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空间，苍凉的回味

作者简介

陈子善，一九四八年生，上海市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主任。长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发掘和整理。著有《文人事》《捞针集》《发现的愉悦》《探幽途中》《说不尽的张爱玲》等。编有《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气》和《记忆张爱玲》，编订《张爱玲集》（六卷本）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问）：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独特的作家之一。她的文学成就和创作经历别具一格，不可复制。请您谈谈张爱玲的文学成就及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

陈子善（以下简称答）：在我看来，新时期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大收获，就是重新发现了张爱玲。张爱玲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国文坛的崛起，是新文学成熟的标志之一。张爱玲曾在她的英文自传中自诩是“五四”的产儿，但她全部的文学创作表明她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五四”新文学传统。张爱玲自觉地从中国古典文学（她曾在另一场合强调自己“属于一个有含蓄的中国写实小说传统”）和外国文学（包括通俗文学）中汲取养料，努力克服“新文学腔”，创作了具有她个人鲜明特色和深远艺术魅力的小说和散文。她的名字已深深镌刻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她是中国现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以至“张学”也已蔚为大观，2003 年中国内地研究张爱玲的学术论文数排在鲁迅、胡适之后，2005 年仅次于鲁迅，就是一个明证。

问：提到张爱玲的美学风格，我们总会想到“苍凉”、“华丽”、“参差”等词汇。张爱玲小说的美学风格在中国现当代文坛可谓独树一帜。她自创了一个美学术语：“参差”。所谓“参差”，指的不是两种东西的截然对立，而是某种错置的、不均衡的样式。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就说：“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您怎么理解这种“参差”的美学？它体现在张爱玲小说的哪些方面？这种美学的成因是什么？

答：张爱玲是坦率的，从不讳言自己的文学观点。她多次公开谈论自己的文学主张，除了你已引用的，她还说过：“我用的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她的小说、她的电影和她的散文，都不同程度地贯彻着她这种与众不同的创作主张。在我看来，张爱玲“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在她小说人物的塑造上体现得最为充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红白玫瑰”，乃至《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的几位女生，等等等等，他们经历的坎坷，性格的复杂，不都写出了“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应该指出，张爱玲确实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最恰当的文学表现手法。更应该指出的是，“参差”不仅是她的艺术创作准则，更是她的一种生活态度，是她对生活的一种认识和感悟，正如她自己所表白的：“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悲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问：四十年代的上海，张爱玲的《传奇》一出版，一时间洛阳纸贵，堪称当时最火爆的畅销书，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共鸣。但她的作品并不像那些昙花一现的畅销书作，时过境迁后便销声匿迹，被人遗忘。张爱玲的小说拥有长久的生命力，时隔半个多世纪，张爱玲的小说依然具有号召力，这也奠定了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您认为张爱玲的小说具有普遍而长久的影响力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这对我们当代小说创作有什么启示？

答：张爱玲的小说，还包括她的散文，之所以具有经久不衰的影响，成为现代文学的“经典”，原因很多，很值得研究。我只说一点。从表面看，张爱玲只写男女私情、世俗婚姻、家庭琐事，题材未免狭隘，但她的高明恰恰在于她一直写她自己最熟悉最感兴趣的。张爱玲透过她笔下的男女私情、世俗婚姻、家庭琐事，直指复杂的人性；透过她笔下的女性的天真和浪漫，男性的猥琐和现实，表达她对人的情感的（不仅仅是爱情）怀疑和诘问。她对“正常的人性的弱点”的关注，其实也委婉曲折地表达了她对诸如国家、民族、战争、性别等重大问题的独特的看法。至于作品形式的精致含蓄，对文字的不懈追求（在新文学作家中，张爱玲的文字功力是出类拔萃的，像鲁迅一样，她小说、散文中的许多隽永名句都已成为警句，为人们所传诵），也更使她的作品平添一层艺术魅力。

问：您最喜欢张爱玲的哪部小说？为什么？

答：张爱玲的绝大部分小说都是精品，都能令人玩味再三，但我最欣赏的还是《金锁记》。这倒不仅因为傅雷曾推崇该小说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更因为这部小说主题深刻，结构完整，文字表达娴熟。小说塑造的曹七巧，她性格的偏执，心理的复杂，令人“毛骨悚然”之余，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之一，足以与鲁迅笔下的子君、丁玲笔下的沙菲、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曹禺笔下的繁漪等等相媲美，虽然她们命运各异，性格也迥然不同。

问：1978年，张爱玲将《色，戒》和其他两个小故事《相见欢》《浮花浪蕊》集结成《惘然记》出版。事实上，这三部小说在上世纪50年代即已各自成篇，但之后屡经“彻底”改写，收入小说集后还有所改动，其中以《色，戒》的构思最早，也最受关注。在张爱玲的所有小说中，《色，戒》是最短的一篇，短短18000余字，却花了她将近30个寒暑的时间才完成。张爱玲在序中说：“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多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时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30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这似乎说明《色，戒》这篇小说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有特殊的地位。媒体采访时，您也曾经说过，《色，戒》不是张爱玲特别出色的作品，不能算是张爱玲的代表作，却是比较特别的作品，写的是复杂而深刻的人性，题材特别，写法也特别。您能具体谈谈《色，戒》的题材、写法的特别之处以及它对张爱玲的特殊意义吗？

答：《色，戒》的创作时间前后长达三十余年，有论者据此判断这篇小说对张爱玲的特殊意义，其实这里有误解。张爱玲明确说过，构思《色，戒》始于1953 年。但并不是说三十年间她一直在创作在修改《色，戒》。她有许多事要做。张爱玲1955 年秋到美国后就埋头于英文创作，后又致力于为香港电懋公司撰写电影剧本，以及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从事研究工作，直到七十年代初才重新回到中文创作上来。所以确切地说，她是断断续续写《色，戒》，才写了三十余年。

当然，《色，戒》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特殊的题材，特殊的男女之情，特殊的表现手法，等等。同样是写世间苍凉，人性无情，《色，戒》比张爱玲其他小说更为极端，更为另类。《色，戒》篇幅特别精炼，有很多很多“空白”，很多很多弦外之音，从而提供了多种阐释空间。至少，《色，戒》力图揭示在激烈动荡的历史关头，个人其实是很弱小的，身不由己，无奈与无助。人性又是那么复杂，那么被压抑，那么深不可测。即便是写男女之情，写原始情欲，这本是张爱玲的拿手好戏，但在《色，戒》中也有不俗的表现。女性以牺牲为爱，男性以无耻为爱，以及双重的背叛，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张爱玲小说的基调是“苍凉”，那么，《色，戒》真是“苍凉”之极。

问：众所周知，张爱玲对电影这门艺术是特别偏爱的，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影迷。有人认为她的小说和剧本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有好莱坞电影的痕迹。您怎么看这一说法？

答：张爱玲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影迷，写过许多精彩的英文影评和中文影评。不仅如此，她对电影这种二十世纪新兴的综合艺术样式有着深刻的见解，她说：“电影是最完全的艺术表达方式，更有影响力，更能浸入境界，从四面八方包围”。她的小说大量而又恰到好处地采用电影表现手法，如“蒙太奇”手法，这是比较明显的。许多评论者都认为她的小说和电影剧本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我对好莱坞电影缺乏系统的研究，不敢乱说，但从张爱玲广受市民阶层好评的电影《不了情》《太太万岁》等看，其创作手法受到当时流行一时的好莱坞喜剧电影的启发是完全可能的。

问：我知道您已经看过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您认为改编得怎么样？

答：我观看的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是大陆删节版，还没有看过台港完整版。但我认为既然删节版为李安所认可（媒体报道是李安亲自操刀剪辑的），那么，不妨把删节版看作电影《色，戒》的另一个正式版本，可以作另一种解读。完整版和删节版作为两种不同的电影文本，形成了阐释的张力，很有趣。更有趣的是，对电影《色，戒》在艺术层面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李安读懂了张爱玲，《色，戒》改编得非常出色。另一种认为李安误读张爱玲，改编基本失败，虽然他坚持不用“旁白”是了不起的。我的看法是李安的改编从总体而言还是成功的，尽管电影的基调已有所改变，李安是借张爱玲的《色，戒》来表达他自己对那个年代那段历史和小说男女主人公的新的理解。电影对人性的开掘还是有深度的，电影的想象空间也是充沛的，虽然增添的一些场景和细节经不起仔细推敲。改编张爱玲的电影是一次巨大的挑战，因为张爱玲的小说文字太精美了，转变成电影语言难度很高，李安能做到这样已相当不容易了。

责任编辑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