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一夜
2008-02-27杨凤喜
杨凤喜
把门合回来的时候,他发现门上并没有装锁。两边的门框也走形了,像是两条不堪重负的扁担。他用劲往回拉,门下边半个身子扭了一下,越过了门槛。再往外推,那半个身子又挤出去了。他握着门把试过好几次,确信要想把门关严,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说:“你在干什么?”
她侧身躺在炕沿上,一条胳膊架着脑袋,双腿勾回来,是那种悠闲的样子,望着他。
他扭过身来,往炕这边走,笑了:“我在关门呀!”
“关门干什么?”
“关门,当然是睡觉呀!”
他的笑,变得坏坏的,头皮胀了一下,脸就热了。屋门距离炕沿也就四五步,他贴着她的胸坐下来,感觉她的脸也热乎乎的,便把手放在了她鼓鼓的大腿上。他的五指缓缓地往回收,一块软绵绵的肉,渐渐聚到手心里了。
她穿着牛仔短裙,裸露在外边的腿,有三分之二的样子。很白,很光滑,昏黄的灯光下,甚至还亮晶晶的。
“讨厌,”她把亮晶晶的腿往起一挑,挣开了他,“你这人,真是,低级趣味!”
她坐了起来,似乎是咬牙切齿的样子,瞪了他一眼,又在那只招惹事非的手上打了一下。
他就狠狠地把她抱住了。
“我就是低级趣味,就是——”
顾不上把话说完,他开始没头没脑地吻她。起初,她还有些不同意,扭着腰,躲避着。后来就不躲了,勾着他的脖子,把身体悬了起来,跨在了他的腿上。他们吻得很详细,舌尖持久地在一起纠缠,好像是要进行一次大扫除,把牙缝里那些深藏不露的东西,清理干净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不老实了,先是想探进牛仔短裙里边,没有得逞,又钻到衬衫里,顺着她瘦瘦的腰身往上爬。一点一点地爬,一点一点地用力。发现她抖得比较剧烈了,开始喘,舌尖也在颤,便扳着她压了下去。
她要被他的身体盖住的时候,猛地一用力,把他推开了。她的动作比较大,甚至,有一点野蛮。他有点猝不及防,舌头从她嘴里生硬地抽出来的时候,被她的牙划了一下。他感到了痛,嘴巴上挂了长长一条口水。口水里,隐隐还飘着一缕血丝的。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身上所有的毛孔,一下子张开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仰躺在炕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双手捂在了脸上。过一阵,又缓缓地往下滑,眼睛露出来后,渐渐就笑了。
她说:“你这人,就是没品。”
她说:“你,急什么。”
他就轻松了,笑了,又要搂她,被她推开。
“老实点,说说话,”她说,“你看看现在才几点?”
她的声音柔柔的,他就变得规矩起来,夸张地筒起了手,虽说穿着短袖的衬衣。顺着她的目光,他也去看那只古旧的座钟。
他们住在一户农家,泥皮屋子,门窗都比较狭窄,油漆剥落殆尽,很是陈旧了。屋内陈设也简陋,窗户下边是土炕,占去地面三分之一的样子。土炕的对面,并排着两只灰溜溜的水泥箱子。一只箱子上边摆着暖瓶、茶杯,一袋很便宜的茉莉花茶。另一只箱子上呢,摆放着那只古旧的座钟。座钟显得很沧桑,木质外壳同样是漆皮剥落,表盘像一张泛黄的脸,指针跳动的时候,便有点扭曲了。钟摆摆动得很吃力,慢悠悠的,随时好像要停下来,看起来让人有点操心。
时间果然还早,也就是八点出头的样子。屋内虽然开了灯,但屋外还泛着亮。她爬到土炕的里边,把窗帘掀起一个角,感觉外边好像还要比屋内亮一些的。呼啦一声,便把厚重的窗帘拉开了。窗帘是用一条褪色的双人床单改造的,折回来,密密麻麻地缝在了一起。毛毛糙糙的那片地方,好像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呢。
“你,怎么又把窗帘打开了?”
他有点不情愿,窗帘是在他关门前拉上的。
等她爬过来,他便不服气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感觉有一点重了,又腆着脸去揉。
“讨厌,”她骂他,“乖乖坐好,说说话。”
他便又把手筒起来了,很听话的样子:
“那就说呗。”
她跪着,直起身子,捏住了他的鼻子,不让他出气了:
“快点,你说呀!”
他先还挺着,终于是憋不住了,往后一仰挣脱了她,头一歪,死去的样子,鼻子呼呼地叫。
她就开心地笑了,拍起了手,骑在了他身上。他也不吃亏的,就势在她屁股上揉搓着。
“讨厌,你快说呀!”
“丫头,你让我说什么?”
“说为什么喜欢我。”
“谁说喜欢你了,还为什么?”
“你是说不喜欢我,对吗?”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忽然就庄重了。
“看看,又犯病了是不是?还不到时候吧。”
他不再揉搓她的屁股了,把胳膊抬起来,想摸一摸她的脸,但她很坚决地挥开了他。
“你是说不喜欢我,对吗?”她又问。
“喜欢,姑奶奶,不喜欢你喜欢谁呢?”
他想坐起来,没有得逞。
“听你口气也不喜欢,糊弄谁呢?你以为,我会赖着你吗?”
她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屁股沉沉地压了他的小腹一下,然后从他身上翻下来,往炕下蹦。他赶紧探身,从后边把她死死地抱住了,感觉小腹沉甸甸地往下坠。
“丢开,”她说,“你丢开,我要走,我再不想见到你!”
她挣扎着,很气愤的样子,甩一下头,眼睛就湿了。
他就吓坏了,把她抱稳,摸她的头,摸她的脸,吻她湿湿的眼睛。
他说:“我对天发誓,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她抱住了自己的脸,不让他吻:
“那你说,为什么喜欢我?”
他干干地笑,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好像是一年前她就开始问了。回答过好多次,没有一次让她满意。至今,他还没有更好的答案。
“你说为什么喜欢我,你说呀!”
他憋得脖子都红了。他想,她为什么总要这样问,难道,还非要一个理由吗?
他总也不回答,她就开始摇他,掐他,咬他。他的耳朵被恶狠狠地叮了一口,疼得喊了出来。又被叮了一口,再喊。她便扑哧一声笑了:“这个问题不回答,咱们就分手!”
他痛苦地揉着耳朵,又变得轻松起来,气愤地扳住了她的腰,在屁股上扇她。
闹了一阵,她好像是终于感到了累,便躺到了他怀里。
“说说话。”她说,好像两个人一直沉默着似的。
“还让说为什么喜欢你?”
“我才不稀罕呢。你给我讲个笑话。”
他的脑子里就开始搜索。
“快点,不笑不算数。”
他就开始讲。有一个五十岁才结婚的数学教师,发现自己那方面时间太短了,当心理医生的妻子开导他,千万不要紧张,千万不要专注,你想点别的事情,分散点注意力试一试。数学教师就想伊拉克战争,不管用。又想中国的足球,还不管用。总之是大大小小想了许多问题的,反正是不管用。心理医生很失望,怎么搞的,别人怎么就管用?心理医生有点绝望了,可忽然之间数学教师却好得一塌糊涂。问及原因,数学教师乐了,还是专业知识管用呀,他说,我是在背圆周率。
他讲完了,但她没有笑。“无聊,”她说,“黄段子一个,你这人,怎么没点品位呢?”
他只好再讲。他们那个市的作家协会,有一个姓庞的副主席,去酒店嫖娼让公安逮住了。庞副主席出过一头冷汗,忽然间处变不惊。庞副主席掏出工作证让公安看。我是作家,你们明白不?我是在体验生活,你们明白不?公安想了想,果然就把他放了。
他讲完后,她还是没有笑,而且生气了。“无聊,有什么意思,你说说有什么意思呢?”她气得呼呼地喘,背着身不去理他。他哄了一会儿,断定她是真的生气了,想了想,便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和她也是在酒店里开过房间的。他把她抱到床上,解她衣扣的时候她抖作了一团,猛地把他推开了。他宽慰她,房间是他煞费苦心地开的,绝对安全,绝对不会让人发现。他越是宽慰她,她抖得越发厉害。她央求他:别那样好不好,我总觉有人看着。他就没有再那样,退了房间,匆匆地走了。
还有一次在他家里。他的妻子出差了,他把她抱到了床上,但关键时候她还是把他推开了。她说,你看看,你扭头看,她在看着我们呢。她说的是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上,他的妻子微笑着,很甜蜜的样子。
类似的情形,还是有几次的。他和她接吻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没有那样。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场所,适宜的环境。前些天,他给她发短信:咱们到农家乐吧,那个地方有水,有世界上最鲜美的鱼。他们抓住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如愿地来了。这里,距离他们生活的城市有二百多里的样子。
两个人沉默了好长的时间。就那样抱着。屋内是很安静的,只有那只钟表,慢吞吞地、一摇一晃地往前走。屋外呢,天色忽然就暗下来了。窗子下端的玻璃上,映出了两个人含混不清的影子。
这时候,院门响了起来。吱忸一声,不那么响亮,却是十分清晰和逼真的。响声里,他们抱在一起的身体,共同地抖了一下。互相看了看,分开了。
她下意识地整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他想和她笑一下,没有笑出来,有些抱歉似的,站起来了。
她说:“她回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轻悄悄的,像是微风贴着地面,推搡着一缕秋天的草,缓缓地向前。
她把头扭过去,探起脖子往外看。目光被反光的玻璃挡回来,她便又爬到了土炕的里边,把脸贴在玻璃上。她的脸上感觉凉乎乎的,院子里的夜,向她围拢过来。
“你干什么。”他说,“从外边看,你的样子会很丑的。”
她吃惊地扭回头来,望着他,有那么一点惊惧。她说:“我想看看鱼。她的手里,拎着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吗?”
他就笑了。他特别喜欢她这样一种生动好奇的样子。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下了车,面对碧波荡漾的水面,她便已经生动好奇过一次了。她蹦到湖边去,蹲下来,掬起一捧水浇在了脸上。她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让周边的几个当地人笑了。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笑脸上滑过,心想,多亏是来云竹湖,多亏这里没有一个熟人。他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再看她的笑,忽然间又有点沉重了。
云竹湖其实是位于穷乡僻壤的一个水库。这些年,到处都在开发旅游,当地人靠水吃水,修整了水库周边的环境,写上了发展旅游搞活经济的硕大标语,又买来几只游艇,开发起乡村度假旅游项目。因为周边区域都十分缺水,云竹湖开发的消息刚刚传出去,便吸引来了游客。他无意中听一个朋友提起云竹湖,便路远迢迢地来了。
傍晚,夕阳倒映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凉风徐徐,她感觉神清气爽,捧着湖水洗过了脸,甚至要喝一口了。亏得有人提醒,为了发展养鱼,湖里边是刚刚投放过一百吨化肥的。她摸着自己的脸,感觉皮肤一下子生涩起来,哇一声,差点要吐出来了。
于是,她没有要求立刻坐上快艇去冲浪,寻找湖里的鱼。两个人只是沿着湖边走了走,便爬上了堤坝。
堤坝的周边,已经用石棉瓦搭建起许多简易的房子。为了突出原生态的风貌,一伙人正叫嚷着往墙面上钉着干枯的树皮。如果他们迟一些来,就可以住到微风轻拂的堤坝上,住上“树皮房”了。他们贴着“树皮房”走过去,附近村子一些农民立刻围拢过来。农民们的手里,都举着废纸盒裁剪出的牌子。牌子上的毛笔字写得粗枝大叶,歪歪扭扭:“农家乐王二旦旅社”,“农家乐胡七毛旅社”,“农家乐花姑娘旅社”……没走几步,密密麻麻的牌子就把他们围住了。
两个人有点应接不暇。围着他们那些人,操着浓重的方言,争抢着,希望他们去投宿。“屋子很宽敞,和县城的宾馆差不多!” “可以洗热水澡,可以淋浴,可以捏脚,价廉物美,干什么都方便的!” “饭菜地道,餐餐都可吃到云竹湖里的大鱼的!”……叫喊声波涛澎湃,他们都开始耳鸣了。有大胆的农民开始拉拽,撕扯,相互间争吵着,甚至是摩拳擦掌,要干起来了。她惶惶地缩起了瘦瘦的身子,躲闪着。他赶紧把她搂住了,吼了一声,拉着她突围出去。那些人呢,当然是不肯罢休的,跟在他们后边,仿佛是要打架劫舍的样子。
他们终究是要住到一户农家的,但他们作不出决断。这么一些人,你让说什么好呢?他紧紧地撸着她,加快了步子,想甩开后面的人,又不知往哪里去。走着走着,她忽然就停下了。他吓了一跳,担心她受到什么伤害似的。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大约十多米远的地方,他就看到那个女人了。
女人手里同样举着纸板裁剪的牌子。牌子比较大,看起来,她就十分瘦弱了。好像不是她举着牌子,倒是她附属于牌子似的。牌子上并没有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什么呢,仔细看,原来是勾勒着两条鱼。走过去几步,那两条鱼好像就动起来,落日浅浅的余晖里,尾巴好像还一摆一摆的。
他们的步子越发地大了,来到了女人的面前。女人对他们的到来好像有一点吃惊,甚至还有点抱歉似的。女人把牌子放下来,局促地笑了。女人说:“你们,住宿是吗?我那里,条件不是很好的。”
女人面色清秀,衣着朴素,却很得体,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柔柔的,有一点颤,好像在空气里躲闪着什么。
她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牌子上,欣赏着那两条鱼:
“鱼,是你画的?”
女人愣一下,空着的那只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不是,不是的,是我闺女。”
女人垂了一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脸变得红扑扑的,目光,却像是硬朗了,拎着牌子向前走。
那些跟在他们后边的人呢,见他们跟着女人走了,骂骂咧咧地停下了步子。骂的不是他们,骂的是女人:“不就两条鱼,有什么了不起呢?破鞋!”
女人肯定是听到了骂声,她的步子加快了。一路上,她都在匆匆地走,好像是怕他们赶上来反悔,或者不信任他们似的。
女人家的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屋子,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拾掇得井然有序,却看不出任何旅社的痕迹。
但晚餐还算是丰富的,有玉米,毛豆,野菜,有刚从院门前的树上摘下的杏子。她有点饿了,吃得兴味盎然,满头大汗,打起饱嗝后,对他带她来这个地方提出了口头表扬。
他就开心起来。女人默默地收拾着碗筷,见他把杏核丢在地上,便告诉他们,杏子是甜杏仁,可以吃的。女人作过示范,左手轻轻捏住杏核的边角,右手把持着锤子,猛一下砸上去,杏核便从中间裂开了。女人把杏仁交给了她,她捧在手里,望着,舍不得下口的样子。他便从女人手里接过锤子,开始给她捣杏核。刚刚吃了杏子,杏核滑腻腻的,锤子刚刚碰上去,便蹦出去了。他试过了好几次,一次都没有成功。她便逗他:这点本事都没有,为什么要托付给你呢?女人在一边看着他们,偷偷地笑一下,跑进厨房去了,目光不时地向这边飘过来。他的脸便红了。他把锤子举起来,瞄准杏核,狠狠地砸下去。这一次杏核没有跑掉,碎了,里边的杏仁却也变得一塌糊涂。
她发出一声尖叫。他以为,她肯定是认为自己砸伤手指了,便把完好无损的手举起来,向她示意。但她却痛苦地望着他,咬着嘴唇。她说:“你看看,杏仁的样子,多么像一颗心呀。”
她的手里并没有拎着鱼。
她说:“你看,你过来看,她是空着手回来的。”
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有一株碗口粗的枣树,枣树下支着一张石桌,他们的晚餐是在石桌旁吃的。女人进了院子后,在石桌旁停下来,站了好长时间,然后到灶房去了。
他说:“馋猫,你就那么想吃鱼吗?”
他拍了拍她的屁股。总那样贴着玻璃往外看,院子里的女人会怎么想呢?
两个人又坐到了炕沿上。她的神色,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样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如果吃不上鱼,明天回去的时候咱们买两条。”他说。
她的样子还是有点痴,许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到院子里,把那个牌子拿进来好不好?”
他有点愣了,迟疑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还是出去了。
到院子里后,他先上了一趟墙角的厕所。他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开机后匆匆地看了看,然后又关上了。厕所的围墙不是很高,他探头往窗口看,见她又把脸贴在了玻璃上,出来的时候便向她扮了个鬼脸。那个牌子搁在石桌上,拿起来准备进屋的时候,女人从灶房里猛地探出了身子,他便和女人笑了。他说:“你家孩子画得真是不错。”
灶房里的灯光更加昏暗,但还是把女人的笑照得亮堂堂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拎着菜刀,想说什么,还是笑了。
“鱼,我是说云竹湖里的鱼,没有买回来吗?”
女人的脸罩在一缕昏黄的灯光里,说完以后,他便发现她的脸又变得局促起来。他想,云竹湖里的鱼,是不那么容易买到吗?他想起了一伙人围拢着他们招徕业务的样子,便把目光从女人的脸上移开了。
“会,会有的。”女人的声音怯怯的,把菜刀从左手交到了右手,把左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他笑一下,便往屋里走了。他觉得背上有点痒,爬着什么似的,扭一下头,女人匆匆地走进了灶房。
回到屋里以后,她问他:“你,和她说什么了?”
他又坏坏地笑了:“你不愿搭理我嘛,我还不能找人说说话。”
她瞪了他一眼:“那你去说呀,回来干什么?你干脆别走了,留下和她过,年龄也合适嘛!”
他又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丫头,我哪舍得你呀!”
他还想进一步动作,被她推开了:“你看,这两条鱼,画得多好呀!”
两个人便开始欣赏那两条鱼。那两条鱼画得确实传神,一前一后,首尾相连,悠然自得。虽说根本就没有画水,但却可以感到鱼尾水波的颤动。屋内寂静如初,钟表得得向前的声音又变得响亮了,两只鱼像是受到了惊吓,鱼头开始轻轻地摇摆,眼睛开始警觉地顾盼,好像随时会一跃而起,从纸牌上蹦出去似的。
“你说,这两条鱼真是她家姑娘画得吗?”许久以后,她问他,像是刚刚从水底浮起来的样子。
“她这么说,应该是吧。”
“那她的姑娘呢?”
“该是在城里上学吧,墙上,不是贴着奖状吗?”
她往墙上看,在放暖瓶的那只水泥箱子上方,并排贴着三张奖状,奖状上盖的是县城中学的印章,她已经看过的。
“那她的男人呢,怎么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或许是到城里打工了,或许已经——”
他发现她的身体颤了一下,或者,是他的目光颤了一下,便把她搂住了。他想起了堤坝上那些人骂骂咧咧的样子。
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头了,抬起手来,抵了一下她的头:“丫头,管这么多干什么,杞人忧天是不是?”
好像是,她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头了,努了努嘴:“你能和她聊,我还不能说说他丈夫呀!”
“那你去找他呀,你去呀!”
他果真像是要往外走,却爬到炕沿上,呼啦一声把窗帘拉上了。呼啦一声窗帘拉回的时候,她的身体抖了一下。等他重新把她抱住,依旧是余波未平的样子。
他又开始吻她。起初,她还有些不同意,扭着腰,躲避着。后来就不躲了,跨在了他的腿上。他们吻得很详细,舌尖持久地纠缠着,好像是要进行一次大扫除,把牙缝里那些残留的东西,彻头彻尾清理干净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又不老实了。他发现她抖得比较剧烈了,便扳着她压了下去,开始解她的衣扣。他的手颤动着,有那么几次,她都是这时候把他推开的。他便吻得更加投入,像是要把什么随时可能到来的东西遮盖住,掩饰过去似的。
但她还是把他推开了。不比上次那么用力,却还是比较坚决的
“丫头。”他的身体硬帮帮的,声音已经颤得很厉害了,甚至像是在哭。
她又把手捂在脸上,缓缓地滑下来,露出了眼睛,渐渐就笑了。
“说说话。”她说,把头侧了一下,又去看那只古旧的座钟。
他没有开口,鼻孔里呼着热辣辣的气。
“说说话。”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摸了摸他的脸。
他没有笑的意思,但还是艰难地笑了。
“丫头,说什么,还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才不稀罕呢。”
“给你讲笑话?”
“无聊。”
她双手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望着他,表情一下子又庄重了:
“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那样?”
他当然知道“那样”指什么,吃惊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说呀!”
她摇着他的脑袋,表情还是那样很庄重的。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怎么说呢,是,还是不是?
“丫头,又犯病了是不是,这么快?”
他故作轻松,把手勾起来,摸她的头。她把头甩了一下,神情依旧。
“你说呀,我让你正面回答。你要不回答,我就走!”
他等着她脸上的笑意,但好长时间没有等到。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嘛,是这样的。”他咳嗽了一声,发现她的脸上总算是有点变化了,“这个问题,是不是,啊——”
她终于笑了:“讨厌,好像你还真是个领导呢!”
她打了他一下,他又要动作,却听到有人在拍打院门了。不那么响,拍一下,停一会儿,好像是鬼鬼祟祟地进行接头似的。
她把窗帘撩起来一点,往院子里看,扭头说:“有人来了。”
男人是跟在女人的后边进来的,他的身材比较高,戴一顶草帽,背有些弯,暗色里扭身的时候,像是一棵向日葵的影子。男人的手里拎着一只鱼篓,到石桌旁的时候停下了,也不说话,望着女人。女人先还垂着头,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碎步跑到厨房去,端出了一只盆子,男人躬下身来,把鱼篓一翻,两条鱼便蹦到盆里去了,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鱼,是两条鱼!”
她和他趴在炕上,掀开指缝宽的一点窗帘,望着院子里。看到了鱼,她便忍不住发声了。
他便笑了:“看样子是从云竹湖刚刚捞出来的,这下你满意了是不是?”
他抬起手来,勾了她的鼻子一下。
“我想出去看看那两条鱼。”她轻声说。
他把头摆了一下,目光冲外指:“这时候,不太合适吧。”
她便又往外看。院子里呢,戴草帽的男人还是没有坐下,默然地望着女人。女人把盆子端到了石桌上,望着那两条鱼。
“这个男人,是打鱼的吗?他们怎么不说话?”
她问他,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努了努嘴。
戴草帽的男人就那样站着,有十多分钟的样子。后来,就向外走了,还是没有说话。女人跟在男人的后边,步子还是轻悄悄的,快到院门前的时候,忽然间扭头看了下窗口。两个人呢,便下意识地把身体缩下去了,相互看一下,做贼的样子。笨重的窗帘轻轻地摆动着。
女人跟在男人身后走出院门后好长时间没有回来。
她又问他:“他们在院门口干什么,她跟上他走了吗?”
又是十多分钟的样子,女人回来了,把院门关回去,拉上了门拴,动作还是很舒缓的。然后,她到石桌前坐下来,好像是有点累的样子,静静地望着盆子里的鱼。
她的一只手还是轻轻地捏着窗帘,和他说:“我想出去看看那两条鱼。”
他先是没有吭声,后来说:“其实哪里的鱼都差不多,明天,它们会游到你肚子里的。”说着,他便躺下了,“你要想去看,那咱们就出去。”
院子里的女人终于站起来了,从灶房里取出了菜刀。出来的时候,她把灯关上了。她把菜刀搁在石桌上,坐下来,还是望着盆里的鱼。许久,她把盆子端到了地上,直起身来的时候,双手捧起了一条鱼,很吃力的样子。鱼在她手里用劲地折腾,该是因为滑,她的身子一颤,那条鱼便掉到了地上。
“鱼!”
她差不多是喊出来的,发现声音有点高了,把手捂在了嘴上。顿一下,他也爬起来,往院子里看。
院子里的女人好几次都没有能抓到那条鱼。那条鱼在地上翻腾着,鱼鳞闪闪,猛一下跃起来,叭一声又摔了下去。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院子里忽地就亮起来了。月亮,什么时候升起来的呢?
她焦急地扭动着身子:“我想出去看看那条鱼。”
她望着他,是可怜巴巴的那种样子。
院子里的女人总算是抓到了鱼,却急慌慌地放回盆里了,直起身来,喘息着,额头上亮晶晶的,好像是沾上了鱼鳞。
过一会儿,她又把身躬下去了,再次捧起一条鱼,是哪一条呢?
这一次,女人把鱼捧得紧紧的,摁到了石桌上,吃力地腾出了一只手,拽过了菜刀,扭过了脸,把刀举起来了。
女人的脸冲着窗子,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丢开了窗帘。一瞬间,她看清了女人的脸。女人是那种紧咬牙关的样子,眼睛呢,似乎已经闭上了。
“别让他杀鱼,我们买上好不好,放回湖里。”她仰起头来,乞求着。
他望着她凄楚的样子,可是,放回去又能怎样?他拍着她的背:“丫头,你今天怎么了,平时不是最喜欢吃鱼吗?”
院子里传来叭的一声,她也把眼睛闭上了。
他不敢再迟疑,搂着她躺下来,再不让她起身。他顺手拉了一下灯绳,灯光颤了一下,屋子里暗下来了。几乎在同时,院子里又传来叭的一声脆响。
她依偎在他怀里,抽动着,往他的身体里钻,不停地钻。屋外呢,月光越发亮了,厚厚的窗帘上留下了灰白的影子。滋啦滋啦的声音穿透了窗帘,不那响,有一些远,与钟表得得向前的声音呼应着。他想,院子里的女人该是在刮鱼鳞了。
他搂着她躺了很长时间。夜有点深了,钟表得得的声音让他有点惴惴不安,他的身体还是有了反应。他不想错过这一次机会,又开始吻她。
这一次,她像是很顺从的,没有躲避,任由他吻着。他先还小心翼翼,后来便投入起来,手又不那么老实了。
但她还是没有什么回应。他便把手伸向她身体的深处。他发现她猛地抖了一下,手刚刚缩回来,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直起些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再等一等,好吗?”
暗色里,她泪水泡着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摸着她的头。他想,她是在等院子里的女人回屋吗?钟表得得地向前,那种滋啦滋啦的声音,终于停下了。但只是隔了一会儿,院子又有了响动。嗒的一声。隔一阵,又是嗒的一声。响声就这样间断着,持续着。他希望能停下来,但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没有。他把撸着她的手松开,轻轻地爬到窗前去,将窗帘撩起一点,往院子里看。他想,院子的女人,她在干什么,夜已深,难道她就不瞌睡吗?
月亮已经老高了,屋外是梦里一样的颜色,不那亮,却柔柔的很清晰的,院子里整个的事物,像是被一层轻纱罩上了。瞬间的感觉,他像是走进了一个古老的童话。
月光覆盖着女人影子一样瘦瘦的身体,女人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锤子,正在专注地捣着杏核。
女人的动作很舒缓,甚至是十分优雅的。她轻轻地从石桌上捏起一枚杏核,举到眼前看一看,再放到石桌上,叭的一声,杏核便裂开了。然后她把杏仁拣起来,又举到眼前看一看,放到一只碗里。那只碗在月光下亮亮的,像是一张脸,像一个人在笑。
他没有看到那两条鱼,连鱼鳞都没有看到。
他想,院子里的女人已经捣了多少杏核了,那只碗里,该是盛了不少杏仁吧。她还会捣多久,难道要陪着月亮一起坐下去吗?
他想起了她那声尖叫。她说,你看看,杏仁的样子,多么像一颗心呀!
他扭了一下头,一束月光从撩起窗帘的那条缝上照进来,刚好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样子,好像已经睡熟了。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