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人生

杨　奕

夜，跌入沉沉的月色里。万籁俱寂之时，揽卷品史。泛黄的史册一页页翻过，那声响，惊醒了岁月的酣梦。于是乎，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便都于这三五之夜明月半墙之时悠然醒转。时光一声轻咳，向我开启了一段器物人生。

笔。卧，便成一脉意气；站，即成一身傲骨。它是中华版图上最骄傲的植物，略展腰肢就叫天地为之含惊、风云因而变色。横撇竖捺，龙行虎步，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之势；点提折钩，顾盼流转，生娇花照柳万艳同欢之情。

踟躇吟咏，字字听来皆泣血。笔是杜少陵的拐杖。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颤巍巍地，这老者扶着拐杖，站在唐王朝动乱的一角，再没了指点江山的意气，只是老泪纵横。他摇头长叹，手里的拐杖重重点地，落照里，唐王朝疼得咳出血来。

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笔，是柳三变的白衣。美词气，有凤仪。想来，他算是词坛的一个另类吧。当一声声血染的呼唤如浓云般笼罩了宋代文坛，柳三变一袭白衣，飘然不群，在他的红颜知己处，唱出小人物心底最真实的颤音。寒蝉凄切，只一句，四字，便道尽柔情百转。中国的诗词离不开血泪的浸渍，也同样离不开温情。或许，那温情不及家国之思的高格调，却是最柔软的纱布，轻轻地抚慰你未愈的伤口。柳三变的衣袂在风里翻飞，留给后人一个清俊的背影。

棋，于楚汉看地，人人从棋子筑成的长堤上寻找逝去的年华；于方格看天，人人从棋子筑成的青碑上寻找属于自己的评语。爱里，恨里，总将枚枚棋子凝成指尖的时光；醒里，醉里，总将一分棋风铸成心田上的月亮。人生如棋。有人总想保全自己，却失掉一分难得的锐气；有人总想摆布别人，却忘记了守护自我。路，无处不在，唯有棋盘上的路最难走。因为那路太较真，黑白分明；因为那路蜿蜒在三百二十四座四方城间，稍不留神，路人就将生命走成一张难解之网。

有人说，鸟尽良弓势必藏，千秋青史费评章。有人说，徒用千金酬一饭，不知明哲重防身。韩信，善与恶，忠与奸，智与愚之间，他将人生走成一枚棋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声东击西，木罂渡军，他以雄姿英发的锐气在棋道上写着十字。而那一声“多多益善”却成为导火索，引燃了君王潜伏已久的忌恨。他与刘邦下的这盘棋，你占领我我占领你，最终韩信输了。才华、功勋、傲气——他忘记了，在还没能甘心做一条走狗之前，是不能与君王下棋的。

或许，棋的最高境界，便是心中无棋。

琴。它需要用往事作曲谱，将喜怒哀乐奏成一杯浓茶。只靠几根丝弦，它成为了韧性的象征。它生来带着沧桑，哪怕它要表现的是夜空里的群星碧水里的鸳鸯。在那颗木质的心深处，藏着一个愿望：以琴弦为指针，敲醒一段迷茫时光。

是真名士自风流。琴，给将赴刑场的嵇康平添几分风流气度。

《广陵散》就此成为他命里的绝唱。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只可惜，这冰清玉洁的余韵，在魏晋史册最晦暗的一页回响。“《广陵散》今绝矣！”嵇康一声长叹，仿佛所有的遗憾就在于此。一直觉得嵇康可以和苏格拉底相提并论。前者临刑之时，三千太学生洒泪陪同；后者临刑之时，万千民众默默相送。一位妇女问苏格拉底：“他们就要杀死你了，可是你什么罪也没犯呀！”苏格拉底笑了：“夫人，难道你希望我因为犯罪才被杀吗？”

而嵇康，选择抱琴长终。

一种黑色幽默，一曲荡气回肠的广陵悲歌，都是一个时代最应铭记的吟哦。

道与天地参，功满天地，名满天地；书留春秋在，知我春秋，罪我春秋。

笔还在写着它的传奇，棋还在呐喊它落子不悔的意气，琴还在海一样深沉的沧桑中感怀过往。

而我，学会了历史般地旁观。

评点 彭宇

本文呈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和语言所具有的美感，典故、意象、长短句、引用、对偶的灵活运用，使文章丰富而有深意。

语言优美，内涵丰富，行文流畅，不知不觉中就被汉语言本身的魅力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