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沧桑
2008-02-11袁鹰
袁 鹰
《人民日报》创刊六十年,作为报纸一分子,我在其中当了三十年副刊编辑,深感这是一种幸运,一种机遇。
1956年7月《人民日报》改版,由每天六版扩充为八版,继承我国近代报纸传统,恢复副刊,安排在第八版。当时没有刊名,读者和作者都称它为“八版”,他们最感到高兴的,就是副刊每天都有一篇杂文,而且放在版面最显著位置。他们说:“久违了,杂文!”其实,在一个多月前浙江昆剧团进京演出《十五贯》取得轰动效应时,《人民日报》上就发表了老杂文家巴人(王任叔)的杂文《况钟的笔》,从况钟判案时那支三起三落的笔,提醒人们注意主观臆测和草率从事,在当时极有现实教育意义。这篇杂文,使有心人士感到杂文复兴的信息,如今每天能看到一篇,自然欣喜相告了。
改版初期刊登的杂文,是编辑邀约的,也有的是自动寄来的,当时正值党中央颁布“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不久,知识界受到巨大的鼓舞,气氛活跃,一些老作家欣然命笔,寄来佳作,他们都用不常见的笔名,如叶圣陶署名“秉丞”,茅盾署名“玄珠”,夏衍署名“任晦”,巴金署名“余一”,何其芳署名“桑珂”等等,读者也未必知道真相,但是细心人读了文章,便感到不同凡响,读者并不一味崇拜名家,而是看文章是不是言之有物,是不是说了人们心里想说的话,尤其是那些扶正祛邪、针砭时弊的好杂文。
作为编辑,我们一直将杂文看作是副刊的灵魂,除个别特殊情况外,一般都放在头条位置,如同报纸的社论一样。我曾经翻阅过上世纪三十年代曹聚仁先生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他就是将鲁迅的杂文放在头条位置的,鲁迅后期许多精彩的杂文,大都在《自由谈》发表。到了1957年上半年,早春天气,一片晴空,杂文更加热闹,叶圣陶的《“老爷”说的话准没错》、谢觉哉的《“部长”与“抄写”》、臧克家的《“六亲不认”》、回春(徐懋庸)的《小品文的新危机》、邓拓(卜无忌)的《废弃“庸人政治”》、马前卒(巴人)的《“多”和“拖”》、宋云彬的《西湖上的三个坟》、吴祖光的《“相府门前七品官”》等篇,爱憎分明,文笔犀利,都为读者称道,尽管让有的人被刺痛而不高兴,却都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即使今天重读,也都是立场正确、观点鲜明的好文章。
谁也不曾想到,风云突变,狂飙骤降,明明是香花却在一夜之间被诬为“毒草”,许多杂文作者都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纷纷落马,从此被列入异类,流徙江湖二十余年,杂文销声敛迹。狂热的“大跃进”年代虽然也常发杂文,大都是一派莺歌燕舞,虚张声势,为报纸增添了不少大话、空话和假话,几十年后回头看,还是免不了要脸红心跳的。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困难时期过后,副刊上才出现谈实事求是、认真学习,谈艰苦奋斗、克服困难的杂文,我们自己主观上是通过这类主题的杂文,多少压缩一下狂热浮躁的气氛,能不能如愿自然很难说。受到《北京晚报》副刊上《燕山夜话》和《前线》杂志上《三家村札记》的启发,1962年,为了提高杂文的质量和影响,我们约请夏衍、廖沫沙、吴晗、孟超和唐驶五位老作家合作在副刊上开辟一个杂文随笔专栏《长短录》,报社编委会为这个专栏定的宗旨是“表彰先进,匡正时弊,活跃思想,增加知识”.供作者参考。《长短录》于1962年5月4日开始见报,五位作者轮流出场,每月五六篇,其中有些文章如廖沫沙(文益谦)的《“长短相较”说》、夏衍(黄似)的《从点戏说起》、吴晗(章白)的《戚继光练兵》、唐弢(万一羽)的《“谢本师”》、孟超(陈波)的《张献忠不杀人辨》等篇,影响都较大,受到读者的关注。有些兄弟报纸的副刊,也先后采用这种具有特色的专栏形式发表杂文随笔,同样受到读者欢迎,一时南北辉映,形成六十年代初期杂文短暂的兴旺景象。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以后,受“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的影响,突然又一次寒气袭来,杂文作者同许多思想学术文化界人士一样,受到一阵阵冷风冻雨,不免“口欲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趑趄”。尽管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到了大动乱恶风一来,仍然免不了玉石俱焚,《长短录》被诬陷为“反党毒草”,杂文作者几乎无一幸免,全部陷入罗网。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十年,毁滅了一切文化艺术、一切美好的事物,遑论杂文。
雨过天晴,清明盛世,杂文才得到复苏。《人民日报》副刊的名字,从“文革”中所定充满火药气味的《战地》,改为希冀万物昭苏、欣欣向荣的《大地》,使我们恢复同许多作者包括杂文作者的联系,并且很快收到他们的佳作。最先出现的是秦牧的《鬣狗的风格》(1978年3月28日),寓意深刻,形象鲜明,给人以启迪和警示,立即传诵一时,堪称新时期的领军之作。经历了十年炼狱,人们的头脑从桎梏中解脱出来,眼睛明亮了许多,思路清晰了许多,笔下自然更加是非分明、爱憎强烈,给读者以新的启迪。二三十年来,杂文作者心随祖国前行,关注民生疾苦,为改革开放大业添砖加瓦,战斗威力更加明显,必然就更加受到读者的欢迎。我们看到一些文坛老将经历血火炼狱后仍然宝刀未老,一代新军更是意气风发地人才辈出,不只是报纸副刊,还有许多杂志上,杂文随笔的数量和质量都大大超过五六十年代,真正形成了杂文复兴的景象,使人高兴,使人鼓舞。尽管有时不可避免地也会遭遇多云转阴或者寒流的干扰,但是阴霾总是遮不住春光,横加指摘或是暗中搞些小动作,终究难成气候。因为违反历史发展潮流的事必定是不得人心的。
报纸刊物上杂文兴旺,议论风生,人心舒畅,热气腾腾,正是构建和谐社会、和谐文化的必要组成部分,也正是一个副刊老编辑的多年夙愿。回首沧桑,百感交集,上面写到的作者都已先后离世,风华远去,风范犹存,看到后来者继承前辈足迹,忧国爱民,挥笔不懈,也就更加坚信“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条朴素的真理。
[原载2008年6月21日《人民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