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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标题的冬天(中篇小说)

2008-01-28

安徽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庆阳蓝花小柱

夜 子

他沉默着,并不去看坐在炕沿上的娘。

娘蓬乱的头微微低垂,两只粗糙的手来回揉搓着大腿。眼泪滴在灰色大襟袄的小盘扣上。她努力压抑的哭泣,像嗡嗡叫唤的苍蝇。

刚才她看到小柱将弹弓、小石子、书和水瓶飞快地装进了小包袱。

此时的光线,像无数条丝绳,被定在北面的土墙上,墙壁上出现了一小片呼应的窗格,小柱曾经数过很多次,每次的投影都比实际的窗户少了几个格子。它们发着强硬的光芒,惨白而又任性。

他再也等不得吃过午饭了,若不是弹弓在家里,早就直接从学校出发了。

他要去找爹。

灰尘在投进屋子里来的一缕光芒里翻滚腾挪,这些微小的颗粒,满足于这样的自生自灭。

他挎起小包袱慢慢地转过身子,经过了堂屋,朝门口噔噔地大步走去。

“哇——啊——”娘突然放声嚎哭了一声,像是一个炸响的惊雷突然中断了,没有一点余音,只有前半截。

他显然吓了一跳,惊慌地回过头来。娘已经趴在了炕上,粗壮的两条腿像房梁一样伸着。一双因裹足不成功而与众不同的大脚,悬在炕沿旁边。炕上的纺车被她碰倒了,线锤还在晃晃荡荡。她的自我控制,促使身体更加激烈地起伏着。从这里看去,娘凹凸的身体,活像一段残破的土墙头。他甚至已经清楚地看到,黄色的土块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剥落。

他沮丧地回到屋里,将小包袱狠狠地摔到炕上,噘着大嘴,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

娘开始平静下来,但是没有改变一下姿势。

他从小包袱里掏出弹弓,飞快地跑出去。

他径直跑向村子的西边,来到一个荒废了很多年的梨树园。石灰色的树身粗大得像一个个竖起来的碌碡,有几棵已是空洞的躯壳。它们似乎并没有放弃最后的生命,依然开一点花,结一点果。在这里,哪里都可以是路,哪里又都可以不是。

虚眯起一双精细的黑眼睛,瞄准临近那棵树上的小麻雀。一般的时候,他只射击麻雀站立的枝桠,也就是麻雀的小爪子下面。只一下,呼啦一声,就全部飞走了,连那隐藏在树叶深处的也都吓跑了,像众多的叶子突然被一场大风刮向了天空。

天空,一张巨大而完整的网,把飞去的麻雀收藏的无影无踪。

“我看见他跑了。”

“就从棉花地回来看看你。”

“你就让他去找,找不到就死心了。”

庆阳一边对着炕上说话,一边将不高不矮敦敦实实的身子倚靠在黑旧的门框上。他今天穿了一件灰白的对襟袄,一条黑色的大肥裤,宽宽的裤管在脚脖子处被细布条收拢得利利索索。两条浓黑的眉毛,像打着旋风一样。

她“腾”地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放你娘的屁!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庆阳朝门外用力望了望,然后吸了一口气。他伸出的手被推开了。

“叫他找?他可是个小毛孩子呀!他不但找不到,还得把自己也搭上。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安的什么心?嫌他累赘了?我们娘儿俩拖累过你吗?你说!你说!”她蹦起来,用拳头拼命地捶着庆阳的胸脯。他一动不动。等她打累了,才使劲抱住她。

他推开一点她的身子,钻进她的怀里。

“你就知道吃。让你吃,让你吃个够。”

她爽利地解开偏大襟的小盘扣,又撩开里边的白色内衣,把他的脑袋狠劲摁在上面。

“你认了他算了,也就死了这个小崽子的心了。”

“那,咱还不得天天缠那个死老娘们啊?”

“庆阳,我寻思那个死鬼兴许是死了,这么多年没一点信儿。你看,小柱是越发难管了,他不听我的话,也不让我张嘴。要不就不说话,要不就脑袋拧着和我嚷。我算是白为他受罪了。”

“你是有点惯他了,他都老大了,你还搂着他喂奶,那时候,村里人都笑话你。嘿嘿。”

“老娘愿意!”

“看美的你。”

“这小崽子心够硬的。我算看透了,白疼他了。”

“想那么多干嘛,不嫌老得快啊。”

他把她推压到炕上。两个人加速了呼吸,氧气变得稀薄。

就在他匆忙解开宽大的裤腰时,她突然急速地坐立起身子,慌忙整理着衣襟。他眼看着她白花花的那部分在自己焦急的视线里消失了。

“你干嘛?”

“不行。”

“就在家这一次。”

“那也不行!”

“我都上来了。”

“不管。”

“这样难受。”

“那你就先前边去。”

“就这一次。行不?”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走不?你要不走,我一会儿也不去了。”

“他找不来,哪次不是都找不回来吗?”

“你啰嗦个屁啊!”

“这炕多舒服啊,偏要端着金碗要饭吃。”

“你是热锅的馒头不吃,非吃凉的。”

“你还啰嗦?再不走,凉的都摸不着了。快走吧!听话。”

她把他推出门去。回转身来,去照冲门悬挂的一面大镜子。镜子上蒙了一层薄土,她用手轻轻擦了一小块。里面清晰地映出一张脸来,鸭蛋型的脸蛋红红的,又细又长吊向鬓角的眼睛更加黑亮了,挺直的小鼻梁上有一层细密的汗。那张时刻微张的小嘴巴,还没有停止喘息,浓密的黑头发迷乱地散落着。

她双手抚摸着脸颊,滚烫。手和脸颊每摩擦一次,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摊开两只手,看着它们。

这双手,像是别人的手。别人的手长在了她的身上。这有点太不般配了。这是怎样的手呀,长着黄厚的茧子,手背的纹路里腻满了洗不掉的黑灰。娇嫩的手已经失踪了。仿佛几年前当掉的金耳环,以为过后会赎回来,但是还没等你积累好足够的钱,当铺已经不存在了。

她把头发梳理好,用一只银簪子挽了个漂亮的小鬏。她有点满意了,觉得自己还是个女人,是个男人愿意要的女人。枣红色的大柜上放着一只小木盒,她从里边掏出一块红纸,撕下一点,含在唇间。收拾完毕,刚要锁上门,又想起点儿事,回到里屋,拿起梳子就急匆匆地往外赶。

迎面碰上村子里的大文人王二大爷。

她笑容满面地和他打着招呼,并且很小心地放慢了脚步。王二大爷拿开叼在嘴上的大烟斗。

“柱他娘干什么去啊?喜气洋洋的。”

“我这苦命的人,还说什么喜气不喜气的。何况这兵慌马乱的年头,活一天算一天喽。”

“此言差矣。你好日子在后头。”

“听说南边好多地方都还没解放,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只要能吃的饱穿的暖了就好了。”

“不瞒你说,我知道你就要时来运转了。”

她看他又要说起算卦的那一套来,就紧着敷衍了他一下,另找了个话题,脱身走开了。

王二大爷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长胡子,虚眯起眼睛,使劲吸了一口烟,又深深地吐出来。烟圈在他眼前飘得很慢,像是两扇紧闭的大门的门环,他鼓起嘴巴吹开了它,然后背着手,躲在后面跟踪她。

小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他想翻个身,但是怎么也翻不过来。想伸伸腿,腿也伸不开。全身一动不能动,像是被铁丝网捆起来的大狼狗,一点活动的空间都没有。

他急躁地使劲动弹。使劲,使劲,再使劲。他的眼睛睁开了,沉睡的身子也醒来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在干什么呢?想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是小柱,不是在家里,是窝在洞穴里。窝在洞穴里睡觉可不是好玩的。

“硌死我了。”

艰难地从树洞里出来,落到地上的两条腿怎么站也站不直。脚底下像踩着无数尖针,麻腿了,抽筋了。他咧着还流有哈喇子的小嘴巴,两手扶着树干。

黑咕隆咚地看不到远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是深夜吗?太寂静了,寂静得让他毛骨悚然。他真想喊一声,大声地喊一声,但是又怕回声会招来可怕的黄鼬。他最怕那种鬼鬼祟祟的小动物了。

简直像站在坟堆里一样害怕。他抱紧身子,不敢盯住一个地方看。白天熟悉的树木和树洞此刻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巨兽。他禁不住大声嚷了一嗓子,拔腿就跑。

黑夜像个回音壁一样,把他恐惧的叫声又忠实地传到他的耳边,他惊慌地捂上耳朵。那不是我的声音,从来就不是。那是鬼魂的声音。真瘆人啊!他跑着跑着,咣当撞上了一根粗大的树枝。

“哎哟,我的爹啊。”

他捂着脑门站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往家走。这时,他发现天其实并不算太黑,完全能看清回村子的路。月亮的光辉撒落下来,有的空闲地方白得竟然像长了盐碱花。不大工夫他就寻找到一条小路,路旁有一个很大的麦场,空空荡荡,如同被洗劫的法场,透着一股悲凉。麦场几乎没有多大的用途了,只是偶尔晾晒一些豆子,玉米。小麦是稀有的,至于白馒头过年时兴许能吃到一点儿。

“爹,你要是领着我多好。”

“爹,你来为我作证吧。”

“爹,只要你对王六蛋他们说一句‘我是小柱的爹就行了。”

“不,爹,还是让我来说:‘这是我爹!”

“到那时候,他们一定会像猪圈的蠢猪一样,灰溜溜地去一边啃臭紫泥去。哼!看以后谁还敢说我没爹?王六蛋,我恨你!”

“小柱没有爹。”这是王六蛋说的。

小柱这时已经站在了王六蛋家的大门口。掏出口袋里的弹弓和惟一的一块石子,冲着王六蛋家的窗棂准确地射去。他们家是个篱笆院子,院墙很低,很容易出手。

射完,他并不急于走开,褪掉裤子,两腿一拉巴,掏出小鸡儿痛快地撒了一泡尿。月光下,尿液直直地在土地上哗哗泛出小花。憋得这一泡尿够大的,可是刚才一直没有觉得特别憋得慌。提上裤子等了片刻,他家没有人出来。

趴在王六蛋家窗跟底下的大黑狗,汪汪狂叫了起来,并且跑到篱笆墙这边来。而后,它的叫声引来别处的几声狗叫,但是还没有人出来。他们一家子肯定睡的跟死狗一样了。他等的不耐烦了,就大摇大摆地往自己家走去。

回到家门口,徘徊了几圈儿,决定还是再回到洞穴去比较好。

就在他刚转身的空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娘伸出一只手把他拽进门去。

依墙而立的大木柜上,放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玉米面嘎嘎汤。娘将大碗端到他跟前。黄橙橙的菱形块衬着绿色的葱花,里面飘着一层少见的油珠。

“快吃。饿坏了吧?”

他不接碗。

“吃了吧,好儿子。”

他不动,低着头,扭身躺到炕上去。

“你又上哪去了,找了你半天也不见个人影。以后别乱窜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甭活了。你要是不吃,就快睡吧。”

“我有没有爹?”

“这孩子,说过一百遍了,你有爹。没爹哪有的你呀?唉,这个死鬼呀,会回来的。快睡吧。你想想,从你五六岁就没让娘心静过,天天嚷着要爹,还老想着去找他。不是娘不让你去找。好多事情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话还没等说完,小柱就打上了呼噜。

“装你娘的蒜。”

她微笑着看他倔犟的小身子向一边斜卧着,小鼻子小嘴有点被控歪了,似乎所有的不满意都不打算藏着了。她想让他脱衣服再睡,但又怕他起急,轻轻地吹灭煤油灯,自己一个呆呆地坐着,寂静的黑暗里传来几声狗的叫声。

她真想再把他搂在怀里睡觉。想起他小的时候,在怀里搂着吃奶,他偶尔会停下小嘴巴,用一只小胖手去捻她的另一只乳房,还发坏似的乐一下。

她也很想为她唱上一首童谣。她经常给他唱的那几个,后来他唱的很完整了。此时她想起他们一起拍着手,他的小脑袋晃过来晃过去,小巴掌一直附和着,鼓鼓的小脸蛋跟抹了牛奶一样白皙,一双细长的小黑眼睛滴溜溜乱转。

鼓头子鸡瞎嘎嘎,老娘爱吃面甜瓜!

面甜瓜不面,爱吃鸡蛋,

鸡蛋糊口,爱吃老狗,

老狗有毛,爱吃仙桃,

仙桃有核,爱吃牛犊,

牛犊有犄角,爱吃枣丝糕,

枣丝糕没枣,不吃拉倒。

他的声音里全是奶气,娇嫩得就像刚发芽的青青菜。唱着唱着还时不时地咯咯地一笑,这一笑更使声音发颤了。本来又尖又细的童音,即刻变成了一根粉红色的火柴头,“噌”地一下划在了火柴盒上。

下午的阳光透亮得仿佛能抓在手心里。

庆阳的眉毛欢快地打起了旋风。他解开扎住裤管的细布条,干净利落地脱掉衣服。小柱娘桃花一样的笑脸在阳光中更加灿烂。她一直看着他。

他熟练地为她解扣脱衣。

激烈,眩晕。在云彩上飘摇,在无底的坠落。

突然有个东西飞过来。他们几乎同时受到了惊吓,等稍微冷静后,才看清是一块硬硬的土块。

他们一直觉得很小心。村里的人很少怀疑他们,更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在这里野合。但是现在,肯定有人知道了。

“坏了,这事要让小柱知道了,就完了。”

她紧张地穿衣,眼睛里满是绝望。

他一边屏住呼吸倾听周围的动静,一边安慰她。

“别怕。大不了,我就娶了你。”

他们不打算这么快就离去,先在这里呆着,观察一会儿再说。看来那人也不愿意暴露自己。这样他们就排除了他老婆的嫌疑。只要不是他老婆,别的人就好对付了。

“你说谁这么缺德?兴许是馋的吧。我估摸着,准是一只闻到你香味的野猫。我得提防着点,可别让他把你叼跑了。”

“都火烧眉毛了,还没正形。小心你老婆得了信,阉了你。”

“刚才你还怕小柱知道了。”

“小柱,就像这玉米锤。没了玉米锤,这玉米秸还有什么用啊?”

“真想背着你在村里转上一百圈。热热闹闹地雇上一伙在十里八村都叫得响的喇叭唢呐,吹吹打打,红红火火,来他个惊天动地。”

他摘去她头上的一根草叶,用梳子帮她梳理了一下头发,和刚来时一样整洁利索。一根烟的功夫,他们先后往外走。呆的时间久了他们又怕有新的变故。两双眼睛四处警惕着,但是直到走出玉米地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不过,他们都感觉到了到处是眼睛,是那种拿刀子剜人的眼睛。那些被玉米叶子遮蔽的眼睛,已经剥光了他们的衣服。他们很不自在地迈着似乎不再是自己的腿,飘忽地走着。

清凉河的水,被阳光折射的刺痛了眼睛。她把眼睛挪开水面躲开光线,恍惚之间,头有点晕,眼前一团黑影,连续眨了眨眼睛,稍微好了些。她硬撑着,沿着河岸往前走。

如果不是担心小柱,她才不怕别人嚼舌头呢。既然做了就敢作敢当。即便他们拿着镰刀割她,也像割在这清凉河的水上一样,伤不到她的心。

一棵历经岁月的大柳树,正深深地弯着腰,向水里垂下柳条。它孤伶伶地长在长长的河边。这是她看见的这条河边的惟一的一棵树。

在她的心里,忽然像长了一百亩地的荒草,经历着漫长的沧桑。脚步也由刚才的不知所措变得有点无所谓了。以现在的心情看起这棵树来,活像看到一个被抛弃的老太太,她没有顾盼,没有等待,只有承受,承受一天的开始,承受一天的结束。

她围着村子转了三大圈,还是不见小柱的身影。以前她也找不到他,只要他自己愿意,他就会像太阳收回影子一样,突然消失掉。不等到天黑,他就不会回家。她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没有伙伴。因此,天黑后他一定会回来。

她很想在找他的时候,他能够突然出现。刚才那一会儿,她欣喜地看见一个小人影在稍远的那条大路上踢石子,心里很激动,但还没等走近就顿时失望了,因为她发现在那个小人影后边跟上来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刚才那个男人被一片庄稼地遮掩着,那肯定是孩子的爹。

她只有等着天黑了。黑夜会把他送回家中。他毕竟还小,不敢面对茫茫黑夜。无论他躲在哪个角落,黑夜都不会放过他。他会害怕,他会回家。

“娘,搬家吗?”

“嗯。”

“是新家吗?”

“嗯。”

“哪里?搬的远吧。”

“远。”

“真的呀?是在村子外边吗?”

“差不多吧。”

小柱帮着娘收拾着零碎的东西,蹦跳着小鸟的步子,流露着小蝌蚪那样快乐的心情。他把弹弓从刚打包的包袱里拿出来,揣进衣服的口袋里。

当小柱问娘为什么要搬家时,娘没有告诉他什么理由,只是愣怔了半刻。搬就搬,咱们娘俩在一起住哪里都一样。

后来小柱知道了,是奶奶让他们搬的。小柱大爷家的儿子要结婚,他们得腾地方。奶奶对小柱娘说,那时候你和小柱爹住进这个房子时,小柱爹答应过,等大哥家的儿子娶媳妇时,你们就会搬走,搬进将来自己盖的新房子。

这个土房子是砖包角。就是房子的四角镶了漂亮的深灰色砖块,砖块和房檐的青瓦浑然一色。有很大的院墙,有挂着两耳环的大木门。在村子里是很有点派头的房子。这样的房子只有有数的两三家。

那是小柱爷爷活着时繁荣昌盛的遗迹。小柱爷爷是个精明的商人,后来因大夫错开了药方而突然死掉了。

要搬的家在村子的边缘,它从老远就散发出陈旧的味道,像是灰尘聚集到了一定的程度,而自动酿成了一种怪异的气体。这样的气味已经进入房子里边去了。

小柱急忙把鼻子掩上。

“呛死人了。”

“就这我还提前打扫过两遍了,也泼过水,还打开了窗户。可整个房子都吸满了灰尘。没准以后会跑光。”

小房子是三间,它明显比别的房子又矮又小。周围没有房子,尾巴一样傍在村子的身后。院子里杂草丛生,来来往往的虫子忙个不停。

“草还没除完,我先把那些比人还高的蒿子砍了。这几天,地里的活不能耽搁。顾不得这里。”

“还不如再远点呢?”

“这是村边了。”

“娘,等爹回来,咱们去村外盖个老大老大的房子。”

“好呀!”

“我有好地方。”

“你有什么好地方?”

“等爹回来再告诉你。”

“娘,我住西屋。”

“小柱,我知道你腻歪这破房子。娘没有办法。”

“不。我爹会盖新房子的。我有好地方盖。”

他和娘一起搬砖垒床。娘到别人家借来一块废弃的小门板做了他的小床。晚上,躺在靠墙的小床上,煤油灯把他的小影子印在墙面上,影子很夸张,使他的头很大,圆圆的,忧郁地挂在墙上,一动不动。他扫兴地收回目光,去看别处。屋檐上的壁虎爬上爬下,它若不是长得难看点,倒也不让人讨厌。看着看着,就恍惚睡着了。

凉凉的什么东西,在脖颈上滑动,他抓了一把扔出去,那感觉即使是在梦中也很异样,他醒了,往地上一看,身上马上出了许多汗,竟然是条小花蛇。

“吓死我了!”

“你这个混蛋,没这么玩的。”

他眼睛不眨地看着它钻出门外,才敢躺下。

煤油灯里的油还剩下一半,灯芯燃出了米粒大的灯花,它使得火苗又小又跳动。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几晃。

他发现壁虎爬过的地方又换了潮虫子,长着许多细脚的潮虫子,像赶大集一样,相互朝两头匆忙地走着。他看出一个好玩的现象,它们实际上都是正在走向对方来的地方,而它们所走的道路就是这个屋子的墙壁,一个循环的墙壁。

“睡着了吗?小柱。你把煤油灯放好,别倒了烧着什么了!”

“你上这屋来睡吧,这屋的炕不潮。晚上烧的那顿饭管点用。说让你过两天再分开睡,你就是不听,好像我会害你一样。多大点的狗屁孩子啊,就非得一个人睡。等你大了再跟我睡我都不要你。”

“这孩子,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开开门我看看。你怎么了?娘不放心,你知道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柱啊,柱!”

“我睡着了。”

“这孩子,这叫睡着了啊?”

“柱啊,别怨娘,咱们这是暂时的。自从那个死鬼走了后,我就寻思我一个人是暂时的。有了你后啊,就寻思,咱们俩儿是暂时的。现在啊,我又寻思咱们住的地方是暂时的。”

从声音听上去,娘的脚步渐渐移开了,像风刮动的梨树叶子。她絮絮叨叨的说话也跟梦呓一样听不清楚了。

蜘蛛在屋子的一个小小的角落织了一片网,它把这个小小的网当作了自己的家。小柱仔细观看一下各个角落,都有娘清扫时留下的痕迹,很明显娘已经毁灭了它们许多个家了。这些小傻瓜们倒霉就倒在了把家安在了别人的家里。它们怎么就不知道像蜜蜂一样,把家安到枣林去呢,那里有鸟叫,有花香,有叶子随风飘动,而这里只是一间连人都不想呆的破屋子。

“没爹,没家。可怜!”

“你都十一岁了,才上一年级。”

“那总比都八岁了还没爹强吧。”

“我有爹。”

“谁说的?”

“我娘。”

“你娘说的对,每个人都有爹。要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那就不叫人了,那叫树。”

“以后再不能说我没爹了。”

“那你给我看看呀。”

“我一定会的。”

“就怕你娘都不知道你爹是谁?”

“你放屁!”

“你是一个小杂种。”

“我揍你。”

“他娘的,你还敢说揍我?我早就想揍你了,每次考试你都不让我抄。跟你同桌倒了八辈子霉了。抄了你的题,你会掉块肉吗?你忘了你小时候赖着跟我玩了?”

“老师不让抄!”

“老师是你爹呀?你这么听他的话?老师让你吃屎你也吃吗?”

小柱用头撞在王六蛋的肚子上,海绵一样软,但是他抡过来的拳头很硬,硬硬地捶在小柱的后背上。尖锐的疼,持续了好几天。

中午放学回家,忽然下起了雨。家里的房子到处都漏。他和娘在屋子里放了大大小小的碗和盆子。雨水滴答滴答掉进盆里就不见了。墙壁上漏下的雨水像蚯蚓一样往下钻。

下午他没有去上学。

王六蛋看到小柱的座位一直空着,就悄悄地从课堂上溜出来,隐藏在小柱家的房后。他在房后探头探脑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他扔了个小土块,隐约看到小柱走出来。小柱在门口的屋檐下发呆,丝毫没有想出来的意思。

王六蛋在地上努力提了提右脚上的鞋子。但是提不上,都烂了,索性两只脚放在泥水里。水很凉,他蜷了蜷小脚心。

小柱娘去串门回来,看见王六蛋,跟他说了几句话,王六蛋也不搭言,拔腿就走。

“你等等,六蛋。”

小柱娘匆匆忙忙又回来,怀里揣着一双新鞋。王六蛋不要,扭头就走。小柱娘使劲拽住他,非让他穿上。他勉强穿在脚上,倒是不夹脚。

他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她走了,把鞋脱下来,夹在腋下,一溜烟跑了。

小柱见娘来回两趟没说话,却很匆忙。他出去后看到了王六蛋的背影。就返回来取自己的小弹弓。

“把我的新鞋给他了?”

“他的鞋拉圈了。过后娘再做双新的,那双做的也大了点。这是秋天的雨,凉坏了脚丫子不说,这孩子小的时候就有掉腚的病,再犯了可就不好好啦。”

王六蛋四五岁的时候一解起手来,就蹲半天,那个小腚红红的掉出老长来,非得有人用手给他托上去才行。大夫说那叫脱肛。小柱娘碰见过两三次,都小心地给他托了进去。小柱娘曾经用烧热的砖和鞋底子温热他的屁股,倒都管用。六蛋娘嫌麻烦,也难怪,她家孩子多,事多,跟喂了一群小羊一样,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小柱狠狠地白了娘一眼。

“东郭先生。”

“你说什么?”

“他是只狼,你救了它,它反过来就会咬你。”

“这孩子,你哪能这样,他又不是狼。”

“哼!”

“帮帮他怎么着了?他家太难了。好几个孩子像一窝嗷嗷叫的小猪崽,整天顾不上吃穿。”

“他骂我杂种!”

“你说什么?这个兔崽子。我饶不了他。”

“我去要鞋。”

“你别去!”

地上的沟沟洼洼里积满了水,有几只黄花大公鸡在泥地上觅食。它们的冠子耸立着,就像骄傲的王者。看见她从身边走过,抻长了脖子,打了个长鸣,随后追过来,要啄她的裤腿。一只领头的过来,那几只也随后跑过来,像一只讨伐的小分队。本来她想绕过去,但是它们丝毫没有停止追击的意思,于是她返身加重足音,跺了几下脚,同时威吓了几嗓子,又紧跑了几步,才算摆脱了它们。

六蛋家的大黑狗不在家,家里安静的跟没人一样。六蛋不在,他娘正在纺线。炕头上放着那双沾了一点黄泥的新鞋。两只小鞋并排放着,就像河边抛锚的小船,停泊在一边,她上去把它们揣在怀里。

“脸这么难看啊?气鼓鼓的。小心爆炸了啊。”

六蛋娘知道缘由后,将矮墩墩的身子挪过来,凑到她耳朵眼压低了嗓门跟她说话。六蛋娘呼出的热气使她耳朵根儿那里很痒痒,同时传过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都怪那几个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她们说小柱出生日子和他爹走的日子对不上茬。唉,她们不信小柱爹后来夜里偷着回来过。还说他长得不像他爹。”

小柱娘躲开耳朵。六蛋娘嘴里的热气吹得她很难受。

“小柱他奶奶也还是不信吧?要不怎么让你们搬出来?”

“搬出来是他爹的主意。早说好的。这几个老娘们是吃饱了撑的啊?”

小柱娘的脸像霜打的茄子,她腾腾地出了屋子,以强壮姑娘似的身手爬上了院子里的梯子,她往房顶子上看了看,觉得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就爬了上去。她的腰身有些粗重,在脱离梯子的瞬间,毛毛虫似的在屋檐的边缘蠕动了好几下子。

小柱娘好像一个小号手一样站在了房顶上,将手搭在嘴边,作了个喇叭筒型。她发出了小号手的号令。人们支起了耳朵听她开口大骂。

“谁要再敢说我们娘儿俩的坏话,老娘就骂她祖宗三辈不得好死,骂他个七天七夜不罢休。没人味的——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胡说八道,小心烂了你的舌根!”

小柱正在大街上拿着弹弓,寻找王六蛋。听见娘的怒骂,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身上突然像爬上了一群蚂蚁,很不自在。他怏怏地走回家。

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失神地呆着,一只离群的小蚂蚁,爬进了屋子,并且一直爬到他的手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它文弱得有些孩子气,一会试试这一会试试那,然后怡然地爬着,以为走在一条畅通的大道上。它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小手指头上。只要轻轻一捻,它就死了。

小柱把这只小蚂蚁举出屋子,它的家在哪里?附近肯定有一个蚂蚁窝。他去察看地下,屋檐下一块浸水不多的地方有一支大部队,看来是蚂蚁在下雨前搬家没有搬完。他把手指头放过去,引导它进入它们的集体。那群蚂蚁依然如故,并不因为它的回归而停止秩序,也看不出它和哪个更亲热一点,更看不出哪个是它的爹娘。

它似乎未曾离开过,马上融入了它们的忙碌,完全像一滴雨落在了水里,一会儿就认不出它来了。它——那只刚才在手指头上的小蚂蚁,已经消失了。

小柱愣愣地看着蚂蚁的大部队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哪只和哪只根本没有区别。

他腾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去找爹!”

歪脖子大柳树在村口究竟站立了多少年,就连村子里最年老的人都说不出来。但是要说起在大柳树下守候的疯子,大伙儿没有不知道的,包括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不足为奇。

他30多岁,因为老婆跟人跑了才疯的,刚疯的那会儿,人们还以为会慢慢好起来的。但后来他没有好,他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家伙了。没错,看到他时,小柱突然感觉冷了。仔细想了想,其实漫长的寒冷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疯子裸露的膀子让小柱感到了哆嗦。地上很湿,疯子没有坐到地上,他仰着一张又脏又瘦的脸,看着光秃秃的柳树,偶尔掰掰手指头。

王二大爷从疯子的身边经过,他停下来跟疯子说:“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算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

“你瞧,你要是心宽点,还愁娶不到媳妇。

“狭隘呀!庄户人家没有见过世面,就认死理,认了死理,就等于钻进了牛角尖,不疯才怪。

“人啊,有什么样的心思就有什么样的命。

“死心眼呀,为了一个女人,糟蹋了自己的好年纪,可惜了啊。”

疯子依然仰着一张又脏又瘦的脸,看着光秃秃的柳树,偶尔掰掰手指头。

王二大爷摇着自以为是的脑袋走了。王二大爷按辈份村子里叫他王二大爷的多,因此“王二大爷”几乎成了他的代号。小柱应该叫他王二爷爷,他是小柱爷爷的弟弟。

小柱加速了行走的脚步。这时,有人在后面喊他:“小柱,快回家。”

“小柱,你听见没有,快回家。”

“喂!小柱,你娘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小柱心里打了更重的冷战。这个时候千万别提娘啊!她已经阻止得够多了,为什么节外生枝的总是她?这次更要命的是她又摔着!关键的时刻又要放弃。在他迟疑着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疯子莫名其妙的笑脸,他的笑脸上一排整齐的牙齿正在放出白光。疯子做了个吓唬他的样子,他并不觉得什么,若是往常他会跑掉,疯子会大笑着追上几步。

家里的房顶上冒着青烟,随风张扬的青烟无依无靠地被迫挤了出来。烟筒黑着脸,在冷风中不变表情地站立着。它们的下面意味着一顿热饭,一锅热水。

小柱娘是被庆阳背到家里的。她直挺挺地躺着数房梁。六蛋娘用劈柴烧热了炕,一是让她的身子取暖便于养伤,二是把晚饭一起做出来了。

庆阳一声没吭走了。六蛋娘嘱咐了他们娘儿俩半天,也挪着矮墩墩的身子放心地回去了。

“柱呀,你也别站在这里受罪了,我没事,躺几天就好了。你也别怪娘啰嗦,我刚看见你留的纸条了。依我看,你也甭老想着那个死鬼了,他没准早就死了!谁叫咱们娘儿俩个命苦呢?以后好好上学,长点出息,不让他们看笑话,你自己将来也能享点福。”

“还疼不?”

小柱似乎要遮蔽一下窘态,弯下身子想去摸娘的腿。娘转过脸去,掩饰住忽然冒出的眼泪。

“不疼。”

小柱掀开被子看了看。娘的腿上淤积的血已经变了颜色,几乎是黑色的。她不能翻身,只能这样平平板板地躺着,任何另外的舒服姿势都不允许。娘不再是那截快要剥落的土墙头,而是一扇大门,一扇被撞倒在地上的大门,已是伤痕累累,锈迹斑斑。门环依然警觉地倒挂着,捍卫着大门以及大门的岗位。

晚上,娘需要小柱的伺候。小柱就把自己的被子搬到这个屋子里来。他将身子歪靠在娘的一边,先迷糊了一觉。

他的两条胳膊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应该说是一种气体,不,准确说是一种气压——气体与气体之间的压力。是的,是气压将它们展开,展的不能再展开了为止,直直得仿佛飞机的两翼一样硬挺。钢板似的划过很多迷雾。灰白的雾气越来越厚,渐渐的已经厚成了云堆。

他的两只脚在下面如同沉重的尾巴,是被钉子钉住的尾巴,就因为被钉着,尾巴简直已经不属于了身体本身,是另外的物体,在钉子的另一端。

气体里正在产生一把刀刃,它要斩断那丝牵连。他收紧了尾根,等待即将到来的那一下疼。接下来,脚咕咚一下蹬空了。惊恐中,他看到娘一个人还坐在运河的老柳树底下,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唱一首熟悉的民谣。民谣随着气体浮向高处,一直跟着他走。

鼓头子鸡瞎嘎嘎,老娘爱吃面甜瓜!

面甜瓜不面,爱吃鸡蛋,

鸡蛋糊口,爱吃老狗,

老狗有毛,爱吃仙桃,

仙桃有核,爱吃牛犊,

牛犊有犄角,爱吃枣丝糕,

枣丝糕没枣,不吃拉倒。

他即刻悬上很高的空中,尾根还在流着血。他尖叫着喊了一声:

“娘。我疼。”

娘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敢触碰他紧皱的小额头,担心弄醒了他。

此刻,就在此刻,她觉得有一只小绵羊安卧在自己的身旁,那乖乖而又依赖你的样子,真忍不住使你赶快跑到地里,割一大筐鲜草来喂喂它。

娘借着烛光,看看小柱是否摆脱了梦魇。小家伙的眉头已经舒展了,杂乱的呼吸也趋于了平静,眼睛自然地放松成一条直线。

“庆阳呀,我的腿算是好了,你就别过来了。你尽量别上我家来。小柱这孩子还不错,知道管我了。“

“我就觉着,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怕他太孤僻了,人缘走得不好,将来吃亏。”

“对了,你猜他像什么?”

“像什么?”

“这小子,特别像一株特殊的棉花。”

“对了,你的棉花鼓捣的怎么样了?”

“今年冬天闲着没事,我就琢磨琢磨这种棉花,寻思着明年多种点。”

庆阳的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纹。他一笑起来,那两条打着旋风的眉毛就更欢了。棉花就像他的孩子。自从村子里种上棉花后,他就对这种白的像云朵一样的植物有些痴迷。棉花是月亮的底色,它的介入,起了调和的基调。

前年,正当棉花长到四到六个叶片的时候,大部分的棉苗却得了枯萎症。庆阳一个人蹲在棉田里,看着一株株的小嫩苗蔫蔫地耷拉着叶子,仿佛一夜之间被空气吸走了它们的全部水份。一片罕见的荒原在他的心里呈现。他在荒原里闭上眼睛无助地坐着。

当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欲落的夕阳正在西边的天空上悬挂着。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在自己的身旁,大概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株小小的棉苗,它的叶片油绿得像涂上了颜色,小小的枝干挺拔着,它太显眼了。于是,他在那么一大片萎缩的叶子中间发现了它。

就在那一年,他在大家毁掉棉田换种别的农作物之前,特意留下了它。他经常去看它,这是他的秘密。直到秋后,它长得非常好,棉株上竟然结出了72个棉铃。在下霜前开了53朵棉花。他相信它是一棵幸运的基因变异株。在去年,他又把它种了下来,进行了人工授粉,它果然能够抵抗病菌并且丰收。

“小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就像这株特殊的棉花。”

“但是,那个死鬼可害了孩子了。你看看,小柱这孩子心思大,也不长个头。”

“也许哪天他会回来。”

“你走吧,一会儿小柱就快放学回来了。”

“嗯,我走了。”

庆阳在快到家的胡同里,见到了回家的小柱。

庆阳悄悄地看着小柱。小柱走得很快,眼睛不看别处,两条细长的眉毛,直入眉心,差一点连在一起。他黑黄的小窄脸幸亏有这支的很开的眉毛才顿时秀气起来。跟她娘一样微嘟着的小嘴巴也接近了明朗。长长的睫毛即使在跟人说话时也喜欢覆盖着,又长又细的黑眼睛让你觉得他一直心不在焉,一副精于自己心事的样子。

小柱走远了,从胡同里出去了。庆阳回转头继续走。王二大爷从对面的胡同口过来,庆阳刚想和他打招呼,他却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微笑走过去了,大烟斗的烟雾飘在他的身后,像五六个问号挂在那里。

小柱看到家里的烟筒冒烟了,他紧跑了几步,看见娘正弯着腰拉风箱。她虽然能活动了,但是不能长时间地干活,尤其是不能坐在太低的凳子上。

他扔下书包,把娘推进屋子去,自己烧起饭来。娘欣慰地听从他的安置上了炕。闲的没事,就靠近了纺车去纺线,小纺车吱呀吱呀地响起来。

这几天她纺了很多的线,当一轴线取下来的时候,就感觉做完了一个完整的事情,然后再去纺下一轴。一天里要纺相同的轴线,但是可以有一个开始,一个结束,又一个开始,又一个结束。日子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纺车上有一个地方不太好用了,纺起线来,声音有了松懈的感觉,这是那天发生了一件难堪的事情造成的。那天下午王二大爷抽着大烟袋来了,说来看看她。她客气地想爬下炕来,王二大爷是长辈得尊敬他啊。他则做了个挡住的手势。

“别,别,你坐着。别动。我看看就走。”

“我没事了,过几天就能出去了。”

“有活支使他们干就行了,要不就告诉我,我支使他们。”

“也没多少活了。”

王二大爷往前挪了挪身子,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去摸她的腿。小柱娘躲开了。

“我没事了,真的好了。别让二大爷惦记着了。”

“你这烟够呛人的。我冻着了,老咳嗽。”

王二大爷把烟斗扔掉,一直没有说话。

“你别这样!我可急了。”

两个人面红耳赤地撕缠,小纺车被小柱娘撞压在身子下面。他的脸比平时丑陋了一百倍,仿佛巨大的寒风撕裂了他的面容,面容上的一切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嘴巴、眼睛、鼻子的距离失去了平衡,一张圆胖的大脸胀的紫红,像一只斗架的公鸡的鸡冠。

“我喊人了!”

“你别掐我。”

“纺车硌死我了。”

“你别挣拽了。”

“你别逼我。”

“你怎么跟他行?”

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把斧子打在了脑袋上,一下子泄了气。

王二大爷见她停止了撕扯,也沉默了一会儿。

她趁机装作昏厥,以为他会害怕而逃走。但是他依然没有停止制服她。小柱娘这时拼尽最后的一把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嗓子。那绝望的一声“啊”,顿时像个突然从空中落下来的刀片把他唬住了,他呆怔了一下。

“你干什么?至于吗?”

他慌张地起身走了。在他快走出屋子的背影里,小柱娘看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颓败和衰老。他像个枯木一样僵挺着出去了,之后,在他回望过来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死灰。

一棵枯木啊,一棵枯木也要来欺负她。她哭了,觉得衣服上很脏很脏,要马上全部脱下来换掉。她的腿这时才觉得很疼,钻进心里的疼。

“我头上招虱子。”

“虱子?”

“不知让咱们班谁着上的?别看他们装得跟好人一样。”

“你也离我们远点。”

“我家有一种药粉能治这个。你帮我去上一点。这会儿我实在刺痒的难受。”

蓝花是王六蛋的妹妹,她家只有六蛋一个儿子。蓝花和小柱是同岁,她在第一排课桌,也就是小柱前面的座位上,说起话来,嘴角有点歪,右边的嘴角努力去接近耳门,牙齿一翻一转,就像炒料豆一样。

到家后,蓝花从柴火棚里拿来一个黑色的玻璃瓶子。她坐在炕沿把浓黑的小辫子拆开。小柱一点点拨拉开头发,他把头发分成几缕,很小心地涂了一点药粉。蓝花的头皮很白,除了一点头皮屑,还有几个虱子和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虮子。手里拨拉的头发让小柱感到自己的头皮也骚痒起来,他实在不愿意再拨拉了。

“好了。”

“拿头巾闷闷不?”

“不用。针鼻儿大点的虱子好死。我走了。”

“别跟别人说呀。”

蓝花的头发像一堆乱柴垛。涂上去的白粉一点都不匀实,看上去很可笑。小柱刚要转身走开,蓝花就从炕沿上滑了下来。

小柱愣怔了,蓝花中毒了。他连忙背着她往卫生院跑。

大夫赶紧抢救蓝花,觉得小柱在跟前碍事,就把他推到一边。小柱又靠近了一点,大夫又把他推开。蓝花的头发在大夫的后面露出来。它们胡乱堆着,还使劲颤动了几下。

蓝花浓黑的头发以及颤动让小柱熟悉起来。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用你管?”

“你在干坏事。”

“碍着你了吗?”

“没有。”

“你不是不和凡人说话吗?”

“谁叫你的脸离我这么近?”

“别说话,刮你的铅笔。”

“我告诉你哥。”

“是他引的头。”

“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兄妹七个都在一个炕上,他引的头。后来我娘就睡我俩中间了。”

“还是不懂。”

“是他碰着过。我才这样了。”

“不懂。”

“你没必要知道。”

“哎,对了,你哥呢?”

“他不上学了。”

“为什么?”

“没钱。”

蓝花头顶上浓黑的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她经常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将小腿盘在后面课桌的柱子上,当然她的手臂要抓住小柱的课桌。于是他们的脸就无可奈何地靠得很近。

他起初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大约是从三年级开始,才注意到她的举动。以前,她回过头来攀援课桌的柱子,他就用小刀刮铅笔玩,谁都不理谁。偶尔有几次,小柱发现蓝花像白菜帮子一样苍白的脸,会一点点地变成粉红粉红的荷花。

后来,也就是在注意她的举动一年以后,他才知道了她是在一种很舒服的状态里。至于为什么他还不太清楚,但是他觉得她那样的粉红粉红,是一种羞耻。

“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一年也不能将就了。娘还说让他干活。”

“再说了,我哥也不喜欢上学了。”

蓝花头顶上浓黑的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正说话间,小柱的小刀子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去了,他赶忙出溜到课桌底下去拾小刀。这时他意外地发现,蓝花的双腿像是发生了痉挛,铁丝一样拧来拧去。他真恨不得用刀子去剌她白骨般的小腿。

等他返回座位时,她闭着眼睛似乎进入了痛苦的眩晕。教室里混乱得厉害,有一个跳上了课桌在骂街,另一个就猛地踹了他一脚。他厌恶地离开座位。这个座位是他的位置,他几乎只依赖于它,就连下课,除了去厕所外,几乎不离开他的小座位。当然它终究不如那个城堡的梨树洞好,那里多么安静啊。

小柱疾速走出教室,外边绚烂的阳光让他细长的眼睛虚眯起来。他闭上眼睛,一大团的火红。蓝花的眩晕大概也是如此吧。

蓝花的命保了下来。

蓝花爹听说后,扔下宰牛的刀子风风火火地往家赶,到家后还没顾得看蓝花,就瞪着两只大眼珠子,冲着小柱吼叫了一顿。蓝花爹是杀牛的。他的眼睛长得跟牛一样,又圆又大。瞪起来就跟要杀牛那会儿一模一样。

“爹,咱家人多,死了我,也少个争吃夺穿的。别埋怨他。再说也不是他的主意,是我央求他,他才帮的忙。”

“放屁!你这个傻丫头别混说了。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马上宰了他。”

听着蓝花微弱的说话声和她爹的怒喝,小柱又羞愧又担惊地离开了。

蓝花的爹真疼蓝花。小柱的心里长满了虱子,骚痒的厉害。他感到这样的时刻像是一个全身被捆绑的人,拴在旷野里的一棵木头桩上,一个人接受臭水沟的蚊虫叮咬。它们只是叮住你,叮住你的全身,吸你的血,一点点的吸完,而你无法动弹一下,就连一头被牛虻叮咬的马都不如。因为马虽然被拴住了头部,但还有四条自由的腿,最起码还能抖落抖落腿去轰赶牛虻。

之后,蓝花就剃了大光头,戴着一顶哥哥的帽子遮丑。调皮的坏小子们专门瞅准机会,把她的帽子抢走,然后扔到地上,让她自己哭着去拾。小柱看着蓝花在他们面前跟个刚出壳的小鸡似的那么无助,顿时肚子里窜上一团火苗来,他跑上去就打他们,胡乱一顿抡拳踢脚,倒把他们制住了。

他们一直没有还手。他们没有还手,不是因为小柱有多么厉害,小柱本来就比他们又瘦又矮,再就是一个人加起来总共两只拳头两只脚而已。他们之所以没有还手,是因为出乎意料,是的,的确是因为出乎意料。小柱的行为就像万里晴空突然旋来的一场龙卷风,他们像惊讶于天气的变化那样惊讶小柱的出手。

“王六蛋欺负你,你还帮她的忙?”

“你忘了他骂你的话了?”

“他昨天还说你爹是逃兵,是狗熊。”

小柱理都不理他们,转身就走。

那帮坏小子过后依然和蓝花照常闹腾。后来蓝花娘想了好主意,她把帽子钉上了结实的带子。这样那些坏小子们就颇费脑筋了。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谁?”

“我——爹。”

“他是一把种地的好手。”

“后来?”

“参加了解放军。噢,不对,是兵团。”

“是帮解放军打仗的?”

“一开始是。你猜你爹这个死鬼为嘛去参加兵团?来,柱呀,你坐到炕上来跟娘好好说说话。哎哟,你看我光顾你说话了,这儿没织好,这个织布机没有六蛋家的好用。”

“为了当英雄?”

“为了一袋小米。”

“我不信!”

“要说起来呀,你爹那个死鬼也算是个挺孝顺的人。那时这个兵团有个规定,只要进了兵团,就给家属一袋小米。正好你奶奶病得厉害,要喝小米汤,家里没有小米,别的东西她又吃不下。”

“反正是当的解放军的兵!”

“后来他想逃回来。”

“为什么?”

“他不愿打仗了,在枪眼里跑来跑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多熟人在他身边死掉了。他怕一颗子弹过来,咕咚一下就完了。他夜里跑回过来一次,也就是那天晚上有了你。”

“那,怎么又走了?”

“一大早被国军抓走的。”

“他们怎么知道的?”

“有人报信。”

“要是解放军来找他就好了。他就可能是英雄了。”

“说来说去,这个死鬼是被一袋米算计了。”

“没准他又逃出去,找到了解放军。”

“不见得。听人说,那个死鬼是从国军里逃出来过。说是躲在一棵大槐树的树洞里,从旁边过去的一个队伍没有发现他。可就在他想回家的那一会儿,被后边骑马的几个家伙截走了。打那以后,你爹这个死鬼就跟泡沫一样没影儿了。”

“是槐树洞还是梨树洞?”

“槐树洞。那棵槐树很老了,有灵性。走到那,人就会头皮发炸。”

“他肯定又逃了出去,当了解放军的英雄。”

“没准是死了。这年头死个人跟死个蚂蚁一样。你就别老想他了。咱们好好过日子,等你娶了媳妇,生一大帮孩子,我这当娘的也就放心了,也不算白守了你这么多年。”

小柱站起身来,看了看娘在黄昏进入屋子后有些淡去的背影。娘面朝窗口,她借用着一些外面的光线。即使这样,她也不得不低下头去,以便使自己的视线更近距离地看清下面所织的布。屋子里和她背对的那半部分已经黯淡下来,天将近黑了。他想去外面走走。

夕阳像一面大大的屏幕,使得地上有了一个支点,它形成了一个面,一个具体的面壁,这促使天空有了立体感。时间过得真快呀,不知道怎么过的,就又过到了另一个秋天,不,应该说是夏末秋初,眼看这天气有些凉了。有徐徐的微风吹过,他裹紧了上衣。

临近夕阳的庄稼植物,因为逆光呈现着一片黑色,它们自身原本的绿色,红色或者其他的颜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悄悄地隐遁了,而在此刻全体保留了一致的颜色,这更突出了夕阳的无限绚烂。就在他沉思于这片渺茫的橘红色彩时,终于做了个决定,他要马上去找爸爸。他轻轻触摸了一下口袋,弹弓和石子都在,他不需要回家打点行装了,即刻就走。

这个决定一下,他就感到心里仿佛打开了许多窗口,一下子亮堂起来。也许人在选择的时候很迷茫,一旦决定了一个问题,那别的问题就已经不是问题了。他那种苦于捆绑的感觉,其实就是没有去执行内心所向往的选择。他现在思想上没有了一点儿包袱,在决定的时刻就已经抖落掉了。他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他特意来到洞穴辞行,那个梨树洞已经明显装不下他了。他已经长得超过了它的几倍。他抚摸着它,从外往里去抚摸。树皮上有许多蚂蚁在爬动,有很小的,有很大的,它们正爬的兴致勃勃。在里边一个深进去的大枣般大的地方,他忽然摸到小纸条。是团成一个小蛋蛋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展在手心里看了看,然后笑了。

“我去找爹!”

他知道这个树洞里边,应该有五个写着相同文字的纸条。这是自己小时候不同时期的决心和愿望,但是那时候自己一直没有能实现出走这个行动。而现在他马上就可以走了。他重新把纸条团好放回原处。

这时他看见有个小男孩拉着另一个小男孩一边跑,一边嚷嚷。

“六蛋掉井里了。快去看看啊。”

十一

王六蛋和另外两个伙伴在玉米地里拔草,拔着拔着,他忽然发现有很多的蚂蚱在跳来跳去,于是他找了根很长很长的细草,拿在手里,然后开始逮蚂蚱,逮一个穿一个,像穿糖葫芦一样穿成一串,等穿满了,三个人就找个地方烧着吃,香喷喷地吃完后,一抹嘴再去逮。

如此反复,几个人吃的嘴里更上瘾了,就在他们继续逮蚂蚱的时候,王六蛋咕咚一声踩空了,他只“呀”了一声,就掉进一个井里。这块地的井有好几个,他忘记了提防它们,一般情况下,这些井的周围庄稼也不稀薄,所以不经意间容易忽略它们的存在。另外一个伙伴去村子里喊人来救命,剩下的那个伙伴留下来在井边大声喊六蛋。喊了几声“六蛋六蛋”也不见回音,他就慌忙大声冲着四周喊救命。喊声穿透了整个玉米地。稍过了一会儿,附近几个在农田里干活的人跑过来,找到这里。

井口不大,一个成年人是很难下去的,即使下去也会卡住。井沿是灰砖砌成的,井沿离水面有一根玉米高,小孩子们有时候口渴了,趴在井口边,将玉米秸伸到水里,用玉米苞舀上水来喝。他们经常在这样的井边走动,已经不怕它们了。

小柱赶到时,他分明看到,此刻的王六蛋很显然已经放弃了挣扎,但就在水面不见他的身体时,一只手伸了出来,短暂的一现。

“快把我拴上绳子。”

“很危险!”

“快点,把我拴上绳子吧。”

“不行。”

“别磨蹭了。我会跟娘说,她不会怪你们的。”

“那我们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那给我绳子,我自己系。”

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大家伙儿虽然还是有些迟疑,但是井口狭小,成年人下不去,也只有让这个自告奋勇的孩子冒险行事了。大家伙儿帮忙把小柱栓好后,谨慎地用绳子将小柱溜下去。小柱倒立的头和手臂都直直地向下伸下去。等过了令人提心吊胆的片刻后,小柱终于等到了王六蛋的手,王六蛋的小手像个幻影一样连续出现过两三次,像青蛙的小腿一样又细又弯。他抓了三次才抓住它,使劲抓住它,拼命抓住它。被抓住的小手像玉米的根须一样有力地盘住他。

刚才下来的时候,庆阳认真地嘱咐小柱,小柱呀你下去后一看不行,比如拽不到或者拽不住,就赶紧提示大家把你先拉上来,然后大家再想别的办法搭救六蛋,千万别硬撑着。

小柱此时的手臂仿佛坠上了一大块石头,它的沉重几乎让他窒息,那可比他平时拎两桶水沉多了。他憋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再继续坠下去,他就坚持不住了。但是他知道不能松开手,一松开就白费劲了。偏偏那只根须一样的手又失去了回应,它变得很虚滑了。这样没有感应的拉动,让小柱感到很气愤,也很紧张。他生怕对方的手滑落下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手像钳子一样钩住对方。

这是一个不能断掉的铁丝,他要用尽所有技巧和毅力,将他拽住,只要拽住就不能松手。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血液涌向了头部,呼吸的困难也变得已经不重要。只要有了下面的互动,他就可以有更好的呼吸,就可以马上返回有更好的呼吸的上面去。他的另一只手也一起过来援助。

终于,上来了。他们两个都上来了。

“小柱这孩子真行!”

这是奇迹,是人们盼望出现的奇迹。大家赶紧做好下一步救助王六蛋的事情,有人做人工呼吸,有人压他的肚子。他的嘴里时不时地喷出浑浊的水柱。大家伙儿在地上忙活了半天,见六蛋依然没有苏醒。大家伙儿感到已经绝望了。然后有人提议,把六蛋放在牛背上控控水,刚赶过来的王二大爷很赞同。

“快,赶紧,把他抱到牛背上,头冲下。”

大家急忙把王六蛋放到牛背上。他的身体趴在牛背部,一边耷拉着双脚,一边耷拉着脑袋,嘴里一直吐出粘粘的白沫。白沫在地上发出惨白的光。王二大爷牵着牛焦急地来回溜达。他看到疯子挡在了牛的前头,立刻气愤地大声呵斥。

“快躲开!你还跟着添乱。”

疯子甩了甩胳膊,站着没有动,然后仰着脸去看天空。

牛绕开了他,慢腾腾地走着。

刚才在小柱面前跑来看热闹的小男孩兴奋地在六蛋的嘴下边左看看右看看。

“你看,他像牛倒嚼一样。”

“你娘的,混蛋!”

小柱在嘴唇里迸出这几个字后,伸出一只还在流淌着水的脚丫子,“咣当”就是一脚。疼得那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

“他死了。”

“你还敢胡说!”

“咣当”又是一脚。那小男孩再也不敢说话了。他哭着站在那里,咬了咬袖角,然后用往上瞅的眼睛偷着盯了小柱几下,当他看见小柱返身去照顾六蛋的时候,才敢慢慢地从后边跟上去。

庆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小柱换上。小柱的嘴唇刚才一直是青的,这会儿开始恢复了。

王六蛋的额头上还包有一块白药布。那是上午小柱在六蛋路过的地方,用弹弓射的。在六蛋刚发现小柱站在几十米的地方愤怒地看着他时,一块小石子准确地射向了自己的右额头。他用手去摸,手里热乎乎的。小柱用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我让你记住,我爹不是狗熊!”

当小柱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这句话后,王六蛋气冲冲地扔下背上的筐,就像条小狗一样扑到小柱的身上,两个人厮打起来。旁边一个跑过来看热闹的小孩把六蛋的一筐草偷走了。就在他们谁都不服谁的时候,王二大爷来了,他呵斥了几声拉开了他们,他们两个都比较怕这个王二大爷,所以双方尽管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也没敢再打成一团。

现在,王六蛋右额头上的的那块白纱布,像一块多余的补丁一样在脸上淌着水,它的一角翘了起来。小柱真想把它揭下来,为他换块新的,干爽的,这样湿漉漉的多难受呀。六蛋的身子在牛背上荡来荡去,跟落水的狗一样难看。

十二

小柱远远看见娘十万火急地跑来了。准确说,娘是被风车推过来的,她缎条的对襟小袄以及紫罗兰的肥裤子,在风中飞舞。小柱感觉娘真像飘过来的一面鲜活的旗帜。是一面旗帜决定了她的姿势和方向,她的身体就在旗帜的里面紧紧裹着,私下里的脚步在为着一个方向昂扬地走着。

很快,她就站在了小柱的面前,她的腿软了下来,心疼地看着他:“你可吓死我了!”

她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小柱发紫的脸。然后她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衣服是别人的,脚还湿着,这已经确证了小柱下井救人的消息是事实。她一转心疼的目光,冲向那群人。

“是哪个缺德的,让小柱下去的?

“没人承认是不?有种的给我站出来。小柱可还是个孩子呀,他才11岁,谁这么缺德,让一个小孩子去救人。你们怎么不叫你自己家的孩子去救啊?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娘儿俩嘛!

“你们给我说说,要是小柱出了事,我怎么活?那你们还想活得那么舒坦?

“怎么没人说话呀?”

小柱娘像一只翻滚在烈火中的黑铁桶,就是那种爆米花的黑铁桶。她的话就像事先装在里面的玉米粒,当“嘭”的一声打开滚烫的黑铁桶后,从里面“突突突”爆发出被炸开的玉米花,霎时间洒满了一地。她爆米花一样的喊叫更凸现了周围的静。

静得使人担忧。

庆阳默默地走过来。

“是我。”

小柱娘慢慢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被打红的半张脸没有躲闪,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她的手颤抖着拽住自己的衣角,没有再扬上去。这时她看到了王二大爷站在人群里,她瞪着凛冽的目光看了看他,又扫视了一下剩余的人群。

“我想,让小柱下去的不会单独他一个人吧?王二大爷,你年纪最大,又是小柱的亲二爷爷,看着这么荒唐的事不会不管吧?”

“柱他娘,我来得晚。”

“是我自己愿意的!”

小柱为这句话嚷红了脖子。他红红的小脖子拧着,恶狠狠地冲着娘。娘爆米花一样的声音洒落一地的时候,有两个大人正给王六蛋捶背,小柱就跪在地上擦六蛋的嘴。六蛋的嘴里流着汁液,粘粘的汁液不断地流着,这些汁液可能是水和唾液以及内脏里排泄物的混合。他不停地叫着六蛋的名字,六蛋一直不答应。他觉得心里哪儿都不对劲,浑身很别扭。

小柱娘气乎乎地过来想拧他的耳朵,但是他看到了小柱手里握着的一只苍白的手,像青蛙的爪子一样的手。她蹲下来。焦急地询问那两个给六蛋捶背的大人。

“怎么他家大人一个都不在?救过来了吗?这样控着行吗?”

“他爹上洼村赶集买牲口去了。他娘和蓝花去他姐姐家走亲去了,他姐姐生了个小男孩。”

“那还不快叫去?他娘还不得疼坏了?”

“已经打发人去了,估计也快来到了。”

“六蛋呀六蛋,你没事的。”

“看,卫生院的那个人来了。”

娘紧张着摸着六蛋的头,身上出满了汗水。王二大爷摸了摸王六蛋的身子,低沉地说了几句令小柱无比恼怒的话。

“抱下来吧。都凉透了。”

“神医华佗来了也没有用了。”

“我不信!”

小柱抢着去按住王六蛋,仿佛王六蛋只要在牛的背上就不会发生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也感觉了一种异样,那个曾经有着海绵一样肌肤的身子已经僵硬了,像一根弹簧失去了弹性,更像自己口袋里的弹弓在坏了的时候出现的那种拉不开的感觉。他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六蛋,你别这样!我爹不是狗熊,他可能还是个英雄呢!你一定要见见他!你一定要见见他。我们一起去见他。听见没有?六蛋,你答应我吧!六蛋。你别不说话呀,你再来上学吧,我一定会让你抄我的作业,抄卷子。哪怕咱俩再打一架也行呀!六蛋,你真的死了吗?”

小柱心里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流泪。大家也都跟着擦眼抹泪。小柱娘过来把小柱拉开。

“柱呀,不能把泪掉在他的身上。不哭!听话。”

“让大夫给他打针吧。”

“柱呀,大夫刚才说了,人已经不行了。”

小柱还是不相信,就去看大夫。他看见大夫直起身子,把听诊器塞进了衣兜,他留给小柱的是他晃动着的后脑勺。

十三

上学前,小柱喜欢跟王六蛋玩,但是王六蛋又喜欢跟大他一点的孩子玩。所以一般情况下是小柱跟在王六蛋的屁股后边。有一天早晨,他们在伸展着青草的清水里趟水。青草柔软地抚摸着小脚丫,水透亮地可以看见他们自己在水面荡漾的模样。有一层大红枣漂在洁净的水面上,圆圆的红枣丰满地漂移在水中,显得更加鲜亮。

六蛋捡起一个清脆的红枣扔进嘴里。小柱也找了一个滚圆的红枣,学六蛋的样子往嘴里投,结果投到耳门子上去了。王六蛋看了哈哈大笑,黑亮的大眼睛一下子从圆圆的变成了长长的,他让小柱别动张开嘴等着,然后往他的小嘴里扔进去一颗红枣。小柱接住了。

“回家练习像个小狗一样吃东西就行了。“

“好玩,但是,我不是小狗。”

“你看我为了等你,追不上他们了,他们不知道又跑哪里玩去了。你跑得这么慢,像个老黄牛。”

“嘿嘿。”

小柱跟六蛋在一起玩,感觉王六蛋知道的稀奇事真多,比如,他知道什么样的土地下会有很多的蚯蚓,如果你不信,他就会拉着你找个地方,挖出柔软的松土,让你马上看到粉红色的蚯蚓。小柱欣喜的表情总是能鼓励王六蛋再来点花样。六蛋用一根小细树枝,将一条蚯蚓从中间折断。小柱惋惜地张着嘴看着他。

“你猜接下来会怎样?”

“会不动了。”

“它们会自动接在一起,就是脑袋和尾巴这两截会重新接好。”

“它自己?”

“嗯。比人强多了。人若是脑袋和身子分了家就死了。”

“好玩,我们要是蚯蚓多好!”

“小柱我跟你说,你跟谁都别说,夜里他们干坏事了,我心里很难过。我真的不想看见,但是我们都在一个炕上挤着睡。”

“谁呀?”

“我爹和娘呗。”

“干什么了?”

六蛋一努嘴,小柱看到草地上有两只鸡。

“你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

“它们在压蛋。”

“什么意思?”

“就是公鸡压在母鸡身上,母鸡就会下蛋。”

“腻歪人。”

“你还撇嘴。看那德行,好像你不是这样生出来的。”

“胡扯。”

“你爹就是这样压你娘的,然后才有的你。不信?问你娘去。”

“放屁。再说我揍你。”

“哈哈,你也就吹吹牛呗,还动不动就揍呀揍的,我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头,你给我听清楚了,就一根小手指头,准能把你推出二里地去。喂,对了,你没爹了,所以就没有弟弟妹妹了。你家就你一个小孩也挺好,所以你娘老宠着你。你看我们家就不一样了,人太多。”

后来王六蛋挨过揍,就为这事。他有一天问她娘了,她娘就打了他。不过再后来他得意的告诉小柱,自那以后他就没发现他们干那事。孩子也截止到蓝花就没了。

而此刻,小柱站在空旷的黑夜里,手里高高举着发出微弱亮光的灯笼,看着王六蛋的爹娘为他烧纸钱。腾腾的火苗被微风刮得歪歪斜斜。有的纸钱带着一团火焰刮出老远去。如果六蛋是个蚯蚓就好了,蚯蚓脑袋和身子分了家都能活命。而六蛋只不过掉进水里一趟就没命了。

“又逃了一个。哈哈,又逃了一个。”

疯子像个幽灵一样站在小柱的身边,小柱没有搭理他疯疯颠颠的话。疯子从来不用人通知,就知道谁家有白事。他在小柱的手里取过灯笼,举得更高了些,地上似乎比刚才亮了。坟边刚才存留的纸灰一会儿的功夫也被风吹干净了。这里是无边无际的盐碱地,没有集中的坟地,只有这一座孤单单的小新坟。

大家都陆续返回村子。小柱低着头跟在娘的身后走着。

“怎么把他埋在这里?”

“他没娶媳妇,不能进祖坟。等找着阴亲就行了。”

十四

月光刚刚洒下来,玉米的叶子倒映在沟渠上,像是长长的剑。晚风很清爽,娘在浇玉米地。阳沟在放水之前就修补了一次,看起来已经很结实了,但是等水流过来还是有几处跑水的地方,这是必然的,那些缝隙都是隐藏在下面的,不跑水是不可能的。

娘有条不紊的用铁锨撅了一些土把缝隙分别堵好,等第一遍水通到头后,基本上就稳定了。玉米地里很沉寂,她坐在沟渠上,看流水发出小小的动静。

水蜿蜒地流着,走了一波又一波,依然还是那样的水流,像是日子一样,走了一天还有一天,也依然还是原来的日子。

她以前认为日子是暂时的,熬过这一阵儿就会好了。可什么时候才是不暂时的?不暂时就是会有一个改变,比如小柱的父亲突然回来了,那样暂时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可是十几年了,这个暂时已经延续了十几年,而她依然在浑然不觉中。

当然这个暂时在前年被改变过一部分,是被庆阳改变的,也就是在她和小柱暂时的生活里加入了一个庆阳。他的加入也是暂时的,等小柱爹回来,他就马上退出。这是他们约定好的。如此说来,小柱爹的走是暂时的开始,他的回来必将是暂时的结束。

可是这个死鬼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呀?他也许真的死掉了,否则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初他们结婚时小柱奶奶不同意,嫌她是个大脚。她娘家娘也不同意,嫌小柱奶奶家没有小柱爷爷这根顶梁柱了日子衰败的快,担心女儿嫁过来受穷。后来在小柱爹的坚持和媒人的撮合下就这样结婚了。至此娘家几乎不怎么走动,小柱奶奶家又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甚至打心眼儿里就没有承认过她这个儿媳妇。唯一欢欢喜喜把她迎进门的就是小柱爹,但是他人却永远地消失了。村子里人们觉得她像是一只在冬天的树干上筑了巢的麻雀,窝里只有一个孩子和它相依为命。

对面的田垄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只要一出现,不用辨认具体的影像,她就知道是庆阳。他的姿态是一个干练的符号。整洁的外形,没有庄稼人固有的那种不修边幅,像是偶尔下乡的城里人一样。但是说实话他没有小柱爹长的好看。但是现在她都想不起小柱爹长的是什么样子了,回忆已经变得影影绰绰了。甚至她都感觉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只是一个梦而已。庆阳知道今天她浇地,所以过来作作伴。

“已经浇上了,我来晚了,刚才试水的时候跑得多不多?”

“不多。好浇。”

“给我铁锨,我溜达一下,看看有没有不好通水的地方。”

“里边那一块有点不平,通通就行了,不管它也没事,水流大了自然会拱上去。”

庆阳转了一圈回来,挨着她坐下。月光将剑一样的玉米叶影子倒挂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看了看对方,笑了一下,她发现他的牙齿跟镀了一层水银一样闪闪发亮。庆阳从口袋里掏出烟叶和一片皱巴巴的纸,开始卷烟。

“你回去吧,万一你老婆找你就不好了。”

“我抽根烟就走。”

“庆阳,你说我什么时候熬到头啊?我刚才正在这里瞎寻思。我感觉我没有一点念想了,以前还盼着那个死鬼回来,现在早就不指望他了。可这人一没有了念想,过的就没劲了。”

“咱不是有小柱嘛!”

“唉,这孩子呀,光想着找他爹。好像他就是为这事活的。他是为他爹活的。”

“他有自己的想法,不是胡吃闷睡的孩子。”

“给我也抽根烟。胃有点凉,暖暖胃。”

“你这胃得注意养养了!不能老大意。”

“没事。”

“刚才我看了看,这里就这片地没有浇了。”

“嗯,排了这么多日子,才排上咱。对了,你快回家吧,别让老婆找你。”

“我再抽根烟就走。”

“以后你要少抽点。”

“这抽烟是上瘾的,离不开了。嘿嘿,就像跟你在一块一样。”

他们相视一笑,手拉在了一起。没等这根烟抽完,他就把她抱在了怀里。月光下的她更加吸引了他。

“你真像个小狐狸精。”

“你瞧好了,看看天底下有这么又泼辣又健壮的狐狸精没有?嘻嘻。人家狐狸精都是很妖精的。”

“你就是我的小狐狸精!”

他脱下外衣给她垫在身子下面。她的头温顺地留在一侧,如水的月光沐浴下来,像洒了一层新鲜的牛奶,使她的肌肤显得比平时光洁而丰满。她的健硕透着一股子野性,尤其是她凹凸分明的曲线,牵引着他的视线和身体。

她躺出极其需要的姿势,发出身体本身特殊的呼唤。静静的天空下,他们热烈地厮磨。她并不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男人如火的欲望,更不知道这其实是期待一次忘我的演出。她在没有这些想法的此刻,就已经是天下最敢演绎自己的女人了。她没有了记忆,没有了忧虑,没有了对与错,没有了其他的一切。她是这片玉米地的主人,一个女主人,一个想要男人的女人。

在轰轰烈烈的欲望之后,他们没有急于把衣服穿上,依然躺在一起,两个人都出了很多的汗。她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

他轻轻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乳房。

她感到体内又生出一种流窜的骚痒。流窜的骚痒热烈地流遍全身。她又急切地需要庆阳。

就在这个时候,四面,也就是在他们两个人的四面,突然站了一圈人,他们是村子里的一些男人。有的拿了一根木棍,有的拿了一把铁锨,还有的拿着一把锄头。

他们两个惊讶了。四周黑洞一样的安静。

庆阳为她慢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好衣服。他扶起她,示意他们给她让个路让她走。

她这才缓过神来,倔强地甩开庆阳的手,硬撑着一颗颤栗的心,坚定地站在那里。

“我才不走呢!你们把王二大爷叫到跟前来,他不是早就想看看吗?那就过来看啊,躲在背后算什么玩意?”

“不是他叫我们来的。”

“不是他那才怪!我还不知道他。怎么,你们还没看够是不?你们把他叫不来,你们就给我滚。”

“你这脸可够大的。”

“老娘就是脸大,我不怕你们笑话。我愿意!你们管不着!再说啦,你小子还敢说老娘,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你忘了你去年为什么挨打了?快去,喊王二大爷出来吧,他跟个老鼠似的藏着也够难受的。不是想出我的洋相吗?好,只要他出来,老娘还可以脱了躺在这里。”

“他可能早就走了。他说,是他算卦算出来的。”

“鬼才信他的话。他安的什么心他知道,动不动就强拉着人家的手看手相,吓得大姑娘小媳妇都躲着他走。他还有脸给老娘穿小鞋。”

十五

第三天一大早,小柱娘起来去喂猪。两个月前,她买了一头小白猪来喂养,估计到明年也能卖点钱添补一下。她打开屋门,去提泔水桶,一回头,看见屋门的门吊上挂了一双破鞋。鞋的面和底都破裂得张牙舞爪。她恼怒地拽下来,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出很远去。她不敢去看它们被扔的到底有多远。

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心里慌慌的,呆呆地站了片刻,就赶紧去做早饭,打发小柱吃完饭,就催他去砍草。今天是周六,他背着柳条筐下地了,他很乐意去地里干活。地里有很多花样的虫子和鸟叫,单就是草,各种各样的品种也很有意思,形态各异。

小柱出门不大一会儿,庆阳的老婆扭着小巧的双脚急匆匆地走来,她的小脚比小柱娘的脚小一半。隔着篱笆她就看到小柱娘蹲着脸盆大的屁股在染衣服。她进来后,人站成一根木桩,一开始阴凉凉地指桑骂槐,后来索性大骂了一通街,还一个劲的质问为什么不让那破鞋继续挂着。

小柱娘在内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于庆阳老婆的,她平时经常躲着她,如果走个碰头实在避不开了,她就笑呵呵地躲闪自己的眼睛。她害怕直接看着庆阳老婆的眼睛,也只是依然染盆子里的衣服。她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但是脸色已经接近了水盆里用梨树根煮的染料汤,灰灰的。

“大脚婆说话呀,你怎么不挂那双破鞋了?你以为扔了你就不是了?你也知道丢人现眼啊。”

“哎哟,柱他婶子,你别急啊!我先把衣服拧出来,把水倒了。有话咱姐儿俩进屋好好说去。”

她这话刚一落地,手中的那盆水就“哗啦”泼到了庆阳老婆的身上。庆阳老婆坐在地上大哭大叫起来。小柱家离村子比较远,一会儿才跑过来几个妇女来。庆阳老婆就骂骂咧咧地让大伙评评理。大家就说这种事情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吧,别老咬住不放,这样显得都不好。

任凭大家怎么劝,庆阳老婆也不走,她说她就得在这里摆摆理,让大伙儿都明白明白。这种事不摆打摆打还不把我堵心死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丢人呀,窝囊呀,现眼呀。我还是死了算了。

小柱娘心里颤抖的厉害,刚才硬撑的劲头泄了一大半。

她担心小柱回来碰上。她在一位妇女的耳边轻语了几句,那人扭着身子就走了。

小柱背着鲜草回家时,看到刚刚从他家出来的庆阳叔拉着哭哭啼啼的老婆,还有另外几个婶婶大娘。那几个人就冲庆阳老婆使眼色制止她骂街。但是她更放大了声音:“就要让她儿子听听,看看他娘到底是什么货……”

后面的话被庆阳的一只大手捂进去了。

小柱迟疑着脚步,觉得天上的太阳要把自己烤焦了,头有点眩晕,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然后是更冰冷的凉。

他把背筐扔到地上,恍恍忽忽朝着家的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一会停下使劲摇晃一下头,头昏沉沉的,摇几下,就继续再走。他回头再看,离村子已经很远了。道路两旁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玉米地,它们密集的透不进一丝风,一棵挨一棵,互相攀比着个头。它们的穗头直直地顶在头顶,像一群傻瓜带着同样的帽子。他觉得他必须要去找爹了。这是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他一定要去找爹。无论如何也要去找爹。

他终于出了村子,也出了村子里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那片长长的玉米地。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放开嗓子用力大喊了一声,把心里积压的那种很难受的感觉发泄了出来。走到一个丁字路口,他看看远方,无法判断远方有多远。他不知道视线之内还要拐几道弯,视线之外的更无从判断。

“我要到哪里去呢?”

“我应该去哪里?”

“我爹在哪里?”

“至少我要选个方向吧?朝哪个方向走好呢?”

他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小狗,茫然地望着远方。

“喂!是小柱呀,我还以为是谁呢。你在干什么?”

蓝花甩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比以前显得稀疏了许多。

“喂!说话啊你。”

“不干什么。”

“那在这里思考什么了?哈哈,像个大思想家。”

“你这是从哪里来?”

“去我大姐家了。我家要盖房子,去告诉姐夫一声,好让他们来帮忙。”

“盖新房?”

“嗯,是翻盖新房。这个房子一是不能住了,再就是爹说他宰牛攒的钱,本来计划给六蛋盖新房娶媳妇的,现在他死了,爹就决定把钱全部花光盖处新房子。”

“噢。”

“爹在我哥的坟上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他自己喝一杯就倒在坟上一杯。爹说他再也不杀牛了,也不挣杀牛的钱了,他还为他杀过的牛恭恭敬敬地敬了一杯酒。那天爹的徒弟来请他,说有一头牛很难对付,请爹去把它杀掉。小柱,你知道我爸爸是一刀准。但是你猜我爹说什么,我爹慢声慢语地说:‘我坚决不去,以后再也别跟我提杀牛的事。”

“小柱,我回家去烧水做饭。你要是没事的话,给我们家搭把手去行吗?你说话呀,你有心事?”

“行。”

回去的路上,他看见了寻找他的娘,风风火火的娘。

他急速躲藏起来。

十六

小柱闷着头在蓝花家干了几个月的活。头两天娘来看他,她一来,他就走。她一走,他就来。后来娘就不来了。别人有时嘻嘻哈哈地说笑逗乐,可小柱一直沉默,一直在忙碌,劝他歇会儿他也不搭言。也许惟有这样拼命地忙活,才能暂时遗忘痛苦。忙活是一个发泄口,借助这个发泄口可以消耗一部分沉重的垃圾。他害怕睡眠,害怕没事干。他想自己像头疯牛一样跑呀跑,跑到天边去。否则他觉得自己不知哪天就变成了常常站在老柳树下的疯子。

正晌午了,天气格外的好,淡蓝的天空像一块刚刚洗净的完整的棉布,上边有忽浓忽淡的云朵。云朵多的地方层层叠叠,仿佛一把能登上去的梯子,但是它离人真远啊,只是抬头看看就够累人的。可能大家都怕把脖子累酸了,所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小柱这样傻傻地看上半天天空。

这个风和日丽的正晌午,是蓝花家的新房上梁的日子,日子是王二大爷给看好的。村子里谁家有关于风水阴阳宅婚丧嫁娶盖房子选日子这样的事情都会去求王二大爷给算算,王二大爷倒是很好说话,算完了顶多就在主家喝顿酒完事。

主人家要在四个房角上往下扔馒头。小柱在房上提了一个竹篮子来回转了几圈,篮子里装了十几个大馒头。下边早有二十个多个小孩子在等着。小柱一扬手扔出一个去,他们立刻像小鸟一样呼啦一下挤到一块去抢食。大的压小的,小的拽大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脸红脖子粗。小柱看着他们的样子,觉得真好玩,一群快乐的小鸟,像刚才在天空飞过的那群小麻雀。

小柱扔了三个馒头后,故意又做了个很夸张的即将扔出的姿势,等到他们在下面呼啦跑向一个方向时,才发现那个大白馒头还攥在手心里。小孩们发现上了当,哄的一下全笑了。小柱微笑着,又马上出其不意地向反方向扔去,这倒好,恰恰被一个年龄最小的男孩抢到了,因为他离的最近。

这个小男孩刚才一直跟在大伙后边跑,这会儿跑累了,正发愁抢不倒呢。小柱这才看清他是村东头一家的孩子,没有娘,据说他娘因为和他爸爸拌了几句嘴,一赌气喝了敌敌畏,就在她要死的时候她后悔了,说了一声我不想死,话刚说完就死在了去卫生院的路上了。至于这个小男孩小柱不太熟悉,叫不上他的名字。此时,小男孩像是意外地拿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安地看着虎视眈眈走过的两个大男孩。大男孩正在恐吓小男孩。

“给我。”

“不。”

“给我们。”

“不。”

“给不给?”

“我抢到的。”

“说,给不给?”

“不。”

其中一个稍微矮一点的那个,不由分说就把馒头抢了过去。小男孩反手去抢,被高个的那个一脚踢倒了。小男孩爬起来又去抢,那个高个的又踢过来一脚,小男孩被踢出了鼻血。他顺手抹了一把,继续去抢那个馒头。

“他娘的,你个小玩意儿更犟。”

“是我的。”

“再抢揍死你!”

“我的。给我。”

“你的?什么是你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呢!”

小柱把剩下的馒头一骨脑的全扔出去,腾腾爬下房来。跑过去就猛揍那两个大男孩,他们两个虽然比小柱小,但因为是两个人毕竟也长了点胆子,一起扑上来跟小柱打在一起。

那个小男孩趁着他们打架,抢过大男孩手中的馒头撒腿就跑。跑出老远后,他才看到馒头上已经滚了很多尘土。自己的手上又有血迹,馒头到了手里自然染上了一片红。馒头已经不像馒头了,它的样子有点丑陋,又有点令人恐惧。小男孩再也不敢把它送进嘴里去了。它的外皮都变质了,尤其还有自己鼻子的鲜血。他灵机一动,扔在地上当了一只皮球。

小柱看到那小男孩伶俐地跑远了,又看到他把那个脏得有些怪异的馒头当了脚下的皮球踢着玩,他微微地笑了。他对那两个男孩子义正辞严地亮出停战牌。

“好了,战争结束。”

“那不行。”

“呵,你还没完了?”

“你凭什么打我们?我们碍你腚疼了?”

“我是告诉你们,以后别欺负小孩。”

“他是你爹呀?你这么偏向他。”

小柱啪啪又扇了他两巴掌。

“呜呜——”

“我再告诉你们一遍,以后别欺负弱小孩。”

小柱转身就走,那个稍微矮一点的男孩捂着脸放大了哭声,然后突然追上来,逮住小柱的手臂就咬。等他停下来后,一对深红的齿痕好像不怀好意的壁虎趴在小柱的手腕上。小柱看了看那孩子,没有说话。那孩子也被自己的齿痕吓唬住了,他恐惧地等待小柱的回击。小柱微微笑了一下,走开了。蓝花跑过来紧张地问他疼不疼。她越发长得漂亮了,尤其那里鼓鼓的,她离他那么近,他的眼睛没地方放,悬在那里。他急忙爬上房去。

“这个闷葫芦,就是不说话。”

十七

王黄庄这个小村子本来就不算大,也就200多口人。村子里一有点儿什么新鲜事就会跟细小的风一样刮遍每个角落。一时间,大人小孩都在传播着一个新的消息。当谈到这个消息时,大家仿佛得了什么彩票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增添了兴奋的色彩。就像连阴多日的雨天突然出现了彩虹。

“庆阳被打了。”

“庆阳被他老婆娘家人打了。”

原来小柱帮蓝花家盖完房后,第二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一早,小柱没有起床,又等待了半个时辰,还没有动静。小柱娘便上这屋来看看,这一看可把她吓了一跳。她发现小柱已经昏迷,眼睛闭成一条缝,只有嘴巴大大地张着,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她一摸他的小脑门像火炉一样滚烫。她喊了两声“小柱,小柱!”,没有反应。小柱娘就赶紧出去喊人,刚走到胡同口正好碰见庆阳。

“小柱病了,很厉害。都昏过去了。我弄不动他,正想去喊卫生院的大夫去。”

“直接送到卫生院去。走!我去背他。”

“你看我这两条腿哆嗦得跟筛糠一样,站都站不稳,心里也一个劲的发慌。”

“你先别慌,会不碍事的。”

“可吓死我了。这孩子还从来没这么吓唬过我呢。甭看他瘦巴巴的,皮实着呢。可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

“别怕,没事。”

他们一同急急忙忙地跑到家去,背着小柱就去了卫生院。

在卫生院里,庆阳正帮着小柱娘一起配合大夫看病。有个小女孩进来很着急地把庆阳叫出去了,然后把他领到了一个弯弯肠子一样的胡同。就在这里,一个曲曲折折的狭长的胡同里,阳光还没有爬过这些房屋的顶子时,庆阳一个壮壮实实的大小伙子,被突如其来的拳脚棍棒打得鼻青脸肿,腿也走不了路了。这几个打他的莽撞小伙子是庆阳老婆娘家的侄儿,专门替姑姑来教训庆阳的,是庆阳老婆下的命令,说你们给我使劲打,打残了我养着!你们给我问问他到底是要小柱家还是自己的家。

雪花漫不经心地漫飘而下,树木、房子、玉米垛,田野都铺上了洁白的大布单。小柱娘用头巾将头部围的严严实实。雪花斜刺到眼睛里,有点冰冷的疼,她将对襟棉袄用胳膊裹紧了些,风还是尖利地钻进来。

她把篮子挎在胳膊上,揣起手,硬着头往前走去。茫茫大雪把她编织在里边,街上不见一个大人,有几个小孩在雪地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小柱从小也喜欢雪,直到如今他也还是喜欢雪天和雨天。她朦胧中看见疯子还在歪脖子老柳树下站着。她走近前去,只见疯子积满雪花的身子依靠在树身上,他的整个脸仰望着天空,脸上已经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他一动不动。

“快回家吧,你会冻死的。”

“……又……逃了……一个……”

疯子的话,艰难地冲破沉重的积雪,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挤出来,但是他整个姿势没有改变。

小柱娘在篮子里犹豫地拿出一个热腾腾的大馒头,塞到他的手里。

来到庆阳家,她推开了屋门,还没等另一只脚迈进门槛,就被正在堂屋里扫地的庆阳老婆推了出来。

“你还敢来我们家?没完了?你给我出去!”

“我把东西放下。”

“谁希罕你的东西。”

庆阳老婆一抬手把篮子扔到屋门外。冒着热气的大馒头滚了一地。

“这可是我用一大匹新织的布换来的一点儿面,蒸了一锅,我给小柱留了两个。这些给庆阳养养身子。”

“我们家庆阳——他不希罕。”

“你别跟我呕气。我都拾到篮子里了。一会儿你拿进去。”

“你拿走!放到那儿,脏了我的地方。不然我就给你扔得远远的。”

“我看他一眼行吗?”

“呸!你个不要脸的。即便他瘸了、死了都是我的老爷们儿。轮不到你来看他。”

庆阳老婆叉着腰站在堂屋里。她的的目光里有一股蓝色的火焰,一直伸向大雪中的小柱娘。小柱娘像一个雪人,固执地站在寒风中。

“我只看一眼。”

“呵,你还挺温柔的?这么轻的声音,动情了?你给我听着,看一眼也不行。快滚。”

“你别嘲笑我。我说的是实话,我只看一眼就走,以后再不会来的。”

“呵,没门!哪个男人架得住你的骚味?你马上给我离得远远的。”

庆阳在昏睡。飞雪迷蒙中,小柱娘在窗口忽然望见了他。他宛如一个无辜的孩子,不知世事的沉睡在梦中。一张黑黑的方脸,没有忧伤没有快乐没有表情,很安静,就像无声无息洒落的雪花。忽而她又看不清了,他模糊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庆阳老婆当看见她向窗口张望时,跟发现了在自己眼皮底下行盗的小偷一样,气得两腿都颤抖了。

“你真不害臊!”

她跑进雪地,拼命推搡着面前这个她恨不得掐死的女人。两个穿着笨重的女人在雪地里对峙起来。

小柱娘一反往日的急躁和泼辣,轻轻地对庆阳老婆苦笑了一下。庆阳老婆见她不反抗,任凭自己推搡捶打,自己反倒觉得没有意思,松开手,气愤地骂了一连通的脏话。小柱娘等她停息了,才开始说话。

“我不害臊。我不觉得我害臊。”

“你不害臊?”

“我是好人。他是好人。你更是好人。”

“你是好人?”

“我懂得你。我走了。”

“别让我看见你!”

“以后我离他远点儿,求求你别难为他了,也求求你别跟我家小柱说什么。你知道小柱这孩子心眼细,他什么也担不住,他还不懂得人情世事。再说他的病一直没有好。”

“你还有怕的人啊?以为你没有老爷们管着就疯了呢!”

“求求你别告诉我们家小柱。”

小柱娘仿佛丢了魂似的轻飘飘地走出院子去。

庆阳老婆迅速把馒头一个个捡进篮子拎到屋里,在大锅里热了热,拿给庆阳吃。庆阳的冷漠和麻木,以及沉寂的昏睡,让她天天害怕。他在最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长久的沉默像刀子一样割着他老婆的心。庆阳后来成了跛脚,走起路来倾斜着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十八

“我看小柱这孩子不错。”

“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看到盖房时人家给你卖力气了就看上他了。你的意思是……”

“让蓝花留在身边,也好有个依靠。”

“是啊,挺奇怪的病。小柱这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就是个头矮了点,模样有点又黄又瘦。”

“长得个高长得俊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他现在这个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根。算起来得有半年了吧?一会儿好一会儿犯的,真奇怪。”

“让蓝花多帮着他娘做点活,反正学也算上完了,还一个月就毕业了。小柱的奶奶这一死,小柱娘在他们家更受挤兑了。虽然小柱奶奶那时候也不搭理他们娘儿俩,但毕竟跟小柱的血缘还在那儿。现在小柱的大爷大娘们生怕他们娘儿俩分他家的财产。”

“老太太死的时候,小柱大爷都没让小柱娘抱罐子。他怕让她抱了罐子就得继承一部分财产。可小柱娘的心思都在小柱的病上呢,根本就没提到这些。”

“有点好吃的时候,你做好了打发蓝花给小柱送去。”

“小柱这孩子还挺骨气,蓝花那次送去的鸡蛋热面汤,他说什么也不要。他家很少有细粮,不得养啊!前些日子他娘带他去县城医院去看了,人家那里的大夫也没有给查出毛病来。”

“他是老发烧吗?”

“有时候发烧,头晕,一个劲地吐起来没完,闹起来的时候浑身出虚汗。你说该不是虚病吧?蓝花说曾经听见小柱糊糊涂涂地反复念叨六蛋的名字。该不是给咱家盖房时撞见了什么吧?”

“对了,洼村给六蛋提的那个阴亲我去打听了,不合适,一个是年龄太大了,都三十多了,再就是那人活着时是个斜不说理的人。咱不能让六蛋受委屈。”

“哦,上午我还听见小旺娘说她在县城的亲戚来走亲时说,县城里有一个挺好的姑娘跳楼寻死了,那个亲戚一个劲的说太可惜了,那孩子甭提多好了,长的好,心眼好。可就是命不好。”

“快去找小旺娘问清楚,我马上去县城打听打听。”

“那……娶县城的肯定贵啊!”

“贵也娶!就是卖房也娶。”

知了在烦躁地叫个不停,它的烦躁使空气也烦躁起来,整个夏季人们都要忍受林间的蝉鸣。它们一起叫起来的声音跟洪水一样不可阻挡。蓝花的爹使劲摇着一个破蒲扇,越扇越热。他心烦意乱地来回踱着步。

蓝花娘终于回来了,她把县城的那个女孩子家的名字和地址要来了。蓝花爹顾不得吃午饭就起身去县城。

“你一会儿饿了怎么办?走那么远的路,还是吃点儿再去吧。”

“给我带上两个饼子。”

她把两个热乎的饼子装进他的包袱里边,另外装了一玻璃瓶喝的水。这么热的伏天,水是不能少喝的。干热的天气都要把人身上的水份蒸发完了。

晚上轮到蓝花娘焦躁地等待消息。十一点多,蓝花爹回家了。看他的表情喜忧参半。

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儿是疯子老婆带走的他们的女儿。因为跟继父的关系一直搞不好,所以跟亲娘的关系也处理不好,后来添加的弟妹们一多,矛盾更加多起来。她娘说也活该这孩子命短,就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小事多说了她两句,她就想不开跳楼了,按说那楼并不高,但是用巧了劲,就摔死了。

“亲事那边倒是很随心,只是她继父要的钱太多了。”

“你没答应?”

“我答应了。”

“你没跟他打价?”

“没有。”

“一口价?”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说媳妇哪有打价的,那不成了买媳妇了吗?咱六蛋又不是说不上媳妇来。”

“那也不能他自己说了算呀?”

“我是觉得那姑娘跟六蛋挺合适的。既然觉得好,咱就娶过来。要是觉得不好,不要钱咱也不搭理她那个茬。我就寻思着咱怎么着也得给六蛋说个好的。钱我认了。”

“行,听你的。”

“咱们两个人围着村子分头去借钱,借足钱咱就把事快办了,夜长梦多。”

十九

“蚂蚁”、“洞穴”、“爹”、“六蛋”,这些不相干的词在小柱的嘴里反复蹦来蹦去,没有成句的话,看那样子他一直在跟某个人在说话,好像有积攒了很多的话说不完,由于总不停的在说,才显得那么急迫而又语无伦次。小柱生活在幻觉里。这让小柱娘感到摸不着头脑。她的心就像提起来的辘轳,一直悬着。

傍晚小柱又开始昏迷了。小柱娘就守候在他旁边,握着他一双清瘦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唱民谣给他听。她似乎又看到了小柱无忧无虑的童年。

鼓头子鸡瞎嘎嘎,老娘爱吃面甜瓜!

面甜瓜不面,爱吃鸡蛋,

鸡蛋糊口,爱吃老狗,

老狗有毛,爱吃仙桃,

仙桃有核,爱吃牛犊,

牛犊有犄角,爱吃枣丝糕,

枣丝糕没枣,不吃拉倒。

小柱娘的发髻在灯影里晃来晃去,映在小柱笔直的影子上面。这样一直待到第二天天亮。大公鸡刚一打鸣,小柱就猛地醒了。小柱刚醒来的眼神很明朗,不似犯病时的恍惚。娘高兴地站起来,去做早饭。

小柱翻了一下身,觉得神清气爽。他起身来到院子里。一只红花的大公鸡还在伸长了脖子咯咯地叫着。叫完几声,就在地上的垃圾里啄食吃,吃了几口后,心满意足地飞到篱笆墙上昂起了头,俨然一个高傲的小王子。这只大公鸡真漂亮,它的羽毛既柔和又华丽。将来宰下来的羽毛可以做成色彩缤纷的鸡毛掸子。小柱娘喜欢将它插在瓶里,常常用来掸去屋子里的浮尘。

篱笆墙的外边,蓝花穿着碎花的半截对襟衫慢步走过来。

“小柱,去看看六蛋娶媳妇吧。”

小柱的神情似乎在回忆,或者猜想。他疑惑地把目光转向那个昂着头的大公鸡。

“六蛋今天娶亲。你去那里玩玩吧。我上你们家借点盘子和筷子。”

小柱娘本来以为去不了六蛋家帮忙,看小柱今天的状态倒是不错,于是她跟蓝花一起走了。小柱在那里看着大公鸡,大公鸡依然昂着头在打鸣。

去往六蛋墓地的途中,可以稍微多走几步拐个弯去洞穴。等到小柱接近那个地方时,他慌张地加紧了步伐,以便快点确证自己的视觉是否出了问题。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空旷。等到近处再看,小柱还是没有看到那片熟悉的梨树园,那种熟悉的程度就像远远地看见自己家的篱笆墙一样。

梨树园没有了,只有一大片的荒草。洞穴被砍伐了,梨树被砍伐了。荒草长得很旺盛,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小柱寻找到洞穴原来的位置。地面上有一个圆圆的横截面,苍白的锯痕裸露着,像一个还没来得及愈合的新伤口,他抚摸着它粗糙的纹路,眼泪滴在上面。一个人的城堡、一个人的洞穴、一个人的王国、一个人的避风港,从此以后,就完全没有踪影了。

六蛋的墓地前站了很多人。女方的继父来了。有人在窃窃耳语。

“怎么她娘倒没来呢?”

“没脸回来呗!”

村人们在18年后,又看到了当年经常来村里吹糖人的人。这个拐走疯子老婆的人已经老得有点委琐,那种嘎小子的坏也荡然无存了。

疯子也来了。疯子其实是个很得人心的人。村子里只要有丧事,他一定会不叫自到。喜事他都不去,从不给人添乱。有时候谁家有喜事想起他来,就派个小孩给他送点吃的去。今天六蛋也算是喜事,虽然是阴亲,但对于他的到来,人们仍觉得很纳闷,似乎这个怪家伙有神灵附身一样。何况那个女方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一来,旁边的人就立刻躲开他,他身上的异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在坑沿的鲜土堆上站的跟个仙鹤一样。

“又……逃了……一个……”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脸上有一种喜悦。

小柱娘过来,用手指着其中一只棺材,轻声告诉他那是王六蛋,然后又指着另一只棺材问疯子知道不知道那是谁的?疯子根本不搭理她,依然在自言自语:“又……逃了……一个……”

“那是你——闺女。”

“又……逃了……一个……”疯子还是不搭理她,依然在自言自语。

他从来就不理会别人,别人对于他也许并不存在。他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开始在坑沿走来走去,不时还混在死者的亲属里面,抓起大把大把的黄土,勤快地覆盖在坑里的棺木上。

小柱站得远远的,他是墓地旁边的另一个在场的局外人。他冷静地看着庄重而喜悦的人群在墓地边不停地忙碌着。

“六蛋,你去了哪里?”

“你那里还好吗?”

“六蛋,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吗?你在那里和她也会有孩子吗?”

二十

小柱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小柱娘和蓝花娘就把小柱和蓝花的婚事订了下来,选了个吉日准备结婚。

结婚之前,蓝花娘希望小柱住到他们家去。

“让小柱倒插门可不行!”小柱娘急急地望了望小柱。

“两边住总可以吧?”

“我就住我的小破屋,不行就散!”王小柱梗了梗他的脖子。

“这孩子着什么急呀,好,我们就依你们娘儿俩。”

小柱娘儿俩把房子清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垒了一个大土炕。在这期间,庆阳抱过来一包洁白的新棉花说给小柱做棉被,他放下包袱后就往外走。就在他刚出了屋门的当口,那包棉花也随同他的身子飞了出来,它掉在门槛之外。

庆阳回头去看,小柱已经转向里屋,他只看到一个愤怒的背影。小柱娘把包袱轻轻地放在发愣的庆阳手里。

“你走吧。”

小柱娘找到村子里有名的两个心灵手巧的老人,剪了几张小金鱼和喜字的红色窗花,贴在门窗上,整个家里顿时有了喜庆的样子。蓝花人一过来就算把事情办了,简单的就像小柱三四岁的时候跟一伙小孩玩过家家一样。

小柱娘盼着他们两个给她生一大帮孩子。但是过了两年,蓝花的肚子都没有一点儿动静。也是因为如此,娘一直阻止小柱出去找爹。娘要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子此时是她梦中的一个小风筝。为了它的起飞,她必须攥紧手中的一根细线——儿子。小柱真恨不得将蓝花的肚子用棉袄撑起来。蓝花没有跟别人家的老婆那样过门后一年就生孩子,她自己感到很过意不去。

“小柱,我别是有病吧?”

“今天小旺问我:‘小柱,是不是恨不得马上天黑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好忙活忙活播点种子啊。”

“可——老是白忙活。小柱,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后来,蓝花娘在蓝花的三姐家抱来一个小男孩,说这样压压就可以压来孩子。

抱来的这个小男孩,刚不到一周。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专门吃土,尤其是灶火膛子边上的黑灰土。有一次到处找不到他,结果他从灶火堂子里爬了出来,浑身灰溜溜的,跟只小老鼠一样,只有白眼珠是白的,他若无其事地把手上的黑土送到嘴里。蓝花阻止不了他,不让他吃,他就大哭,让他吃,他就乐呵呵地吃的很香。蓝花看着他的怪异简直有点害怕了。

“这孩子是什么托生的啊?”

“明天把灶火膛改小点儿!”

一个月后,蓝花开始呕吐不止,她怀孕了。

吃土小男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第二天蓝花就立即把他送回他自己家里去了。后来小男孩的娘说,他没有再发生过吃土的事情,一次都没有。蓝花觉得有点纳闷,仿佛这孩子在这里的那几个月中了什么邪气一样。现在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怪异男孩不吃土了,蓝花也怀孕了。

二十一

小柱蹲在牛棚旁边,看老黄牛呼哧呼哧地嗅着地面,被它嗅过的那一小片硬地,马上就发白了,浮土散到四处去。然后它又改变一下地盘,新的地面又发白了。照此下去,不等晌午,洁净的地盘就会扩大得多。但是它脖子上的缰绳注定了它身体活动的范围,它能嗅到的地盘是已经划定好了的。

小柱正在无聊之时,庆阳从这里匆匆路过,人已经过去了,而后又急返了回来。

“小柱,春来砸死了,还在芦苇湾的坑里。”

小柱听到这句话很震惊,但是他没有去看庆阳,很久以来他几乎没有和庆阳说过话,他从心眼儿里讨厌他。庆阳说完便急忙走开了。

几年前,村子后边有一个很深的水湾,一大片清澈的深水,深水里长着缠绕的水草,青蛙、蝌蚪、鲫鱼活跃其间。湾边有一圈一人多高的芦苇,像是深水的围城。而如今,里边早就没有了水和芦苇,只有干枯的土地,夏天和冬天都是裂缝,夏天是晒的,冬天是冻的。在两人多深的土坑侧壁,有一个土洞。

小柱知道这个土洞,土洞是春来用手一点一点挖出来的。

春来就是蓝花家盖房上梁时,抢馒头被欺负的那个小男孩。去年秋天,春来领他来看过这个小洞。小柱是唯一知道这个土洞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被春来准许进入洞口看到秘密的人。

庆阳他们已经将塌下来的碎土清除了出去,春来的双眼惊恐地瞪着,仿佛他看到的总是意外。

小柱用手轻轻为春来合上双眼,然后抱起他。

跌跌撞撞赶来的春来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手臂来抱春来。小柱抱着春来躲闪了一下,嘴里小声咕哝着。

“你不配当他的爹。”

小柱还是把春来的小身子递给了春来爹。

“他跟没爹一样。”

春来像个因为受了委屈而正在怄气的孩子,小身子虽然躺在爹的怀里,但小脑袋歪到旁边去了,他爹摆弄了几下也没有改变他的姿态。

春来爹一直在哭泣。他太悲伤了,以至于脸上只是一种哭泣的表情,没有声音,没有眼泪,是僵住了的痛苦,没有办法化解的悲哀。

小柱看到春来的小指甲缝里还储藏着新鲜的黄土,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黄土已经融合了他肌肤的颜色以及指甲的颜色,仿佛就是从指甲缝里生长出来的。

春来的死,使小柱整个夜晚都没有睡着。他眼睁睁地数着房顶上几根弯弯曲曲的黑色房梁。在傍晚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感觉自己必须要去做什么,但现在真要打算了,就又左右不定了。一时间他心里烦乱的就像缠绕了一大团麻绳,刚解开了一点儿,下边的又乱套了。如此反复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在蓝花还没有生下孩子之前,赶快去找爹,然后踏踏实实地回家,在孩子出生和出生之后一步都不离开孩子。

他不允许自己的孩子缺少爹或者娘。他不允许自己的孩子重复自己和春来缺失的生活。那一夜,他和蓝花说了多半夜的话。

天刚蒙蒙亮,他已经走到了一条飘着枣花香的小路上。只要走出这片茂盛的小树林,他就会踏上通往县城的一条大路。他怀里揣着娘惟一的一张照片,那还是她在娘家做姑娘时的照片。照片是他悄悄从娘的相框里取出来的。相片很小,也很旧,但终归是一个可以让爹相信的物件。

飞来飞去的蜜蜂嗡嗡地围绕在蛋黄的枣花上,枣花的清香让他感到心里很舒畅。就算睡醒的娘知道了他不告而别,也不会生很大气的。其实还不算太老,她一直等于在守活寡。无论如何找到爹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刚才若不是走到村边上又回去了一趟,这会儿他就会走得比现在更远了。

他专门返回去的那趟,是为了看看蓝花肚子里的孩子。孩子刚好是四个月。蓝花睡得很安静,旁边还按原样放着他留下的一张纸条,显然没有被动过。上面写着:“我去找爹。很快就回来。”

他将耳朵悄悄靠近蓝花肚子,屏住呼吸倾听了一会儿,就没敢再回头地跑了出来。他突然有点后悔有了这个孩子。

走了大约有六里地,穿过一个叫截地的村子时,已经是晌午了。天气很热,街上静悄悄的,人们一般在这时候要午睡一会儿,等太阳不太足了再下地。在即将穿过的街道的尾端,前面一个穿着大花对襟袄的妇女迟疑地问了他一句,声音有点儿像是自言自语。

“你是小柱吧?”

小柱踌躇地放慢脚步,原来是多年没有见面的远房表姐。那时候母亲可没少向表姐她爹打听一些消息,表姐他爹那时候和小柱爹关系不错。她拉住小柱说了很多热情知心的话,还说她爹曾经收到过一封署名小柱爹的来信,但当她爹回了十多封信,而没有对方一点儿回音后,就把这件事撂下了。但那封信她爹还一直留着。之所以没有给小柱家送去,就是怕这么一个跟石榴树上开的谎花一样不准确的消息,送去了也是白白打乱小柱娘的生活。

小柱还是很欣喜地去表姐家拿了那封信。他要按着上面的地址去找爹。爹总算有了一个具体的方向。这个地址这里的人们都没有听说过。他一路打听,一路试探,也曾经多少次怀疑过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有时候常常走了一些冤枉的路,累得他筋疲力尽。

他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到达了这个地方,到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一头劳累过度的牛一样,随便找了个没人的房角下睡了一觉。一路上多亏好心人的帮助,他倒是没有太多的饥渴,就是困得慌。

枣林里的草长得太快了,有的地方竟然齐腰高了。蓝花身子有些笨重了,锄起草来,很不方便,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挺挺发酸的腰身。小柱娘和蓝花并排在枣林里除草,一会儿就把蓝花落在后面。今天她不似往日那样和蓝花说说笑笑的,精神头好像明显减了一大半。她已经有好多天感觉身上没劲,胃也很难受,肚子很饿但吃不下东西。

天突然有点阴沉了,有点儿像要下雨的样子,天上飘过来的那一大片黑灰的马群一样的云彩,压得很低,看起来这雨要是一来肯定是急的。小柱娘想让蓝花先回家,刚一张嘴,就感觉嗓子里一阵发热。话还没出口,就喷出了一股东西来。蓝花听到娘呕吐的声音就赶快走过来。

“娘!”

蓝花惊叫了一声,就慌神了。地上刚刚锄过的黄土以及倒下的青草已经染红了一片,娘的嘴里还在淌着细丝般的血迹。

“娘!”

娘拱着的身子,跟破落的桥一样颤抖着,仿佛她的胸部有一个劲头很大的小动物在游串,使她抑制不住的抖荡。娘紧接着又喷出了两口血,那两口足有一碗多。

蓝花用手捂住娘的嘴。

“娘,别吐了。”

她弄不动娘,娘似乎被钉住了似的。这时的天空瞬间昏暗下来,闪电和雷声一起闯过来。雨急骤地下大了。四周蒙蒙的雨帘让蓝花一下子失去了意识。她茫然无助地抱着娘,只是流泪。又一道闪电,蓝花的心里害怕得直打颤。娘的血和雨水汇在了一起,像一股染料一样疾速流着。

娘微弱地积攒了一点儿力气,但她没有打算走动的意思。

“蓝花,我不行了。”

“娘!”

“我想小柱!”

“娘。”

等娘喘息了片刻,蓝花架着娘艰难地往家走。就像走了几百里地的路,蓝花看见了村口的大柳树,疯子还在树下腆着脸。蓝花冲着他大喊了一声,想让他帮帮忙。但是他依然不理会。等靠近他时,听到他在断断续续地还在说那句话:“又——又,逃了——一个……”

每张开一次嘴,就喝下一大口雨水,忽然他腆着的脸转过来,看了看蓝花她们。蓝花欣喜地对他做了个背娘的架势。疯子重又腆起他的脸,看着大柳树,继续说那句话。

“又——又,逃了——一个……”

蓝花对疯子没有指望了,就继续艰难地架着小柱娘走。刚走出几步,疯子就甩打着两条胳膊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像个顽皮的孩子背着身蹲在她们的面前。蓝花引领娘趴在疯子的背上,自己紧扶着娘,她担心疯子摔倒。但是雨对疯子没有一点障碍,再加上他的体格很健壮,不一会就背到了家里。

二十二

王小柱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乌家屯。乌家屯这个县城很大,房屋稀疏。他坐在街上的一个小石墩上喘息,迎面刮来一点儿风,热滚滚的。汗水使得混身粘粘糊糊。眼前驶过一辆马车,车上搭了锦缎的帘子。偶尔见到几个行走的人,他们都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动响,也很少看见他们说话。但他们的陌生又绝对有着静默的联系,似乎都在遵守着一条约定。

休息片刻,他开始一点点去寻找,走进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边没有一个人,屋门是上了锁的。里边有一个声音嚷嚷着,是个小孩。另外一个苍老的压得很低的声音在威吓小孩。被锁在屋子里的可能是爷爷和孙子。转到第二家,在敲过四遍门后,门缝里露出半张戴了眼镜的脸,没等说话,就关紧了门。

这是他寻找的第10天了。知了集合的叫声霸道地覆盖了别的虫鸣。它们仿佛分批进行着长久的比赛,一波未尽,又一波起来。起伏的蝉鸣扰得人恨不得堵死耳朵。

他敲开一扇扇的门,声音都嘶哑了,说出的话里带着一股烧灸的烟味,然而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他爹的消息。爹像不曾存在过的一片雪花,融化在地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辗转无奈中天气显得更加燥热。小柱耐着黄牛一样的性子,转到一个黑色的大门前,他刚要扣打上面两个大大的铜环,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跟他说话。他迟缓地回转身来。

“喂!”

那人还在喂着,但是看到小柱的脸后,他惊喜地搂住了小柱。

“小柱呀!可找到你了。你害死我了,我找得都不想再找你了!”

小柱看着他,很纳闷在这里看见他,他是村子的小旺。小旺长着一张驴一样长的脸,鼻子跟小猫鼻子一样又小又塌又漏,但是他的眼睛一点都不浑浊,甚至亮晶晶地可以照见小柱的影子。

“小柱,你娘病了,打发我过来找你。你表姐说你可能在这个地方。”

小柱精神恍惚,梦游似的立在那里。这些日子没有好好睡过觉。找来找去,不停地找,身上就剩下了这根筋。

“我娘怎么了?”

“她吐血了,起不来炕了!”

“啊?”

“她等你回去!”

“噢!”

“没劲说话,老喊你的名字。”

“……那……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回去。”

“行,他们还担心我找不到你呢。”

“我随后就回去。”

“一块儿回去吧?”

“我还有点急事,办完就回。”

“那我先回,家里急着呢。”

小柱目送小旺走远,看着渐行渐远的小旺,他忽然想起了六蛋。六蛋和小旺那时候经常在一起下地干活,六蛋淹死的那天就有小旺。六蛋的身体趴在牛背上,嘴里一直吐出粘粘的白沫。右额头上的那块白纱布,像一块多余的补丁一样在脸上淌着水,它的一角翘了起来。

他想,应该赶快回家,也许这是和娘最后的一面了,若是晚了,就怕是见不到娘了。但是他还没有进行完这里的寻找,也许下一个就找到了;也许即使找不到也会有新的线索;也许带点消息回去娘就会好起来。他酸软地坐在墙角根。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死亡,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六蛋,春来不是都死了吗?死亡是很让人懊恼的事情。他站起身踱着步子,翻来复去地踱。娘——生了儿子,又要用死亡来难为儿子。她不单单使他没有爹,还要使他没有娘。他在不知所措中厌烦了。

他去敲刚才那个正想去敲的黑色大门,没有动静。然后又去敲另一个红色的大门,还是没有动静。他猜想着哪个会为他打开。

那两扇门像威严的城墙,紧紧地关闭着。

他沮丧地往前走去。他就不信今天找不到一个大活人。天渐渐黑了,有的窗口有了淡淡的光亮,像草丛里的萤火虫。他敲了一个门见没人出来,就又去敲临近的门,说是临近也不是太近,他一边敲着第二个门还得机灵地观望着前边敲过的门,万一要是人家开门开的慢呢。他不能错过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他挪动着躯体,地上的影子也在伸长或者缩短,像是跟着他的一个幽灵,跟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他在拍了6扇大门时,终于等来了一个粗壮的汉子。他咣当打开大门,嘴里打着哈欠,一只手还在提着宽宽的大裤腰。只要他一松手,那肥肥的裤管就会顺腿而下。他看到小柱后,马上去关门。

小柱用胳膊抵挡了一下即将关上的门。那人很不耐烦地把门敞开了。皱着眉毛,声音低沉而阴冷。

“你干嘛?”

小柱欲言又止,一时拿不准自己该怎么说。

“你有病啊?”

“你听说过叫……王……广蓝的吗?”

“没有。”

“这里有……信,你看看。”

“我关门了。”

“是我……爹。你给问问有知道的不?”

“不知道。”

“我……”

“你走吧!”

小柱紧抓住这一点微薄的希望,他使劲推着门不让它重新关闭。他知道,只要它关闭了,就再也甭想打开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一旦这扇大门关闭后,他就没有机会敲开下一个大门了。他还得赶快回家去看娘。

从院子里走过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头,他黑糊糊地慢慢移过来,上半截身子像是拐杖的手柄一样圆滑地弯曲了,也仿佛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压弯的,一步三喘气。

“怎么回事?”

“爹,你别出来!着凉了可就麻烦了。”

粗壮的小伙子又回过头来很气恼地骂了小柱一句。

“快滚!”

“怎么跟人家说话呢?”

老头威严地呵止了粗壮的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很俊朗,借着亮光看去老头年轻时的模样跟小伙子一样,五官周正,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怎么回事?小伙子?”

小柱把自己的意思简单地说了一遍。那个老头扬起了一只手,做了个果断的手势,斜垂着头似乎拼命在脑子里搜罗什么。

“还真有这事!但他早不在这儿了,其实他那时也没呆多少日子,好像是从这儿路过。那小伙子长得挺好,可能是叫你说的这个名字。”

“他去哪儿了?”

“很难说,也许去了南边吧。好多人去了那边。那伙当官的挺厉害,只要发现有人逃,逃一个杀一个。”

“小伙子,你这可是大海捞针呀!难得你这份孝心。”老头伸出细长的食指,跟个小箭头一样冲着南边指了指。

小柱顾不得他们爷儿俩再说什么,背转身子,迈开脚步,嘴里嘀嘀咕咕着就往街道上走。

“去南边。”

走进寂寥的夜色中,他有点抵不住的困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只是有时很瞌睡的时候,就在一个角落里打个盹。这会儿他坐到地上,盘起腿,将头自然垂落。

当他意识到自己迷瞪了一觉时,忽然记起刚才梦中站在娘躺着的炕的旁边,垂着两手,静静地看着娘一阵紧似一阵地喘着气。

他在梦里一直盼望着娘快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当时一边恶毒地想着,一边拿眼角偷看挺着大肚子抹眼泪的蓝花,他生怕蓝花发现他这个见不得人的念头。

他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也为自己梦里有这个念头感到吃惊。

二十四

道路两旁,漫地都是谷子。太阳还没有完全露出脸来,谷叶上托着清凉的露珠,嫩绿的毛茸茸的穗子在风中快活地摇摆。谷地里隔一片就站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稻草人,肩上披着几块破旧的彩布片。

昨天夜里初次看到稻草人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是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什么怪物。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想到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那就是——寻找爹已经变得不再具体。爹这个概念在冥冥之中早已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了。小柱的这个念头似乎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而去忙着实现这个念头无疑是渴望得到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再走过几十里的梯田,前方出现了防御的堤坝,堤坝像高高的城墙。他围着堤坝转了有三四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入口。冷寂的旷野没有人烟。梯田的庄稼全都像是害了一场无法治愈的大病,奄奄一息地苟活着。

他攒足力气冲着堤坝那边喊叫了一声。

“喂!有人吗?”

然后他又连续喊了十来声。只有旷远的回音。

“喂!有人吗?”

回音就像自己跟自己在梦里说话一样。

“我真混蛋。我必须赶快回家看娘。”

绵长而阴冷的雨就像一个爱串门的亲戚,隔三差五地就来一回。很多天都不见一点阳光了。屋子里潮湿得像刚浇透的庄稼地,到处湿漉漉的。躺了多日的小柱娘在炕上已经瘦成了一根粉条。蓝花为娘的身子底下多垫了一床褥子。因为潮气太重,褥子在苇席上依然是潮湿的。蓝花时常在灶间生起火来,轮换烤烤母亲的褥子。因为柴火也很潮湿,燃烧起来就会冒很多烟,蓝花赶快关紧娘屋子的门,自己则呛得拼命咳嗽,肚子里的孩子就会跟着闹。

娘有时昏迷两三天,然后再猛然间醒过来,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眼珠转动一下。

屋子里几乎天天暗淡无光。娘今天一天都没有昏迷,眼睛也一直睁着,娘儿俩有时彼此交换一下眼神。蓝花知道娘的心事,娘在心里一直埋怨小旺没有跟小柱一起回来。但是蓝花明白小柱的脾气,他有自己的主意,不能怪罪小旺。

娘已经不能说话了。盖在娘胸前的被子微弱地动了动,娘刚想抬起手臂,但没等抬起就又放下了,她在提示蓝花她有话要说。

“娘!”

蓝花凑近娘,看她的眼睛。顺着娘眼珠转动的方向,她知道娘让她撩开另一侧的炕席去看看炕席底下。

炕席底下什么也没有,她疑惑地去看娘。娘则提示她一定有东西。蓝花继续仔细地寻找。她发现有一小片后来贴补上去的泥皮,挖开泥皮后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坑。小坑里有一个小小的长了一点锈迹的钥匙。钥匙小巧的像一件精致的首饰。然后娘又提示蓝花去打开炕头的那个枣红色的小木箱。小木箱有一个枕头大小,岁月已经让它脱色掉漆了。

木箱里有一个被纯白的棉布精心包裹的物件。蓝花把它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一块瓦蓝色的砖。

娘这才松了口气,她刚才的提示已经耗尽了她的精神。她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眼看天要黑了。娘又勉强睁开眼睛,嘴张开了,在交待什么。看那口形是在叫小柱。

“娘,小柱快回来了,你别着急。”

然后娘停止了说话,喘了两口气后。她又叫了一个名字,蓝花照着她的口型分析了好几个名字,娘都摇了摇头。直到蓝花说了“庆阳”这个拿摸不定的名字后,娘才点了点头。

蓝花急忙去找庆阳,庆阳只来过一次,是偷着来的,他老婆最近心脏病犯过三次,一次比一次厉害,他不敢惹她生气,怕她万一有个闪失。小柱娘虽然很盼望见到庆阳,但是她表示坚决不能让他来。庆阳想安抚一下她冰凉的手,她都执意要躲开。今天这事只有庆阳知道,只有庆阳可以替她交待一下,没办法不让他过来。

庆阳见到了更加瘦弱的她,她的脸色像一张蜡纸,眼睛微闭着,嘴唇青紫。他的眼泪止不住潸然而下,他赶忙出来又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折转回屋里。他来了之后,看到炕上摆着的砖头,知道了小柱娘的意思。她曾经跟庆阳说过这块砖头,是她和小柱爹一起坐过的砖头。她死后,若是找不到小柱爹,就把砖头放进棺材,一起埋葬,好歹也不算是孤坟了。若日后万一找到了小柱爹,就可以把砖头替换出来。

“你是让我告诉小柱和蓝花,将来把这个砖头放到里边,代替小柱他爹?”

娘安心地表示就是这个意思。然后示意庆阳走吧,没什么事情了。

庆阳被蓝花送出门外,他像被人摘了心似地走在街道上,右腿的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宽大的裤管扑棱着,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摇着尾巴兴奋地跑过来,撕咬他的裤管,他没有在意,木头人一样走着。

一直走到清凉河畔那棵孤独的大柳树下,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村子,来的这个地方就是他和她常常来过的地方。她曾经多么健壮而丰满。而今只剩下一个细条的骨架子。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此时,小柱娘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剩下的这个细条的骨架子也要在三天后消失,她会进入冰冷的坟墓里去。

二十五

出殡之前,蓝花晕倒了,等她再睁开眼睛说话时,已经换成了小柱娘的口气,阴森森的,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的年轻人赶快躲出屋子去。见识多点的年长者都守在蓝花的跟前。

“我等小柱。他快到家了。”

蓝花娘和小旺娘搂着蓝花,劝小柱娘快走。

“柱她娘,你是好人,别附在蓝花的身上吓唬她,她还怀着孩子,身子骨弱。”

“我等小柱。他快到家了。”

“柱他娘,知道你想小柱。回来让他给你送纸钱去!你就别闹了。”

“我等小柱。他快到家了。”

大家就去跟村里管事的人去商量,看能不能再等等,拖延几天下葬。管事的人是个很有权威的八十多岁长者,他捋着雪白的山羊胡须,沉吟了半天,显得很为难。其实不等到小柱回来送葬,他心里也很酸楚。

“不能拖,何况她又是个孤魂。”

王二大爷也在一边随声附和。

“说的也是啊!”

直到天黑之前,棺材下了坑,蓝花还是那个样子。蓝花娘和小旺娘一起央求小柱娘快快收回魂魄。

“你安心地去吧!小柱会给你送纸钱去。”

旁边有人说:“怎么今天不见疯子来?”

又有人说:“来了,那不是嘛!少了他哪行呀。”

疯子今天竟然戴了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身子消瘦了很多。看上去更像个大仙鹤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手舞足蹈。这个疯子就像是专门为别人的葬礼举行庆典而生的,每一次葬礼都是他活跃的时刻。

“又——逃了——一个……”有人笑了,就逗他。

“疯子你还会不会说别的话呀。这么多年就说这么一句话,烦不烦?”

疯子依然不理他们,蹲在坑沿上往红色棺木上撒了第一把鲜土。

就是在这个时候,蓝花仿佛瞬间清醒了,抖落了一下双臂,抛开架着她的人们,一个人爬到坑沿上,冲着坑里的棺木,撕肝裂肺地喊了一声:“娘——”

泪水滴落在泥土上,她一把一把地用手抓着鲜土撒进坟墓。

大家一哄而上,把死者所有亲属从坑沿都拉到外边的空地去,使劲扬起铁锨,往深坑里埋土。

庆阳老婆缠着庆阳不让他出门。等出殡第七天后,他老婆才放松了警惕。庆阳白天自己偷着打了点烧纸,在晚间去了小柱娘的坟旁。最近天气潮湿,他的腿很疼,走起路来踮的更厉害了。走了这一段不算短的路,腿疼的出了一身汗。小柱娘的坟墓在荒凉的村子的西北角,是块不长庄稼的盐碱地,远处有大片的玉米地,玉米还没有顶秀穗。

夜晚很亮,眼前的一切都能看的很清楚,坟尖上的白幡在轻风中飞舞,像是一面褪了颜色的旗帜,旗杆有点歪歪斜斜,他过去使劲插正了,松开手,去抚摸坟墓表面的浮土,土有点潮湿,很柔软,像是被露水弄湿的。他将头埋在双手的碎土里,呜呜地哭了。

小柱在距离坟墓几十米的地方看清了那个黑影,他停住脚步,双膝一松就跪在了地上,凄厉地哭喊着,头深深地磕着地。

庆阳回过头来,勉强站起来,因为刚才腿被压窝着,这会儿更疼了,他瘸着一条腿,困难地挪到小柱的旁边,一把搂抱住小柱,任凭小柱一脸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

小柱把娘的屋子整理干净了。

长着许多细脚的潮虫子,在时常往下掉落土末的墙壁上爬行,依然像赶大集的一样,相互朝两头匆忙地走着。它们都是正在走向对方来的地方,它们所走的道路就是这个屋子的墙壁,一个循环的墙壁。在前面正爬行的那几个,细脚下似乎遇到了小障碍,但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就又爽利地爬行起来。

屋子里有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有点像娘坟墓上泥土的味道。炕上只有一架孤伶伶的小纺车。娘生前纺到一半的线锤还保留着原来的那个样子。娘躺过的那部分炕席明显比别的部分干净,保持着蛋黄的本色,别的地方有的因为太潮湿都有些变黑了。娘的被褥已经折叠的很齐整,就码放在那个枕头大小的枣红色的小木箱旁边。

小柱收拾好简单的东西。他看见炕梢放着他小时候的弹弓,伸手拉了拉,然后放下,背起包袱,对着空空的大炕,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娘!我走了。”

蓝花眼睛红肿的像六月的桃子,腆起来的肚子仿佛大大的锅顶。她哀怨地看着小柱。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说起话来嘴角有点歪,歪得依然可爱,右边的嘴角吊向耳方,雪白的牙齿翻翻转转,即使说出很少的几个字,也像炒料豆一般。

小柱轻轻地揉了一下她的肩膀。

“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你去哪儿?”

“我去南边。”

作者简介:夜子,原名李艳荣,女,河北人。电视台记者,编辑。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有诗歌、散文、小说等多部作品发表于《绿风》、《诗选刊》、《散文百家》、《新诗代》、《新汉诗》、《天津文学》、《河北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收入合集,曾长期在某报刊开设《夜子心语》专栏,已出版诗集《我消失,或者还有你》。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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