见白猪出来了圈,四条腿立着往这边看着,他张嘴吆喝了一声:“卧窝里去!”

白猪咂巴了下嘴,回圈里去了。

“作孽!真它妈作孽!”郭卿扔了手中的锄,拔腿出了院子,看着两只脚尖,头也不抬回家去了。

郭卿回了家便躺到了床上,躺床上便起不来了。老婆要出去找猪,他也不让找。老婆瞒了他,连着跑了几天,也没见花猪的踪影,也不敢在郭卿面前言语,没事自个站在猪圈旁对着个空猪圈嘀咕个没完。

后来,郭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老婆把儿子郭军从镇上叫了回来,郭军站在郭卿的床前,叫了声:“爹。”

“别叫我爹!”

“爹。”

“你爹死了!”

“爹……”

“叫丧啊叫!”

郭军叫来了村里的医生,连着给郭卿输了一星期水,慢慢的,吃下去饭了,又过一段,郭卿下了床,出来屋子,手里却多了根拐杖。

“这天不赖。”风和日丽的,他总会对老婆说这么一句。

“好日子多着呢。”老婆说。

没了花猪,老婆依然闲不下来,洗衣服,做饭,扫地,一应事体做了,剩下的时间,便都集中在了笼里的鸡身上。给鸡拌食,给鸡舀水,为鸡薅草,看鸡斗架,慢慢的,把郭卿也给传染上了。郭卿拄着拐杖,立在鸡笼前,默不做声地看着鸡,看时间长了,嫌立着不舒服了,搬只小凳来,坐下去,和鸡面面相觑,猜着咕咕鸡语的内容,日头就这么出来下去了。

过了夏天,天凉了下来,吃了早饭,日头照进了院子了,郭卿拄着拐杖立在鸡笼前,左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低下头,吓了一大跳,是他那头花猪!花猪抬头哼哼着晃着耳朵看着郭卿,好像半年多没见主人面了,亲热地跟主人打招呼。花猪的块头大了,两只耳朵跟两扇扇子似的,嘴巴像枪头样,屁股好像也增添了内容,肚子下面一个个红鲜鲜的奶子挨住了地,一面墙样横在了郭卿面前,看去真不像一头猪了。花猪尾巴悠甩了一下,掉头冲着院外面叫了一声,一群猪崽争先恐后撩着四蹄跄进了院里,围在了花猪的周围。猪崽有白的,有黑的,有花的,个个吃得滚光溜圆,神气十足,看去跟一群小兵似的。

郭卿越发惊慌失色,身子往后退着,大叫了起来:“猪!猪!猪……”

老婆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见此情形,一手拍在了膝盖上,大笑了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老婆笑得前弓后弯,上气不接下气,泪都从眼里笑了出来。“笑啥笑!”郭卿抬起拐杖往地上捣了一下。老婆止住了笑,走到猪崽跟前,抬了右手,伸了指头点起来,点了,拍了下巴掌,冲着郭卿说:“十七只!”还以为郭卿没听清,往郭卿跟前走了走,又说:“十七只!”说了,又哈哈没完地笑起来。“笑屌哇笑!”郭卿抬起拐杖又往地上捣了一下。老婆不笑了,靠近了郭卿,看着郭卿的脸:“你是不是真有病啊?”郭卿两眼瞪着老婆说:“你有病!”老婆说:“我有病……”

“你有病!”郭卿顿了顿,又说:“正经八百有病!”老婆嘀咕着:“我有病……”郭卿抬起拐杖朝老婆捣去。老婆抬脚往后退了退,说:“花猪回来了,还给带了一窝猪崽。猪崽都能出栏了。往哪找这样的好事去?你却绷着脸子像谁欠你两斗上好的红高粱似地,你不是有病是什么?”“那不是猪!”郭卿抬起拐杖狠狠地在地上捣了一下。“不是猪?”老婆低头看着花猪和猪崽,看了一会,脸上也疑惑起来,两脚挪到了郭卿身边,“猪成了精了?”

郭卿转身往一边走着,自言自语道:“仨老头两根胡子,蹊跷了……”老婆跟上了郭卿,郭卿说:“去给它弄些食去。”

老婆进了灶屋,拌了一桶饲料,掂到猪圈旁,倒进了食槽里,猪崽们前呼后拥冲进了开着栅栏的圈里。花猪最后进了圈,看着儿女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低头在圈里拱了两下,,进到窝里,侧身卧下了。老婆两眼一眨不眨地立在猪圈旁,看看吃食的猪崽,看看卧着的花猪,槽里的食猪崽们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灶屋又拌了一桶饲料,倒进槽里,回屋去了。

第二天还不亮,老婆便起来了,从灶屋到上屋,跑了一趟又一趟,把灶屋的东西都搬到了上屋。天明了,老婆拿着个擀面杖从灶屋出来,锁了灶屋的门,进了上屋,也把门反锁了。张眼一看,家里人都出了门似地。

从早上到晌午,圈里的猪崽一直嗷嗷叫个不停,花猪显得沉着些,窝里卧卧,圈里转转,并不怎么声张。后来,猪崽们从圈里跑了出来,花猪也出来了,东拱西钻的,漫不经心地哼哼着,院子里跟集市一样熙熙攘攘的,拉下的猪粪这一摊,那一堆,招了不少苍蝇飞来飞去。

上屋的门还反锁着,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下午了,花猪把猪崽们领到院子外面场地上的麦秸垛旁,一群猪围着麦秸垛拱了起来。正拱着,一条黄狗绕过来,照一只黑猪崽的屁股咬了一下,猪崽叫了起来,花猪闻声掉头朝黄狗冲了过去。

起初黄狗没在意,它没想到花猪会和它比试,也就没有防备。当它看见花猪一面墙一样的块头,凶猛的架势,它吓了一跳,蹶了尾巴便蹿。花猪的尾巴也蹶了起来,四只蹄子和黄狗的四只蹄子拨拉得一样快。黄狗憋足了气,花猪拼足了劲,黄狗左奔右突,花猪尾随其后,紧追不放,村子里的路上溅起了一溜尘土。

从外面骑车回来的徐丙彦,看见疯跑过来的黄狗和花猪,两条胳膊哆嗦起来,车把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摔翻在了路上。

黄狗和花猪从徐丙彦身边呼啸而过,出了村子,蹿到了收了玉米的地里。花猪块头太大,进了地里,速度便慢了下来,渐渐的和黄狗拉开了距离。它看没能力追上黄狗了,收了四蹄,对着前面跑着的黄狗看了一会,拐回头不紧不慢回了村子。

徐丙彦扶起了车子,骑上,一直骑到了郭卿的院子。徐丙彦把车子靠到灶屋的墙上,过去拍起了上屋的门。拍了一阵,也不见动静,扭转身想要走,屋里冒出了一声:“谁跟报丧似地!”徐丙彦又站到了门前:“郭卿!我看见你的猪了!”“那不是我的猪。”郭卿在屋里说。

“错不了,跑到村东的地里了。”

“我的猪早丢了。”

“是你的猪。花猪,黑脸,白尾巴尖。”

“你看错了,那不是我的猪。”

“不是拉倒。”

徐丙彦骑上车子回家了。

花猪领着儿女们天天围着麦秸垛拱麦秸,郭卿的麦秸垛被拱了个一塌糊涂。一根根麦秸都拱遍了,找不出一粒麦粒了,花猪和儿女们进家转了转,见灶屋的门、上屋的门还关着,拱也拱不开,花猪抬头对着上屋的门哼哼了两声,掉转头领着儿女们出了院子,左绕右拐了一阵,浩浩荡荡出了村子。

中午的日头不高不低,天气不热不凉,风柔柔的像挠痒痒,一行队伍在田地间喷鼻的土气中穿行着,白亮的有着些许尘土的小路扑扑嗒嗒丢在了后面,越丢越长,越丢越远。

到了宋家庄,宋六群的出粪口又用木板挡好了。花猪在出粪口处愣了愣,走到了大门旁。大门关着,并没锁,花猪嘴巴挨住门板,门便开了。花猪和儿女们进了院子,圈里的白猪便兴奋地哼哼着迎到了栅栏处。花猪过去,和里边的白猪里应外合,把栅栏门给弄开了。花猪进去了,儿女们跟着一拥而入,白猪和花猪不管不顾,当着儿女们的面放肆起来。儿女们不管长辈的事,拥到食槽旁,吃起白猪剩下的饲料,圈子里巴唧巴唧一片声响。

宋六群挑着担水回来,进了院便听见乱哄哄的声音,他挑着水三步并两步到了猪圈旁,伸头一看,心里呼啦一下子着了火,突突叫着蹿了起来。上回郭卿的花猪配了种,还有上上回的,他一分钱没落着,出粪口的门板也给毁了,院里的蒜苗地给拱了个底朝天,倒了篓子又洒了油,他对郭卿正耿耿于怀,没想到郭卿的花猪和它的一窝崽子今个都来了!镜歪不知脸丑的东西,蹬鼻子上脸,胆子越来越大了!

白猪和花猪完了事,双双卧在了圈角垫着的麦秸上。猪崽们吃完了白猪剩下的饲料,抬头张嘴瞪眼地看着圈外边站着的宋六群。宋六群把水桶放在了猪圈旁,拿着勾担过去,照着花猪的肚子用劲捅了下去,花猪叫唤一声,呼地蹿起来,跑进了猪窝里。白猪站起来,也跑进了猪窝。猪崽们也呼呼啦啦跑过去,围在了花猪周围。宋六群拿着勾担转过去,伸着身子还要往猪窝里捅,花猪躲到了白猪身后,猪崽们躲到了花猪身后,宋六群拿着勾担捅不出去,他扔了勾担,走到猪窝的对面,瞪着两眼恶狠狠地看着白猪身后的花猪、花猪身后的崽子们。花猪的头伸在白猪的屁股后,老老实实站着动也不动。

宋六群看着,眉毛胡子都动了起来,他弯腰又操起了勾担,从开着的栅栏进了猪圈,刚走近猪窝,白猪和花猪抬头冲他吼了一声,宋六群两手一哆嗦,勾担差点从手里掉出去,心怦怦跳着退到了栅栏旁。

“反了!”宋六群心里说着,两脚踩到了猪粪上,他挪挪脚,心里又说了一句:“反了!”宋六群出了猪圈,把两桶水倒进了灶屋的水缸里,捅开火,添上了锅,出来又站在了猪圈旁。宋六群没招了,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报复郭卿的花猪,他看着花猪和它的崽子们,咬牙切齿地看着,牙齿咯嘣嘣响了起来。宋六群知道郭卿的花猪丢了,上次从他的院里跑出去丢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了,他对现时郭卿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现在花猪又来了,还领着一窝崽子,他闹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着想着,灶屋里火上锅里的水早开了,他折回身进了灶屋,做了饭吃了,碗也没刷,出了院子,锁了大门往郭卿的村子走去。

宋六群进了徐丙彦家,徐丙彦在外面干泥水活刚回来,正端着碗吃饭,宋六群无所事事地和徐丙彦闲扯着,徐丙彦无意间说出了头几天碰见郭卿的花猪、去郭卿家的事,宋六群心里有了底,出了徐丙彦的家门低头走着,心里忽然冒出了个念头,步子一下子快了许多。

宋六群跑了五里地,去了大坡寨蔡屠夫家。出了蔡屠夫家,又去了一趟青石河的养猪场。回到家没多大时候,蔡屠夫和他弟蔡二屠夫便开着三轮车来了。

膀大腰圆的蔡屠夫兄弟俩进了院子,径直到了猪圈旁,宋六群伸手往圈里指了指,兄弟俩从栅栏处进去,白猪、花猪、猪崽们便都跑进了猪窝里。蔡屠夫走近猪窝,拿根细棍跟玩魔术似地敲了敲白猪的屁股,白猪便从猪窝里出来立在了圈角处。蔡屠夫又拿棍敲了敲花猪的屁股,花猪也出来了,站到了白猪斜对面的圈角处。猪崽们也要跟出来,蔡屠夫伸棍一挡,猪崽们便都窝了回去。蔡屠夫把棍扔出了猪圈,兄弟俩闪身过去,搬了花猪的腿给撂倒了,一人膝盖顶住花猪的肚子,一个拿绳绑了花猪的蹄子,两人抬起花猪出了猪圈,出去院子,扔到了三轮车上,付了钱,开着三轮车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青石河养猪场的人也开来了一辆三轮车,捉了猪崽,嘟嘟冒着黑烟出了宋家庄。

花猪和猪崽一共卖了近四千块钱,宋六群仔细点了一遍,装进兜里,锁了大门去了镇上。他去镇中学里给了儿子一百块,在一家饭馆里吃喝了一顿,出来饭馆,把剩下的钱存在了银行里。而后,嘴里噙着棵烟,两手背到身后的屁股上,回家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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