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中篇小说)
2008-02-27方晓
方 晓
1
马林站在路口的法梧树下,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双手优雅地左右摆动着,她一如往常进了“爱之桥”中介所。马林又等了几分钟,然后跟了进去。
周小妹被马林从中介所领回时,一步入这所昏暗的老房子,就感觉自己好像踏进了狭窄的深渊。周小妹坐在那里双手摊在膝盖上,用专注而羞涩的眼神看着马林。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油布从木质窗框的缝隙里钻进来,正好落在马林凌乱的头顶上,形成一个黄色光晕。马林就在这样半明半暗的轻柔光线里神情冷漠地说,我必须首先跟你说明三点。
第一绝对不能进我卧室,即使以后获得允许都不行。马林的眼神随着手势一起往下压,周小妹感到了一种重量,不由抬了抬肩膀。马林说,一切以这次的约定为准,谁也无法担保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周小妹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明白。马林厌恶地打断她还要往下说的欲望,没有理由,如果非要疑问就把它当作习惯好了,我也可以尊重你的习惯,他说。第二,马林没有做丝毫停顿,仿佛这些都毋庸置疑,又似乎是惧怕疑问,他说,没有特殊情况,你不要离开这所房子。但这次周小妹又打断了他,她微微举起右手,并晃动着指头以期引起他注意,在得到很不耐烦的准许之后,她右手顺势把垂在额前的短发掠过耳际,用一双宁静的大眼睛看着马林,语气显得沉稳而彬彬有礼,她问,什么才算特殊情况?
据周小妹后来说,她完全没有想到就这样一句简单而真诚的问话把马林惹恼了。当时,马林脸阴沉得像一潭黑水,比真的怒气冲天更让她感到害怕。马林很响地拍了几下身边的椅子,暴躁地扭过头去,给周小妹露出了一个近乎狰狞的侧面。他蠕动着嘴唇快速地说着什么,但因为含糊不清周小妹不得不请求他再说一次。他又停顿着似乎花了很长时间克制自己后,才一字一句地说,比如,去菜市场,会见某个不见就必然会带来一系列麻烦的人,或者你家有丧事。后者无异于人身攻击。但周小妹依然谦卑地笑了笑,并点头表示接受这类说法。事后周小妹认为,如果说她以后一些举动有所源头,则非此莫属。
最后,马林说,你不要问我问题,这就是说很多事情你可以自作主张。不要询问我的行踪或者打听其他什么事情。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甚至,你都可以不跟我说话。说完马林象征性地向周小妹伸出了手,随便握了握,就大步向自己卧室走去,周小妹觉得门关上的声音出奇的大,似乎刻意对她再次强调刚才的言语。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不良念头,虽然第一次见面不是太切合她的想象,她仍然高兴得原地转了几圈,并跳了起来,无声地拍了几下手,毕竟对她来说,找份工作不容易。
这天黄昏,马林回家的时候,周小妹告诉他说下午她接到一个电话。马林轻描淡写地问谁打来的。周小妹说,一个女音,她看到马林厌恶地眉头一皱,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很快在后面加了句,对方不说自己是谁。马林说,你问过了?周小妹说,问过了,两次,但对方始终不说。马林没再说什么就回自己卧室了。但周小妹看得出来,这平静的外表之下,应该潜藏着什么东西。但到底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也许需要进一步的探索。
事实情况只是下午电话铃响了几声,没等周小妹赶过去就停了。周小妹盯着突然无声无息的电话有些发愣,半天才明白它不会再响起。正是懊恼的时候窗外冲天而起一声孩子尖利的哭喊,几乎同时传来怒不可遏的叫骂,一个女人呵斥说如果再叫喊就把他从四楼扔下去,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毫不迟疑。这句话让愣在那里的周小妹浑身一抖,仿佛想起了某个遥远的噩梦,但又记不真切。
至于为什么给马林编造这一出莫须有的故事,周小妹给自己的解释是这样的,关于丧事的说法她很有一些意见,她确实有个祖母卧病在床,虽然马林并不知晓,但不能因为不知情就可以免去补偿的责任。何况她周小妹也只是一个恶作剧,而且是马林怔了一下她才讲出的。看来马林并不常有电话,这里有马林的配合,一切不过是一场即兴。小小的报复而已,如今扯平。另外,还有周小妹不愿承认的原因。下午她去买菜经过一楼转角时,对面一个正在刷牙满嘴泡沫的女人含糊不清地问,你又是新来的吗?这个“又”字让周小妹感觉有点不舒服。
2
马林喊周小妹过去听听的时候,她才看明白这座院落的架构。
这是一座老式的四合院,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其实说四合院并不准确,因为此刻马林趴在四楼的窗台上。马林的脸上布着一种诡秘的神情,示意周小妹也侧耳倾听。周小妹的脸迅速绯红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捶打了一下马林的左胳膊。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从对面楼的某一个窗户里肆无忌惮地传来。马林幸灾乐祸地说,每个星期四。他的眼睛投向窗外,周小妹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他的目光很空洞。他们很准时,马林说,但每次持续时间都很不一样,让人怀疑不是一个人。马林看着才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镇定下来的周小妹,又嬉皮笑脸地说,也许你该数一下此刻多少个窗户后面有焦渴的眼睛。周小妹瞥见西边五楼阳台上坐着一个老男人,悠悠地晃动着摇椅,脚边的收音机没有声音。
周小妹记得那是三楼。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注意到那个窗户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阳光滤过树叶和栏杆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投下深灰色的斑印。她正把一床薄薄的棉被搭向伸出的栏杆上。周小妹很快就看出了她的老态,她曾以为这是个青春妖娆的女人。此后的几天里,周小妹总是借故到对面楼里去转悠,终于确定那个家里只有这一个女人。一次,她们居然在狭窄的楼道里相遇,周小妹终于看清了那张疲惫的有着黄褐斑的脸,是那种骨子里的苍老,仿佛那种声音并非来自这个身体的深处。
听叫声的这天晚上,周小妹睡得很不踏实,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索性坐起来。月光从陈旧的木窗里钻进来,周小妹的下身浴在一种病恹恹的明亮里。对面楼在夜色中一片橙黄,周小妹觉得看上去像某场遥远的梦一样不真实。这天晚上,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几次,每次持续的时间都很长,周小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没有去接听,她动都没动。后来,马林卧室的电话响了,但只响了半声就再无动静,像是有谁专门坐在电话机旁等铃声一响就掐掉似的。
事后周小妹对那天晚上没有睡着感到后悔,她认为这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她毫无防备地就中了马林的圈套,马林仿佛一个渔夫,把她打捞上来放在岸边,然后就不闻不问。但她逐渐认为马林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般难以相处。只不过谁也无法在家里带着面具生活,周小妹此后的几个夜里都对着月光照亮的一角这样总结。在她认为,马林之所以开始就跟她强调那些,是出于一种怯懦,或者更该换一个时髦的词——孤独。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周小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马林从餐桌上抬起来头,皱着眉头迷茫地问,有什么好笑的。周小妹的脸又红起来,用筷子指着空空的墙壁,说有一只孤独的苍蝇自己玩自己,结果不小心从墙壁上滚落下来。
周小妹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并没有要求自己给出充分的理由。她对这样的自证深表厌烦。同时,她觉得自己不对星期四晚上的事情多想是明智的,她成天注意那个窗户,但有时几天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只鸟长久地停留在曾经晒棉被的栏杆上。五楼有一件衣服掉在那上面,周小妹听到了持久而剧烈的敲门声,后来她又看见从五楼伸下了长竹竿,把衣服挑落到地面上。
但这个星期四,那个窗户里又传出动人心弦的叫声。外面秋雨打在窗棱上,密集而沉重,叫声却仿佛有着固定的轨道,毫不零乱地传进周小妹的耳膜。从门缝里,周小妹看见马林长久地趴在窗台上,如他身边的柜子一样静立不动。后来,周小妹又看见马林把头伸出窗外,在雨中缓缓地摇晃着脑袋,像被故意放慢的电影片断。这个夜晚,马林并没有喊周小妹过去。
周小妹并不认为正是因为这件事她才扯了第二次谎。马林一个雨天的黄昏一头钻进屋内,周小妹看着他背后灰黑的天空和线状的雨丝,叫住正一脚踏进卧室的马林,她说,今天有个电话。周小妹始终觉得这是一种即兴,她的理由是这天也下雨。马林立在门口,等了半天见她并没有往下说才转身问,谁的?周小妹又看了看窗外,一股秋风卷进来,把玻璃窗户吹得劈啪作响,几点雨丝还落到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于是她说,是个女的,她本来约你下午三点鼓楼见。马林似乎在克制自己询问的欲望,原地站了几秒,就钻进卧室去了。
3
这个星期四,马林趴在窗台上时看见了一盆仙人掌。
一天上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张衰老的脸,突然而来的秋风刮过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并扫荡起地上的杂物摔到墙上,砸得粉碎。房子里的气息一如往常的窒闷,周小妹感觉自己都能听出各种家具,藏在缝隙里的各种生物逐渐老去的声音。屋子里很暗,明亮的窗外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她想不明白马林为什么依旧住在这种地方。有一刻,她生怕某个昏黑的角落里起来一个幽魂,悄无声息从背后走来。她把座椅搬到阳台上听着底下孩子们的打闹声昏昏欲睡。后来,她被一阵温柔而执着的敲门声惊醒了。
门口站着一个独眼女人,她脸上的皮肤让周小妹想到揉成一团的废纸。独眼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比她人更苍老,她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干瘪的双颊一张一合的幅度像拉扯鼓风的风箱。她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一个周小妹很陌生的名字,并又低声而亲切地重复了几遍。这个人我不认识,周小妹说。独眼女人脸上并没有失望或惊愕,她的右手从背后挪出来,颤颤巍巍地捧到周小妹面前,是一小盆青绿的仙人掌。周小妹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边还有一大篮这样的东西。周小妹说,我不需要仙人掌。你跟她长得很像,你是她妹妹?这次独眼女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她是谁?周小妹追问。
以前这里的女主人。
你认识她?
我以前两个月来一次,她每次都买。不过我已经一年多没来了。生了一场大病,眼睛瞎了。她不在吗?
她不在。
她或许还能认出我来。
我们很像吗?
是很像。只不过她是黄头发,那年秋天染的。
很黄?
不,很淡。
然后,周小妹就从篮子里挑了一个最大号的。她把它放到了窗台的右角上。
星期四的晚上,当那个女人的叫喊声又掠过地面,扑进窗棱,冲破一切阻隔坚韧地滚进周小妹的耳膜时,坐在床上的周小妹第一次感到全身燥热难当,她把自己裹进大红的薄被里,背靠墙,下颚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十指交叉环绕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谁放了一把火,烧得她内心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汹涌。周小妹认为,这并非某种生理冲动,或者说并非这么简单,其中有部分源于一种紧张感,一种对即将发生事情的期待,却又因为自己无法预料其进展而抑制不住的忐忑不安。
很快,周小妹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炸响,她可以想象那盆仙人掌是以怎样一种姿势撞向地面,然后碎片向四周溅去。对面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在这瞬间,周小妹猛地坐直了身子,她似乎从一种一直模糊的状态中一下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蠢事。
事后,周小妹试图向别人描述那个晚上的情形时,身体仍然禁不住颤抖。马林并没有直接冲进来,她说。客厅里也是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窗玻璃被凶狠地砸在墙上,一个能坐十二人的长方形桌子被推翻在地,碰碎了角落里的几个啤酒瓶子。接着,他才冲了进来。周小妹说,看着他把头发抓竖起来的样子我突然想笑,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他大步踏到床上,一把拽起我的胳膊把我从被里拖出来,扔到墙角,又赶上去,揪起我的衣领。他瞪大着眼睛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突然忘记了害怕,我事后想起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只是等待着事情发生完毕,赶快过去,然后一切恢复先前的样子。我能看出来他眼里的痛恨,我感觉到他眼里透出的残暴的光线扑打在我的脸上,像鞭子一样让人生疼。他的左手就压在离我头顶很近的位置,我等着他打下来。我并不是忘记了反抗,有些事情不是反抗这么简单,生活比这复杂多了。后来,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放掉了我。
我以为事情就此完了。但紧接着,我第一次目睹了一个男人痛苦地嗷叫着摔掉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那真疯狂。但他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点害怕了,他当时真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突然想上去拥抱他,让他安静下来。
但是,第二天他就失踪了。周小妹说。
4
其实周小妹并不理解马林为什么那样疯狂,正如她不理解自己接下来干的另一件事情,她去附近的理发店里把头发也染成了淡淡的黄色。
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周小妹一个人,屋内很静。马林似乎像影子一样消失了,却又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坐到夜深时周小妹渐渐觉得,其实这套老房子里有许多人的影子。她为这个念头恐惧不已。每天黄昏,有一只形单影只的鸟从空中飞过,孤独的叫声一下子把天色拖进昏暗,周小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阳台上。这一时刻,世界更加热闹,周小妹能看到许多窗户后面忙碌的缥缈身影,然后楼下空地上跳跃追逐的孩子会被挨个喊回家。接着,世界又似乎在某个时刻毫无预兆地掉进一种无声的状态里。
周小妹觉得自己理解了马林的感觉,至少是一部分。当一套房子里只有一个人时,你不会感觉自己是房子的主人,你可能是这套房子的囚徒,充其量只是一个看房人。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周小妹觉得自己开始分裂,很多次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分明看见,有一个老女人也坐在对面的角落里,她的面容并不明朗,但周小妹知道,那也是她。镜子里的周小妹是一个有着淡淡黄发的青春女子,但周小妹觉得那也很陌生,她习惯了以前顺畅的黑发,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改变毫无道理。有一个夜里,周小妹朝镜子里笑了笑,却发现里面的黄发女子依然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那一刻,周小妹疯狂的尖叫扯亮了整个四合院的声控路灯。周小妹平静下来知道这是错觉,孤独也容易让人神经错乱。
每个星期四,对面窗户里不再传来苍老女人青春亮丽的叫喊。周小妹注意到,每个星期四临近黄昏的时候,那个窗口都会探出那张木然的脸,兀自发一阵呆,然后砰地把窗户关上。这样的夜里,西边五楼总是传来令人烦躁的广播声。
光秃秃的树枝和青草上开始覆盖上一层薄霜,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而后几天,温度急剧降低,院子里死了一个老人。一天夜里,院子的东南角冒起了烟,与老人有关的一切东西都被烧光了,有两个人只是相继拨拨火,使其烧得快些,他们也悄无声息。
马林在一个清晨裹挟着寒风站在周小妹的面前。这次他对周小妹的黄发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带有观赏意味地多看了几眼,然后羞涩地对周小妹笑了笑,仿佛自己是个唐突造访的客人,周小妹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马林就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午饭时,周小妹说,其实你完全可以赶我走,而不是你走。
一样。马林头也不抬地说,没有区别。
……
我是去外地忙一笔生意。
周小妹觉得这样的谎撒得不聪明,而且没有必要。周小妹想起早晨门口马林的样子,那分明是一个离家出走最后走投无路才迷途知返的孩子。而且她周小妹只是一个保姆,马林似乎已经忽略了这样的角色。
我很抱歉。周小妹几次深呼吸,但声音仍然透出一丝惶恐不安来。
你干得很好,我不在的时候。马林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点点头,你把头发染成了黄色。
是的。
很好看。
周小妹开心地笑起来。她觉得如果说在窗台上放一盆仙人掌带有某种隐晦的妒忌或怨恨,那么把头发染黄却绝对没有丝毫的暗示或类似于刺激的挑拨。她现在已经自以为理解当初放仙人掌的心理了,或许,那本就是不经推敲的,她自己因此也不愿深究。
周小妹慢慢觉得有股柔情在自己心里荡漾开来,她承认这些天里坐在阳台上看着天空流动的浮云,院子里时开时落的花朵,以及记忆里那畅快的叫喊,她想起了马林。这是纯洁美好的,周小妹认为,人总是免不了需要在最近的人群中寻找一些东西。在一个夜里,她梦里被家乡棉花绽开棉壳哔剥作响的动静惊醒时,却发现自己喃喃叫着的是马林的名字。
现在,她更想走过去抚摸一下马林的头。她甚至觉得,马林其实更像她的孩子。
这些天我是想走了,但因为你又留了下来,说什么都得等你回来,她说,你在外面还好吧?她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而懊恼。但马林的态度更让她惊愕了。
马林回来后第一次直视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那好吧,现在,一切照旧,他说,请切记我跟你强调的那三点,别问我问题。然后他扔下筷子走进自己卧室去了。而周小妹还在组织语言,准备用切身体会和他谈一下对他孤独的理解。
确实一切依旧。马林又恢复了以前冷漠的样子,他又仿佛只是把自己置于冰冷的地窖里,似乎这样可以抵抗某种不良情绪。这样的状态已经影响了周小妹,但周小妹不愿承认,自己的所有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她觉得,既然她没有目的,又何必在乎什么结果。
事实情况不是这样。一个上午,马林外出,周小妹又不知在什么心理的驱使下,推开了马林卧室的门。周小妹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逆反心理,所有的理由都解释不通,如果非要一个借口,那就是她非常想知道独眼女人说的以前女主人长得怎么样。她似乎对那个女人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抹之不去的恨意。
当时,站在卧室门口的周小妹惊呆了。满屋的照片,墙上地上连天花板上都有,都是同一个女人的,无疑她就是前女主人。她淡淡的黄头发,多数时候喜欢扎起来,并系上一个紫蝴蝶。周小妹发现,她确实朴素淡雅。周小妹还发现,自己确实像她。
天越来越冷了,终于一场雪下了起来。院子里一片洁白宁静。周小妹觉得自己不能再迟疑了。
5
周小妹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敲开了马林卧室的门。
周小妹说在马林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经常接到一些陌生人的电话,有马林的老同学,以前的同事和听上去关系并不密切的朋友。他们总是先好奇而懒散地打听她的身份。大部分是因为无所事事才打来电话叙旧,个别是请马林帮忙一听说不在就非常不客气地挂了。
马林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他交叉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槛上,眼睛看着别处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但他听到李小雅这个名字时全身猛地一震。周小妹注意到马林眼睛里的光线迅速颤抖了几下,暗淡了下来。周小妹不知道此刻马林那半张着的嘴和松垮的表情是否意味着他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在坍塌,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向已攻陷的马林来不及设防的城池再进一步。她像一只饱餐的鹅一样伸长脖子,喉咙间上下翻滚着早已想好的话语。这时,马林似乎还没睡醒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索性走到客厅里坐下,并给周小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周小妹在这个刹那间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动机,她觉得解脱。
她第一次打来电话就自称李小雅(周小妹从一张照片上看到的名字)。似乎因为是我接电话很生气,她是惟一一个没有好奇而只是气愤的人。她接二连三地质问你去了哪里,并断言你就藏在边上而不肯接她的电话。她就那样没完没了的猜疑,一会又转而骂我,说我是不正经女人,她不需要见到我就能想象出来。
后来呢?马林用一个非常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周小妹。
后来我勉强插进话,问她原本有什么事。她静了下来,想了半天却说自己忘了。我怀疑她只是想无理取闹玩玩。
不,她是有轻度健忘症。是秋天打来的吧,那不是一个适合无事生非的季节。
周小妹被马林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窗外云层压在半空里,榆树突兀地站立着纹丝不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唿哨,仿佛是城市蜕皮的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冲进室内,呼啸着四处扫荡一番,又如潮水般退去,把光亮也带走了。周小妹盯着昏暗中马林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想起家乡那条冬天的河。周小妹在厚冰上行走,枯败的芦苇被踩烂在泥泞里,冷风撞过屋脊和竹林,在河上卷起一团白色的雾。周小妹摸索着向对岸走去,那里的栅栏下面匍匐着几只黑色的鸟。远处传来了祖母的呼救声,周小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半身掉在冰水里了……
过了两天,她又打来电话。
这次她说起有什么事了?
她没说。她好奇地问到了我。
……
她盘根究底地问个没完,后来我烦了,她提出见上一面,我马上拒绝了,并问她是谁。
她是我妻子。
她没说。她又开始骂我,很难听,比我们乡下人骂得还粗俗。
她以前没有这个习惯,只是偶尔说我几句。
她的声音很悦耳,骂人都像唱歌。惟一不好的是喘粗气,好象因为激动而呼吸不畅。
这有可能,她的肺不好。
你为什么现在不和她(他)在一起了呢?
无可奉告。我说过不要问我问题。
我是这样问她,不过她也这么说。
……
第三次她打电话来,出乎意料的冷静。她约我见上一面。
你答应了?
没有。我不知她什么目的,再说,她也不是为了见我,要见也可以直接上家里来了。
你们不妨见一次。
为什么?
我只是这样建议。
这天晚上,周小妹躺在床上听到马林卧室传来的沙沙声,应该是拖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整夜不息。周小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成功了一半,也许棘手的问题明天就可以解决。同时,她不理解的是,自己竟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幸福。
6
已经进入隆冬季节,天气变得更加阴冷。寒风在院子里肆虐扫荡,发出尖厉的咆哮,把墙壁冲刷得惨白,使树干的颜色加深。四处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死亡气息。周小妹又看到一个死人被抬了出去。站在窗户后面,仿佛是在观看一场年代久远的无声电影。在冬天偶尔才有的梦里,周小妹又一如往常地梦见了那幅童年的场景,在她将醒的时刻,她发现自己趟过冰河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村庄,村庄所有的道路上都堆满了死人,一些穿着白麻孝衣的人在收拾尸体的时候也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周小妹看见自己像一条上了岸的鱼一样惊慌,恐惧却抬不起步子,也找不到出口。醒来很久,周小妹突然想起,西边五楼的收音机已经有些时候不再响了。
马林在一个下午提前回来,却发现周小妹不在家。
周小妹是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一身冷气的进门,她想直接进厨房,但被马林喊住了。
马林脸上凝固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很长时间。还是马林先开口,你们见面了?
是的。
又是静默。某个窗户后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孩子哭闹声,让周小妹没来由的心慌,她右手捂在胸口,左手撑着头,似乎是有意避开马林戏谑而又略显残忍的眼光。
没聊些什么?还是马林先说。
周小妹把双手摊在膝盖上,眼睛转向某处凝视了几秒钟,才回过头来看着马林的脸,她还轻轻笑出声来。
你绝对想象不到她居然涂了深红色的口红,烫卷了头发并高高地盘在头顶上,但是就这样依然轻易就能看出她的衰老,一笑眼角就挤满了鱼尾纹。鬓角也有清晰易见的几根白发,可以看出她平时疏于打理自己,她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这些。还有,她感冒了,谈话的时间里她用去了三包餐巾纸。
马林听出来了,周小妹在刻意强调一种变化。
我们坐在公园里。很冷。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们长时间就坐在那里不说话,甚至都不看对方。我注意到她总是盯着一株白梅。
是的,她喜欢白梅。
后来我们聊起了孤独。准确地说是她一个人在讲,而且我对这个问题并不了解,我一直认为这是有钱人的事情,虽然她看上去活的并不好。不过她也不是在倾诉,而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只不过需要一个虚置的听众,有一阵子我故意转脸看别处她好像也没介意。我还是听懂了一些,但没有用心去记。她没完没了地讲着,差不多是在重复了,最后连我都不耐烦起来。
确实,她变化很大。
外面有一轮晕黄的半月,从窗户投射进来,正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分明的暗线。有流动的黑云不时飘过,马林就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而周小妹这边依然是黑暗。光线在走,逐渐向马林逼近,马林诡异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退去,他也在看着走动的界线,皱着眉头,似乎对这样的入侵非常反感。
我终于打断了她。我很夸张地说其实每个人都孤独,包括我,也包括……这时她俯过身来用手按住我的肩头,未卜先知似地阻止我说下去。她解释说她非常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我说那你找我来干什么,不是为了聊聊他?她突然间变得有气无力,像一颗饱满的葡萄被抽去了水分,她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轻声地重复,坐坐。后来我几次试图提起你的名字,但她都敏感地制止了你的出现。她因此似乎生气了,又像是想起了某件以前不开心的事情,又长久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她的嘴里有一股腐肉般的难闻气味。
她以前也经常上火。她身体并不好。
我也这样劝她,不要在冷天里长时间地坐在外面。她不住的咳嗽起来。最后,她刚准备说什么话却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放浪笑声停住了。附近凉亭里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重叠在一起,还偶尔传来女人压抑的叫声。
她最终没说?
说了。分别时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形很美,优雅得让女人都心慌。但那是一双冰凉的手,很抱歉,当时我想起了死人的手,小时候我摸过。
哦。
她握着我的手说,你或许已经看出来了,我活得并不好。最近又生了一场病,医生说需要一些钱。
她看上去像生病了?
很像。
她说多少。
她没说。
一万够吗?
应该够吧。她约好了明天下午。
那你明天给她送过去。
7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时咝咝作响,似乎春天已经提前来临。
那样的事件持续三次之后,周小妹认为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但这个上午,马林喊住了在门边换鞋的她。你又去见她吗?这个在周小妹听来充满复杂意味的话使她愣了一下,并重新把脚塞进棉拖鞋里,转过身来不安地看着他,想了想才说,不是。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易觉察的笑意,这种渐成习惯的东西让她镇定不少。
你们现在还很少说到我?
说过,但很少。她一直不愿多说你,不知为什么。我一旦说你她就缄口不言,或者粗鲁地打断我。她的暴躁与难受不是装出来的。记得她说一讲你她就会像食物过敏一样全身起红色的斑点。还有一次她心情比较舒畅的时候,她说都几年了,她不会再了解你了,这样说也无趣,人是会变的。
才一年。
我没具体问她。
她病怎样?
我感觉不好。虽然她每次见面都不停地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并征询我的看法。我当然附和她。但她头发掉得很快,也许是化疗的缘故。有一次她还当我面流了鼻血,怎么也止不住。而且,她随身不带镜子,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样做就似乎可以说明她已经没有自信了。
马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周小妹刚才的话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看上去像一个快要腐朽的木雕。半天,他才从佝偻的状态中挺起身来,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也是这样一个上午。阳光就这样照进来。我坐在这里,看着她换上鞋。她动作很慢,边跟我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一切都毫无征兆,她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没说过。
事后我想了很久,都找不到她离家出走的理由。那时我们结婚才一年。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我开了一个公司,搞市政工程的。生活很好,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一切如她所愿。我已经付了新房子的首期,那个堪称豪华。
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确实很好。其实我觉得这里就不错了。
我们刚相爱时她也这样讲,她曾经说只要跟我在一起住帐篷或者露宿街头她都愿意,这倒不是说她后来想法改变了。那些天里,我把我们仅有的几次吵架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很可笑是不是,我们也会为日常小事吵架,真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情,但依然找不出理由来。后来,我终于发现了。
马林的脸放出一种异样的光来。房子是很老了,上午室内都昏昧不清。在这种光线里,周小妹看不清马林的脸,只看见那冷色的光晕笼罩着他,仿佛特地涂了一层蜡。
也许那并不是可靠的理由,但当时发现时我还是欣喜若狂了一阵子。她结婚之后就偶尔表现出失望,不是因为事业或体贴什么的。比如她喜欢在我们聊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让我猜她正在想什么东西,很多时候我都猜不到。还有她许个愿就一定会问我她许的是什么,我自然也不知道。其实我也没有认真去猜,她公布的答案都是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的东西,比如孩子什么的。她也喜欢去城隍庙烧香,或者在街头那些骗人的算命先生那里卜卦,她会为这次卜是男孩下次却卜得女孩而唏嘘不已,有时还默默流泪。而我对这个很反感。
迷信不是一个好习惯,女人尤其不能迷信。
我倒不是批判她迷信。后来那几天里我想明白了,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她考验我。她曾经说就是因为我猜不出她的想法,她才愿意去算命,把孩子爱情生活未来一切交给天意好了。我当时认为她这个理由很荒唐。她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再相爱的人,也无法彼此相知,更不用说能够真正温慰对方了。她说,人都是孤独的。我当时还表示承认,并赌气说,让她去找能温慰她的男人好了。有了爱情,仍然不能消除她的孤独感,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想了那么长时间才发现这点,并且发现了还是一筹莫展。
这不是你的错,人心毕竟隔肚皮,再亲密的人也难免这样。关键是自己能容忍一些东西,并信任对方罢了。
你说的很对。
周小妹向马林坐近了些。马林紧皱的眉头像错综复杂的根须,周小妹觉得他平静的表情之下掩藏着更多的东西。
她以前做什么的?
我对认识之前的她一无所知。坦白说,我并不想知道,但她不是。马林这时用一个摆手的姿势想结束所有的谈话。
是的。她说她后来去了南方,但在每个城市都呆不上两个月。周小妹最后说。
没错,她说过她喜欢换城市,新鲜城市能把她关注内心的目光分解到风情迥异的大街小巷里去。不过,这次离家出走不到十天她就回来了,那天阳光依然明媚,是真正的春天了。马林的脸上又泛上一圈诡秘的光来。
8
半个月之后,马林和周小妹一起去了乡下。
他们坐火车在凌晨两点到达中间城市,而要转乘的轮船天亮才能起航。周小妹提议找家附近的旅馆,得养足精神,回家不知有多少事要去应付。但马林拒绝了,他说不妨就到江边坐坐。
那天凌晨的场景在周小妹的记忆里非常清晰,事后她曾多次不自觉地想起。到后来,仿佛一张静物画一样,永远镌刻在周小妹灵魂的墙头。事实总是这样,声音总会淡忘,只有画面定格下来。天上有一轮昏黄的月亮,江边的一些轮船就像一些千奇百怪的影子。风很大,有少量的雾,一切看上去都影影绰绰的,有一种虚幻到极致的美。黑色的江流似乎纹丝不动,看久了却觉得自己在摇晃。偶尔有不真切的声音传来,应该来自某艘渔船黑暗的窗口。在周小妹的回忆中,她是从背后看见两人的。他们靠得很近。周小妹已经不记得马林说过什么,关于那个凌晨的感觉,除了这些,还有冷。只有冷才能让两个人真正靠在一起,周小妹这样认为,换一种说法是,只有同甘共苦才是可能的。
然后他们在傍晚时分赶到村庄,经过一座木桥,踩上去有雾气渗出,绵绵地像走在水上一般。他们越过一道黑栅栏,攀过几次台阶,进了一个桐油大门。周小妹的祖母就躺在他们的面前了。周小妹的出现再次引发了稀里哗啦的哭叫声。按照事先的约定,当祖母扯住马林的手时,他也大声地喊了一声祖母。马林还没见过这样老的女人濒临死亡的状态。那张脸在床头长明灯的照耀下简直只有一张皮的厚度,她居然还能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全身上下触电般的抖动。咳嗽之后,她清醒了些。眼睛因为瘦骨嶙峋而显得出奇的大,起先马林以为她是在观察自己,于是极力压制恐惧和她对视却又找不着眼神。很长时间过去,祖母说话了。听上去像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收音机,声音吱吱呀呀浑浊不清,并不时夹杂着尖利的嘶嘶声,仿佛用刀片划过喉咙,让人听着真想像拍收音机那样上去拍两巴掌。她说的好象是谢谢你,我放心了这类的话。马林听得并不清楚,但他不住地点头。
晚上他们被安排在邻居家的一间房里。周小妹开玩笑说,按乡下的规矩,夫妻来做客时是不让睡一张床的,今天破例只因为你是城里人。马林默不作声,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出来。窗户外面是后山,黑黝黝的一片,只能看见朦胧的山脊。无论弄出多大响动,寂静都会无孔不入地潜进来,像冰水一样钻进人的皮肤里。马林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李小雅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肯定活不下去。
你上次说到她回来。周小妹提醒他。
马林脸上又挂上了冷冷的带有嘲讽意味的笑,他眼睛依然看着窗外,停顿了一会儿,换一种语气说,她回来后,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对几天里的事情丝毫不提及,似乎她只是在附近转了一圈,黄昏时出去,天擦黑就回来了。她还穿着出走时的那身衣服,依然干净。
但首先我注意到的是她的手。她确实很注意修饰她的手,但当时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双满目疮痍的手,长满硬茧,像是故意地长时间在某种腐蚀性的液体里泡过,皮掉得和腐朽的枯树没什么两样,当晚我就给她剪了十七处,第二天在阳光下又剪了更多。还有,她的手居然肥胖不少。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缄口不说,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觉得她回来就好了,所以谨慎着并不责备她,也不追问原因,但第三天晚上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打开她房间的门,她正背朝着门弯腰收拾什么东西。牛仔裤把她的屁股绷紧了朝向我,说真的,她屁股的形状真好。她回来那天晚上只说一句话,她要分开睡。多一句都没有,我想了想也同意了。第三天晚上,我推开门看见她屁股的时候,身体里突然萌发出一阵无法克制的冲动。我想叫唤她的名字,但当时欲望主宰了一切。
我以极快的速度从后面抱住了她,并想把她掀翻在床上。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了,她尖叫起来,像睡着时有人拿喇叭在你耳边喊那种。我分明看见那声音跌跌撞撞奔上阳台,一跃而下,与地面撞击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我魂都被她喊出了窍,惊呆在那里。她也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叫声依然没有停歇。后来我们就爆发了极其猛烈的争吵,其猛烈程度是我事后都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的。她为了表示分房睡觉的决心,也因为她说没有动静会更加难受,她买了成套的音响设备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天晚上,这些都派上了用场。我们在轰鸣的贝多芬钢琴曲中叫骂着,其实谁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但就这样整整吵了一晚上,我把所有积郁于心的话全讲出来了,相信她也是,可是彼此听不见。很恐怖是吧。
马林自己停下来。他看窗外的眼光还没有收回。他放在椅子上的手有些抖动。周小妹走到他背后,把一只手放到他肩上,但被他毫不迟疑地推开了。
我有一点很不明白,在她失踪的那些天里,你没有报警吗?周小妹问。
没有。我觉得说失踪并不准确,至多说成她把自己走丢了。那是她自愿,如果有挽回余地,我觉得外界力量只会把一切弄糟,必要时,她自会回来。另外,我想尝试一下孤独的滋味,是那种没有任何期望任何着落的孤独。也就是既没有人去找她但她又并非死去的孤独。我发现那很可怕。连叫春声都让人感到温暖而不是其他什么。所以后来我去中介所找到了你。
你知道你是什么一下就吸引了我吗?是你的手,和她的非常像,连双手握在一起的姿势都像。我和她是在一个下午偶然相识的,应该算一见钟情。我从一家饭店出来,她站在一株法梧树下等人,双手就你这样自然地绞在一起,脚尖不时不耐烦地往上踮一踮。很美,她当时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那天中午我喝了点酒,所以跑上去说想认识她。她事后说其实她看我过分老实的样子当时就想笑。不过,老实依然无法排解她的孤独。
周小妹斜倚在窗台上,听到这里一声叹息。马林似乎又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两人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后来,周小妹说,你说后来去中介所找我也是因为孤独。李小雅又失踪了?
马林终于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望了周小妹一眼,苦涩地笑着说,不是,后来她死了。
周小妹瞬间觉得自己血液急速地往脑袋上冲锋,她赶紧扶住墙,才阻止了自己马上晕倒下去。
隔壁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老朽的祖母死了。
9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即使回城很长时间以后周小妹仍然止不住这样想。
也许所谓突然只是因为对某种残酷的疏于防范或不自知。周小妹多次回忆起那夜做的噩梦,并且还像刚刚醒来时一样全身战栗。在梦中,李小雅被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追杀,她朝前奔逃的过程中不停地回头发出恐惧的尖叫。李小雅照片中的脸开始像幻灯片一样在周小妹的意识里闪过,越来越推近,很快碰到了她的鼻子,然后一片漆黑。李小雅被逼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胡同里。谋杀者朝她举起了手枪。这时,周小妹突然发现被枪指着的女人变成了自己。她脚下的动作比心里马上涌现的惊惧还要快。她像一只亡命的兔子一样越过谋杀者的身旁,重新逃回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全是雾,她不敢迟疑一头向雾里扎进去。脚下传来清脆的吱呀声,她在梦中想,这是木桥。于是她掉到了河里,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
周小妹认为,祖母死去的好处之一就是一切随死亡烟消云散。这包括当马林嘲弄地看着她说李小雅已经死了之后那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神情,而且解释无疑是愚蠢的,将会引来无法消弭的尴尬。这对以后很不利。有关钱的骗局不需要解释的另一个原因,是周小妹认为骗钱给祖母治病现在已非自己的最终目的了。
周小妹开始对马林说,她认为其实这所老房子就很好,它宁静而古朴,让人心安而绝对不会狂燥。她说,换作是她,不会无事生非,她相信幸福是自己体验出来的,一个愿意幸福的人就肯定能听到幸福在屋里来来往往的声音。她还说,人要知足,要善于从平淡生活中看出意义来。她总结道,有了爱情还说不相知不过是一时心灵被某种不健康的情绪蒙蔽罢了。总之,她觉得没什么市中心豪华的新房子都应该觉得满足了,人切不可庸人自扰。但她说这些的时候马林毫无反应。即使是她故意在门边换鞋磨蹭半天并不停地转过身弄出很大动静,马林仍然是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星期四的黄昏,周小妹站在窗前用一种怀旧的语气说,很久没有听到那女人的喊声了。马林在黑暗中笑了笑,听上去很不真实。周小妹停了一会说,有时候,那声音是让人感到温暖。然后她转过身来用一种灼热而期待的眼光盯着马林看,在黑暗里马林依然能感受到这种眼光的力度,这次他说话了。
你其实很想听李小雅的故事。他说。
你这样认为?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而且我敢说,她的故事在折磨着你。
算是吧。周小妹想了想又说,其实你这样说并不过分。
她中间又想出走,就在争吵的第二天早晨,但这次她明确地向我提出了。在我认为,这种明示恰恰意味着一种决绝,就是她可能再不回来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一种挑衅,因此更加不能容忍。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把她绑在了自己的床上。
你不要吃惊,我也是没有办法。马林看着周小妹恐惧的表情,竟然诙谐地笑起来。
没有,我只是有点不适应……
马林缓缓伸出胳膊打断她,示意她不要说话听他说,过了很多天,她才稳定下来。这些天,我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也许是这个感动了她,一天下午,外面阳光很灿烂,她盯着窗户说她想到外面走走。她朝我露出以前那种恬静平和的笑容,于是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问题已经解决了。
她要求一个人走走,我想想同意了,就站在公园门口等她。一切正常。晚上回来我们还做了爱。只是她经常一言不发,不像以前。以后的一些天里,她基本上是早饭后一个人出去,然后天擦黑回来,我也渐渐习惯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虽然心里觉着别扭。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常动静,我想如果束缚了却很有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半天才明白对方是精神病院,我没有需要跟他们联系的概念,事情比较复杂。对方说李小雅一直站在一个幼儿园门口。我说这没什么。对方说这是没什么,但她经常跟在一个小男孩后面回家。如果你还说没什么,小男生家长报案时说李小雅猥亵了他们的儿子,而且有证据证明。警方审讯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转到我们这儿了。我朝电话大叫,你们放屁。对方沉默了半晌,说你来看看她吧。说了地址就把电话挂了。
我见到李小雅时才知道自己平时是多么粗心大意,细细想起来,她确实有些变化,特别是眉眼之间的呆滞。她经常站在屋子中间不知何去何从,忘记了刚刚准备干什么,甚至有时候呆在卫生间里忘记出来我得大声敲门提醒她。我又联想起她在我面前偶尔出现的傻傻的笑,我一直认为那是挚爱的一种憨厚表达,和夫妻之间捏捏手是一样的。但这次李小雅没有笑,她旁若无人地跪下来求我,说她愿意承认一切,但一定要我把她带回家去。我思考再三,还是把她带回家。不仅因为医生说她只是精神抑郁引发的轻度神经错乱,更因为我认为这里不是她最好的医疗方式。是我愚蠢的自信才真正地断送了她。
在家里,表面上她的确比较正常。我建议要个儿子,我预先买了许多她喜爱的颜色的儿童玩具等等。但她不同意,又不说理由。我不敢强迫,可是她又似乎自己没完没了地想未来的儿子,医生说这是强迫性精神病的先兆。她搬回了那间房子一个人睡,我没有阻拦。她把房门关得很紧,成天不出门,据我观察情况越来越严重。这时我才打算把她送去医院,我先前可笑的认为,精神病院那种环境里,没病都能弄出病来。
她坚决拒绝,又哭又闹。她说她非常了解自己,她只是因为感觉孤独才这样,等这种脆弱的情感过去就会自动好起来,何况家里有爱。她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让我热血沸腾又微微发抖,我觉得自己对她目前的状态难辞其咎。我相信了她,如果真的因为孤独,那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好的治疗方式呢。
她进一步的要求让我重新坚定了不去医院的想法。她说,如果让她母亲住过来,也许亲人多了,孤独就会无影无踪了。这说明她也在想方设法的努力,我完全忘记了以前对她母亲的成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母亲是个要命的人。霸道冷酷甚至凶残。她喜欢过问许多事情,比如房子。她喜欢一切按她设想的来,比如还没到手的新房将来怎么装修,她女儿该几点起床,晚饭要吃些什么等等。她不听任何人的意见,连李小雅的都不听,她就这样武断地安排着病人李小雅的生活。总之,她来之后,家里充满了吵闹声,她们之间吵,她跟我吵,有时还三人吵,有时吵得都忘了争吵的原因,争吵变了纯粹的形式,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
周小妹打断了他,递过来一杯水。马林仰头喝光了,把杯子很响地放在桌子上,并用手摸了摸脸。似乎是周小妹干扰了他的谈兴,他又沉默着坐在黑暗里了。
后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周小妹说,我听你说。
你问吧。
李小雅怎么死的?
我杀了她,也许你已经猜到了。
差不多。我是从你情绪中看出一些端倪来。因为这种争吵难以忍受?
应该不是。她母亲毕竟是一个老人,最先忍受不了这种耗体力又耗精神的活动,没住多久就走了。她的残酷正体现在就这样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了。
那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杀死了她是吧?说来好笑,我看着李小雅病态又挣扎着想好起来的样子,我和她一样很痛苦。她已经每况愈下,似乎无药可救了。我不想再给你描述她具体的言行了。一天夜里,我突然重新对孤独这个词产生了很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把我全身烧得像着火一样。我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像一个吸鸦片上瘾的人那样干渴地躺在床上响亮地呻吟着。
半夜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既然孤独如此令人发狂,我也尝一尝真正孤独的滋味,要彻底地品尝。我想了又想,那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李小雅消失,彻底消失!
于是你杀了她。她没有反抗?
没有。丝毫没有,她动都不动。看着我拿刀走近,她睁大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来。事后很久我才想明白,我认为那是一种期待的目光,死对她是最好的解脱。
这只是你自我开脱的一种借口罢了。周小妹感到冷,裹紧了衣服。
也许是这样,我承认我有些疲倦和厌烦了。任何人都经受不了那么长时间精神病人的折磨。后来我把她的尸体抛到了一条河里。那是黎明时分,天灰蒙蒙地还没有亮起来,远处最高的山顶上一片红色,鲜明而夺目,但是脚下依然黑黢黢一片模糊,风吹过的时候能听到草动的声音,我能想象天亮后那是怎样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在一个路边转弯处把她扔进了河里,波浪拍打着岸边的花岗岩,声音很大。我没有听到她落水的扑通声,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后来,模糊中我似乎看见一个白色的物体顺水向西流去。我又停驻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你记得如此清晰。
是的。不仅因为事后反复想过,更因为时间间隔不远。那也是春天,就在去年春天。
周小妹感到自己又是一阵颤抖,在椅子上都快瘫倒了。她挪动着,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
然后你感受到了孤独?她问。
没错。无法忍受。
于是你找到我。很可笑,我还编了一些故事给你听。
不可笑。人跟人不一样。你没有感到孤独,你有爱心想找钱给祖母治病,你还喜欢老房子和平淡的生活。
你真这样想?
是的,去年春天我就这样想了。我在街上寻找李小雅,你从我面前走过。你的手也很美。当然你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你走进了“爱之桥”中介所。你走路的姿势和背影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容易感到孤独的脆弱的人。
10
结局一。
一天下午,风轻柔地吹过树梢,把青青的叶子托过院墙,或者摔打在周小妹面前的栏杆上。天空中的白云像被刷子精心刷过的芦苇,几个红色的风筝在其间跳舞。周小妹坐在阳台上昏昏欲睡。她听到了敲门声。等她振作精神来到门口,敲门声再次温柔而执着地响起。周小妹想起那个独眼女人,她回头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窗台,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李小雅两个月就会买一次仙人掌。而且,她似乎有更多的问题要询问独眼女人,必要的话甚至可以请她进来坐坐。门开了,门外的不是独眼女人,而是李小雅。
李小雅低着头站在那里轻声地说,马林,我回来了。她右手优雅地捂在额头上,左手做着在门框上摸索的动作。她的头发依然是淡淡的黄色,而且还系着紫蝴蝶。可能是她看见一双女式的红拖鞋,于是她惊愕地抬起头来。她看到一张面容相似同样无比惊愕的脸。
周小妹把李小雅让进屋里,给她倒了一杯水。两个女人对这样的角色似乎都不适应。周小妹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小雅摆放在桌子上的手,看着它们绞合了又分开。李小雅看着热水上腾起的雾气,表情也显得飘渺和湿漉漉。
很长时间之后,周小妹说,我是保姆,这些年你去了哪里,看上去你没有什么变化。李小雅友好地看了她一眼,眼光投向窗外又收回,带着怀旧而温情的目光依次扫过室内的每样东西,然后她又看向了周小妹,不过目光高过她的头顶,似乎望着她后面的虚空。她说,才一年。去年春天,就是这种季节这种天气吧。我散步经过火车站······我去了南方,后来平均两个月不到就换一个城市,新鲜的大街小巷里迥异的风土人情才能分散我过分关注内心的目光,这曾经也是医生的建议。然后两个女人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周小妹看着雨丝轻轻飘落仿佛被定住一般,怎么也收不回自己的眼光。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已经潮湿得像长满了水草了。
黄昏时,门突然开了。马林一身雨意地出现在门口。
11
结局二。
周小妹又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敲开了马林卧室的门。
周小妹说这两天她想了很多遍问了一些朋友甚至特地打长途电话咨询了自己的中学老师,发现大家对孤独的理解真是非常不一致。他们虽然都无一例外地在城市各个角落里以各种身份感受到孤独,但有人说孤独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真爱,找到了自然就不会孤独了。有人说,这世间不存在真爱,人必定孤独,孤独是一种宿命谁也逃不脱所以也就无所谓了。老师说,孤独就像一把手枪,他感觉手枪从各个黑暗的角落,从各个明亮的窗口对准着自己,但越来越觉得最终扣响扳机的绝对是他自己。
周小妹看着马林的眼神专注而羞涩,她说我觉得真正的孤独不是这样的,那是走在汹涌人流中,走在车水马龙里依然觉得孤独,不仅仅是独处时感觉到的。或者是面对死亡时仍然排解不了的孤独,而不仅仅是活着时感觉到的。但这样说太抽象,我只觉得你是真正的孤独。
马林斜倚在门栏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别处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但当他听到周小妹说“不过你只关注自己的孤独,你觉得我孤独吗”这个问题时,全身猛地一震。
你也孤独吧。只有孤独的人在这所老房子里才活的下去。马林想了想说。
那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我说我爱你想你不至于反对吧,我是为了你才在这里呆这么久也愿意继续呆下去的。其实没有愿意孤独的人,除非她另有所图。
不反对。你说的有些道理。那就结吧。马林又想了很久才慢慢说完。
每个星期四,苍老女人的叫声再度响起。一切都显得平和自然。
一个星期四,苍老女人的叫声又在巨大的音乐声中突然中断,不再响起。
……
第二年春天。马林站在路口的法梧树下,看着另一个女人从面前走过,双手也优雅地左右摆动着。马林看着她进了“爱之桥”中介所。他抽了根烟,两分钟后把烟蒂扔进路边的水沟里,然后跟了进去。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