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款》：平民艺术的深切现实情怀

秦　剑

对于小小说而言，环境描写一般要求切合情景及人物性格，且简而精。

或许是媒体人的缘故，金光在其小小说中总是聚焦现实，以媒体人视觉的敏锐和小说家思考的深度，展示了小小说作为“平民艺术”所追求的精神指向——给人思考生活、认识世界的思想容量，并在展示中表达着作者深切的现实情怀。

如同他的其他小小说一样，《罚款》从纷纭复杂的生活中截取一个片段，叙述了一个我们司空见惯的不是故事的故事：在深山小县城热闹非常的步行街，一高一矮两名穿着绿色制服、“忠于职守”的巡警，为了所谓“维护街面的干净整洁”而对“破坏者”——一个中年妇女、两个老头及一个老太太进行罚款。当生活中我们已经麻木得熟视无睹的事件以另一种方式——小说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竟是如此的令人震撼。县政府为了争创“三优”，竟将“一条贯穿县城的主街道，命名为步行街”，“规定这条街一律不准骑自行车和通过大小机动车辆，保持街面干净整齐”，“凡遇违反规定的一律罚款”。为此，“还派上了8个巡警在此执勤巡逻”。更令人吃惊的是，还对巡警规定了罚款任务，“一个月必须要罚够2000块”，否则，就扣发工资。因此，在巡警那里，“罚款”是为了完成任务，完成任务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工资。如此荒谬的“罚款”真相，必然导致更为荒谬的“罚款”事件。两名巡警像贼一样“在人群中四只眼睛不停地来回扫描，希望能发现一些可疑之处”：中年妇女口袋里的橘子不慎掉落，竟成为巡警罚款的借口；“一个老头扛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由于体力不支，本想放下休息一会，可是“一转身发现了他们，咬紧牙关换了个肩又扛着走了”，而换来的竟是巡警“这老头真精”的戏谑；一个“乡下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小猪崽上了步行街”，不但被巡警罚款40元，硬是被逼着将自行车连带小猪崽扛在肩上行走，而且竟成为巡警日后的谈资……凡此种种，令人触目惊心。在小说中，我们非但见不到“军民鱼水情”，相反，“罚款”却将巡警与百姓置于对立的位置，双方都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对方。巡警的职责不再是保一方平安，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百姓遇着巡警不再是亲如一家，而是胆战心惊如同遇见吸血鬼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应该说，金光的《罚款》无论是题材的选择，还是对真相的揭露都是大胆的，而大胆的背后支撑的是作者朴素的现实情怀。萨特说过：“作家的功能是要使自己的作品能让世人不对世界漠视，不要让世人对周遭发生的事漠然无知。”透过《罚款》，我们不难窥见作者于揭露批判中内蕴的对美好和谐社会的呼唤，而正是这种朴素的现实情怀，决定了小说在结构及表达方式上的独具匠心。

对于小小说而言，环境描写一般要求切合情景及人物性格，且简而精。《罚款》中只出现了两次环境描写，字数不过40来字，非常简约。但其切合的并非情景或人物性格，而是小说的立意，即作者内蕴于文本中的现实情怀。与其他的小小说一样，《罚款》主要以人物对话结构文本，而这种文本结构模式，无疑是叙述主体性介入的最大束缚。但作者金光却巧妙地将主体情怀融入环境描写之中，且与“罚款”事件形成强烈对照。“这是冬日里的一个上好的天气。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太阳暖融融的”，如同暖融融的太阳温暖了冬日的寒冷，小说文本内蕴的作者情怀也于揭露批判中给读者以希望。

同时，主体情怀的融铸也使小说当然地选择了叙述突转的结尾方式。叙述突转不同于叙述转折，如果说叙述转折是九曲十八弯的黄河，那么叙述突转则是壶口的瀑布。叙述突转重视的是力量、速度，追求的是大出意外的叙述效果。小说《罚款》结尾叙述的是高个儿巡警“一转身望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街旁剥红薯皮”，于是“一溜步，走到了老太太面前”，“弄得老太太不知所措”。等到“矮个儿巡警挤进人群，刚想替大个儿说话，突然愣住了”，于是，小说的叙述戛然止于矮个儿巡警“娘，你咋来啦？”的惊愕中。如果说《罚款》在前面的叙述中将巡警与百姓置于对立的两极——罚者与被罚者，那么，于结尾处却又将对立的两极，通过叙述突转合情合理地溶于一体——儿子与母亲。不但强化了“罚款”事件的荒谬性，增强了叙述的讽刺意味，而且耐人寻味，发人深省。应该说，《罚款》叙述突转的运用，既是作者主体性渗入的当然选择，也是文化语境内驱力的必然结果。我想，既然矮个儿巡警面对自己的母亲，尽管愣住了半天，但终究还是喊出来一声：“娘，你咋来啦？”那么，荒谬的“罚款”所导致的荒谬的警民关系终究有冰融的一天。

当然，《罚款》在叙述上还有许多特点，如细节描写的逼真，在人物对话中拓展小说的容量，媒体视觉对小说的注入等等，在此不一一赘述。总之，因为媒体人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金光在其小小说的世界里面，总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冷峻地审视着周边的生活，而在冷峻的审视中又寄予着深切的现实情怀。

［作者单位：湖北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

【附】

罚款

金光

这是冬日里的一个上好的天气。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暖融融的太阳照得小城人懒洋洋的。离春节不几天了，深山小县城里热闹非常，上午不到10点街面上就开始繁华起来。

步行街上走来一高一矮两名青年，穿着绿色制服，左臂上戴着“巡警”袖标，慢悠悠地在人群中转悠。

突然，矮个儿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拉住一名正在行走的中年妇女：“你把橘子捡起来！”中年妇女惊恐地说：“我没扔橘子呀。”矮个巡警怒斥道：“我看见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你还翻白眼！”中年妇女一摸口袋大惊失色：“唉，真倒霉，刚才熟人递给我一个橘子，我怕橘皮没处扔，也不敢吃就装在了兜里，咋会掉了呢！”说完转身捡起了橘子。矮个巡警说：“罚10块！”中年妇女哀求道：“我捡起来了还不行吗？”高个巡警上前帮忙：“那不行！我们不发现，谁踩烂了，影响市容，领导要追查责任。掏吧。”中年妇女颤巍巍地从衣袋里掏出10元。矮个儿巡警接过钱说：“好了，你走吧。”中年妇女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几下终没说出口，走开了。

这是一条贯穿县城的主街道，前不久县里说是为了创“三优”，规定这条街一律不准骑自行车和通过大小机动车辆，保持街面干净整齐。为此，这条街被命名为“步行街”，还派上了8个巡警在此执勤巡逻，凡遇违反规定的一律罚款。两名巡警忠于职守，在人群中四只眼睛不停地来回扫描，希望能发现一些可疑之处。

这时，高个巡警有点寂寞了，问：“这个月你完成了多少任务？”矮个儿用埋怨的口吻说：“这任务也太重了，一个月必须要罚够2000块，现在人都罚精了，实在罚不来了。”高个儿说：“上个月我就差他妈15块，愣把我的工资扣去一半，真损！”

两人愤愤地，脸上的表情陡然严肃了许多。

大个儿巡警看见一个老头扛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想往下放，拉了一把矮个儿走上前。老头一转身发现了他们，咬紧牙关换了个肩又扛着走了。

大个儿停下脚步：“这老头真精。”

矮个儿笑了笑。

大个儿说：“那天有个乡下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小猪崽上了步行街。刚开始我没理他，等他进了街我上前揪住了他，罚了他20块。不想这老头交过钱又骑上了车，等到街中间我又挡住了他，罚了他20块。老头脸气得发青，说：‘我卖两个猪崽的钱还不够你们罚款！说完气乎乎地扛起自行车在街上走起来。那小猪崽一个声地叫，惹得好多人看热闹！”

大个儿说完哈哈笑起来，矮个儿也跟着笑起来。矮个儿说：“真有意思，我那天也碰上个老头，他在步行街上抽完烟居然把烟头扔在地上。我发现后上前对他说，扔烟头罚款10块。那老头就和我讨价还价，我说这是规定，谁也不行。老头没办法，只好从衣袋里掏钱。谁知他掏钱的时候把装在袋里的又一支烟头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我又罚了他10块！老头肺都气炸了，心疼地蹲在地上直打自己的耳光……”

太阳暖融融的，街上比刚才更热闹一点了。

高个和矮个都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之中，他们暂时忘记了现在的职责。当高个儿听完矮个儿的故事后，一转身望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街旁剥红薯皮。高个儿一溜步，走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谁让你扔红薯皮？罚款10块！”

“我不知道，我拾起来就是了。”

大个儿用脚踩住红薯皮，说：“现在拾不行了，交了钱以后再拾。”

老太太不知所措。

矮个儿巡警挤进人群，刚想替大个儿说话，突然愣住了，半天才问老太太：“娘，你咋来啦？”

（选自金光小小说集《乡村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