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良知叫索尔仁尼琴
2008-02-11杨耕身
杨耕身
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享誉世界、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的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于8月3日在莫斯科逝世。
这个流亡一生的批判者,终生的持不同政见者,竟然能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安寝于自家的床上。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当历史一声浩叹,这位享年八十九岁的老人永远阖上他的双目时,他在天的灵魂是否仍然注视着一切,仍然存在于“古拉格群岛”,仍然温暖并激励着所有漂泊无依的人类的良心。
他以批判者的方式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却不为当时的政权所容。因对斯大林的不敬之词,在监狱中度过八年,又遭流放。1962年发表苏联第一部描写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的作品,引起轰动并受到赫鲁晓夫的赏识。赫氏下台后,小说遭批判。此后他的作品都无法在苏联公开出版。1967年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散发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的和秘密的检查”。1969年被苏联作协开除会籍。1974年因叛国罪被捕,并被驱逐出境,直到1994年在叶利钦邀请下回到祖国。甫下飞机,他出人意料地俯下身来,用双手抚摸着故乡的泥土,沉痛地说:“我到这里向这块土地哀思,成千上万的苏联人当年在这里被杀害,并埋葬在这里。在今天俄罗斯迅速政治变革的时代,人们太容易遗忘过去的受害者。”
从来国家不幸诗家幸。但谁又能像他这样,以自身的经历与存在标志着一个时代的黑暗与变迁?他见证了一个政权的勃兴与倾覆。他更以自己的方式证明政权并不等同于祖国。他不愿意将他对于祖国的爱,盲同于爱政权。他因此成为最伟大的爱国者。这是直到今天,他仍具有常识与启蒙意义的价值所在。正像索尔仁尼琴说的“一句真话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对世人来说,有一种叫做索尔仁尼琴的良知与坚守,比任何显赫的职位都重要。历往总统有很多,索尔仁尼琴只有一个。或许对于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而言,永远为“总统”保有一名坚硬的批评者,是一件更值得庆幸的事情。
从斯大林到叶利钦、普京,索尔仁尼琴都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俄罗斯的良心”。怎样对待索尔仁尼琴,却显露出政权不一样的良知。对于邀請他回国的叶利钦,索尔仁尼琴毫无好感,曾经拒绝了叶利钦为他颁发勋章;即使被邀请到国会演讲,他仍然率直地批评政府官僚机构膨胀、贪污舞弊盛行。2007年6月12日,当时的总统普京“冒险”向索尔仁尼琴颁发2006年度俄罗斯国家奖——“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这一次,他接受了嘉奖。颁奖典礼结束后,普京前往拜访。坐在轮椅上的索尔仁尼琴为自己坐着迎接普京道歉。普京则表示,感谢作家同意会见他。普京说:“我想特别感谢您为俄罗斯所做的贡献,直到今天您还在继续自己的活动。您对自己的观点从不动摇,并且终生遵循。”
作为一个异见者,一个批判者,索尔仁尼琴或许并不需要从国家元首那里获得最高的评价,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对于一个国家的元首来说,普京通过向一个异见者颁奖和做出上述评价,而获得了全世界的敬意。这是历经政权更替之后,我们所能发现的俄罗斯执政者的“良知密码”。我曾深深感动于普京去拜访的那张图片:索尔仁尼琴坐在轮椅上,苍老、消瘦、宁静、平和。在他身后的门口,普京正步入室内,他的姿势仿佛生怕打扰了一位作家的思路。的确,在人类良知与终极价值面前,没有权势,没有职位,只有谦卑,只有敬畏。记得当时曾有舆论评价道:“昔日的特工和昔日的异议者,毕竟还拥有着共同的底线,或者说最低限度的共识。”这个底线与共识是什么?我想,至少应当包括对于一个作家自主创作权利的尊重,对于一个思想者自由思想权利的尊重,对于一个批判者独立批判权利的尊重。简言之,是对人类共同良知以及普世价值的尊重。
索尔仁尼琴之后,这个世界有没有更多的索尔仁尼琴?但是无论如何,索尔仁尼琴走了,良知仍在。良知何谓?那正是索尔仁尼琴所坚称的:“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有,而且不是朝令夕改、流动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如果我们同样坚信,我们将同样获得并且拥有。
【原载2008年8月5日《东方早报》本刊有删节】
插图 / 刘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