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旅程(外两篇)
2008-01-28朝潮
朝 潮
时间
将陈年的沙发,拖到陈年的走廊里,阳光和茶是新鲜的。这种结构会让时间遗失得很快,尤其是手上添置一本陈旧的书。书里的事情也是陈年的,是关于明朝万历15年的一本陈年烂账。我一天天坐在同一个方向,做同样的事情,喝茶,翻书,晒太阳。重复演绎。这是2008年8天的事。
时间是最无助的东西,就像自己的身体,身体有病有伤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它的无助,它的重要,包括一年一年的老。
我在别处栖歇了几年,回来后发现,邻家的那个整天尖叫的小女孩,也上小学了。她常常用困惑的眼神辨别我的来历。时间只在女孩的表象发生了变化,她仍旧保持着原先的所有习惯,包括自言自语,包括尖叫。只要心里一不痛快,她就会让嘴巴发出锐利的声音,我安宁的时间一再被她的尖叫声戳出一个个空洞。曾经跟女孩的母亲开玩笑说,你应该让你女儿去练声乐,学花腔女高音。那段日子,我也刚好热衷于听歌剧,一个意大利女人的花腔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无依无靠。意大利女人一遍遍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唱:“爱情像一只小鸟,爱情像一只小鸟。”这种声音是能将时间一分为二的,或者把我隔阂出我的身体。我妈问我,这个女人依依呀呀的在唱什么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妈说,不知道?她奇怪地看着我。我妈一天天看着我长成一米七六的个头,她现在对于这个身体的存在是越来越糊涂了。我自己也糊涂,我的个头长高了,却离我少年时头脑里的高度越来越远。
我妈隔些日子会来我的住地,好像我是一位需要被人看望的老人。大多数时间,我妈看到我的样子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坐在那里。有一天我妈说,你小时候就经常这样,别的孩子在地上滚呀爬呀,你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坐在那里。我说,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也一直是这个样子。我妈笑了。她大概以为我在说好听的。我们骨子里都没有变,只是时间一天天从我们身体里走过,时间走得很远了,依然会回头来看望我们,看我们的结局。张居正、申时行、海瑞、戚继光、李贽等万历年间的大臣和将军,他们的结局,也是“或身败,或名裂,没有一个人功德圆满”(黄仁宇先生的话)。万历皇帝朱翊钧不满10岁就登基了,到万历15年,他才25岁,已然苍老,他很早开放,也很早谢落。海瑞和戚继光,就死于万历15年,更多的人在这一年间骤然苍老。时间可能是一把刀子,当它的某一刀切中你的要害时,你便倏然老去。
在这样一幢巨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住着,我可以赤身裸体地在每一天里进进出出。每一天的旅程差不多是一样的,有时我刻意想改变一下,结果还是原样。万历皇帝重复的还不是他自己?否则他不会老得这么快,也不会等到张居正死后才跟他去算账。万历皇帝的时间不属于他本人,我怀疑,他有没有可能一个人静静地晒会儿太阳,喝一壶茶,或者来一点纯个人的喊叫之类的渲泄。一个人,每天守着他的一座宫殿,时间一天天绑着他,勒着他,所有的“万岁”祝福几乎成了一种诅咒。
我把我的房子也看作一座宫殿,我在自己的宫殿里什么事都可以做,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做。行为的自由度上,我跟邻家的小女孩有点接近。起初,附近几户人家都以为小女孩会是个哑巴,她长到3岁时还不说话,只会啊啊地叫。现在好了,她会说了,而且很能说。跟我熟了以后,她放学后经常在我的后窗前喊我,跟我说几句话,在那块空地上唱一些她自己即兴创作的歌曲,伴着尖细的叫嚷,那种声腔还是让我想起了意大利女人的声腔;或者跳舞,也是即兴的;或者在地上画一些比毕加索更抽象的画,给我看。有时我没有空去理会她,她就顾自在那里自言自语,说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最常见的,还是她的尖叫,高兴和不高兴时,都要尖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里畅快。
最深的印象,是蝉的尖叫;蝉尖叫着,它心里就凉快一些。
天气还是凉得吓人。我易胃寒,坐在电脑前需要穿厚一点的衣服,让胃保持暖和,尤其是在饭后;下午如果坐在阳光下,又觉得身上的衣服厚了点。身体的温度由此显得很难把握。一天里,我的身体内部通常想尝试好几个季节,而且大多如愿以偿。冷的,热的,难受的,不太难受的,等等。在茶和咖啡的浇灌下,身体的顶部通常会蠢蠢欲动,想开放一些东西出来,体内也有类似枝叶簌簌的声音,就像门前那一株桔树。门前除了那株桔树,还有一株樱桃树和一株枣树。它们都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种下的。它们一年年开花,结果,还是当初的名称;我一年年奔走,喘息,名称已经换了很多种了,成了一件商品,跟别的人事交易着。十多年过去了,树正年轻着,一幢房子就老了。一个人的老去,不用这么久。
在走廊的树阴下喝茶,心思容易开小差,如若是回头去看过去了的大段大段的时间,心里就会落实下来一块磐石,或者被尖锐的东西扎上一下,然后整个人长时间地骨折在沙发上。这样的时候很多,为某件事,某个人,某句话。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没人为之写信的上校》中说,上校花了75年才觉得自己变得纯净和不可战胜了。这是一句让人头疼不已的话。75年!
身体
院子的门是为邮递员开着的,如果不需要我签名,邮递员不会喊我,直接将信件报纸塞进门口的简易邮盒。极大多数时候我不需要开门,也不会出门。书房里,最响亮的声音是敲击键盘时的声音,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只有电脑主机运作时风扇发出的声波,以及墙上的电子钟全天候的滴水声,水漏到后半夜,我就开始变得焦虑起来。我浸泡在时间的水域里,还是干渴,即便我不断地喝水。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行程。
最近老想起以前单位里的一池睡莲。睡莲像我一样在上午八九点钟醒来,它们安静的行为就是浮在池面上,也浮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大部分时间,我会像睡莲一样浮在居室里,株守于一段没有航标,没有明确线路的无垠海面。奈保尔在《河湾》中说:“每天的旅程就像是一大成就,有了这成就,想回头就越来越难。”这种印象是直捣心窝的。我一直以来有着这种强烈体会,但我不是作家,不擅表达。以前我也有过这方面的说法,我说:“每天的旅程,推动着日子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无序的应对,或者是一地碎片。晚上持续的不想睡,只想留在这一天。”印度的Himar就是因为读到这段话联系了我,然后开始互通电子邮件。Himar的汉语很蹩脚,他动用了两种翻译软件,以及一位中国朋友的帮助,也不能完全弄清楚我上面那句话。Himar认为翻译不清楚的话大概是有趣的,就来问我。用英语的话,我也解释不清楚,幸好后来我读到了奈保尔的那句话,就这样跟他解释:两者都在说每天身体内部的旅程,奈保尔是专业的说,在说内部;我是业余的说,只会说表象。这是作家与非作家的差别。
Himar是一位热爱走路的印度作家,他的旅程已经延伸到亚洲欧洲的许多地方,并且在欧洲取得了博士学位。给我写信时,他在上海。我跟他谈到过印度电影,以及一位叫阿伦德哈蒂·罗易的印度女人写的一本书,那本书获得了一九九七年英国布克小说奖;我当时正在读的一本书的作者,也是一位叫奈保尔的英籍印度后裔。Himar跟我说得最多的是上海,他在信中这样描述:“ShangHai is awfully crowded, noisy, dirty, selfish and rude. Only money and sex rules ShangHai!”这样说一座城市比较残酷,在他眼里,上海是一片海域,混乱的海域。当一个人被实景和画面感俘虏以后,很有可能失去想象。我至今没有去过上海,也就没有办法去品评它。
因为身份和语言之类的局限,我不可能去本土以外的很多地方。对于一些出类拔萃的地名,我更愿意去想象它们,例如伊斯特伍德镇、莱茵河、瓦尔登湖、杰弗生镇、布拉格市……以及众多地图上不存在的地名。我没有能力争取自己想要的身体的旅程,只能换一种方式。也曾经去过本土一些著名的地方,每到一处,观者如市,回来后,感觉跟没去过一样;许多地方没有去过,反而亲切如故。旅游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场眼睛的盛宴,眼睛饱足了,便剥削走了其他身体器官的一些觉悟。劳伦斯的故乡小镇伊斯特伍德,有着风光旖旎的海格斯农场、烟波浩淼的莫格林水库、墨绿如染的安斯里山林,它们的影像无数次在我面前播放过,每次有着不同的新鲜感。
我二十多岁时买过两张地图,一张是中国的,一张是世界的,我时常在地图上面旅行,倾刻之间横跨欧亚大陆,指纹遍及世界各地,意大利“靴子”、冰岛“军舰”就是在那时发现的。两张地图在我的宿舍里挂了好几年。地名很容易冲撞我的头颅,以至我不能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想到某人某事,必然会跟出一个或多个与之相关的地名,接着整个人的注意力就像一团缺水的面粉,向四处松散。喝哥伦比亚咖啡时,我的注意力会旅行到那里的很多地方,比如著名的黄金博物馆和宝石市场,那里盛产祖母绿。哥伦比亚还有一处建筑也很出名,锡帕基拉市的盐教堂。那里的一切都是盐构成的,包括墙、顶、柱子、神龛、雕塑,是一处宏大的地下盐建筑。我跟美国一位网友在MSN上聊天时,曾聊到这处建筑,网友去过盐教堂,我没去过,但我谈得比他要详尽,要得意。我想象,那里的气息一定纯净又湿润,像深邃夜幕的森林里,带夜露的气息。
Himar多次说想来杭州看我,我告诉他,我们没有办法面对面地沟通,他的汉语能力和我的英语一样的稚嫩,只能借助翻译软件和词典保持联系,另外,我也不喜欢见人。见人是另一件让我恐惧的事,我只是我自己,没有可能去适应各种各样的人,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沟通。这种格局是上帝造人时就定下了的,上帝只让每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秘密,也因此会罪罚那些发现人类的秘密并将之公布出来的人,提前结束他们在人间的旅程。我猜想,秘密本身是简单的,一旦秘密透露出来并集中起来的话,那种局面恐怕是上帝所控制不了的。Himar与我不同,他偏好脚步的行走,大多数时候游履在外,热衷于交往各色人等。他是在欧洲文化的餐桌上发育起来的,是欧洲文化的养子。他也会跟我提到一些印度的曼妙事物(主要是文化方面),更多的是对那里生存环境的不满和痛恨,语多冒渎。我猜他是不想回印度了,拒绝了物质意义上的故乡──就像逃离故乡小镇,浪迹天涯的劳伦斯。劳伦斯是回不去了,他曾经在文章中说,他“既感到归乡的迫切,又感到十足的厌恶”,他的身体行程太远了,只在临死前给朋友的信中郑重说:“那是我心灵的故乡。”这是一句很容易忘文生义的话,被狭窄地解读。原因是,人人都会像模像样的谈心灵。劳伦斯是在身体的行程中,找回了心的皈依。法国十九世纪一个叫兰波的诗人,他将这种类同的身心行程叫做“生活在别处”。兰波说到了状态,没有说结论。身心的结论只能每个人自己说了算。身和心,永远不可能调停在同一水平线上,心总比身体走得快,走得远。大多数时候,我们首先重视身体的行程,为身体安家落户,为身体奔波,并且为之付出一生。身体老了走不动了,心依然会奔跑会飞翔,心就无处安生,身体的所有行程也就显得有点冤,到头来像一场空。人们谈到的心灵,实际上只是感觉。林黛玉说“质本洁来还洁去”,也是感觉,她的故乡在苏州,她在贾府的所有日子,都在找身体的归依感觉。白居易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也是身在官场挣扎着生发出来的内心感觉。心是最奢侈最张扬的器官,总是不满足,它所属的身体如果固定在某一处,对它来说无疑是牢笼,它的所有感觉也就被局限着,很难穿越出去。我们通常所说的“眼光”,大概就是被身体的行程局限着的。
我已经差不多半年没有Himar的消息了,不知他的脚踩在哪一片尘土上,心旅寄在谁的故乡。没有一种旅程会完美地等着他,无论去哪里,在哪里。Himar去的地方越多,精神起落也越大,感悟也越重。我同情他为自己的内心所经营的身体行程,起码我没有这种能力,或者说不具备相应的条件。
看法
睡莲在午后开放,傍晚闭合。睡莲闭合的时候,是我身体打开最盛的时候。只要黑夜铺天盖地涌漫,我就浮上来了,开始所谓的劳动。台灯的一小撮光亮,比镰刀强不了多少,但它多少能照亮一些收割,阅读,打字,发呆,抽烟,看电影,喝咖啡。我区分不出这些事物是生产资料还是生产力,它们常常是混杂在一起进行,像枕头上的旅行那样关系混乱。
一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很难集中心力做一件事,日子难免混乱。有一次吃玉米时,觉得每一个日子就如玉米粒那样,是健壮的,它们之间关系紧密;而我的日子是混和的,绸缪成一堆,像玉米糊。所有的日子到我这里一游,怀抱着新鲜的愿望而来,结果是厌倦地离我而去。它们肯定厌倦我为它们安排的散漫而无趣的旅程,每天如此的枯燥乏味。我很同情它们,就像同情我自己。日子并不宽容我,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让我感觉到它们的厌倦、烦躁和动荡不安,它们厌倦我深更半夜还让它们醒着,厌倦我无序的日程安排,等等。我从来没有为此生气,生气发火是没有用的,只会破坏自身的内分泌系统。
曾经担心这个问题,一个长期株守家园的人,他的腿脚会不会因此而提前功能老化呢?这个问题让我不安,也因此开始每天在房间里活动身子,虚拟田径项目。最近又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种看法,大声喊叫有利脑部的血液供应,能激励语言中枢。而我,不要说喊叫,连话也越来越少说了,沉缅于不出门的日子,也就失去了说话的动力和时机。我又开始担心长时间不说话的后果。我这个年龄,不可能像邻家小女孩那样随意地尖叫、自言自语,那是不符合别人看法的,会被认为不正常。
类似的问题,使我每天的旅程更加动荡不安。相比之下,我周围的大多数人,过着井然有序的日子,穿着干净、体面,延续着世世代代的脚印。那是一种幸福。这样的旅程,就像是有组织有纪律的集体对人世间的一次参观访问。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看法从来就是不可靠的,像算命先生对于某个人的一生的凭空测量。看法,又是顽固的,花费几个世纪的漫长旅程来改变某个看法,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许多事情在被公众确认下来以前,是混乱的,不干净的,像某些阴暗偏远的长期无人理睬的土地。云南的元阳有许多这样的土地,它们在明朝以前的漫长世纪里,是丑陋的,被农家排斥的,形状、质地之类不是居民眼里的正常土地,是被歧视的。十四世纪时,哈尼人开始正确面对这些土地,不仅将它们整治成为可耕作的土地,同时也使之成为中国最美的风景之一。这些土地,现在称之为“元阳梯田”。
我想我体内肯定有许多地方没有被开垦出来,它们被我无意识地荒废着,这种自我局限,也包括身体和内心的混乱旅程。一些事情总是没法消解掉,它们在我的四周小憩,等我不小心碰到它们时,就醒过来了,醒得很彻底,然后嗷嗷待哺。时间就此开始紊乱,或者模糊。人活在世上,活在一大堆人中间,要想弄清楚人的本来面目是很难的,缘于身在此山。我们可以客观认识到人身体上的一个细胞、一条射线,却不能客观认识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东西。如果我像小女孩那样随意大喊大叫的话,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某某人疯了”的看法就此确定下来,不再更改。
我在深夜的房间里开放着时,那副神态就像午夜站在街头的,衣着艳丽表情冷傲的妓女──这是装出来的样子。不装的话,谁知道你是干这行的呢?人不装的话,会是个什么样子?会有人样吗?万历皇帝朱翊钧也在装,他不装的话就不像是个皇帝。他原本是个自我的人,生性好静,只是生在帝王家,贵为天子,就失去了自我,也就老得飞快。朱翊钧坐享表面光滑的生活,像消极,像逃避,像放弃。这是别人的看法,他自己怎么想没人知道。《万历十五年》提供了一种可能,这本书相对侧重于一个人(而不是皇帝)来写朱翊钧及其所涉人事。不管如何,朱翊钧后来还是装不下去了,否则依照他的生性,结果很有可能像某些个同行那样,去煤山上吊,上寺庙出家。万历十五年是混乱的一年,南北旱涝,河南地震,北京水灾,郧阳兵变……最主要的是“看法”上的混乱和不清不白。
看法和信仰有关,它们的关系差不多是父子关系。信仰是父,看法是子。现世的看法大多局限于眼前的利益,或者亲近于自己的利益,不太可能射正客观的靶子,它们被错误地、漏洞百出地编进历史,影响后人。历史通常由统治阶级来编撰,并非完全的人类社会生存的历史,这是另外一个错误。
也许所有的旅程,都是因为错误才得以延续。
陌生事物
一棵树,两种光
两种光是时光和灯光。
深夜里,他幻觉自己是一棵树,被两种光养育着,枝节错综,光影斑杂。树,恩承着两种光的光合作用,体现在一种叫想象的神奇事物上,呼吸也是为这种事物提供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物可以供养和满足这样一棵树。一棵树跟一个人的成长和梦想是相仿的。作为一棵植物的树,除了顶冠的伸展,还有更为重要的底部的伸展。人只存在顶部的伸展,没有根,人就此呈现的是一种动荡的生活方式,他们更需要关怀。
他,是一棵长势平平的树,身显羸弱,空怀汗漫。只有到深夜,他才会觉察到他心里的动荡和人事本质的端倪,如此盛大。深夜太静了,天空下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棵树,被固定在一把椅子上。长时间的固定,像落下了根。有根的感觉比游走的感觉要踏实,这是肯定的。东方佛教说的“凡根清净”主要是指精神欲望方面的根,表现形式就是打坐参悟,把身体固定在某地。他不是佛教徒,但他相信佛的精神光芒的存在。他把自己固定在深夜里时,可以透过时光看到所有他想看到的东西。这是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容易在深夜是放射,成为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光,可以看清白天看不清的事物。
深夜长时间固定下来,他身内的某些部位就会熠熠生辉,升腾着。他做梦时老是梦见离开地面,涣散,或者飞翔,远离尘世,接近自己。梦里,时光也涣散着。梦以外的时光是从容的。时光的从容,很大程度是一种假象,这种假象,被人类称作“人生如梦”。
时光是什么?它会不会像卫星带回来的宇宙图片,看上去是一团被不规则搅动过的稀面,搅过的螺旋痕迹都在?这种不明就里的局面,使他长期困惑,而他更愿意把梦中的飞翔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探索。做飞翔梦的人很多,尤其是他们的一生还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米兰市一位小名叫汤姆的男孩,也梦想飞翔,他发现有一种药粉会分解成气体,就竭力动员他的小伙伴喝下大剂量这种药粉,期待着药粉在小伙伴的身上产生足够的气体,将他送上天空。结果小伙伴没有送上天空,而是送进了医院,差点没命。这个梦想飞翔的男孩后来爱上了深夜的时光,他甚至讨厌睡眠。他说,睡眠是对工作的最大妨碍。在此之前,他发明了一种叫电灯的物件,用一盏电灯照亮了整个地球。现在的所有灯光,都是当年那个米兰市小男孩发现的光芒,他姓爱迪生。
坐在灯光下,比纯棉布料更舒适,就如此刻,舒适得要念叨它,在心里朗诵。这种念叨,很容易提炼成诗歌,或者祈祷,它们都是人类内心的光亮。
他看不到自己的光芒,但能在深夜里看到属于他的那棵树。这是一棵理想树,一棵神奇树,也是可悲的树。它的神奇只属于他一个人,或者仅仅和他的远方挚友分享其中的一部分,它的可悲属于全人类。树,开放和凋谢从不分时效,起落于瞬间,也可能横贯整个长夜。开放或凋谢对他来说都是折磨,它们盛大,密集,快速,惊奇……在个体的磁场中包罗了生命的全程枝节。如果可以记录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他内心就会自足一些,这种情况并非每晚出现,有时这棵树一闪一暗,显得电力不足,接着是一再的疏离或断裂,难受得要命。他想,威廉·吉尔伯特在磁性和磁力的发现中,一定吃尽了这种苦头。有时,很长的日月里,他会怀疑那种类似电的能力的存在,以及它本质的意义。
他大脑里也有一棵树,人类称之为神经元。大脑里的一兆个神经元,它们各自伸展,分枝,叉桠之间又各各相连。如果将大脑的组成单位放大的话,那景状比作为植物的树还要繁茂,尤其是像他在深夜里这段时光。神经元的连接处会释放出微量的化学物质,这些化学传导物质时时刻刻影响着他的思维,他的时光。在他看来,尘世的时光是一场未知世界的并不一定完美的旅程,时光坚不可摧,它一直守在那里等待勇气和信诺。
在时光面前,他敬仰一些著名的前人,比如中国的司马迁;比如法国的尤瑟纳尔,前者治理时光,后者雕塑时光。时光是一匹野马,无人驯养,有些人却可以客观地记录野马经过的痕迹,让后人知道它奔放和踏经的大致情况,尽管他们永远不可能驾驭。司马迁出生于大禹治水起始之地,治的是时光之水,受宫刑,书《史记》,在一生最黑暗的时光里散发出历史长河的光亮。
他怀疑是时光在放牧他,放牧所有人。白天被放牧,夜里用来感怀。在隧人钻木取火之前,爱迪生发明灯光之后,夜一直是留给人类的安慰。夜的灯火,成了时光的怀念者和追随者。热爱深夜的人,更是视之拱璧,对每天临将告别时的留恋,已然成癖。寒夜里,他常常会感觉到头顶在导热,在发光。用科学的说法,就是他的神经元在运动,在传递,神经元的连接处不断地产生着电流,并以每小时四百公里的速度通过,那些电力加起来的话,差不多可以点亮一个灯泡。人类使用电灯只有一百多年,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古希腊人亚里斯多德却早早说了——人的大脑能调节体温。这是人类大脑里那棵树的惊奇,还是时光的惊奇?
深夜里,灯光下,时光温顺得像一只猫,无声穿行在身体周围。他想起时光时,大多已接近天亮;他想起时光时,大脑里那棵树就开始萎缩起来,如同被所罗门王罚囚在瓶子里的魔鬼,化作一股清烟重新回到他的瓶子里。他起身,关灯,上床,此后的时光不再具有一个人的属性,成了梦的消息。
文字
每天起床那一刻,他对自己有陌生感和新鲜感。这两种感觉饱满得像要开放,但它们很短暂。等他做好饭菜,灌好开水,在厨房忙碌一阵后,它们已经不辞而别,只剩下一种身体上的惯性的困苦,类似囚禁的感觉。然后,他开始他的囚禁的文字时间──阅读文字,或书写文字。
他给自己很多坐下来的理由。理由们闪闪发光,也像金属的冰冷,光亮丝丝入扣,勾勒出他身上的所有部分,天使的部分,人的部分,以及撒旦的部分。也许,发光的不光是那些理由,还有那只用来装水的要命的杯子,它每天都在勤劳地浇灌一个身躯;还有那把长长的金属匙子,它用来搅拌咖啡和他。
他写字时,很费力,像一个铁匠的打造,或者被一位强壮的铁匠打造。
熔化。凝固。淬火。退火。
费力时,他会不由自主会闭上眼睛。闭着眼睛是无边。
对了,普吕多姆说:“阖上的眼睛仍在眺望。”仍,好像不够。
他闭上眼睛时,真的是无边。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是困苦,是精神上的惯性的困苦。他所有困苦跟文字有关。困,是文字;苦也是文字。北宋时的梅询也一直为文字困苦,官做得越大,困苦也越多。梅询任翰林学士时,每天要不断草拟诏书,常常弄得心神疲惫。某一天,待拟的文字一大堆,梅询握笔苦思,边思边往外走,走到台阶上,看到一位年老的士兵躺在台阶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样子很舒适。梅询感慨着自叹说:“舒服啊!”他上去问老兵:“你认识字吗?”老兵说:“不认识字。”梅询说:“那就更快活了。”
梅询写的无计其数的诏书,一件也没有流传下来,这则趣嘲文字的故事却存活千年了。也许文字并不单单倾向于费力的思想。
文字不会回忆。文字做过什么?什么都没做,但它们都看到了,像灵祇应梦那样一遍遍重现、组合。有些人记下来,有些人不记;不管如何,整体的差异很小,差异的那部分是灵祇给的,给了很小很小的记下来的那部分人。文字也不会喊叫或哭泣之类,但它们一直在倾情扮演类似的角色。比起文字,人更麻木一些──这成了小部分人信仰它的理由,如同上帝在与不在并不影响教徒的信仰。
在文字面前他很难做到像别人那样清醒和乐观,清醒地表达,和形式上的貌似简洁。乐观的醒着,意味着平淡的睡眠;或者,乐观的醒着,并非完全的清醒。梭罗说:“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要是见到他,我怎敢凝视他呢?”有些人,只能凝视他们的文字。清醒的文字烟火飞舞,又转眼消褪;困惑的文字却种在那里了,长盛不衰。这是一种体面的世上经历。
文字是最原始的事物之一,它的个体是机械的,固形的,组合它们成了一些人的工作,熔铸它们成了更少一些人的毕生工作,像煅打,像灌养,像呼吸。文字的暴露,是因为无路可走,它们被众多外来的因素(主要是人的因素)统一着,同化着。它们使用出来的效果都差不多,像是同一个人在使用。安逸和艰难;幸福和苦难,它们呈现得千篇一律。文字已经没有了尊严。
女娲甩泥为人时,为了让人的产生过程自动化,她动用了神的力量;现代人类生活中的自动化是机械和电子的力量。他记得巴金先生在《寒夜》中,写人的动作时常用“机械”两字。他十四岁读这本书,现在第一印象就是这两个字。他敢肯定,人的一生大多可以被叫做“机械的一生”。身体的工作是机械的,一生的工作也是机械的,按部就班,这个前景他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唯一不机械的是脑,如果脑子里的东西都像程序似的编排好了,自动化了,那么一生的流程就真成了机械的运作,最多是比拼,争取出众。
芬兰人有个一年一度的砍木头比赛,报名的人很多,到最后决赛时电视台会直播。这个比拼,斧、力和技的因素各占三分之一,决赛选手大多几斧就将粗实的木头砍断。如果用电锯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因为芬兰人要表现的是古老职业的尊严,像一种祭祀仪式。写字也是仪式,是对文字的祭祀。写文字的笔对于极大多数世人来说也是工具,它和斧头都需要不断的磨砺,以最闪光的方式针对它的对象。
世上的各行技术总有工具的局限。他的祖父生活在农具时代,用锄头挖掘了一生。他父亲也握锄多年。他没有握过一天锄头,他握着的一直是笔(包括类物),笔在他那里已经不是工具了,他把书写的笔看作是他身体里最后生成的器官,这个器官还在生长,一笔一笔,如此缓慢。
消灭一个人需要多久
有个人,他已经死了。我的心里有一座纪念馆,它是用记忆──这种世上最耐磨的材料建成的。纪念馆里陈列着所有跟他有关的事物,包括情感的蛛丝、灵魂的软甲、个性的蓟草……我甚至收藏着他的爱情。时间越久,纪念馆的物品就挖掘和收藏得越丰富,它们拥满了所有的房间,还是挤不下。事实上,我在建设这座纪念馆的前后时间里,一直在用文字的方式追忆着他的过去,哪怕是他身上落下的一根毛发(他说那是他的羽毛)。
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比他喜欢的阿尔蒂尔·兰波、狄兰·托马斯还年轻。他没有留下遗言,因为他的死,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灭亡,一种不知不觉的消失。要说清他的死因,还得从我身上说起,还有时间。
时间是邪恶的起源,时间是另外一个凶手,是最高级的杀手,不留破绽。它只保留权贵们生活过的痕迹。它一启动就停不下来,一刀刀刻在人的肌肤上。我很久没使用手表之类随身携带的计时工具了。现在,如果和一个无趣的人说话,我常常会关注自己的手腕──以前戴手表的地方。只看自己手腕上肌肤的刻度,看那里的刻度一寸一寸的老去。看手腕时,偶尔会想到无花果,想到无花果猜不透的身世、青春期,和它身上的时间。
小时候常玩一种游戏,就是在阳光下踩别人的影子,别人也踩我的影子,相互追逐,踩得愉快而无间。踩熟人的,踩生人的,踩大人的,踩小孩的,惟一踩不到的是神灵的影子。长大后,我们中的很多人还是习惯踩别人的影子,但效果不一样了,相互踩得很痛。愉快的感觉很模糊,说不清具体的方位;痛苦的感觉很独立,很正确。我牙痛的时候,连痛的。是第几颗牙都一清二楚,更何况心痛的感觉。痛苦,是邪恶留下的子孙,它们武功高强,它们繁殖很快。
我和他,小时候形影不离,有时他是我的影子,有时我是他的影子。影子躲藏在我们脚下的时候,是正午──像一种谶兆。现在,我正午的身躯里,跳动的是一种上午的心律,血管里流淌着的是黄昏的记忆。记忆中我们的童年不分彼此,甚至还不知道区分彼此。那个年龄的愉快和痛苦是自由生长的,后来,他的手腕上长出了淡淡的茸毛,还有腿部、唇上、腋下……它们是他的羽毛。那些外人几乎从没留意过的淡淡的羽毛,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精神牒度,或者是梦想。他常常在洗澡时对着它们发呆。他变得不爱说话了,无名地忧伤,难受。他有话只跟我说,大多是带问号的话。
我成了他最隐秘的朋友。他常常把我写进日记,带进梦里。
他喜欢上了做梦。
天快亮时,一只鸟飞进我的梦里,说,告诉我,你的敌人是谁?
那时候,我正在一块辽阔的原野上奔跑。我仰面望了一眼那只鸟,说,我没有敌人。我的敌人已经被我消灭了。
那只鸟笑了,它哕哕地飞出去,没多久又飞了回来,跟我说,老兄,你的头发乱了。
我还没有弄明白它说的意思,它再一次飞远了。我没有工夫理会,继续奔跑,我一心一意享受着这次难得的没有阻挡的自由越野长跑,没有竞争对手,没有敌人。梦醒来时,我浑身的筋骨很舒展,很开放,大概是由于我舒展地奔跑了很长的路途。我往自己的脑袋下加垫了一个膨松的枕头,想让那种舒服的感觉变成立方。说实话,那时我的脑袋已经不怎么舒服了,脑袋开始想念那只梦中鸟,想念鸟说的两句话。
灵祇应梦。我开始重视那只鸟,首先是它的样子,我记不清它的外表了,只记得它有一身漂亮的羽毛,鸣叫响亮,它冲我说话时,是一张人的面孔,有点像传说中的人面鸟身的灵物,或者是状如鸡、鸣似凤的重明鸟。要弄清楚这样一只鸟的来龙去脉,好像已不重要,它只是一个象征,重要的是我又怀念起那个死去的人。我长时间地擦拭他留给我的清晰的印象,越擦越亮。他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在那个纪念馆里。他对我了如指掌,纤毫悉知,只要我的念想的紫色光线一照射他,他就像水影那样显现出来。他影现在天花板上,凝视着,深奥着。我仰在床上,半天不起身。头皮有点痒,有东西在往上不断生长,像藤蔓植物的卷须一样,一圈圈将我的脑袋缠绕起来。
那个梦的主题不是鸟,是奔跑。我一直在奔跑。我像野兽一样在地上奔跑,先是双脚跑,后来变成了四肢着地,跑了很长时间,那种奔跑的印象真切、舒展、有力,也很自然。我当时的样子,很可能是人面兽身。当天晚上,我与朋友海飞在网络通讯工具上说话时,也说起这个梦。我把那只鸟藏匿起来了。
那天是二零零七年一月二十日。
一二月份是最残忍、最挥霍的月份,它们要把过去和未来、伤痕和祝福分隔开来,假象着,然后贴上传统的幸福吉祥的标签。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常常在这个季节问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空洞的祝福?为什么样要跟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为什么要送礼?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过这个充满谎话的假期……那些问题像一大群奔驰而来的野马,带来滚滚烟尘,他坐在乏味的谜语中间,一阵阵咳嗽。那时他十七八岁,他太年轻,却开始老了。他时常阴沉着脸色,像在接受神灵的责备。他会在长时间的静默后,突然破声大喊。他自诩牙口结实,什么都能吃下去,结果吃坏了两颗牙,后来拔掉了。牙根是命根,牙松动了,健康也就开始松动。
我知道他的骨子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柔水,他曾经是一个讨周围人喜欢的人,可他憎恨自己,讨厌自己,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孤独。为了修正自己身上那些不符合社会道德所要求的结构,他改造着,学习着。他的语言和行为里,一点点融合了别人的教唆,所有方式是原始的,我没有办法阻拦,没有办法。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天都是现成的样子。他生活在废品里。
那年月,我与他的关系貌合神离,且离得越来越远。我们遥遥相望,相互寻找;我们离得越远,便越怀疑,越敌对,越痛苦──痛得那么具体。这样的关系是非常危险的。
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我也落下许多的后遗症。比如怕老、怕影、怕风、怕鬼、怕合影、怕社交、怕祝福、怕声音、怕城市、怕单位,甚至怕被人爱,怕被人关心,怕家庭和亲戚,等等。二零零七年一月的某天,和我住得很近很近的一位堂弟结婚,但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婚礼那天,他们用小车来接我,我推不掉。到新房时,我和堂弟相互都不认识了,几乎所有亲戚不认识我,他们用不相信的目光望着我,望着一个怪物。他们私下里说,这个人,为什么不老?我妈说,那天我像个刚出土的古董,别人都不敢碰我。
我妈说,那天我的头发很乱。
那只鸟说过,我的头发已经乱了。
据说,一个朝代的摇晃和倒塌,就是从头发开始的,何况一个人。
邪恶也是从头上长出来的,和头发一起。它的武器油黑发亮,逼人的那种亮,那种亮,就似狼犬的眼神。大约在十年前,我家养过优种狼犬,花了好几千块钱。我长年不回家,一直不知道家里添了新成员,那年夏天我回家时,刚推开大门,那只狼犬就从家里直冲我这个生人而来,它立起两只前肢,从很远的地方一下子扑到我的肩上。当时恐惧的面积太大,反而没有了重点和记忆,只记得我爸大喝一声,是自家人。我没有记住恐惧的具体样子,以及它全身蛀蚀过的痕迹,倒是记住了狼犬的一声低吼,宽大、浑厚、凶狠,以及它被我爸喝住以后,警惕地站在我旁边盯着我的姿态。它严阵以待,盯着我的眼睛。我头都不敢转动一下地瞥了两眼它的目光,那种很黑很亮的目光。印象深刻。还有比目光更锋利的武器?
人不会害怕一种感受不到的事物,人最害怕的是一种感受得到又看不到的危险事物。现实的危险仅仅是方式。在生活的浸泡和洗磨下,他,妥协了,也更危险。他开始向往阔少爷的生活。他向往都城高贵的公寓;他向往跨国的婚姻和风光的婚礼;他向往他哥哥那样的一辆辆名车……他的向往随着他的毛发一起茁壮成长。我不会容许他这样生活的,如果他心想事成,我就没法存在下去了,会沦为他的影子,被他踩在脚底下,或者干脆消失。
我没有选择,没了退路。我开始明白,他就是我的敌人。他早就是我的敌人了,只是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我们之间的较量,在更早时候就开始了。我十八岁那年,拿着一把刀片想结果他的性命,但是没有成功。十九岁时他恶毒地回击了我,想置我于死地,还差点成功。几年以后,我感到再一次的胜券在握,可他昏死了两天后,又在医院里活了过来……这以后,我们一直在不同程度地交手,在使劲。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们是不同的影子,却生活在同一具身体里。真的是巨大的困苦。
我梦见自己像野兽那样在奔跑,海飞说,那是因为我向往自由生活。我知道还有一种解释。记得我爸在喝住狼犬时,说,是自家人。我跟狼犬是自家人,都是被驯服了的野兽。
邪恶是剪不断的,它的茁壮势头远远胜过庄稼。哪怕它只是一茎草的苗头,背后也是一片原野。邪恶被成长的危险因素杂交的后果,不是改良或中和,是“更上一层楼”,如饿兽出奔。
人们只重视一个人活着或死去的表面,他们不会看到一颗心被刺透的痕迹──这种方式的谋杀和死亡。诗人拉法埃尔·阿尔维蒂说:“杀死死亡,是为了获得自己的生存。”我重新想到这句话时,是在某一年的春天。那年春天,我听到胸腔里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如今,我常常在深夜里披着月光,想念辞去的他。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总以为,是他。也许那是他的魂魄。魂魄是带不走的,是他遗落在这个星球的行李。他不在了,留下我孤独而平静地活着。现在我明白,消灭一个人,是用来怀念的,尤其是敌人,不管他以前对自己的伤害、威胁或危害有多大。
人们也不再记得他,他的朋友只记得一个叫朝潮的家伙,以为朝潮就是他。我取代了他,以阴谋的残忍的方式。但他永远活在我心中,活在纪念馆里。这种方式是旷日持久的,就像纪念馆里的灯,一直亮着。
作者简介:朝潮,在国内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作品百余万字。曾任文学期刊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