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得意”与“九分得意”
2008-01-21陈玲玲
陈玲玲
鲁迅作品的叙事,用词的分寸感、层次感同他的语言风格是有机融合的。“十分得意”与“九分得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在第三章《续优胜记略》中,阿Q刚刚与王胡交手失败,又被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敲了几下,经历了平生的两件屈辱事件以后,他很快地从调戏小尼姑的过程中找到了快乐。对小尼姑的“胜利”,不仅给了阿Q以心理补偿,而且使他忘记了屈辱,飘飘然起来。为此: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阿Q无疑是一个被取笑的对象,他的每一次失败都是笑料,而阿Q自己却难得有笑起来的机会。在《阿Q正传》整篇小说中,只有小D与他旗鼓相当,可以被他欺负的也只有小尼姑了。所以在他屡经战败后对一个女人的胜利,已经令他十分舒心,何况这种胜利在力量之外,更有一点“性”的因素包含在其中,这是一个男人讨了女人便宜的胜利。
鲁迅对“阿QVS小尼姑”一战的胜利的叙述很有层次感,这以酒店里的人的笑为标志。当他摩完小尼姑的头皮,呆笑着,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酒店里的人大笑了。”
受到鼓舞的阿Q,回应小尼姑“动手动脚”的抗议,更得意地“扭住伊的面颊”,并回答:“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于是再一次,“酒店里的人大笑了。”
被欺负得几乎要哭的小尼姑,走得远远地诅咒:“这断子绝孙的阿Q!”这时候,阿Q已经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中,来不及回味小尼姑话语的含意,也不再有行动回应小尼姑的诅咒。只是“十分得意”地笑,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地笑。
“十分”与“九分”之间的联系是什么?“九分”与“十分”之间的差别又在哪儿?这就是鲁迅的措辞与叙述的分寸,更是他对国民性把握的叙述艺术。这里的关键是如何叙述阿Q与“酒店里的人”(一群闲人)之间的关系。
“阿QVS小尼姑”的战役,实为一次阿Q的“示众”过程,“酒店里的人”充当着“看客”。阿Q摩小尼姑的头皮、扭小尼姑的面颊,“看客”们都是间接的参与者,他们以群体的“笑”共同完成了这一场面的叙述。他们的“大笑”,是男人们共同实现的对女人的优势,而对于一个身入“佛门”的尼姑的胜利,更是让这些男人们感到双倍的喜悦。“酒店里的人”的愚昧、麻木和阿Q之间的差别,也只是“九分”与“十分”而已。这些人没有正义感,没有是非观,在弱小者身上实现自己的价值,沾有流氓无赖的气息。这种人物在鲁迅的作品中反复地出现,《孔乙己》中咸亨的酒店里的酒客,《明天》中的蓝皮阿五之流,他们与阿Q的本质的一致性正是鲁迅批判的对象。“酒店里的人”对这一场以阿Q为主角的“戏”只经过两个回合就结束了,感到意犹未尽,略有失望,因此而笑得减了一分力度,只是“九分得意”。阿Q在“笑”声中完成了他的“勋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被看”的对象,没有意识到比“看”者(酒店里的闲人们)更多一分下流,更没有意识到他与这个群体之间的一致性。作者对这种关系的揭示。意义深广。作为“被看者”的阿Q与被看杀头的“夏瑜”身份与地位都不一样,但是就看者而言,愚昧与麻木是一样的。
“九分”得意的人们与“十分”得意的阿Q,是一个群体与一个典型的关系。看到这一层,才是对鲁迅措辞与叙述艺术的真正理解,而“九分”与“十分”,又显示了鲁迅小说创作中特有的那种幽默中带有讽刺意味的风格。教师能够抓住人们不经意的这两个词语来帮助学生理解这一点,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