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最后的快乐日子
2007-12-29薛尔康
上海文学 2007年1期
有人撰文介绍高晓声的蹭饭术,言及情节最严重的一次是到海南蹭薛尔康的饭,时间长达四月有余。
我听说后戚然一笑。
1998年12月初,高晓声忽然来电话说已买好机票明日抵琼,颇让我纳闷。明明定好是下旬来,但老高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也就未问原因。别墅装修还在扫尾。他竟连半个月时间也熬不住了。
老高早该来海口。1990年我获全国散文奖,在发奖会上见到陆文夫,请他方便时来海南休息。陆文夫说,我要去你那儿的,但老高近来身体状况很差,你先请他过去住一阵吧。那几年,人们在背后议论陆高之间的不快,此次发奖会在江苏无锡开,省作协的领导都来了,唯独高晓声借个由头不到场,似乎成为佐证。80年代老高风头极盛,他对未能当上中国作协副主席忿忿不平,曾说过“作协的会懒得参加”,对游山玩水的笔会则乐此不疲。他自然不会迁怒于陆文夫,但这件事的发生在那段时日多多少少增添了他们之间相处的尴尬。
陆高二人的情谊扎根于岁月深处,不是什么风波可以动摇。1957年6月,高晓声首倡举办同人刊物,起草《探求者》启事;陆文夫起草《探求者》组织章程,两篇文章成为“反党集团”的纲领性文件,从此命运与共。我为老陆的话感动,但更为他带来的信息吃惊,下海后四处奔忙,已有两年未见老高了,他到底怎么啦?老高后来终于未能应约来海口,原因是我做梦也未想到坐了牢。匆匆已然八年,连房子都已二度装修,老高的迟来让人唏嘘世情之莫测。
在机场出口处,当我的视线触及老高身影的瞬间,就呆在那儿了。他背着灯光踽踽而来,神情憔悴,双目无光,穿着特意为出行准备的行头,倒是很有派头,但裹不住身体的虚弱萎靡,与其说他走路不如说是在挣扎。我简直不忍心多看他,只想早点把他塞进汽车。
在车上,老高用发喘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话,他的气不够用,我关掉音响总算听清他说什么。他说他在南京早已不上街不下楼了,也不写东西了,一路上有好心人帮衬到了海南。他有气无力地谴责污染日益严重的空气,黯然神伤地叹息。接连的哈欠让他振作了一点,却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哈欠,我熟悉这一情节,海南充沛的负离子给城市缺氧的大脑充氧了。
老高迫不及待飞过来的原因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在逃亡。对他孱弱的残缺不全的肺而言,逃离污染如同逃离战火。
1994年,我重见天日后到南京肚带营看望他,他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精神挺好,手脚利索,看来早已从陆文夫所说的“状况很差”中缓过气来。三年阴阳之隔,我的出现让他异常惊喜,用一种刻意的殷勤来接待,让我浑身不自在。这在老高实属特例。他从来不会讨好谁,甚至不说感谢他人的话。他没少到无锡,每回必到我家“蹭饭”。我和妻子沏茶续水,沽酒备菜,上街采办三凤桥排骨或是王兴记馒头,他老人家从容不迫地坐在那儿,欣赏着我们忙不过来。有时聊至夜深,他懒得回宾馆就在我家过夜,坚定地拒绝腾出儿子的房间让他住,说不能影响主人的正常生活,自说自话睡客厅,害我们睡不踏实,他倒好,呼呼一觉直到天亮。
我打量老高的房间,很冷清,断定他依然孤身独住。老高对我有过“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以讲些什么,问些什么”的评介,不光嘴巴说,还写进为我中短篇小说集作的序文中,把我定了格,我不能提不开之壶,只好得体地断定。
老高在肚带营宿舍演出过一场惊世大戏,世人又一次被老高出人意料的举动惊骇。舆论发出包拯的一喝,把他判为陈世美。他与一位爱他的年纪不够他一半的女研究生真诚地订下终身,在数年的诟诋声中坚持不懈与老婆离婚,秦香莲是老高发妻死后的再婚,是贫病交加时支撑起他的生活给他养下唯一的宝贝儿子没有文化的乡下妇女,给我的印象是贤良老实明白事理的人。一场道德风波由此掀起。不要以为写了陈奂生就是陈奂生,老高有一般人难以相信的罗曼蒂克,骨子里是个多情才子,他的第一次婚姻就充满戏剧情节和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这段生死恋后来被他写进《青天在上》的长篇小说。即使打发回乡当了二十二年右派,在生死线上给医生拿掉过三根肋骨两叶肺,但世上没有一把刀能够割掉他的浪漫情结。当他带着一身x2krrfyPO80/yq6HkAW3yA==光耀和半残身躯重返文坛,往昔的玫瑰残梦复活了,他打算从头来过。历史酿成的苦酒他端起来一饮而尽,世俗的压力就用一高一低的肩膀扛住。事情的是与非难以说清,人们在同情他与同情他要抛弃的妻子之间作选择,在维护他的名声与听凭他糟蹋名声之间作选择,但很多人忽略了老高选择的权力和选择的理由,忽略了老高的倔强。党组郑重其事的意见和周围老友如陆文夫等的好心规劝都无功而返。老高是有脾气的,有时脾气还大得很,任性而为,这回他豁出去了。富有悲剧意味的是眼见美事成真,女研究生却跟另一个男人跑到美国去了;当有人谴责这个女孩的不义时,我对她抱有理解,老高大概也作此想。事情折腾大了,包青天让她感到没法在中国社会生存,老高也将因此背负一生恶名,这不是她的本意。
有人说老高太超前,能怨他超前吗?《礼记》日:“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历来圣贤对性有不同诠释,庄子说“性者,人之质也”,朱熹说“性,即理也”,老高之性,当奉庄子。从老高的作品中也可嗅到庄子的味道。他曾有一批精彩的短篇让文坛眼睛一亮,如《鱼钓》、《山中》、《飞磨》等,文评称为现代派,我看是《庄子》风范,他御庄子哲学之风逍遥于人性天地,冷峻、幽默、优雅、深刻。
性各自有,不容违逆。
大戏已经落幕,在老高的居室里我嗅到散场后的空寂。老高很平静,只字不提以往的事,就像戏未开演过一样。“我没有被战胜”,他的平静泄露出赢者的倨傲。老天未给他铁骨铜肩,如何扛得住偌大的压力,让人惊诧。有人说老高于了一桩傻事蠢事,不对,老高绝对是聪明人,精于得失盘算,然而,一旦面临大选择就可以丢掉惯有的精明,使自己变得强大,也变得可爱。当年,他就是这样把一生押给了文学,虽陷半生于苦难,但终究臻于成功,声震文坛。老高的小精明常常得逞,大精明却老是让他受罪。
中午,我提议到外面吃饭,老高将我按到椅子上,说厨房养着活鲫鱼,让我听鱼尾甩水的声响,要亲手弄饭给我吃。老高捉鱼烹鱼都有绝招,不然写不出《鱼钓》这样的名篇。在乡间的凄苦岁月里,没有口粮,他靠摸鱼捞虾编篮子养活7口人,捉鱼成了精,编篮子编出艺术品,上街叫卖怕难为情,便把破草帽压得很低。凭赖几十年的功底,他到我家“蹭饭”时对我的厨艺不断加以点评,教过一手烹鱼术。鲫鱼在老高笔下是“鱼中的大家闺秀”,而青鱼被称为“将军”,有机会看他伺弄“大家闺秀”何乐不为?很快,老高将几样菜做好,端出来的鱼依然很漂亮,饭后我动手收拾碗筷,又被他按住。他自个儿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洗掉,让我蹭完饭还当一回爷们。老高内心丰富细腻,又深沉得不愿说动感情的话,他就用行为说话,我明白他是在表达对我的痛惜,以及对某种势力的憎恶。
老高在三楼主客房住下。窗外,隔着游泳池,他惊喜地看到一棵巨大的台湾大叶榕,此后,他像读经典一样研读这棵树,做足功课。老高带的药比衣服多,摆满了临窗的长桌。四个月后,他竟然告诉我没吃这些药,把药重新装进行李带回家了。
海南温润新鲜的空气是他的良药。
老高的状况在迅速好转,竟是一天一个样,令公司职员们吃惊,也成为大龙别墅的一大话题。一个礼拜后,他脸上黑气尽褪,泛出红润,精神矍铄,开始楼上楼下转悠。话也多了,更好在饭桌上吹牛,说有一阵住院,外面传说他不行了,纷纷赶到医院去见最后一面,医生不让见,挡不住的人进来了,他懒得说话,点点头,摇摇头,大家以为他真的不行了,其实,哪有这回事?
“哪有这回事”与“不要不相信”可称老高的口头禅,前者是对世人见解的断然否定,后者是要世人服从他的真理,都用力排众议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说这两句话是要耗精气的,老高的精力看来已有改善。
老高阻止因为他的到来而加菜,保姆善解人意没理他,加一道菜成五菜一汤,每天变换菜色。老高喜欢吃一种我叫不上名的海鱼,一柞长,有海鱼的鲜美兼具江南淡水鱼的细腻,只要两三天不见此物,便问菜市场买不到吗?这种鱼并不贵,老高知道后更爱吃,无名之鱼变成席上之珍。四川保姆的厨艺可开饭馆,平日苦研菜谱,早已做得一手江南好菜,深受老高美评,而到酒店吃饭则免不了挑剔,俨然一美食家。他还贪吃海南萝卜说比家乡萝卜好吃,对保姆说别的啥都可以不买有萝卜就行,海鲜或是排骨萝卜汤成为每餐必备之物,足以让我相信海南萝卜是他的第二帖良药。他来时怕拿不动,只给我带了一本他的著作,不久就跟我商量能不能先送给保姆。后来,公司员工都收到他寄来的书,在寄给我的书上则题了“原物归还”四字。
看来,此次出逃海南是他称心如意的一次。
多年来,尤其在冬季,老高唯一能选择的活法是从城市出逃。上一年,他躲到蛇口袁庚那儿过冬。我一家去看望他,请他吃饭,结果由袁庚做东,酒席上与他约定来年到海口。他总是在当年就谋划第二第三年的逃亡计划,以防万一落空无处可逃。常有文章称他为飞来飞去的候鸟,却不知道往日的盛名已随世俗势利的生长日益淡薄,候鸟快要找不着落脚之地,要不然不会留下以下的文字。1999年5月15日,老高在给我的信中写道:“我很想念在海口的生活,我不会同你客气,也不说感谢的话,我只是在心里自问,在我的身边有几个人能够在我困难的时候像你一样招待我呢?”卒不忍读。我很难过,名重当代的幽默大手笔写出了如此不幽默的文字。
老高与大叶榕结下缘分。虽说隔窗就能见树,但远远不够,晚饭后以及夜深时分他独自在树下盘桓,起初怕他孤单我陪着,很快发现他就想自个儿呆着。大叶榕终年常绿,每天都有旧叶掉落,每天也会有更多的新叶从绿白色的苞衣中绽放,愈长愈茂盛。大树的枝桠上飘拂着无数气根,情不自禁扎进泥土的气根便慢慢长成树干。大叶榕很像一位身披宽袍的满腹真理的智者。老高每隔几天就要赞美这位智者,他被大叶榕的强悍的活力和蓬勃的绿色感动,或许还有很多关于生命的启悟。他说,一棵好的树就是一座教堂。
老高的胃口比我还好,胖了。不再勾着背,他的身躯挺拔起来,习惯腆着微凸的肚皮站在客厅发表言论,谈笑风生。我忽然发觉他很绅士。仔细地想,他具备绅士的多数要件,为貌似绅士者所不及:温良真实,机智幽默,彬彬有礼,谦逊的表象下藏有逼人的自信,爱美人而不爱名声则更有绅士的老祖宗骑士的风度。他的肩膀因缺少三根肋骨而不能保持平衡,在精神萎靡的时候加重萎靡,在振作的时候扛起的肩头简直是一种肢体语言,显示出舍我其谁的傲慢,令他更像个绅士。高晓声是土老帽似乎成为社会公论,文学评论家则说高晓声喜欢农民,将他定位于“农民阶层代言人”。错!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同情,与其说写农民不如说写中国人,他是为中国代言。农民是他实现文学梦想的本钱,是用二十几年苦难换取,当然得物尽其用;既然写农民没有人比他写得好,自然一炮打响,作品井喷,使他成为继鲁迅之后从人文、人性层面切入写农民题材的又一位大家。刚出山时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是农民,自己也曾说“我用不着想农民怎么想,我只要看看我自己就知道了”,后来就不高兴了,因为他努力想成为绅士,在晚年就做成了绅士,大不了前面再加几个字:中国特色的。
每天下午,老高从大龙别墅失踪,有时到开晚饭找不到人。他出门从不给谁打招呼,一桌人只好干等。我说老高你跑哪里去了,别累着,可以派车送你去。他说是锻炼。他每天下午外出步行三四个小时,把海口兜个遍,旮旯也没放过,玩得够细致。他对滨海大道大加赞叹,那里椰影婆娑,车流如织,一边是现代建筑,另一边是万绿园、碧海以及海上云天。看来,将现代化融入大自然是老高的理想。
有天下午他很早就回来,要我亲自开车送他去一个地方。穿过商业区在一背阴处停下,是石头店。他爱石成瘾,难免文有石之玲珑,人有石之顽固。他在石头店里眉飞色舞,以专业口吻说一种产于广西的黑石头如何如何好,在南京夫子庙要卖多贵多贵,似乎他每专一物都能干成专家。他要我挑一块送给我,我说还是由专家代劳吧。便宜让他陡生贪婪之心,他把店里有点模样的黑石头几乎挑光了,装到汽车后备箱,把避震压下去七八公分,我的心跟着一沉,这是我新买的好车啊!不免使我记起他用省作协的小轿车拉煤饼的逸事。我忽然想,他是否考虑过如何把石头带回家?不可能没想,他行事向来考虑周全,肯定是下了狠心难为我一次。在他把石头赏玩够以后,我先让人把石头带到广州,再托广州铁路局的朋友运到南京,一路劳师动众,嫁祸于人。人道高晓声促狭,由此可见一斑。
我与老高相识于1979年。那年江苏召开作家代表大会,我是无锡的代表。本以为好吃好住可以悠闲几天,不料被秘书长魏毓庆拉了差,一向亲切的魏大姐向我交待任务时,严肃得脸无表情,像一张纸,令我心情有点紧张。她分配我参加老同志的讨论,负责做记录写简报。她强调这个组的重要和对我的信任,接着强调凡是听到的不要随便外传。这个组确实是本次大会的视线焦点,囊括《探求者》的全班人马还有文革中深受迫害的老作家,都还来不及掸干净身上的政治灰尘。文学界的1979乍暖还寒,寒颤尤存,懵懵懂懂,路向不明,可是,南京江苏饭店西二楼小会议室的季节已到冒汗的程度,压缩了二十二年的探求精神终于大力度弹开,带有领先性的思想涵盖了此后二十年文学运动所涉及的话题,陆续被人们大胆讨论,有一些至今尚未破题。热烘烘的小会议室为中国文坛的破冰提供了热量,在当代文学史上值得一提。我对文学前辈心怀尊敬,艾煊的温厚,方之的锐气,叶至诚的诚恳,顾尔谭的勇猛,忆明珠的睿智,陆文夫的深刻,还有高晓声的幽默,不同个性交响成一致的语境。高晓声是《探求者》的苦大仇深者,但不屑于诉苦让人跟着难受。他又黑又瘦又土又有点丑,坐在不招眼的地方,没有慷慨之情,也鲜谈文学理论,惯用农民的故事替代尖锐敏感的言论,只可意会而不可言说。他的风趣招引着全场的神志。烙进我记忆的是,他说农民的弱点确实很可怕,他们的弱点不改变,恐怕中国还是要出皇帝的。阴世的幽默,至今想来仍感惊心动魄。
我认识高晓声就从这句话开始。此后,我与老高多有往返。在文学淳朴的年头,以老×称呼文学前辈;没多久,文坛似乎一夜间弥漫起“老师”的称呼,各行各业随之仿效,以至目下全中国齐声喊老师。我感到尴尬,见面干脆不称呼,巧妙地点头问候,蒙混过关。有一次,记得是在南京AB大楼,我对陆高二人坦言改不了口了,叫惯了,还是叫老高老陆吧,不要有误会。陆文夫说你别跟他们学;高晓声接着说哪有这么多老师,老师也不好随便叫的,叫老师的时候要想想人家是否认这个学生。正合我意。就这样,我叫老高一直叫到最后,连妻儿也跟着叫,也是本文称老高的原由。老高,你于泉下听我这么叫着也会顺耳些吧。
老高喜好新鲜的优雅的西方的玩意儿。上世纪80年代,他没少到欧美讲学,回国后感慨万千地描述那边的景象,给我带回过法国洋酒和德国带汽矿泉水,尝尝资本主义的味道。大龙别墅里有一些洋玩意,他最钟情的是一套家庭影院,很多个晚上,他沉浸在家庭影院放出的声光化电中,是我收藏的美、法、德、日等国电影经典。他看时很投入,很沉默,走片尾字幕时还愣在那儿不动;外文片尾要走好几分钟,好像马上站起来他就会得罪片子,临离开才用常州口音说好佬!好佬!他对音乐也很痴迷,神态怡然地欣赏古典交响乐、室内乐、钢琴曲,但是,有一次放雅尼的《希腊演奏会》,他感到震撼,神容肃然,坐立不安,问这个让整个卫城发疯的是什么人?此时,我发现他双眼发亮,如同闪电一现,让我吃惊。早先,老高神采飞扬时眼中会突然闪出电光,雪亮,我曾经断言就是这道交融着智慧与狡猾的光激活了他笔下人物的生命,现在,又从他眼中捕获到这种熟识的光芒。瞳仁泄露着人的精气,我暗自庆幸他的健康状况已恢复得相当好了。
高晓声不再是从机场接回来的那个高晓声了,生命灵气在他身心萌动。
老高经常推开我的门,不用说来听雅尼。希腊人在大理石上展现赤裸的生命,希腊之子雅尼用音符雕凿人的内心。他专爱在世界各处最伟大的历史文化遗迹得心应手地举办音乐会,将非洲打击乐和上规模的现代电声融进古典交响乐队,创造性地引入人声,使人的声带成为一种最出色的无可替代的乐器。你想一想,狗叫尚且引来连吠,当人们听到从遥远时空传来同类深情的声音,怎能不产生灵魂的共振,那是你心头一直埋藏着但自己发不出的声响。雅尼对人类心灵、人类历史有深度理解,倾注全部的同情心来抚慰和召唤他的同类。只有经历过生存苦难的人才能听懂雅尼的语汇,受伤害者因此保持人格和情感的完整,鼓足勇气坚持奋斗。当雅尼仰起头,闭着眼,亲自按动键盘时,就把人从悲痛绝望中捞了出来。他的音符是缭绕的手指,在你内心最隐秘的部位挠痒,以至听到某些段落,我会抑制不住骂:雅尼,狗日的!我曾经无数次想以这句粗话为题写文章,至今未能放弃这一念头。我将雅尼的音乐称之为精神发动机和修复机,老高和我同样成为雅尼迷是势所必然的。让我担忧的是,老高多次问碟能买到吗?这是一张美国产的金装LD大碟,据称全球发行九千九百九十九张,那时国内连雅尼的小碟也未见,上哪儿买?老高含蓄的口气就差没开口要,我想好了他如果憋不住开口该怎么办?关键在于买到碟,我派人四出寻觅,直到老高离琼前才买到《希腊演奏会》的VCD,理直气壮地留下了我的雅尼。
老高一生节俭,舍不得花,又学过经济,每在发生购买行为前会有一番仔细的计算对比。在海南,他的个人消费除黑石头外,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逛商场买过一包椰子粉,大包内装二十小包再附送两小包三合一咖啡,买了没吃,带回南京才惊奇味道大好,竟与罐装椰子汁不相上下,但价格便宜多了,南京常州等地市场还没有,便要我买三大包寄过去,并需查明批发价与零售价。他打算叫乡下的侄儿女们做生意。这不是陈奂生卖油绳么?我多买了几包寄过去,也许未及收到,他就病倒了。
落难于乡下的年代他做过小生意,他一直认为有生意头脑,也有做生意的冲动,未知是否闪过下海的念头?他是当年极少数支持我下海的文学界前辈。他明白不能让钱躺在银行账上睡觉,一心想着让钱增值。
晚饭后,我们通常要喝咖啡,他叫我别忙,坐下,满腹心事的样子。他说,尔康,我一生不会搞钱,以前能搞的时候没搞,现在想搞也搞不到了,一辈子积蓄只有二十五万元,总想让它增值以备养老之患;你爱人是搞投资的,能否帮忙?那就先买点股票吧,我说,股市在上升通道中。老高的钱不能闹着玩,我与妻子认真商议有什么翻番的股票。股市在涨,他的钱一直到不了,原因是他早已把钱存在南京一家公司,每年拿固定利息。他接连打电话,十天后才寄来五万,老高的脸色很难看,又过十天寄来四万多,老高掏钱包凑足十万,于是中国证券市场户头多了一个高晓声的名字。
老高时常晃到电脑房看股票。他能在大街上数清楚一百人里头有六十个没把领扣扣起来,自然对显示屏上的每条曲线都想弄明白。他运气很好,欣赏着稳健上行的K线图,没什么可担心的。账户市值从十万一直升到十六点八万,我不玩了,先清仓再说,落袋为安。我打电话给已回南京的老高,要他不用那么省钱了,该花就花点吧,别太亏待自己。为了诱使他花钱我说把赚头寄过去,他在那一头嗯嗯,要把钱留在我这儿。他有他的盘算,但算不出会无缘享用这笔钱。钱后来给了他从日本赶回来治丧的儿子,这是后话。
很明显,当健康不再有威胁,老高开始盘算健康之外的计划。春节后,他约我去他房里,让我坐在为他安排的安乐椅上,看来有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
到海口后我都不吃药,他指着临窗长桌上摆满的药品说,觉得身体多年未有现在好过。海口这一段生活,真的给我种下了活的种子。在这以前,很久不想写作了,就是写也纯是敷衍了事。现在对写作倒有了兴趣,大概还能写点好东西出来。《故事会》约我写欧·亨利《最后一片绿叶》那样的文章,还有《人民文学》早就约稿……
老高在说“大概还能写点好东西出来”时,他的语气在说另一句话,我听出来了,是他的口头禅:“不要不相信。”
从《最后一片绿叶》我想起生命蓬勃的大叶榕。窗外的满冠绿叶对窗内的病人又有何慰抚呢?他到海口以后,我们天天聊天,唯独不聊文学,现在老高说的话正是我期待的,自从他眼中再现雪亮的光,自从他对雅尼有那么激烈的响应,我就一直期待着。他已经开始动手写作了,我发现老高枕边有一叠手稿(这批稿子中有后来刊于《人民文学》的《正欲洗手上岸时》,刊于《故事会》的《雪夜赌冻》等),我相信他能写出好东西,因为他有了精神。他说过:文章与人一样,靠的是精神。
老高接着说,我准备结婚。
好!赶快结!对象是谁?是你经常打电话的那一位?
是聋哑学校的女教师W。
我问女教师是聋哑人吗?老高说,不是,她对我很好,几年来用心照顾我的生活,内心很感激,一直未结婚的原因是她的女儿厉害了点,本来这次想跟我来,怕给你添太多麻烦没让她来。见我有责怪之意,老高添说道,明年带她来,她一直想办高晓声工作室,由于身体原因我没有答应,现在觉得可以办了,我专心写作她来打理,我想办在海口较好,你帮我找一处房子。
可以放在大龙别墅,省得你们开灶做饭。
老高表示不方便。
那不用去租,我有现成的房子,就在你喜欢的滨海大道,尽管用。我看着他枕边的稿子打趣道:高晓声工作室已经开张,就差女主任到位啦!
自离异后他始终未成家,年已七十,应当有个家。他是完美主义者,文章求完美,家亦如是。他一直不能摆脱理想中的那个悬在空中的家,他不能再等了。
老高的女人缘可令世人妒羡。十多年来,时有绯闻,引起热议。走进他生活的红颜知己都是年轻的知识妇女,有的还很漂亮,亟愿以身相许。人们眼中的“土老帽”或是我眼中的绅士,以何种力量磁吸女人,是相貌?是财富?是半世苦难抑或半世文名?这是老高的秘密,外人难以破解,只好说是上天的悲悯与恩施。可叹老高这回仍然没能成家,猝然发病,直至死在未婚妻怀里。临终前他已不能说话,伸出抖瑟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空中写了一个字,身旁的人看清了那个字:家!
高晓声于1999年4月中旬离开海口。他有他的生活。他说明年深秋再过来。他一定以为他的健康之身可以抵抗浑浊的空气了。回南京后,他给我的信中写道:
我从海口回家,在湛江待了三天,在藤江待了三天,在广州待了两天,再在杭州待了七天,半月后才到南京。身体很好,很多人说像换了一个人,医生检查也觉奇怪,说想不到会恢复得这样好,有的死肺泡(气肿病的根子)好像有复活的迹象,血压八十五至一百三十。但半月后血压降为七十至一百,又偏低了,偏低说明抵抗力下降,关键仍在污染严重的空气。
信中告诉我,老顾(指顾尔谭)病已重。亚明、宋文治、魏紫熙均患癌症。值得玩味的是老高还在信中得意洋洋宣称“我很快乐”,似有言外之意,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信读了两遍,死肺泡复活几近《新约》记录的基督的神迹,我震撼于海南环境竟能创造如此奇迹,真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光顾着为老高的快乐而快乐,却忽视了信中隐匿的不祥之兆。大约十天后,我接到老高电话,声音紧张而又沮丧,说他很不舒服,医生诊断“中了空气中的毒点”,劝他尽快离开城市。我说你赶快回海口吧。他说已联系好太湖边杨湾疗养院。后来,我接到老高从杨湾打来的电话,气又上不来了,说有事情要跟我讲,可是信号极差,我的听觉能逮住的最后的声音是:明天我再好好跟你说吧。
我等待着老高交代事情,等到的却是W女士的电话,老高就在那天夜里送医院急救,两三天后逝世。
谁知他说着明天的时候已经没有明天。
我在电话这一头惘然失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死肺泡不是在复活吗?老高啊,你走也要慢慢走,难道这辈子最后一件事你也非要做得出人意料吗?
我在内心流泪,对亡者的惋惜甚于死的悲痛。呜呼老高,活得支离破碎,活得真实纯粹!一生磨难多于安乐,一腔情愫反成寡孤,心苦gsJJzI8mLIz57KmQDJ8DJg==终不言,肩薄独承担,可哀者也!天生其材,不缺智慧,不缺思想,不缺才情,唯缺一片蓝天,几许清气,大道虽坦荡,尔独不得出,是可叹者也!
李顺大是老高笔下的人物,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把桁条砖瓦备齐了,老高在小说中却不想让他把房子造起来。这一笔很阴,于空白中深藏作者对世事无常的忧虑,不料竟成他本人的不祥之谶。悲怆的老高终于未能营造好他那个写在空气中的家。
何谓宿命?这就是。
有人议论,老高不离开海南不会这么快死去,这正是我接获老高死讯的第一个念头;转念又想,如果老高不到海南或许还能多捱些日子,因为他习惯奢侈享受的肺泡已经受不起“毒点”的轻轻一击。变异的年代新词汇如同爆竹炸开,“毒点”是冲我头顶炸响的一个。它一举手就杀死了一个言称“我很快乐”的人,也杀死了比陈奂生、李顺大更精彩的人物,我相信老高在最后梳理一生时将产生此生最好的作品,而现在胎死腹中。毒点来去无影,是何方神圣?毒点恐怖凶残,是谁炮制出来的异形?老高一定认为自己死得冤,我以为他已经创造了奇迹。以半残之躯逃亡求生,耗一生之力谋取健康,活至古稀,维艰维难,谈何容易!近日看媒体报道,言及每一万个中国人中有四十个死于环境污染,如果不是老高处心积虑地呵护自己,只要死一个就会轮到他;媒体又报道:据国家环保总局和国家统计局保守核算,2004年全国污染损失为五千一百一十八点两亿元,占当年GDP之百分之三点零五,骇人听闻。
潘多拉的魔盒该合上了。
有一天,北京朋友在电话里说,海口的房子真便宜,是纸糊的?
我说,是白送的,一片蓝天值多少钱!
2006年8月写于沪上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