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开
2008-01-31乔叶
乔 叶
1
小春就是不服气:为什么在整个村子里,小英家,小芳家,小秋家,小香家,只要有女孩子的家,就可以种指甲花,偏偏自己家就不可以?
指甲花多好啊。泼皮,结实,春天撒下种,风风雨雨的就不用再操心,不几天就出了两芽儿嫩嫩的翠苗儿,出了苗儿,就一天一个样儿,像女孩子的身子一般,葱葱茏茏,苗苗条条地,就长起来了。等到了初夏,叶子就抽得细细的,长长的,叶子根儿那里就打起了绿色的小苞,这时候,就该开花了。一开就是一个长夏,开起花时,白的,粉的,黄的,紫的,大红的……对了,还有两样儿女孩子们叫它们花花儿——花的花儿,有点儿绕口,开的是白底儿红晕和红底儿白晕的花,是最名副其实的花。这些花都是好看的。当然,更好看的,是这些个指甲花开到了女孩子们的指甲上。说来奇怪,无论什么颜色的指甲花,染到了女孩子的指甲上,都是一样的红。
好像自打有女孩子以来,在这乡村里,染指甲就成了她们的必修课。课上了一代又一代,染法倒没什么大变。先把开饱的花儿摘了,在太阳下晒晒,去去水,然后放到碗里,加上点儿白矾,用蒜锤子捣碎了,一直碎成花泥,这就成了染料。至于包指甲的叶子,都说还是用指甲花的叶子最好,原叶配原花,染出的指甲最是漂亮,可是用它来包的人却少之又少。因用它包需要两样铁板钉钉的功夫:一是包的功夫。它的叶子只比柳叶大一圈,用来包指甲显得过于窄怯,容易让花泥跑出来,滴滴答答地蔓延一手。二是睡觉的功夫。即使好不容易用这叶子包好了指甲,睡觉时要是不老实,胡抓乱挠的,半夜里也很容易脱落,末了还是祖国江山一片红。因此,若是这两样功夫都平常的女孩子,是绝不敢用这叶子包的。通常用的都是豆角叶。豆角叶是圆圆的桃子形,叶面阔大厚实,韧性好,包起来最是趁手合适。包的时候,只需将花泥在指甲上按瓷实,然后将两张豆角叶交错叠放在指肚下面,自下而上,将指甲轻轻包裹起来,再将指尖外多出的那点儿豆叶尖儿朝里折下,最后用白棉线不松不紧地缠好,就算停当了。第二天早上,解开白棉线,摘下绿叶套,那鲜红的指甲出现在指端的一瞬间,如同一个小小的绚丽的魔术。
这是女孩子们特有的魔术,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玩,小春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就不可以?
“妈,种点儿指甲花吧?”
“不种。”
“为什么?”
“不为什么。哪儿来得那么多为什么。”柴枝淡淡地说,“你为什么生在这个家里?生在这个家里,就是不准种指甲花。记着,以后不准再提这个事儿了。”
不准提,心就痒痒,于是小春就一年一年提,一直提到九岁那年。那一年,姨夫老蔡死了,姨妈柴禾带着女儿小青回了娘家。她们来的第二天,小春就悄悄地央告小青:能不能让姨妈给说说情,在家里种些指甲花。
“我妈最讨厌的就是指甲花。”小青说,“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后来小春才懂得,自己的妈妈,也就是柴枝,是招了养老女婿的。这养老女婿,就是爸爸。按常理,招养老女婿的往往都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前面的姐姐嫁了,留下一个小女儿,招个女婿过日子,一根斜叉也没有,一个人影也不多,清清静静,安安稳稳。姥姥这一辈子没有男孩,就是两个女儿,大的是姨妈柴禾,小的是妈妈柴枝,招个养老女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平常日子里,柴家就四个人。如今虽然多了姨妈柴禾和表姐小青,添了些热闹,也没什么不好。现在,家里就爸爸一个男人,其他的都是女人:姥姥,柴枝,柴禾,小青,小春。可是——五个女人在家,每个人的手指都素白素白的,像什么样子呢?小春纳闷。她真是越想越不服气啊。
又一年夏天来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都开始染指甲了。小春只有看的份儿。她东家钻,西家跑,北街逛,南街瞧,去的最多的,是错对门的小芳家。她和小芳一般大,从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认识,上了学又是同桌,老交情了。
每年夏天,小芳都要染指甲,雷打不动。给小芳染指甲的,是小芳的妈妈,柴枝叫她五嫂,小春叫她五娘。五娘是村子里头一个利落能干的媳妇,会编方方正正的大苇席,也会吆喝着三四匹大骡子犁地,会在红白事上当迎来送往的女知客,也会织各式各样的毛裤毛衣。当过生产队长,也当过妇女主任,农闲的时候,还是个有名的媒婆子,吃着男家和女家送的双份礼。她跟前三个小子,就小芳一个姑娘,就把俏心思都给小芳留着了。每年到了指甲花开的时候,她就把给小芳染指甲当成了一件正经事。不仅给小芳染,她自己也染,还给小芳的奶奶染。于是她们老少三个女人一出门,手脚就都是红彤彤的,和柴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吃过晚饭,写过作业,小春就跑到了五娘家,来看五娘染指甲。五娘这时候也已经刷完锅,洗过碗,将灶台收拾干净,也给小芳、自己和婆婆都冲了凉,抹了澡。手边再没有什么杂务,染指甲就成了睡前最后一件事。她先给婆婆染过,再给小芳染。五娘一边染着,小春一边问,口里的话川流不息:
“五娘,为什么不用布包?布不是更软和?”
“布吸花汁儿,不中用的。”
“五娘,这线是不是太松了?”
“太紧了不中用。血不顺畅,明儿指头就肿起来了。”
“五娘,半夜里想挠痒痒了怎么办?”
“那就痒呗。”
“那花泥要是跑了呢?指甲不就染不红了?”
“那就第二天接着染呗。”
“五娘,怎么不染食指?”
“染食指嫁得远。”
“谁说的?”
“老辈人说的。”
“怎么不染中指?”
“染中指找不到好人家。”
“也是老辈人说的?”
“嗯。”
“为什么脚趾头就不论这个?”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五娘笑了,“真是话怕挖根,事怕掘蔓。”
“还有,我姨嫁得那么远,还嫁得那么不好,”小春仍旧自顾自地问下去,“是不是就是因为染过食指和中指呢?”
五娘不说话了,住了手,看了看小春。
“这孩子。”她道,“这孩子。”
“那你妈嫁得这么近,又嫁得这么好,不是也不染指甲?”小芳道,“女人嫁,和染指甲有什么关系!”
五娘呵呵地笑起来。又把脸朝向小芳:“这孩子。”她的口气里显然多了几分得意:“说得也倒是在理儿。早知三日事,富贵三千年。不过是人们嘴里闲了,拿花说个玩意儿话解闷,哪能这么当真啊。都这么当真起来,可还了得呢。”
2
日子是有脚的。在人身上有脚,在花身上也有。过了立秋,指甲花明明还艳艳地开着,那红却成了空的,染到指甲上怎么都不上色了。然后,花样子也渐渐地空了,开得渐少,渐败。秋分之后就开始打籽儿,霜降之前,籽儿就一个个结牢实了。
指甲花的籽儿也很有趣:如果不动它们,它们就严严地裹在一个绿色的圆团籽苞里,这个籽苞嫩绿嫩绿的,看起来像没开的花苞。采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地从籽苞根儿处下手,连带整个籽苞都采下来,这样就省事了。如果稍一粗鲁,触到了苞身,那可就难收拾了。籽苞在你触到的一瞬间便会爆裂开来,如一枚小小的炮弹,炸出了无数的籽儿。有的籽儿落到地上,有的籽儿落到花枝上,有的籽儿则落到你的手里和衣服上,而那张包着籽儿的嫩绿皮儿呢,也顿时蜷缩起来,如同一颗瘪了气的心。
那年,最后去小芳家看指甲花的时候,小春成功地采下了几个籽苞。她把这些籽苞在掌心里捻裂,看它们一粒粒地卧好,然后把它们包在一张作业本的纸里。
“你要籽儿干什么?你家又不让种。”小芳说她。
小春笑笑。没说话。她知道不让种。可她总能放在自己的枕头芯里吧?要是放在自己枕头芯里的话,这些指甲花在梦中也会发芽,开花,香到她的梦里来吧?
这些籽儿果然在她的梦里开了一冬天的花。第二年春天,她去菜地里帮妈妈搭黄瓜架子的时候,想起了那包籽儿,就悄悄地撒在了地边儿上。
后来小春才渐渐明白:自己这一家五个女人之间状态是有些奇异的。都是母亲和女儿好,姊妹之间却不怎么好。也就是说,柴禾和柴枝都跟姥姥好,每天早上,姊妹两个都要到姥姥床前问安,听她老人家安排一天三顿吃些什么,上午下午做些什么活计。姥姥要是换下了衣服,两个人都连忙拿去洗。远远听见街上传来卖豆腐卖豌豆糕的叫卖声,就赶快拿盆往外奔。姥姥牙齿不好,最喜欢这些软吃食……而姥姥呢,和天下的父母一样,虽说对姊妹两个都是亲,却还是五个指头不一般齐,多少要偏疼一个。偏疼的,自然是过得最不如意的那个,也就是柴禾了。这是应当的。自从柴禾回了娘家,不要说当娘的偏疼,就是村里人碰着了她,都要格外怜惜地议论两句:
“今儿看见她去菜地了。说是种豆角。”
“我也见了,那脸色比刚来时好多了。唉,受罪呢。”
“那天见她去小卖部买酱油,穿了件白底儿红花的褂子,看着胖了些似的,就是见人没话。”
“她当姑娘的时候就这样。话金贵。”
……
说是偏疼,其实姥姥也没让柴禾多吃多喝,不过是每当有媒婆上门时,她把紧的两句话。姥姥总是说:“不成呢,让她再养养。”或者说,“一步错不能两步错,得细细法法的,挑个合适的人家。不急,不急。”这话说得都在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守了寡的女儿,养养总是应该的。想再挑个好人家也是应该的。可是这些话,怎么说呢?听起来又像是推辞。已经这么大的女儿了,要养到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人家才是合适的人家?谁也不能打这个包票啊。于是,听多了就明白了:这是娘疼女儿的一种说辞,是怜惜女儿所受的苦,要多留女儿几日的意思。
其他的两对母女,柴枝跟小春好,柴禾跟小青好,都是不必说的。而姊妹之间呢,柴枝和柴禾之间却是淡淡的。小青和小春倒不淡淡,只是整天热辣辣地吵着架。架多半是小青提的头儿,自从跟了姨妈回了柴家,小青就处处摆出姐姐的架势来,时不时地就要欺负一下小春。似乎不欺负小春就会被小春欺负,似乎不强硬在这个家就住不长。
“我家的枣树开花了……”放学路上,小春和同学们闲聊。
“是你家么?那是姥姥家!”小青火急火燎地打断她。小春明白她的心思:如果说是姥姥家,那小青就和她的地位平等了。
“是我家!”小春说,“就是我家!收音机,录音机,台灯,电扇,哪一样不是我爸爸妈妈买的?”
“这些东西是你们的,房子却是姥姥的。所以还是姥姥家!”
要说,小青争辩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小青自卫自护的神情还是让小春反感:住就住吧,又没谁要撵她们母女,这么整天拿话往外扛,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姥姥跟我爸爸妈妈过,是我家!”
“姥姥也跟我妈过,是我家!”
“我家有爸爸,爸爸是男人,男人才有力气养家!”小春的嘴巴很溜,“你没了爸爸才回来的,自己都养不了自己,还怎么养姥姥!”
这下子小青没什么说的了,呜呜地哭着,先跑回家告状。小春一挨到家门口,就被柴枝摁着,一五一十地打了一顿屁股。
晚上,小春没吃饭。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她跟姥姥打了个招呼,说去五娘家和小芳一起做作业,晚上就在那里睡,不回来了。柴枝知道她还在怄气,含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面。
一进五娘家的院子,小春就看见东厢房的窗台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碗,碗上盖着一叠鲜碧鲜碧的豆角叶,她知道:这一年的头茬指甲花又开了。她正赶上今年的头染。——都说头茬的花染出来的指甲颜色最纯正,像母亲怀的头胎孩子最聪明漂亮。小春掀开豆角叶看了一眼,可真不少,小半碗呢。
果然用不完。小芳和小芳奶奶都包过了,花泥还有那么一大块。
“小春,我给你包了吧。”五娘说,“放到明儿就得扔了,可惜哩。”
“五娘,”小春眼巴巴地看着那浓浓的花汁儿说,“你还是自己包吧。”
“那还用你说?我自然是要包的。只是我一个人也包不完。”五娘不由分说抓过小春的手,“我来给你包吧。”
“不敢。”小春说,“妈不让。”往后拽着胳膊,手指头却不听话地卧在了五娘的掌心里。
“你妈不让,我让。”
“那我妈要是打我呢?”
“我去跟她说。”五娘说,“不就是给妞妞染个指甲么?我就不信我这张脸连这个都说不动。”
五娘开始给小春包了。知道是小春第一次包指甲,五娘就包得用心。她仔仔细细,精精腻腻。先是把花泥敷在指甲上,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那感觉,润润的,凉凉的,真好。然后是豆角叶,像一个小小的绿色怀抱,稳稳妥妥地把指甲包住。再然后是细细的白棉线,一道道一圈圈,像绿裙子系上了白腰带。脚上十个,手上六个,一共一十六。小春看看自己的脚,再看看自己的手,这样子是有些奇怪的,然而也是好看的——还没有等到明天早上,光想就能想出这份儿好看来了。
晚上,小春住在了五娘家。她和小芳、五娘一起睡在了平房顶。她几乎没有睡着。不是怕掉下来,而是因为红指甲。她生怕豆角叶子会脱落,染出一身红。
乡村的夜晚真静啊。天空是深蓝色的大布衫,上面的小星斗是黄灿灿的玉米粒,蛐蛐儿啾啾地唱着,青蛙也呱呱地配着乐。东院的猪在打鼾,西院的老母鸡不时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嗤啦”响。这间平房下面垛着干草,冬天的时候,村里的人都要在床上铺一层厚厚的干草。这些干草洗三遍,晒三遍,躺在上面,身子一动,就会有一股清香汩汩地管涌出来……在小春无边的漫想中,露水悄悄地下来了,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滋润,在这滋润里躺着,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株庄稼……小春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早上一激灵醒来,小春连忙看看自己的手脚,还好,豆角叶都好好地在上面呢。
几个人都把手指凑到一起,比了起来,五娘的掉了两个,小芳的掉了四个。小芳奶奶和小春的一个都没掉。五娘拿起小春的手仔细打量,连连赞叹:“好看。是好看。我猜小春的指甲染出来就会好看。不是我说,娘,”她把脸转向婆婆,“咱们上年纪的人,就是包得再服帖也不中。人老了,指甲也老了,不上色了。再涂胭脂再抹粉也是枉然啊。”——枉然。有时候,五娘就会用这些文绉绉的词。小春不由得笑起来。她也入迷地看着自己的指甲。红得不是很深,却是那么纯正,那么润亮,既照人的眼,又养人的眼。这红指甲红得多么俊!像课文说的那样:红得像宝石——不,小春没见过宝石,那就像刚洗过的红樱桃吧,或者是秋天成熟的枸杞子。
“我的也红呢。”小芳酸溜溜地说。
“你那染的也叫红?颜色都吃到指头肚儿上了。”五娘说,“你那指甲,叫屁红!”
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3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小春磨磨蹭蹭的,半晌午才回到家,小青一眼就看见了她的红指甲,转脸就告诉了柴枝。她告状的时候,很知道该往哪里告。
“刮掉。”柴枝二话没说,就给小春递来一把小刀。
小春不接。小青伸过手,把刀子接过来,塞到小春手里。
“你要是不刮,我就替你刮。”柴枝说,“到时候,你可别嫌疼。”
小春拿着刀子,搬了个凳子,来到了大门底下。坐在这儿,她自然是有打算的:她希望五娘能从门前路过,路过了,看见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就会问她在干什么。问明白了,就会去替她向妈妈求情,那她就能保住自己的红指甲了。
小刀子放在指甲盖上,小春舍不得往下刮。红指甲的光映到刀刃上,闪出一片惨惨的血痕,看着就心惊。小春的眼眶发胀,泪已经开始打旋了,手却突然被一双大手捉住:柴枝来了。她把小春的手按到自己手里,开始给她刮。小刀片很薄,被柴枝使在手里却是那样的重。
嗤!嗤!小春的左手大拇指指甲上,落下了两道白印儿。
“妈!疼!”小春叫着。其实不怎么疼。最让小春疼的,还是这刚刚染上的红指甲。
“妈,让我自己刮吧。”小春说,“我求求你。”
柴枝的手住了。“好好刮。刮干净。”她声音不高,却神情凛然。
柴枝进了堂屋,小春眼睁睁地看着柴枝进了堂屋,她放下小刀,一溜烟儿跑到了五娘家里。
“五娘,五娘!”小春喊。小芳说五娘不在家,去地里了。小春出来就往地里跑。柴枝已经追了过来,却追不上小春的小脚。小春拼命地跑啊,跑啊,直到看见五娘,一头撞在五娘怀里。
中午,五娘带着小春回了柴家,说事来了。她让小春在屋外躲着,小春哪里按得住,悄悄站在门边偷听。
“自古以来,哪家女孩子不染个红指甲?染个红指甲就犯法了?婶,”五娘叫着姥姥说,“你倒是说说看!”
“五嫂,我们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柴枝说。
“我知道。不就是为柴禾么?”五娘扬起了声音,“柴禾——”
小春看见,姨妈从里间出来了。
“柴禾看不得红指甲,我知道。她为这个遭了罪,我知道。可怎么能这么死抱葫芦不开瓢?还祖祖辈辈不准染指甲了?还成了家规了?”
三个女人都沉默着。
“叫孩子染了吧。”柴禾终于说。
“这就对了。有些事,忌讳不如不忌讳。啥时候忌讳着,就说明啥时候还在心里熬煎着。啥时候不忌讳了,才是忘了。”五娘拍拍屁股站起来,“该忘就得忘。不忘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小春的红指甲就这么留了下来,一留就留了一夏天。白指甲根儿每长出一点儿,她就连忙去找五娘,让五娘给她续上。——好不容易得到了染指甲的权利,她可得尽情尽兴地染一染,不能浪费了。五娘给她染过了,她还会再挑一点花汁儿,放在食指上。食指慢慢地也红起来了。
“这傻丫头,莫非想嫁得远?”五娘笑。
小春不说话。她是想嫁得远。嫁得百里远千里远,到时候想染多少次红指甲就染多少次,想种多少指甲花就种多少指甲花,看妈妈还怎么管她?看姨妈还怎么嫌弃!
可是,姨妈究竟为什么嫌弃染指甲呢?这似乎是一个秘密。不过,既然五娘知道这个秘密,那这秘密肯定又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只能算是一件事情,一件不想让小孩子们知道的事情。其实小孩子知道又怎么了?什么都不能当家做主,小孩子是最没用的,干吗这么防备小孩子?小春不明白。然而小孩子最旺盛的就是好奇心。有时候,瞅着了时机,小春就会拐弯抹角地打听。看见柴枝在剥花生,她慌慌张张地放下作业,蹲过来一起剥。
“妈,你和爸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说说吧。”小春说,“说说。”
柴枝说,村挨村的,又一起在镇上读过书,哪有不认识的。就像大麦认识小麦,棉花认识大豆,自然而然就认识了。
“爸比你大几岁?”
“三岁。”
“那和姨妈一样大?”
“嗯。”
“和姨妈同过学?”
“嗯。”
“那,当时为什么姨妈不嫁给他?”
柴枝停住手,仔细地看着小春的脸,在小春黑漆漆清亮亮的瞳仁光里,她微微笑了。
“要是姨妈嫁了你爸,生出来的就不是你了。”
“那,我就是小青?”
柴枝摇摇头,拍了一下小春的脑袋。小春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漾,把原本想打听的话题都漾没了。没错,如果姨妈和爸结婚,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不是她,也不是小青,想必是另外一个孩子吧。那会是谁?是男是女?会叫什么?莫非会把她和小青的名字合起来,叫青春?
后来,小青也跟着小春去五娘家串门,串着串着,就也染了指甲。她的指甲,染出来也是好看的,只是小春想起她当初告状的那个快捷劲儿,就看着不顺眼。
“你也染?”小春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喜欢倒是喜欢。”小青说,“就是我妈不喜欢,所以我不敢说喜欢。”
听她这么老实地招认着,小春倒心软了。
“哎,你知道你妈为什么那么讨厌染指甲么?”
“不知道。”小青说,“她只说她一看见指甲花就恶心。”
“怎么会恶心?这么好看的指甲花,这么好看的红指甲,怎么会恶心?”
“恶心就恶心呗。哪儿来得那么多为什么。”小青说。小春发现,她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妈妈柴枝。
在自家人这里是打探不出什么来的。小春明白了:要讨话,还是得从五娘口里去引。
“五娘,听说指甲花可以防蚊蝇,是么?”
“嗯,还能治眼病呢。小芳小的时候,有一次被马蜂蜇了,我就用指甲花,加上白矾,黑炭,和青核桃皮,用擀面杖捣碎,包到指甲上,一夜就好了。”
“非得用擀面杖?”
“嗯。”
“为啥?”
“又来了,你这孩子又来了。”
“你知道得多我才问呢。”小春说。
“这嘴甜的。”五娘笑了,“有些老方子,祖祖辈辈传下来,不知道为啥,也不想为啥。山楂能开胃,橘子皮能消食,连翘能败毒,薄荷能清火,谁知道为个啥?”
“听说蛇也怕指甲花?”
“嗯。这个我倒是听过缘故。”五娘说。她说她也是听老辈人说的。说蛇最先的老祖宗是有爪子的,爪子上都留有指甲,指甲可长,可毒,比蛇的牙还毒。玉皇大帝就想把它的指甲给掐了。它听说了,就赶快把指甲埋到土里,不想让玉皇大帝看见。可它哪里能斗得过玉皇大帝啊。玉皇大帝就让那块土变了性,把它的指甲给吃了,变成了指甲花。蛇躲过了天兵天将,把爪子一伸出来,却看见自己的指甲都没有了。藏爪子的地方长出了水灵灵的指甲花,它就知道,那就是它前世的指甲。后来,蛇就不能看见指甲花了,一看见就觉得浑身疼……
“五娘,”小春赞美道,“你说的跟真的似的。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把小脸凑到五娘面前,“那你说说,我姨妈到底是为什么不能看见指甲花?”
五娘沉默了。
“我哪儿知道。”她说。
“你肯定知道。全村人都说你是个百事知。”小春道,“你跟我说,我决不跟别人说的,五娘。”
“我叫你好说。我叫你好说。”小芳奶奶在一边笑了,“嘴皮乱翻,越说越宽。”
“说就说。迟知早不知,早知迟不知。早种一日,早熟七天。我不说给她,她这一辈子就不知道了?孩子懂人道,明事理,不都是从这桩桩件件的事上来的?话语一阵风,传传到东京。与其叫她长大了去东京听这话,不如我当下跟她说了,省得转样儿。”
五娘是从自由这个词,开始对小春讲的。
“知道不知道啥叫自由?一男一女,不经媒人,不经父母,看对眼儿了,喜欢上了,自己做主要成夫妻,就叫自由。”她叹口气,“你姨妈就是闹过自由的人。”她突然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看了小春一眼,“你姨妈当年自由的人,就是你爸。”
4
最开始知道他们“自由”的,是两家的地。村和村邻着,地也跟地邻着。两人回乡之后,在紧邻的地里干着活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面越来越熟,话越来越多,就“自由”了。后来被两家人知道了,柴家这边没什么,男方家里却不同意,死活不同意。
“为什么?我姨妈长得又俊,脾气又好。”
“唉,你奶奶说,会‘自由的女子都不安分。还说,你姥姥这边的家世和他家做亲不配。”
“怎么不配?都是乡下人。”
“这个,不好说……”五娘看了婆婆一眼,道:“不知道。”
一年小,两年大。姐姐不出门,妹妹就跟着白耽搁。这边姥姥等了三年,看着没了指望,就不让柴禾再熬,想给她另说一家。周边村里却都知道了柴禾“自由”的事,名声传了出去,近处就难找,于是折腾了一场,在三十里远的蔡庄给柴禾另说了门亲,就是小春叫过姨夫的那个人,老蔡。订了婚,柴禾却拖着不嫁,意思还是要等“自由”的这个。订婚之后,老蔡经常过来帮忙干农活,按规矩,这是未婚女婿应该干的。那天他又过来帮着给玉米上肥料,晚上就住在了家里。当晚柴禾和柴枝都染了指甲,柴禾讲究,是用指甲花的叶子包的,说怕睡觉功夫不好,手乱动,柴枝就出了主意,把柴禾的手捆在了床栏杆上。没想到,半夜里,老蔡摸上了柴禾的床,轻轻易易地把她给睡了。
柴禾寻死觅活,不成。又口口声声说要告,传出去却让村里人笑倒了牙。乡里人土,他们的见识和白纸黑字的法自然有着黑黑白白的差别。在他们的意思里,老蔡没结婚就睡了柴禾,是不对。不过,怎么说呢?既然已经定了媒约,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对。反正迟早是人家的菜,就让人家先尝尝呗。大家背地里说起来,是一边叹,一边笑的:“这个老蔡,霸王硬上弓,还真射着了。”于是劝柴禾的时候,也是一边骂老蔡,一边夸老蔡的:“他是可恨,猪狗不如,做出这等事来。不过,再想,迟早是他的人,也没给别人,给的是正主儿呢。生气是生气,骂是骂,打也该打,可真要告就真成了笑话。因此呢,一头儿恨着,一头儿还得想想他的好处。他虽然一时糊涂,却也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标标致致的一个孩子。家世也好。再说了,这事也看出了老蔡的心,他要不是心里真有你,怎么会去冒险做这进牢的事?虽是亏欠了你,以后让他一准儿对你好,就齐了。要说,老蔡也是良苦用心,断了你的旧念想,才好开始过新日子。”
怕柴禾还想着“自由”的这一头,就又送了些话出来:“你的身子给了老蔡,谁还肯戴这绿帽子?就是那个人不嫌弃你,想要娶你,你能忍心让他落得一世界人耻笑?”
柴禾无话可说。无话可说的柴禾就认了命,嫁到了蔡家,和老蔡过起了日子。过起日子来她才知道他心里的气憋了那么多,那么久,那么毒。他早就听说了她“自由”的事,若不是那天晚上他试出了她的初红,他是不会要她的。不过要了初红还远不够,他还要她的心。他三番两次要她给他晾心,要她把那个人翻出来,他要她朝他发誓:她心里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她不说。她死活不说。她知道她就是说了他也不信。干脆就不说。——反正她就是说了,她自己也不信。
她不说,老蔡就打。她不让老蔡上她的身,老蔡更打。老蔡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不让骑就是找打。”她就是找打。老蔡不仅打她,连带着也打孩子。因为打她她能忍,连泪都不落一滴。能忍就不解气。打孩子孩子哭她就也跟着哭,看着还畅快些。
开始柴禾还三天两头回娘家诉苦,后来柴枝招的养老女婿——就是“自由”的那个人进了门,也许是怕留话柄,也许是不好意思给妹妹妹夫看笑话,她反而很少回去了。她像死在了蔡庄一样,成月成月没个消息。姥姥不放心,就派柴枝过去看看她的光景,看见柴禾,柴枝惊呆了:瘦骨嶙峋,浑身是伤。眼看就活不下去了。
柴枝让柴禾跟着自己回去,柴禾高低不肯。就这么煎熬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年夏天,老蔡在房顶睡觉的时候摔下了房,死了。柴禾回来守寡,大家才都跟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五娘,”小春沉默了半晌,“我奶奶不是说我姥姥家和她家做亲不配么?怎么又答应了?还让我爸来当养老女婿?”
“你姨妈出嫁的第二年,你奶奶就死了。”五娘说。
这事是有些复杂。小春再寻思也是糊涂:似乎是妈妈从姨妈那里抢走了爸爸,又似乎是妈妈替姨妈嫁了爸爸。似乎是老蔡从爸爸那里抢走了姨妈,又似乎是爸爸从老蔡那里收回了姨妈……有些头疼了。好在有一个事实是清楚的。老蔡死了就不说了,妈妈、姨妈和爸爸这三个人里,最可怜的就是姨妈。她嫁前受罪,嫁后受罪,老蔡不死是受罪,老蔡死了还是受罪。
小春的小鼻子有些酸酸的了。她想要把红指甲刮了,又实在是舍不得。于是开始格外注意不让柴禾看到自己的红指甲。见了柴禾就有些内疚,像欠了柴禾什么似的。没有法子,只得用别的方式来补救。头锅饺子二锅面,滋味最好。中午吃饺子。头锅饺子下出了两碗,她把一碗端给姥姥,另一碗分成两半,一半给爸爸,一半给柴禾。
“小春今儿这是怎么了?对我特别亲。”柴禾笑。
“你该和我爸一起吃头锅的。”小春说,“我爸还管你叫姐呢。”
柴禾不笑了,她轻轻地摸了一下小春的脸,眼睛变得很怪,幽深莫测。
5
因为在五娘家格外乖巧懂事,小春就得了五娘许多夸奖。去得多了,小芳渐渐地就有些吃醋,和小春不太对路起来。在家里自然不会怎么样,在学校里就开始找小春的茬,时不时借她的铅笔,把笔尖给她掐折,借她的橡皮,又把橡皮弄黑。事情不大,小春就都忍了。可是那天美术课上,小春正画着一只漂亮的小鸡,小芳一个胳膊肘撞过来,小鸡嘴变成了小鸭嘴,小春就受不住,恼了。两个人梆当当地吵了起来。
“以后不准你再来我家!我不准我妈再给你染指甲!”小芳很解气地下了拒客令。
“不去就不去!”
“不去就中了?把你以前染的指甲花都还给我!”
小春简直要哭了。哪有这个道理?可话赶到了这里,要是不接也太没骨气。
“还就还!”
“什么时候还?拿什么还?”小芳咄咄逼人,“谁不知道你家不种!”
“那你不用管。我还你就是。这两天就还!”
放了学,小春再也没地方可去。拖着书包回到家,一面做作业一面发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指甲花是一定得还了。可怎么还呢?去挨家挨户借?有点儿太麻烦,也抹不开面子。到处借花,丢人败兴的,算什么事?可不借还真不行,五娘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借债要忍,还债要狠。不仅还她,还要多多还呢。
正愁着,柴枝叫应了她,让她去菜地摘两个茄子回来。她磨磨蹭蹭地出了门,从一户户人家的门前过着,想着去哪一家借花——突然间,小春跑了起来。她甩开两只小胳膊,飞快地跑啊,跑啊,马不停蹄地朝村外跑去。
菜地并不远,离村口半里地的样子。那块地种的是玉米,在地头儿留了一块,种了菜。村里人的菜地都是这样,在离村子最近的那块地里选个地头儿。菜娇气,这么着是为了方便管理,也是为了方便吃。这边锅里正倒着油,那边去地里摘把菜,吃鲜吃现,是一点儿都不耽误的。
——小春想起了种在菜地里的指甲花。怎么就把那些花给忘了呢?它们都开了么?妈和柴禾去地里会不会看见?看见了会不会给薅了?……想着想着,小春就没了劲儿,脚步慢下来。然而,此时,菜地也已经到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地边儿那些指甲花。
没想到,它们开得这么好。
一菜地的菜,长的豆角,尖的辣椒,紫的茄子,绿的黄瓜。她的指甲花种在地边儿,一色的红。或许是因为种在地里,气儿足,这些指甲花长得格外的高,花开得格外的盛。在田园淡淡的风里,这些花儿扬着笑脸,绰绰约约地晃着身子,妖妖娆娆地舞着胳膊。它们是不怕晃,不怕舞。看看它们的枝干,多么结实!多么粗壮!有些地方还暴出了一根根的红筋儿呢。
小春的心,一下子便被这些花胀满了。多好的花儿啊。一共十八株呢。而她居然把它们都给忘了!真是该死!她蹑手蹑脚地在花中间走着,一株一株地看着这些花儿,又是惭愧,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又是得意,看了这个看那个,看了那个再看这个,哪一个都看不够,哪一朵都看不够。看到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花中间坐下来。现在,她可舍不得摘这些花了。把这些花还给小芳?才不呢。她又不缺,还了她,她也不过是白糟蹋。那可要把自己给心疼死了。她承认自己小气。就让小芳骂自己小气去吧。为了这些个花,她认了。
夕阳的霞光映着小春的瞳仁,然后慢慢地从玉米苗的顶端湮没了踪迹。天越来越暗了,坐在花中间的小春,却不觉得害怕。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朵花。常听姥姥说:风有风神,雨有雨神,雷有雷神,电有电神,河有河神,井有井神,树有树神。那这些指甲花,也该有个花神吧?指甲花的花神,该是什么样的呢?会有一副什么样的眉眼?穿着一身什么样的衣裳?她的指甲上,会不会也染着纯红纯红的红指甲?她要是说话,该是什么样的声音?
——哦,似乎有女人细细的声音从哪里传来了。小春打了个激灵:莫非是指甲花神听见了她的念叨,来见她了?她连忙抿了抿头发,想要站起来。转而又笑了:自己真是痴了呢。不过,似乎真的有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很熟悉,有些像妈,又有些像柴禾。妈在家做饭,那么肯定是柴禾了。小春想起来了:柴禾这几天和爸爸在玉米地里上肥料。
果然,又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是爸爸。
小春站起来,想要出其不意地吓他们一下。她走进了玉米地。玉米地的光线已经很暗了,蚂蚱在脚边欢欢地蹦着,牵牛花的软蔓不时牵绊一下她的衣裳。小春轻轻地,高抬腿,低放脚。近了,近了,这声音越来越近了。
小春看见了爸爸和柴禾。
她没有吓他们。
小春一动不动,站了很久。直到爸爸和柴禾离开,小春还是站着,一动不动。
她被他们吓着了。
小春很晚才回到家里。回家后,小春就病了。她手脚上满是红疙瘩,浑身滚烫。谁问她什么,她的牙齿都咬得咯咯响,却是不说话。柴枝也叫来了五娘,请她再看看,五娘来了,后面跟着怯怯的小芳。五娘摸了摸小春的头,看了半晌,说是怕冲撞了什么神,让柴枝到了半夜的时候,在村子十字路口烧些纸钱。柴枝应了。爸爸请来了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给她查了体温,说是着了风寒,吃两天药就好了。又打着手电筒看了看她的喉咙,说她扁桃体发了炎,红得像开了花似的。
“像什么花?”小芳连忙问。
“指甲花!”五娘说。探身刮了一下小春的鼻子。
大家都笑了。
半夜时分,柴枝烧纸回来,小春还没有睡。她一把抓住柴枝的手,叫了一声“妈”,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孩子终于有了声,柴枝这才把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那天晚上,小春就在柴枝的怀里睡了一夜。睡出了一身的汗。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6
小春一看就是有了心事,走路不再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了,也不怎么动不动就笑。话也少了。说话的时候,也不再像一架小机关枪,一梭子一梭子,铿铿锵锵地就把子弹打了出来,顾头不顾尾地乱说一气儿。她有些大姑娘的神情了。似乎比小青看着还要老成些。小青说她有些装,她不还嘴,没听见似的。这份不计较,更显得有了些大样。放了学,她也不再往五娘家里去,只是和柴枝腻在一起,递针拿线,嘘寒问暖,活脱脱一件小棉袄的质地。
她的乖,让柴枝倒是有些不放心。
“怎么了?”柴枝偶尔会问,“春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
“没事儿?”
“没事儿。”
然而,这不是没事的样子。小春对柴禾前些时的亲,很明显地又淡了下去。对爸爸倒比以往上心。爸爸出门的时候,她一定要问清楚去哪里。爸爸和柴禾要去地里,她如果在家,一定会跟去。如果得去上学,她就会央求柴禾留在家里,给她做最拿手的千层饼,蒸面条。对于她的这些小枝杈,大人们都是一副不着意的样子,该怎么还怎么。那天,小春中午回家,知道柴禾和爸爸又一起上地的时候,绷起了小脸,对柴枝道:“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去?”
“我脚上长了个疔,疼。等消了再上地。”
“脚再疼也得去!”
“十七还想管十八?我就不去。”柴枝道,“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小春道,“你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应该在一起么?”
小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通常,柴枝夫妇都睡在东厢房,柴禾睡西厢房。姥姥睡堂屋东里间,小青和小春睡的是西里间。后来,姥姥的手脚没有以前便利了,夜里要喝口水解个手什么的,就需要人照顾。柴枝和柴禾就在姥姥身边加了一张床,轮流值夜。以前轮到柴枝值夜的时候,小春总是会从西里间跑过来,黏着柴枝睡。现在,只要轮到柴枝值夜,她就跑过来,撵柴枝走。
“妈,我替你。”小春说,“姥姥待我亲,我要伺候姥姥。”
“你太小。”柴枝瞪大了眼睛,“等你大了,有你伺候的日子。”
“我要是大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姥姥了呢。”
“什么话!”柴枝喝道。姥姥却在一边呵呵地笑了起来。
“大人嘴里没真话,孩子口里讨实言。”她一边咳嗽一边拍着小春的头,“叫她说。孩子大了。叫她说。”
“春,你还要上课,晚上睡不好,明儿就没精神了。”
“让我试试。”小春推着柴枝往外走,“让我试试。”
“孩子大了。”姥姥道,“是大了。”
睡了几晚,小春居然伺候得不错。渐渐地,小青和小春就开始轮班伺候姥姥。两个小女孩子都中了用,这倒是让大人们没想到的。
姥姥瘦弱,白净。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光光的髻,用一个黑色的网罩网住,周周正正。夏天穿着的确良斜襟衫,春秋天穿着斜纹布夹衣,冬天是盘扣对襟棉袄。每天早上都要漱口,吃茶。茶渣子倒在屋角的大缸里,说是存放到一定时日,就成了性寒的药,可以治烫伤。有一次,小青的手背被开水烫了个大疱,抹上去,疱果然立刻就小了。连五娘都说,姥姥话虽然不多,却是个很有见识的女人呢。
姥姥话不多,柴枝和柴禾却都听她的话听得紧。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姊妹两个从不敢违拗。上行下效,小青和小春在各自妈妈面前无论怎么撒泼耍蛮,在姥姥面前却是不敢的。姥姥却也不使她们害怕,她们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姥姥也总是那句:“叫她说。孩子么,叫她说。”
开始值夜伺候姥姥之后,小春和姥姥的话渐渐地就多了起来。然而姥姥也还是不同于五娘,小春总多了几分小心。她问姥姥:为什么男人都要娶女人?女人都要嫁男人?姥姥说天地万物都有个阴阳。落到人身上,女人是阴,男人就是阳。自然要男娶女嫁。小春又问姥姥:姥爷什么样?姨妈和妈都记不得姥爷的样子呢。姥姥说姥爷死得早,他的模样连她都已经忘了。想了想,又说,“左不过是男人样儿。”这回答小春不满意,又不好说什么。小春又问姥姥和姥爷是怎么认识的,姥姥说她小时候兵荒马乱地出去逃难,半路上碰见的,就过起了日子。小春道:“那你和姥爷不也是自由的么?”姥姥道:“这个小闺女,连这个词都知道。啥自由不自由?不过是在一起搭个伴儿过日子罢了。”
“姥姥,你为什么不染红指甲?”小春终于问了她久已想问的问题。
“你不是知道了么。我想着五娘都告诉你了呢。”姥姥说,“为了你姨。”
“我五娘说,我姨没出事的时候,你也不染。”
“年轻的时候染得太多了。”姥姥说,“染烦了。”
“骗人。”小春忽地坐了起来,“你年轻的时候不是在逃难么?逃难还染指甲啊?”
“那有什么稀奇。”姥姥说,“有女孩子的地方就有指甲花。有指甲花的地方女孩子就要染指甲。”
那天晚上,是小青值夜。小春混混沌沌睡着了,喝多了水,她半夜起来想要小解。院子里很静。她没有开灯,趿拉着鞋出了门,想到院子里撒尿。从窗玻璃那里她似乎看见一个身影,由东厢房走向西厢房。肯定是爸爸。她知道。她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看见西厢房的灯亮了起来,窗帘没拉严,在窗帘缝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爸爸和柴禾躺在了一起。
小春含着眼泪把脸转向东厢房。妈妈睡了。她想:妈妈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惊讶地看见:东厢房的灯也开着,柴枝正在走动,她拿起暖壶,正往玻璃杯子里倒着开水。
小春慢慢地退回到堂屋,在西里间躺下来。她数着姥姥的咳嗽声,一下,两下。而小青仍然沉沉地睡着。
“姥姥。”小春喊,“你要喝水么?”
“不喝。”
“要解手么?”
“不解。”姥姥说,“春,乖,睡吧。”
小春不说话了。她的眼睛盯着黑黝黝的屋顶。突然间,她号啕大哭起来。
7
过了几天,五娘来家里借簸箕,姥姥和五娘打了招呼,要她给柴禾说个媒。姥姥是在大门口和五娘打这个招呼的。声音不大,路过的人全都听见了。姥姥要放媒婆来提亲了。都知道这是个信号。这个信号一发出,就等于告诉人:这家女儿搁不住了,禁不住搁了,要打发出门了。
此后两天,柴禾的眼睛肿得像初开的桃花。
第三天晚上,该是小青值夜,姥姥却早早打发她和小春到西里间睡去了,说让柴禾陪她睡。她说她肚子受了凉,有些不舒服,怕起夜次数多,小青睡不好,耽误她明天上学。话是这么说,小春却有些疑惑:姥姥这一天哪一顿都没有少吃,肚子也没有咕噜咕噜叫,连屁都没有放一个,怎么就是受了凉呢?
小青睡得很沉了,小春还没有睡。现在她对夜晚的感觉很微妙了。她知道有些事要发生了,就在今晚。
钟敲过了十一点,堂屋正中的灯亮了起来,东厢房和西厢房的门依次打开,三个人的脚步朝这边响来。小春轻轻地在门帘边掀开一条细缝,看见姥姥神一样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柴枝柴禾和爸爸进了屋之后,都像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站在姥姥身边。
“跪下。”姥姥威严地说。
三个人就都跪下了。爸爸跪中间,柴枝和柴禾各跪一边。
“你们都知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娘。可从把你们姊妹两个捡回来开始,我就把你们当亲生待了。除了那层皮肉疼没受,当娘的该操的心,我都操了。我是什么都见过,都好说。”姥姥说,“你们的事,我早知道了。你们也知道我早知道了。”
小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原想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可现在孩子们都大了,恐怕也都有知觉了。瞒不住了。该有个说法了。”姥姥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说说该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我都想让过得好点儿。平日里手心看不见手背,手背看不见手心。今天手心手背都说说,把话说到明里。”
“娘,”柴枝说,“你说。”
“我说,按正理,该柴禾出门,再走一家。”
三人沉默。
“要是,要是我们俩都愿意呢?”小春看见妈妈柴枝抬起了头。
“你不委屈?”
“不委屈。”柴枝说,“姐姐当初的事,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出主意绑了她的手,她或许就不会跟了老蔡……我也是有私心,怕她耽误了我……我没想到,姐会过得那么苦。现在的日子,是我该补给姐的。我愿意。”
“你不委屈?”姥姥又问柴禾。
“不委屈。”柴禾说,“我只是觉得妹妹委屈。”
“这么说,你们俩都愿意?”
“都愿意。”
一片静谧。只有时钟的秒针在一下一下地走着。嘀嗒。嘀嗒。
“你呢?”姥姥问跪在中间的爸爸,“两个人的命都在你身上。你是什么心?”
“我,也愿意。”
“那,你,”姥姥对爸爸说,“谁都不能亏待。”
许久,小春听见爸爸说了一个字:
“是。”
“那好。就这么过吧。”姥姥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是孽啊。”
姥姥仍旧那么郑重地坐着。一动不动。跪着的三个人也都一动不动。都如雕像一般。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春感觉到了耳朵边有咻咻的鼻息声。她捂住嘴,转过脸。是小青。
当然是小青。她也醒来了,看着这一切。
两人都没有说话。
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小春才明白过来:那个晚上,姥姥知道她们会偷看。她是故意要她们偷看的。
爸爸的话从来就是不多的。他下地锄草的时候就拎起了锄头,上房补瓦的时候就搬起了梯子。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似乎是这个家的一道布景,一堵砖墙,沉默寡言,无声无息。即使面对两个小女孩,他的笑纹多了许多,话也是不多的。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就去外面走一会儿,回到屋里再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就睡了。
他去赶集,买衣服,一定要买两件。柴禾瘦弱,衣服要小一号。柴枝胖一些,就比柴禾大一号。柴禾喜欢素的,就买净面儿的。柴枝喜欢艳的,就买花的。给两个大女人买完,再给两个小女孩子买。两个女孩子爱比较,所以一定要买一模一式的,让她们没个挑拣。——他是哪个女人都爱的。柴禾爱他爱得硬,是他的骨。柴枝爱他爱得软,是他的肉。开始时,骨头重,肉轻。随着日子的营养,肉也丰满起来了。骨上面就是肉,肉下面就是骨。骨肉不分。分不清,就都爱了。
这样一个男人,厚重,沉闷。似乎是最不懂风情的,然而两个女人都愿意跟他过,都愿意把一辈子的日子给他,小春再想不出他有什么好,能让妈和姨妈都死心塌地。但是,这个六口之家里唯一的男人,他确实是这个家的半边天——不,他是这个家的地。一屋子的女人,老老小小,都是云朵,他是结结实实的大地,擎着这些云朵。对她们来说,他和任何男人的意义都不一样。
当然,她的姨妈,她的妈妈,她的姥姥,也都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家里的这些大人,个个都和别人不一样。使得她和小青这两个原本和别的女孩子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姊妹,也都有些不一样起来了。
几个人的心都是苦的,却也都是甜的。几个人的心都是薄的,生怕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就塌了。却也都是厚的,知道有些东西什么时候都塌不了。几个人的心都是浑的,总有些东西看不清楚。却也都是清的,有些东西总是明镜一般。几个人的心啊,都是凉的,秋天一样的凉。却也都是暖的,春天一样的暖。
这是大人们的事,小春知道自己没资格发言,也发不出什么言。现在,在这个家里,她不知道该体恤谁了。谁都值得体恤,谁都值得可怜。可似乎又是谁都不值得体恤,谁又都不值得可怜。小春为每一个人难受,也为自己难受。她总算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是,只要知道了,就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看起来却又是一点儿也不低下。两个小孩子,三个成年人,一个长辈,怎么看都是平平整整齐齐顺顺的一家人。庄稼长得黑油油的,家里也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对大姊妹和一对小姊妹都格式得好好的,没什么可让人挑剔的。
然而这些都驱除不了小春心里的闷。这个家让她闷。于是当又一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就又把心思放到了染指甲上。放了学,小春就带小青去地里看自己种的指甲花。就在地里,不用白矾,也不用盐,更不用豆角叶,她们只是把花瓣揉碎,揉成花泥,然后按在指甲上,指甲居然也慢慢红了。染指甲的时候,小春把食指染了一遍又一遍。两个食指也慢慢红了。
她是真的想嫁得远。
8
那天一大早,柴禾就开始吐酸水,吐得黑天昏地。吐得很寡。吐过了,她就干活。又要吐的时候,她就住手。看得小青和小春都不忍心起来。跑过去问姥姥和柴枝。
“没事儿。”她们的嘴角都含着笑,“是有喜了。”
“什么是有喜?”
“就是怀了孩子了。”柴枝道,“你们给估摸估摸,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是男就是女,反正就这两样。”小春对这个谜语没兴趣。然而她的回答还是让大人们哈哈大笑。
“为什么有的女人会生孩子,”小春倒是想起了这个问题,“有的女人却不会?”
“不为什么。”柴枝看了姥姥一眼,说,“有些花儿能结果,有些花儿不能。老天爷安排下的。”
转眼间,柴禾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怀胎五,捂不住。”她出身子了,越来越显。她是不怎么出门,可是总有别人进家。因此是难躲人的,于是后来干脆也就不躲了。她大大方方地和人打着招呼,倒让那些人都没了话说。偶尔,她也去小卖部买个油盐酱醋,坐在门口吃爸爸从集上买回来的橘子和苹果,到卫生所让医生给她听个胎音。做这些的时候,她是很自然的。柴家的几个大人也都是很自然的,让人不好问什么,于是就有人去问小青和小春。
“你姨肚子里,是谁的孩子?”
“当然是她的孩子。”小春很厌烦这些打探者的神情。
“孩子的爸爸是谁?”
“等他长大了你们自己去问!”姊妹两个一起说。
讨了没趣,也就不再问了。都知道左不过是柴家的孩子。没了好奇心,见了柴禾就更加平和地说几句寻常话。
“几个月了?”
“小褥子预备下了没有?”
乡里人的眼睛就是这样。看着是明晃晃的针,这些针却都是虚的,不带线。只是那么亮亮地闪一闪。你若是不管它,它其实也就是扎一个小眼儿就过去了,不会让你疼。时间久了,这些针的光也就暗了下来。说到底,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再说到底,柴家这几个人平日也都没有什么不好。人家家里的事,谁犯得着端起来砸到人家脸上?
乡里管计划生育的人也在村子里看到了柴禾,听说是个寡妇,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了。后来说去商议商议,到底也没见商议出个什么结果来。
怀了孕的人,肠胃是比素日有些娇贵的。柴禾有时候想吃烙馍,有时候想吃油食,有时候想吃饺子,有时候又想吃碱放得多的发面馍。她想吃什么,柴枝都随时给她做。包子的几样:豆包、肉包、菜包、糖包都做过,烙馍的几样:葱油饼、馅饼、煎饼也都做过,油食的几样:油条、油饼、菜角也都炸过,面条有手擀的,也有机器压的,做过捞面、炒面、卤面。喝的汤类也是五味俱全:豆腐汤、糊辣汤、牛肉羹、醪糟汤、八宝粥、绿豆汤。有一次,她想吃柿子醋。柴枝特意进了一趟山,去给她买了回来。
日子是在吃食中过的。吃食过着人,人也过着吃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来,预产期是腊月。离年不过十几天的样子。小春听见爸爸和柴枝商量着,说无论男女,就叫小新。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小雪那天下的,下得特别地早,也特别地大。大得出乎人们的预料。下了两天之后,地面都冻得硬邦邦了。
其实,那天,从小卖部回家的路上,柴禾走得很小心。但她还是摔倒了。
孩子没保住。都说“七成八不成”。这个孩子七个月了,按俗例是该成的。却没成。
“到底还是在蔡家吃了亏。”姥姥说,“地薄,不好存苗儿。”
都知道小月子该是和大月子一样看待的。对柴禾自然也都没有含糊。街坊邻居们都拿着鸡蛋红糖来瞧看,说着“有地有种,不愁不长庄稼”。一拨一拨的人来瞧看过,柴禾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了。
日子还是要往前过。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吃元宵。元宵是城里人的称呼,乡下还是称“汤圆”的多。有玫瑰的,枣泥的,山楂的,果仁的。“二月二炸麻花”,二月以后,蝎子、蜈蚣都出来了,二月二这天就吃油炸麻花,意思是咬掉了蝎子和蜈蚣尾巴,这样它们就不会蜇人了。二月初五,家家要吃凉粉,叫溜光。这时候已经有了春燥,天渐渐热了,吃一碗凉粉,神清气爽。三月三这天要吃煮鸡蛋,在这天吃一些煮鲜鸡蛋,孩子们就会心明眼亮。五月五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十月初一是鬼节,吃饺子。——第二天,柴枝生了个男孩。
孩子的名字,还是叫小新。
添人进口,是喜事,生男孩是大喜,生女孩是小喜。报大喜拿的是油条,报小喜拿的是油饼。因是养老女婿,报喜也只能是自家报自家。爸爸就买了油条送到姥姥跟前。姥姥也回了一身小衣服,还有半斤重的线蛋儿。这叫“长命线”,要挂在孩子床头,得年年用这个线团儿给孩子缝衣服,一直用到十二岁。当然现在都是买衣服穿。不过这个意思也还都有。
第三天是“庆三”,第七天是“头周”,第十天是“祝十”,满月是大礼。因是男孩子,要提前一天做。早上请剃头匠来给孩子剃了头,刚把尿布屎布都清洗干净,街坊邻居就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渐渐地,柴枝屋里就堆满了东西:衣、帽、鞋、袜、护襟、护牌、裤子、铺垫、斗篷,布娃娃、布老虎,鸡蛋、红糖、蛋糕,豆腐……席面很好,一般人家是八碗席:有冷菜两碗,每碗八片的红烧条子肉两碗,酥肉一碗,丸子一碗,粉条一碗,白菜一碗,若主家不带酒,这就是“平八碗”,有了酒的,就叫“硬八碗”,若是再多一大碗方块肉和一大碗杂碎汤,那就叫“硬十碗”。柴家的满月席,就是“硬十碗”。
柴枝坐月子,柴禾待女客,爸爸待男客。小青和小春只管在灶台那里吃着,不去坐桌。吃完了,她们早早地溜了出来。冬天里没地方可去,她们就在村子里闲逛。不知哪一户种的腊梅,香气丝丝缕缕地传过来,两人找啊找,找啊找,到底也没找到是哪一家。
9
小新五岁那年,姥姥病了。乡下俗名叫瞎巴病,官名叫“食道癌”,说是晚期。到医院看了,受了一番罪,花了一番钱,最后还是让把人抬回了家。小青上了高三,不歇星期天,不能回去,小春高二,每个星期还能有一天回去的日子。每次回去她都值夜。她整夜不睡,坐在姥姥床前。
姥姥病了,小春想起姥姥好时的样子来。姥姥不会走路了,小春想起姥姥走路时的样子来。姥姥醒了,小春想起姥姥睡觉时的样子来。姥姥睡了,小春想起她醒时的样子来。
姥姥越来越衰弱了,但是看着很平静。精神好的时候,她还能和小春聊几句。
“小新的身量,跟个黑泥鳅似的,越来越喜人了。也不知道长大成个什么样儿。”
“男人样儿。”
姥姥嘴角撇了撇,笑了。
“也不知道小青今年能不能考上。”
“能。看她都没工夫回来看你,用功着呢。”
“费了多少心,费了多少钱,不用功可是没良心。你也一样。”
“我会用功的。”
“想考个啥大学?”
“医科大学。”
“中。给人治病,好。”
“姥姥,你可得活着,等我学成了,把病给你治好。”
“那可不中,赶不上了。”姥姥道,“想去哪儿上?”
“姥姥想让我去哪儿上?”
“去大地方吧。”
“北京?”
“好。北京好。早些年,叫北平。”
“哟,姥姥还知道北平?”
“嗯。去过。兵荒马乱的时候,去那里逃难。”
“姥姥到底怎么逃的难?逃难怎么过生活?要饭?给人家当丫环?还是去饭店洗碗?”
姥姥笑了。
“啥都干过。只要能活着。”她说,“给人家推过磨,走一天下来,两只脚肿得跟发面似的。给人家绣过花,活儿紧,绣了一天一夜,夜里舍不得点油灯,就在月亮底下绣……”
在月亮底下绣。小春难过的同时又突然觉得这情形中有着一种奇特的优美,有着一种不能克服的浪漫。可是,月光终究是勉强的吧?在月光下绣花的时候,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针会扎在指头上吧?指头会流血吧?那种红,只怕也会有些像指甲花吧?
又想起指甲花了。
姥姥去世之后,在她的紫漆匣底,发现了四张照片和两张发黄的纸片。照片都是黑白的。其中两张照片是单身照。一看就是姥姥年轻的时候。一张正坐,穿着斜襟大花长袄,下面是盖着脚面的裙子。袄襟上镶着一道阔大的缎子裹边,手里垂着一条丝帕。她的瓜子脸怯生生地朝着镜头,头发乌光水滑,脑后露出一根细细的簪子尖儿。她坐的是一张圆凳,旁边是一张圆几。几上摆着一盆模糊的花。她的脚下摆着的一盆花倒可以看得很清楚,骨骨朵朵,斜逸旁出,是梅花。另一张是侧坐的。侧坐本身就有些妖艳的意味,姥姥的模样更是妖艳:两个耳边儿都插着大朵的花,两缕黑发从耳下顺出来,有点儿披肩发的意思。她的左手拿着扇子,胳膊肘放在圆几上,右手拎着丝帕。——这次姥姥的面容不怯生生了,她嘴角微微上扬,眼角也微微上扬,显然是在笑着。圆几上的花也换了,成了面目清晰的菊花,而脚下的那盆,换成了水仙。
还有两张照片是合影。一张是两人照。两个女子,一坐一站,一正一侧。正坐的就是姥姥。衣服也换成了旗袍。两人的旗袍是一模一样的,旗袍领子高高地竖着,颈项上都挂着白色的珍珠项链。另一张是四人照。两人坐在藤椅上,两人站着。没有圆几,也没有花。就这么四个人,把照片占得满满的。她们都认真地看着镜头,一副柔弱的、任凭摆布的样子。相比之下,还是姥姥看着特别些,她手里拿了一支长长的箫。指甲上一层匀匀的暗色——肯定是红指甲了。
两张纸片都很残破了。一张是竖长方形的粉红厚宣,抬头写着两个字:局票。下面用繁体字竖版写着:柴志通君请醉香院柳月香至四马路平王街口东福酒家第一房间侍酒勿延。
另一张是个横长方形的表格,内容如下:
姓名柳月香
年龄十九岁
籍贯山西晋城
住所桃园路二十六号
从业原因贫
有无丈夫及亲族无
是否自愿是
由何处来晋城
从业处阶桃园路二十六号醉香院
谨呈
北平市警察局转呈
北平市政府
再下面是红红的指印和姥姥的一寸小照。照片上的姥姥仰视右上方,微微笑着,一派天真无邪。
这张表的签署时间是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六月七日,表的名字叫“妓女请领许可执照申请书”。
10
在中医学院学习的第三年,小春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医学论文。题目是《论指甲花的中医妙用》。
指甲花,学名:Impatiens balsamina Linn
英文名:Garden Balsam
别名:指甲草、染指甲花、凤仙花(豫晋)、小桃红、透骨草、金凤花(潮汕)、白凤仙、灯盏花、急性子、洒金花(闽东)。
科属分类:凤仙花科Balsaminaceae、凤仙花属
植物概述:
指甲花,属凤仙花科一年生草本花卉,产中国和印度。
指甲花性喜阳光,怕湿,耐热不耐寒,适生于疏松肥沃微酸土壤中,但也耐瘠薄。此花适应性较强,移植易成活,生长迅速,一般很少有病虫害。花茎高40-100厘米,顶端渐尖,边缘有锐齿,基部楔形;叶柄附近有几对腺体。花大而美丽,或单瓣或重瓣,单瓣居多,重瓣的称凤球花。生于叶腋内。花色有粉红、大红、紫、白黄、洒金等,善变异。其花形似蝴蝶。有的品种同一株上能开数种颜色的花朵。据古花谱载,指甲花有二百多个品种,不少品种现已失传。因其善变异,经人工栽培选择,已产生了一些好品种,如五色当头凤,花生茎之项端,花大而色艳。还有十样锦等。根据花型不同,又可分为蔷薇型、山茶型、石竹型等。指甲花的花期为六至九月,结蒴果,状似桃形,成熟时外壳自行爆裂,将种子弹出。
繁殖:
自播繁殖,故采种须及时。以四月播种最为适宜,这样六月上、中旬即可开花,花期可保持三个多月。播种前,应将苗床浇透水,使其保持湿润。约十天后可出苗。当小苗长出2-3片叶时就要开始移植,以后逐步定植或上盆培育。盆栽时,先用小口径盆,逐渐换入较大的盆内。
药用:
【收制方法】夏季花盛开时采收,鲜用或晒干。
【性味归经】甘,温,微苦,有小毒。
【功能主治】指甲花种子含皂苷、脂肪油、甾醇、多糖、蛋白质、氨基酸、挥发油。亦为解毒药,有通经、催产、祛痰的功效。全草捣汁外敷,有活血化淤、利尿解毒、通经透骨、软坚消积、祛风止痛之功效,亦可用于闭经难产,跌打损伤,淤血肿痛,风湿性关节炎,痈疖疔疮,蛇咬伤,手癣,骨鲠咽喉、肿块积聚。外用亦可解毒。花瓣加些明矾捣碎后,可染指甲。
【用法用量】1~2钱;外用适量,鲜花捣烂敷患处。
【注意】孕妇忌服。
药方数则:
1.毒蛇咬伤、腰肋引痛:指甲花全草30克,捣烂,冲酒服。
2.风湿关节痛:指甲花全草30克,或加商陆根15克,猪赤肉适量,水炖服。
3.闭经:指甲花3—6克,水煎服。或全草15克,水煎服。
4.骨鲠:指甲花种子3克,研末,开水送服,或鲜全草捣烂取汁,约1汤匙口服。
5.指甲沟炎:用鲜指甲花叶捣烂,拌红糖外敷。
6.痈疖、乳痈:指甲花、扁柏叶各适量,捣烂,敷患处。
“柴春,你对指甲花怎么这么有研究啊?”有同学问。
“我们那里到处都是这花,从小就跟着这花长大,想不了解都不行。”小春笑道。
“这些花名儿挺有意思。喏,你听,急性子,像说人的脾气似的。小桃红,这味道像个姨太太。凤仙花,让我想起了和蔡锷将军英雄美人了一把的那个风尘女子小凤仙。还有这个,透骨草,又显得杀气十足。不过这个最酷,我最喜欢。你呢?你最喜欢哪个?”
“都好。”小春微笑道。
又过了很多年,小春早已经当了医生,成了市中医院的大夫。也结了婚,有了孩子。她轻易不怎么回老家,觉得莫名其妙的畏惧和羞耻。只是电话打得很勤。她曾经提出要柴枝跟她来城里住,柴枝不肯。小青的工作单位离中医院不远,两姊妹倒是经常见面逛街,说东说西,说狗说鸡,或者一起去看看小新——小新已经在城里读高中一年级了。
偶然,她们也会提一提乡下那三个人。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小青说。小春就明白,她和自己一样,应该很久都没有回去了。
突然,一间饰品店里传来一阵轻柔的歌声。似乎在唱着什么指甲花开。
“谁在唱指甲花开?”
小青笑了:“没有指甲花开。你是说栀子花开吧?何炅唱的。就是湖南卫视快乐大本营的主持人,对,周三他还主持着一个栏目,叫什么勇往直前。”
是的,那个主持人小春知道。瘦瘦的,小小的,长得很秀气,很中性。喜欢穿粉红粉蓝粉绿的衣服。他主持的节目小春也看过。快乐大本营,还有那个勇往直前。快乐大本营确实快乐,勇往直前却让小春觉得不够勇。要么就是些蹦极,高楼跳,要么就是游乐场里的太空飞梭和激流勇进,都是高弹绳捆了一道又一道,安全系数百分之二百的游戏,根本不需要勇。真正的勇是面临一片黑暗的时候,还要跨出自己的脚。从这个意义上讲,活着的每个人,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都很勇。
后来,小春把那首歌从网上下载了下来,歌名就叫《栀子花开》:
栀子花开,如此可爱
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
光阴好似流水飞快
日日夜夜将我们的青春灌溉
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
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
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
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这清甜的旋律映照着栀子这样清甜的花,是对的。这旋律对指甲花很不适宜,小春知道。但她还是在这不适宜的旋律中落下泪来。
11
柴禾得的也是癌症,发现时也已经是晚期。宫颈癌,转移得很快。医生说这病根儿应该是早就落下了。“宫颈重度糜烂多年,最容易得这种病了。怎么早不来看?不是我说,你们农村妇女,就是愚昧。”
柴禾临死前又提起了老蔡。她是对柴枝一个人说的。
“他在平房顶凉快,离边儿很近。我本来想拉他一把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没管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了下去,想着最多不过是摔一下,却忘了,下面刚好是张青石桌子。”她笑,“一报还一报。老天爷不可欺。”
柴枝握着柴禾的手,只叫了一声:“姐。”
“我死了,估摸蔡家人还会来要我的尸骨。不要让我回去。”柴禾说,“我生是柴家的人,死是柴家的鬼。”
果然,蔡家听到信儿,就托人来了,说既然两个人在阴间都是单身,不如阴阴阳阳都做夫妻。
“不中。我不能违拗我姐的意思。”柴枝一口就把来人挡了回去,“除非我姐活过来,亲口说她愿意。”
而在柴家这边,族长三爷也发了话,说一个寡妇,回了娘家,住也住了,死也死了,想怎么着也都怎么着了,有一条底线是绝对不能破的,就是不能入柴家祖坟。
一个要收,一个不留。这真成了一个难题。这尸首,到底该安置在哪里呢?大家都发愁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柴禾的身子就在水晶棺里放着,是冬天,倒也没什么气味,不碍什么。柴禾的样子还是和原来似的,静静的。可是就这么放着,一天,两天,都知道不是个事儿。
那一天,五娘找上门来,在棺材旁边坐了一会儿,和柴枝拉了两句家常。
“你是能进祖坟的。”她说。
“我知道。”柴枝说。
“你招了女婿,女婿就是儿子,你是闺女,又是媳妇。进祖坟是应当的。”五娘又说。
“这我知道。”柴枝又道。
“你姐,要是和你一样,就能进祖坟了。”五娘又说。
柴枝的眼睛一亮。她起身,在五娘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来。
“我替我姐给你磕头了。”她说。
柴枝夫妇找到了三爷。双双跪下。
“要是我能进祖坟,我姐就能。”柴枝说,“我和我姐都是他的女人。虽说我是过了明路的,但若要按实在次序,我姐还在我的前面呢。”
虽然在背后没少叽叽喳喳,但这事说到了桌面上,却让大家都静默了。说什么好呢?又能说什么呢?而且,再想想,柴枝讲的理儿,也是过得去的。
自始至终,男人都没说话。一个字都没说。他只是低头跪着,跪着,直到三爷亲手把他搀了起来。
柴禾的最后一件事,就这么有了结果。对此,村里人总结了三个字。
“都仁义。”
两天后,柴禾进了柴家祖坟。她被埋在了姥姥的下手。位置偏右。
原载《上海文学》2007年第11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乔叶,女,汉族。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读者》杂志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我们的翅膀店》等多部,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及《虽然,但是》。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多家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