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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天堂(选二)

2008-01-31裘山山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期
关键词:政委哨所战士

授奖辞:

一位军人、一个女性对西藏大地及其守护者的深情书写。朴实、真挚,具有强健的行动品格和直指灵魂的力量。

雪山哨所

到达DG哨所。海拔4300米。

四周全是白雪皑皑的大山。连绵着,起伏着,袒露着。但没有让我产生“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在我眼里,它们依然雄伟。此时是上午9点,阳光正年轻。有一座山形很像珠峰的,从众山中脱颖而出。我问C大校那是什么山,他说那叫邦嘎冰尊。海拔4400米。

我奇怪,海拔并不比我们这里高多少啊,为何会脱颖而出?想了想,是群山低啊。我现在是在群山之上啊。终于还是找到了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C大校他们开始工作了,我和阿岩去看哨所的兵。我们俩都穿着军大衣。一个兵看见我,跑过来立正敬礼,然后大声说,嫂子辛苦了!

这句嫂子,喊得我心酸。他是把我们当成家属了。

我说我不是嫂子,我也是军人。我们不辛苦,你们才辛苦。

小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包里拿出特意带来的烟,拆开,一支支递给他们,想表达一下我的敬意。可他们全都摆手不要。我以为他们是客气,一个老点儿的兵跟我解释说,领导叫我们不要抽烟,这里海拔高,本来就缺氧,抽烟会更难受的。

我真为自己羞愧,怎么就没想到这点?拿这么个东西来给兵。还不如带点儿水果呢。哪怕带些点心糖果也好。真是后悔。

我们走进他们的宿舍,很简陋,墙上有斑斑水迹,地面也湿漉漉的,一看就很潮。战士说,房顶总漏水。一张张木板床,铺垫得也不厚,被子倒是每人两床,但感觉还是很冷。洗脸盆沿着墙角放在地下,毛巾叠成香皂那么大一块,摆在牙缸上,没地方晾晒。

我问,冬天是不是很冷?他们说是的,最冷时零下二十摄氏度。有时雪很大,会堵住门出不去。冰一直冻进窗户里来,他们只好拿棉大衣去堵窗户。

阿岩问,能烤火吗?有个兵迟疑了一下说,可以。

我有些怀疑。我知道在西藏取暖是个大问题,主要是能源问题。

我又问,有电吗?

回答说,每天发电四五个小时,一般是晚上6点到10点。没有电视可看,只是供战士们看看书,写写信。

在排长的宿舍,我看见了他们的书柜。两个五层高的柜子,放满了书,但几乎所有的书都旧得起了边儿,掉了皮儿。肿得像馒头。想想,幸好我们带了新书上来。

我们又去了厨房,两个战士正在做饭,很简陋。我看了一下盆里洗的和案板上切的,有蒜薹、大白菜、辣椒和南瓜。看来蔬菜还能够保障。一个兵说,团里每月给他们送一次蔬菜。

走出来,我看见屋檐下摆着一个很大的铁桶。我问那个是干吗的?他们回答说是接屋檐水的。接来干吗?喝吗?我又问。他们说,是的。用药片洁净一下,做饮用水。

我感到吃惊。但细细想,不喝屋檐上雪化的水,在这个高山顶上,还能喝什么水?

本想和他们多聊几句,可他们都很拘谨。问一句说一句。没有多的话。两个陪我们参观的兵,都是一级士官。小个子的来自四川万县,高个子的来自山东威海,好像生怕我们担心似的,一个劲儿地说,我们生活没问题,现在上级很关心我们。

我不知他们是由衷地这样说,还是出于懂事这样说,无论怎样,我听着心里难过。我宁可他们发点儿牢骚,说点儿怪话,叫叫苦。

走出哨所,心里特别不好受。

看到陪我们上哨所的边防团政委邱上校,我就走过去跟他说,哨所的宿舍太冷了,能不能给他们安上棉窗帘?邱上校说,原先也想过,但怕他们不透气。屋子的空间本来就小。我说,平时卷起来,下雪的时候再放下,总比他们拿大衣去堵好。邱上校说有道理,我回去就安排落实。C大校在一边听见了,强调说,这件事必须落实,下次我来的时候要检查。邱上校说,你放心,我们一定落实。邱上校是个老政委,已经当了5年政委了。我相信他一定会落实的。

心里还是难过。不知道能为这些战士做些什么。

C大校他们的工作结束后,我们开始把带来的书赠送给哨所。全体战士集合站好,我们一一将书送给他们。

送书的时候,我看见阿岩和战士们一一拥抱。她那小小的个子,依然以母亲和姐姐的胸怀,将高大的战士们揽进怀里。我相信那一刻她的心里溢满了柔情,我相信那些年轻的士兵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柔情。对他们来说,今天将是非常难忘的一天。也许当兵两年,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形了。遗憾的是书太少,并且不够新。更遗憾的是,我们这么匆忙就要走,不能跟他们好好地交谈,跟他们好好地乐乐。我们能为他们做得太少太少了。

我知道边防连队平日里非常寂寞,有人来他们会很高兴的。我有一次和几个作家到边防连队去,连里马上集合全连开联欢会,战士们吹拉弹唱都没问题,轮到我们时我们傻乎乎地什么也不会。那个年代时兴跳交谊舞,我就和一个作家给他们跳了一段交谊舞,竟然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走的时候指导员说,这是今年我们连第二次那么开心,第一次是自治区文工团来演出。竟然把我们与文工团相提并论了。所以每次下连队,我都希望自己能歌善舞,希望自己年轻漂亮,可惜,可惜。记得那次我们十几位作家去塔克逊某连时,那些兵,远远近近地在瞄我们。当时上海女作家陈丹燕就说了句非常真诚的话,她说:我们要是再年轻些,再漂亮些就好了。

合影留念后,我们下山。战士们纷纷来送,狗狗也跟着送。那只叫黄皮的狗,一直送到山脚。看着我们走远了,头还在那儿一点一点的,目光有些忧伤,好像在说,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啊?

而我,不能给他们任何承诺。

补记:在我完成全文,就要交稿的时候,我接到了亚东边防团邱政委的电话。他告诉我,我上次去提出的给DG哨所安棉窗帘的事,早已落实了,不仅是DG,其他哨所也全部安了,还安了棉门帘。

邱政委说,他们从10月份开始了冬囤工作,给所有的哨所送去了差不多一年定量的主副食。因为按封山半年计算,还得再富裕出几个月的量。

我问:有多少猪肉啊?

邱政委说:以DG为例,第一次送了10片,每片120斤左右,第二次又送了8片。差不多有2000斤了。另外还有罐头。还送了大量蔬菜。过去哨所的蔬菜就是三大样,萝卜、土豆、莲花白,现在丰富了不少,加上了洋葱、冬瓜、大白菜、胡萝卜。

在邱政委跟我讲电话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着DG哨所的皑皑白雪,还有他们简陋的宿舍,潮湿的地面。我正想到这儿,邱政委就讲到了漏雨问题。

邱政委说:最近军区开会,在布置冬囤工作时专门强调了要改善哨所战士的居住条件,还为此拨了专款解决。现在我们已经把哨所宿舍的漏雨问题解决了。用铁皮重新做了天花板。另外还给战士们增加了被褥,送了烤火的柴火。

我真为战士们感到高兴。

邱政委也越说越高兴:我们除了给战士们送过冬物资外,还专门送去了“精神食粮”,书籍、报刊、影视剧的VCD。另外电视也可以看了,总部给每个哨所配发了“村村通”电视接收器,非常好用,只有草帽那么大,但效果很好。原先配发的那个“锅盖”太大了,很容易被风吹跑,现在不会了。

我说,那哨所的战士也可以看春节晚会了?

邱政委说,当然。不过打雷的时候除外。一打雷,战士们就得赶紧把电视机还有发电机等,用棉被包起来,不然会被雷电击坏。

我吃惊:冬天不下雨也会打雷吗?

邱政委说,当然要打,下雪的时候比下雨的时候打得更厉害!那些电线常常被雷击成一截截的,就像斧头砍的一样。

天哪,我第一次知道下雪打雷,而且比下雨打雷还厉害。西藏啊,你总让我惊愕,你总让人心动。

我和邱政委差不多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最后他告诉我,他夫人也进藏了,准备陪他一起过冬。

看来邱政委在给战士做好冬囤工作的同时,也给自己做好了“冬囤”工作。我为他高兴。隔着千山万水,我听见了他的笑声。

放下电话,我发现自己心里暖和多了。

牺牲

从雪山下来,还是在雪山上。

站在山腰往山下看,视野里依然是皑皑白雪,再往远处看,皑皑白雪波浪般起伏,那不是海,那仍是山。白色的山。

白色,视野里全是白色,白到了极致,纯洁到了单调。没有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有一丝色彩。就是红太阳照到这儿,也变成了耀眼的白色光芒。平日里常听人说喜欢白色。不知那些喜欢白色的人,如果是生活在这里,会作怎样选择?如果是我,我会重新选择说,我喜欢大红大绿,我渴望浓烈的五颜六色。

忽然想,藏族人民真的很了不起,他们生活在这白色世界里,生活在这白到了残酷的环境中,并没有被白色吓着,他们依然崇尚白色,他们最珍贵的哈达是白色的,他们心中最庄严的宫殿布达拉宫,墙的主体也是白色的。在他们的心目中,白色象征着幸福、纯洁、和平、安宁。白色就是他们心中的五颜六色。

不过,他们的衣着,身上的饰品,还有房屋的门窗,却是非常鲜艳。我常常在路上看见身着大红衣服的藏族同胞,不光是姑娘,也有大男人,老人。他们渴望将自己从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凸现出来。

我抬头,看见在比我更高的一处山顶上,站着两个绿色的身影,他们是这白色世界里唯一的色彩,他们也以色彩的方式从这白茫茫的雪世界里凸现出来,那是我们的兵。他们与藏族人民一样,终年生活在雪的世界,与白色共存不是他们的选择,是他们的责任。

忽然就想到了好几位在大雪中牺牲的人。

那空军的一家三口,那6个探亲回来的年轻军官,那4个背年货回连队的X站的兵,还要许许多多我尚不知道的人,风雪毫不留情地要了他们的命,不管他们情愿与否,都将他们留在了白色世界里。雪山处处埋忠骨。

还有一位乃堆拉的指导员,都要出去休假了,走的头天晚上他一个班一个班去告别。一是因为新兵刚下连他不放心,嘱咐他们不能感冒了;二也是兴奋,他已经两年没休假了,本来儿子出生前他就要回去的,没走成,现在儿子满月了,他急着赶回去见儿子。他跟战士们一一叮嘱,一一告别,还答应给他们带儿子满月的糖回来。走完最后一个班返回宿舍时,已是凌晨,天空飘起了雪花,他一脚踩空,掉下悬崖。第二天早上发现时,人已冻僵。

指导员姓穆,叫穆忠明。在他死后的两个月,家里的一封信寄到了哨所,里面有一张儿子满月的照片。那是一个永远失去了父亲的儿子,一个西藏军人的后代。他的父亲长眠在了雪山脚下。他要在许多年后上学读书才会懂得,那叫牺牲。

牺牲。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牺牲在西藏的人:张贵荣司令员,张国华司令员,高明诚团长,任致逊和马景然,还有杜永红,他们牺牲在岗位上,死得让人景仰。

还有那对探亲路上出车祸的军官夫妻,两位在那曲军分区病故的年轻女军官,两位去岗巴营探亲患脑水肿死在那里的军属,他们死在寻常的日子里,死得让人心痛。

牺牲的情形各不相同,但都是牺牲。

古时候,牺牲这个词是名词,专门用在祭祀中。指的是献给神的供品。我不想这样来解释我们的官兵,无论是什么样的神,他们都没有资格拿走我们官兵的生命。但他们也是牺牲,他们把自己供奉给了这个雪世界,供奉给了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责任,他们自己心中的神。

西藏军区每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很多,而在这些故去的人中,有些情形是你完全不能想象的,比如巡逻途中,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或者被泥石流冲下河淹死,甚至在原始森林中被突然断裂的枯枝砸中身亡;还有,年轻轻的,正在打篮球,猝然倒地而死;还有,在高海拔哨所中站哨,被雷电击中而死;还有,在大棚蔬菜中劳动,被强烈的阳光暴晒中暑而死;下大雨,电线漏电触电而死;还有,去机场接自己的妻子,翻车而死。有4名战士的死因更让人心痛:在部队水库中抢修电站机组,两个玩耍的孩子不知情,将水闸打开放水,四个战士无一幸免……

太多太多了,多到我不忍心细写。

军人的职业原本就有牺牲的意味,而坚守在高原上的军人,令这种牺牲更多了一份悲壮。即使不在战时、灾时、乱时,他们也需要付出牺牲,他们也需要时刻做好牺牲的准备。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默默无闻的牺牲。

我手头有一份西藏军区这十年来的牺牲情况。从1995年到今年。10年间,据不完全统计,仅仅因车祸而亡就有近百人,占死亡人数的35%,因各种疾病及冻亡的,也有几十人,占32%。就是说,仅仅这两项就占了70%之多。我可以肯定这两项的百分比,一定超过了其他军区,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们在高原。

我还发现,各分区伤亡的情况都各有特点,比如日喀则分区,和山南分区,因寒冷而死亡的特别多;林芝分区、昌都分区,以及两个山地步兵旅,因各种车祸在路途中牺牲的特别多。而那曲分区,因为海拔太高,患各种疾病死亡的特别多,包括猝死。由此不难看出,他们的牺牲和他们所站的位置,有着非常大的关联。

我的朋友吴斌役就在那曲,他告诉我,从他调到那曲,他们分区每年都有人因高原疾病死亡。他本人的身体也明显差了。调进去之前他去体检,46项指标全部合格,但半年后再体检,毛病全出来了:心脏肥大,心动过速,血压偏高。后来又出现了心脏闭合不全,血液轻度回流,并由此导致血压偏低,心跳过慢。

对他们来说,牺牲不是一句豪言壮语,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牺牲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当他们走向高原时,在他们的心里,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遥远的天堂》,2006年6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裘山山,祖籍浙江。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部队教员,文学刊物编辑等。主要作品有:《我在天堂等你》《白罂粟》《一路有树》等。作品曾多次获奖。现为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社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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