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政治

　　《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代表，甚至可以说《红楼梦》是中国民族的一个瑰宝。毛泽东主席在一次经济工作会议上讲过，说中国有什么呢?首先，中国历史悠久、人口众多，而且我们还有半部《红楼梦》，他把《红楼梦》看作是我们中国的立国基石之一。后来这段话发表的时候，感觉“半部《红楼梦》”这种说法不太好，又改成“有一部《红楼梦》”。其实半部也好，一部也好，《红楼梦》太重要了。讲《红楼梦》就是讲中国文化，讲《红楼梦》就是讲中国历史，讲《红楼梦》就是讲中国国情。为什么讲《红楼梦》中的政治呢?《红楼梦》中一直声称它不干时政，就是和时政无关，《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家族，如果有政治也是家政，不是朝政，不是厅政，不是一个特定地区的政治，而是一个家庭的政治。这也是中国特色，中国一直认为，家就是国的一个缩影，国就是家的扩大，我们自古以来就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中国家庭的运作方式，它的人情世故，人际关系的更迭和变化，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说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政治现象、政治行为、政治关系有相通之处。《红楼梦》中的政治可以讲的问题非常多，我今天讲两个问题，一个是《红楼梦》的政治主题，一个是《红楼梦》里面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
　　《红楼梦》里面的主题，首先正如毛泽东所说的，他说《红楼梦》是四大家族——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这个话说得牵强了一些，因为小说中心说的就是贾家，王史薛他们是姻亲关系，只写到了一点。但是兴衰、存亡，或者是兴亡盛衰，治乱理乱，这一直是中国的社会、中国的读书人、中国的政治家、中国的君臣最重视的一个话题。首先对这个，我们可以有一种宿命的、哲学的解释。按照中国人的观点，认为世界一切东西都盛极必衰、兴久必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我们来看贾府的衰落，我们来探讨一个问题，就是政治资源的耗散。什么叫政治资源?我认为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之下，一个家族或者是一个集团，或者是一个派别，或者是一个公司，它指的政治资源第一是背景。贾府有什么背景呢?贾府是功臣之后、名门之后，而且还有一项重要的背景就是元妃，是皇帝的贵妃，贾府是皇亲国戚，这个元妃当了贵妃，说怎么好怎么好，但她在皇帝面前不甚得意。举一个例子，就是她后来死了，怎么死的，刘心武有他的见解，我不讲了。反正她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我到印度看泰姬陵，印度王当时所喜欢的妃子死了给修的泰姬陵是全世界之最，太漂亮了。我到西班牙的格拉那达，固爱公园(Park Giiiell)，那是一个阿拉伯王为妃子修的阿拉伯公园真是太美了，我就觉得人生在阿拉伯公园每天听听鸟叫，此生此愿足矣。但是元妃毫无动静就死了，让人对元妃的政治处境，心存疑虑。
　　还有其他资源的耗散和危机。首先我要说贾府有一种文化危机。除了贾政一个人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对待当时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辈分最大的是贾敬，他一心和道士们练气功、练丹，他练的就是水银氧化汞，说是吃了这个丹可以飞升，最后他吃了这个丹导致是胃下垂或十二指肠穿孔，有严重的炎症，死了。因为贾敬不干任何正经事，整天除了练邪功、邪教之外就是吃仙丹，结果把自己吃死了。贾敬他们知道，你是名门、功臣之后你要好好持家，为人民分忧，为百姓做些好事，可以修桥、铺路、修庙，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是他什么都不做。再说贾宝玉，是另外一种类型，他也不认同主流意识形态。当然了，贾宝玉我们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作为一个青春型的靓仔，他自认我才不念那些四书五经，我去做官做什么?我有姐姐妹妹、每天搂搂抱抱，多好。当然你可以给贾宝玉涂脂抹粉，可以说他对封建社会没有兴趣，认为那些道德是不屑一顾的，我们现在不是作价值判断，只是作一个认知的判断，以贾敬、贾宝玉为代表的主子们对主流意识形态是没有兴趣的。
　　除此之外还有人才危机。整个大观园没有一个男人是管事的，那些男人寄生、懒惰、骄奢淫逸，都是那么低下、智商低、情商低、趣味低、境界低，什么原因?我觉得第一，那种寄生虫式的贵族，培养废物。第二，男人受到封建道德的拘束比女人少一点，所以更坏。但里面的女人也放印子钱，也争风吃醋，逼死人，但受的约束多一些。第三，男人读的旧书比较多，读了半天和现实是联系不起来的。在贾府男人没有用，在贾府真正懂一些管理的只有王熙凤和探春，王熙凤是懂管理的，而且在为秦可卿办丧事，到宁国府的时候，一上来就发现了宁国府的问题。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就是人财物都没有明确的一本帐，没有很好的管理。二是事无专执，临时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财务制度不健全，而且很多人在里面乱拿。四是事无大小、苦乐不均。五是家人豪纵，有脸的不服钤柬，无脸者不能上进。她最后总结为无头绪、荒乱、推托、窃取等，管理危机非常的大。当时中国没有家政管理学院、家政管理学校，王熙凤还算是无师自通，而且她还是文盲，但文盲她可以总结出这么多问题，如果在今天的条件下，她不发达才怪呢!
　　王熙凤很厉害，她治乱世用重刑，当然这个和我们现在的管理学可能不太一样，她是杀一儆百，搞严格管理。她对一个迟到者说，今儿你睡迷了，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人了，本来要饶你，但是下次就难管了，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革一个月的钱粮，明天四十板子，后天六十板子。当然今天不能这么说，估计四十板子打完后明天更要迟到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敢管、敢罚。另外一个懂管理的是探春，探春搞的方法是包产到人，她把大观园的树、草、花都包给个人。其他人都不懂管理，只知道消费，都是寄生虫，寄生虫太多，管事的太少。
　　还有其他的资源耗散和危机，里面一再讲，寅吃卯粮，就是斥资太多，尤其是贾政的大女儿嫁给皇帝，让做了贵妃的元春去探亲，为了探亲大兴土木，修了大观园，花了很多的钱，这很多的钱都是透支的。曹雪芹写这个因为他们的家事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曹家在现在的南京不止一次接待下江南的康熙，钱花得和流水一样，但必须是高规格的接待，接待之后欠了很多的帐，包括欠了朝廷的帐。曹雪芹亲身经历了这样的富贵家族，从花天酒地、豪华自得到最后破产，曹家最后是很可怜了，到了雍正年代，说是曹家由于欠钱太多，也不还，后来把他们全部的财产充公，把曹家的许多人都脖子上插上一根标志就贩卖了，那是极其悲惨的，他有这种感慨。曹雪芹到最后写《红楼梦》的时候，人家形容他的生活，“举家食粥酒常赊”，就是干粮都吃不上了，窝窝头、烙饼、干饭都吃不上了，但他还要喝酒，还要靠赊帐。就是这样一个兴衰的主题、这样一个没落的主题，确实是值得读《红楼梦》的人思考的。
　　现在我讲一下《红楼梦》中的人物和一些事件。头一个人物我讲贾母，这个贾母是《红楼梦》的顶尖，从辈分上来说最高，在《红楼梦》中大多数情况下吃吃喝喝，喜欢说笑话，很会享受生活，而且经常提一些主意，照顾她喜欢的人。比如她一个喜欢贾宝玉，这个很自然了，奶奶喜欢孙子。再一个很喜欢王熙凤，她觉得王熙凤很有能力，而且王熙凤喜欢说笑话，王熙凤一说笑话，贾母就特别高兴，高兴的时候就称王熙凤“猴儿”，觉得王熙凤非常乖，非常聪明，家里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把全家管得井井有条，而且又像一个猴子一样，围着你跳来跳去，蹦上蹦下，所以她非常喜欢王熙凤，甚至她说我们学小户人家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刘姥姥第二次到大观园的时候，刘姥姥就说“老太太，您真有福气”。贾母说有什么福气，我不过是一个老废物，我现在趁着还可以走动，我也就是吃口子、玩会子，也就是吃吃喝喝，糊糊涂涂，什么也不管。她说自己是老废物的时候是她最愉快的时候、最自信的时候，一个人敢说自己是老废物，你想她自信到什么份儿上了?
　　但是有些时候，证明她很精明，并不是老废物。有一次，贾母完全让你意想不到，贾琏的爸爸贾赦看中了贾母的丫环鸳鸯，鸳鸯的个子比较高，古人也有喜欢身材高挑的趣味，就让自己的老婆邢夫人去找贾母，要收鸳鸯作为自己的小老婆，这个事鸳鸯是绝对的反对，接下来我还会讲。我们看看贾母听到这个话之后，突然大怒，而且在场的还有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还有薛宝钗的妈妈王夫人的姊妹就是薛姨妈，还有探春、贾宝玉。当时贾母是什么反应：我就早知道你们都算计我，我就剩下鸳鸯这么一个亲信了，你们还要把她调虎离山，调走，我就知道你们都算计着我。这话非常的特殊，因为她这里不仅有对邢夫人的不满意，而且从中也反映了她对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不信任。否则怎么可能王夫人也算计她呢?当时贾母一生气，包括王夫人在内，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也不敢说您老人家说得不对，我没有算计您，您哪能这么说话呢?贾宝玉也不好说话，因为贾母在骂他的妈。因为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薛姨妈也不好说话，她是客人，但王夫人是她妹妹，所以她也无法说话。结果是探春说话，因为探春并不是王夫人亲生的，探春就说：老太太，这事您怎么能够埋怨母亲呢?子讨妾怎么可能与弟妹通气呢?这个很符合风俗习惯的，北方很讲究这个，就是说小叔子和嫂子可以开玩笑，瞎闹、瞎开玩笑，说小叔子要吃嫂子的奶都可以，但是大伯子是不可以和弟妹开玩笑的，如果大伯子和弟妹开玩笑就涉嫌图谋不轨。贾母想了一下，就说：可不是吗?我老糊涂了，你们也不提醒我一下。这个说明什么呢?贾母实际上一边在享受，一边由于年岁越来越大，由于她的生理从优势走向弱势，所以她对大家是不放心的。她既有尽情享乐的一面，也有时刻警惕的一面。
　　贾母还有突然表现出非常凶恶的时候，那就是在搜检大观园的前夕，贾政在外面做官要回来了，贾宝玉很紧张，因为贾宝玉没有做好家庭作业，于是临时恶补，书写小楷，甚至林黛玉也帮着他作弊。突然一天贾宝玉在写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是因为贾宝玉不睡觉，小丫环也不敢睡觉，就头碰了一下响了一声。贾宝玉就说我听到有人撞墙上了。后来晴雯就出了一个主意，就说有人跳下来，贾宝玉受了惊吓，明天开始不能写小楷了。所以贾政回来，就说有人从墙上跳下，惊吓了小少爷，不能写小楷了，少写了若干张之类。贾母听了就说有危险，就下令夜间突袭检查，当时王熙凤有病，探春代理，探春查完之后向贾母报告说查了查，没有大问题，就是有一些夜间斗牌的，用现在的牌就是说夜里打麻将、争上游、玩升级。但是贾母呢，非常凶恶，说斗牌也不行，既然斗牌就可能干别的事，防贼，说不定这些防贼的人就是贼。夜里斗牌你赢了我输了，你拿钱我输钱，要开门、关门，就要外面的杂人进来、里面的人又出去。说探春你年轻、你懂什么?外面什么坏人都有。这个是贾母定的调子，探春听了之后默然无语，探春怎么能和奶奶争论呢?所以奶奶有这样的一面，说明她的历史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她是经历过各种困难的，所以有时候她警惕起来也不得了，警惕起来她很凶。但是贾母后来又有极上佳的表现，就是在他们家道败落，而且被抄家的时候，贾母的表现非常的好，“处变不惊”。当年文革后期，中国加入联合国，台湾被从联合国驱逐出来，当时蒋介石就讲，我们要“处变不惊”，当时蒋介石是不是处变不惊，这个天知道。但是我看《红楼梦》看到贾家抄家之后，贾母的表现就是“处变不惊”，她鼓励大家，说不要只能够过顺利的日子，用我的语言说就是要“经得起挫折，经得起考验”。
　　然后我讲讲王熙凤，她起的作用太大了。凤姐的智商很高，懂管理，很严格。在《红楼梦》中描写她的有几个非常精彩的事情，我和大家说一下，其实大家也很熟悉了，我们再回顾一下。一个是她正在过生日，又是唱戏、又是喝酒，她酒喝得多了一些，她就想回一趟自己的房子，洗洗脸、化妆一下，再回来继续听戏。她回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她的丈夫贾琏和鲍二家的乱搞，远远地看到贾琏派了两个小丫环在外面放风、站岗。她看到第一个丫环，第一个丫环回头就跑，她就说“站住”，越说站住，她跑得越快。她又大喊一声“站住”，丫环知道跑不了了，回来了，凤姐见她以后，一上来就两个嘴巴。我从这里头突然悟到一个事情，就是管理是一种潜暴力，为什么王熙凤能管理呢?就是她有若干强制手段，使你非服从我的手段不可。这是一个事件，王熙凤在这个里面表现得“该出手时便出手”，绝不含糊。第二个小丫头来了，小丫头知道跑不了了，过来就跪下，说我正要报告给奶奶了，正要告诉你呢，王熙凤不被她欺骗，上去对她也是一个嘴巴，这个嘴巴也是有道理的，你正要报告?我刚才来的时候你怎么不报告?我就只说到这里，就是说王熙凤是一个敢下手、敢出手的一个人。
　　王熙凤处理一些事情处理得漂亮极了。贾赦要讨鸳鸯的事件，这个事最早是邢夫人，叫做尴尬人偏逢尴尬事，邢夫人是一个尴尬人，就是办什么事都办不漂亮，而且有一种左性子，就是别扭，不符合常情常理，不符合人情世故。邢夫人把王熙凤找来，说有个事，老爷要讨鸳鸯做小老婆。王熙凤就说我们趁早不要碰这个钉子，鸳鸯是老太太的亲信，老太太一天、甚至一个时辰都离不开，我们要去肯定是碰一鼻子灰。邢夫人就说看你说的，鸳鸯不就是一个丫环、一个奴才，把她娶过来，她要是生一个孩子，都能变成主子，老太太那儿要找丫环多的是，而且老爷是她的大儿子，看上鸳鸯了，就不能把鸳鸯给过来?王熙凤就立刻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因为王熙凤知道邢夫人是不可理喻的，这个时候必须实行“不争论”，就说我太年轻了不懂事，还是太太说得对，老爷想娶会娶不到?想要谁要谁。她立即改口，她就想我现在最好拉上邢夫人走，如果邢夫人以后去了，一问鸳鸯也不同意、老太太也不同意，邢夫人肯定会怀疑是我挑动，于是她建议说要说现在正合适，谁谁要干什么，下午不好、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现在最合适，合适就派车。说王夫人的车坏了，现在只有这一辆车走，我陪着您去，我们一起坐这个车。因为如果是两个车，一前一后有麻烦，邢夫人不知道王熙凤考虑这么周到，就和她一起坐这个车过去了。过去了，王熙凤又想，我到了那儿，邢夫人先和鸳鸯本人谈，鸳鸯本人肯定不接受，不接受邢夫人好面子，她当着我的面也会迁怒于我，所以进入了荣国府快要到鸳鸯那儿了，她说想起一个事，说现在要马上去找平儿，就下了车了。下了车又想，邢夫人找鸳鸯，肯定碰壁，碰壁以后，邢夫人最可能的就是来找平儿，贾琏是邢夫人的继子，平儿也是她儿子的妾、二房，让这个二房去说服鸳鸯做老爷的二房，比较有说服力，反正你本身是二房，说服大家都做二房就算了。她说肯定来找平儿，平儿一掺和进去就麻烦了，她就告诉平儿快跑，跑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要让邢夫人看见，你找一个借口走，把她们都支走。之后邢夫人果然找鸳鸯碰壁，找平儿找不到，直接到贾母那边又被大骂而归，而王熙凤和平儿都没有陷进去，所以王熙凤处理这件事做到了料事如神、完美无缺。
　　毛泽东有一段语录说王熙凤处理尤二姐的事有理有力有节，对不起，我斗胆认为，他说尤二姐的事不是很对，恐怕是在说鸳鸯的这个事。王熙凤把尤二姐骗入了大观园之后被逼死了，而且在这件事上她得罪了他的先生贾琏，所以后来王熙凤势单力孤。王熙凤这个人，也有很多她不利的条件，一个是她中饱私囊，她已经处于摄政王的地位，管理整个贾府，她还每一分钱都要贪污，她管例钱，例钱就像发工资，是给每个人发生活费，生活费到了王熙凤这里，她先放高利贷，晚十天、二十天再发，她就赚一笔钱，有人的贪欲还有犯罪的诱惑，这非常厉害的。还有一个，王熙凤有权，她无势。我们常常说一个人有权有势，但是王熙凤属于有权无势，为什么?都比她大，贾府里王夫人、邢夫人，从理论上说贾琏也比她大，因为贾琏是男人，男尊女卑，所以她有权无势。
　　我们再讲一个人是平儿，他是贾琏的小老婆，就像王熙凤的副官，帮着王熙凤处理各种事。而且平儿是一个鸽派，很多事上她是息事宁人的。有一个最突出的事，就是玫瑰露与茉莉粉被更换的事，用我们现代的说法那是两种可以冲成饮料，带点香味、甜味可以喝的东西，由于这个事，王熙凤认为厨房，当时是柳嫂子管厨房，柳嫂子有一个女儿叫五儿，五儿特别想到贾宝玉的身边来，这里面发生了一些事情，就说里面的饮料少了，就把秦显家的叫下来查，就说柳嫂子帐务不对，又往上报，说柳嫂子有事，又自己偷了一些东西给别人送礼，就是给帮他说情去厨房的人送礼，她想去，因为厨房是肥缺。王熙凤就和平儿说她们到现在也不承认那个东西是自己拿出去的，王熙凤说她不承认好办，现在是夏天，在地上扔一些碗碴子，让这些丫环光腿跪在上面，因为光着腿跪在上面肯定是腿哗哗的流血，跪一个小时钢铁的人也要承认。后来平儿就说这里面有一个贾宝玉、有柳五儿等等，你拿点吃的，我拿点喝的过去，这不是什么事，我们只有两个人四只眼，旁边有多少的人看着我们?如果每件事都这样采取严酷的管理，我们以后也不好做，这件事如果贾宝玉承认就算了。王熙凤听了就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什么事不必太认真，这件事可能就是贾宝玉和小女孩倒来倒去一个小事情，算了。最好玩的她说这个查过了，就是贾宝玉弄的，没有什么大事。柳嫂子还是官复原职。而秦显家的却还得把偷的东西还回去。类似于当年的红卫兵夺权，没掌几天权就又军管了。
　　鸽派有时候和鹰派是互补的，鹰派有时候很煽情，所以鹰派有时候很厉害，但鸽派也起了一个缓和的作用，这也是很好的。所以关于平儿最可笑的一个事，就是林彪当年多次讲过平儿很好，平儿是榜样，是模范。清朝其实就说平儿是做人臣的榜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坏事自己承担起来等等，这也是很可笑的一个说法。但是平儿呢?很有头脑，这是很有意思的。
　　和贾宝玉有关的呢，这里有一个大的事件，就是宝玉挨打，这个事件是在前四十回，因为贾宝玉帮助了一个在忠顺王府唱戏的，这里我要加一句，就是在《红楼梦》那个时代，演员就是奴隶，也是花钱买来的奴隶，贾宝玉帮蒋玉函跑了，买了一个宅子住起来了。忠顺王非常的愤怒，就派管家找贾政，一说是什么事，贾政也大为震惊。因为贾政和北静王比较好，和忠顺王不是一个山头、派系，所以忠顺王派人来他非常的紧张，后来说是贾宝玉，贾宝玉不承认，说我不知道，忠顺王派的管家，就说请你不要推托了，你和蒋玉函怎么来往，蒋的一个什么东西在你这里，你的什么东西在蒋玉函那边，这个事说得贾政大怒，就把贾宝玉狠打了一顿，非要打死不可。这里还起了作用的就是贾环，贾政也有一个二房是赵姨娘，贾环是赵姨娘的儿子，贾环和赵姨娘就觉得贾宝玉受宠，所以他们非常的嫉妒，贾环就在里面进谗言：贾政正在训斥贾宝玉的时候，看着贾环在那里跑。这个很奇怪，中国为什么田径不发达?中国自古以来认为跑是失礼的，只有慢慢地走是好的。所以一个人在中国，如果你走得快了，说明你的地位比较低、工资也高不到哪儿去，这个是国情。贾环在那儿跑贾政就说跑什么?站住。贾环也跑得很快，在造谣言和进谗言方面，他是天才。他就说报告老爷，我本来是不敢跑的，那边我们有一个丫环跳井了，脑袋泡得这么大，吓得我跑。贾政就说哪个丫环跳井了?咱们这儿怎么有这样的事。贾环就示意，贾政就把别人都轰走了，就说贾宝玉要强奸太太那边的金钏，金钏不接受，就跳井自杀了。贾政就说这还了得?在外面把忠顺王的戏子掩护逃走了，在家里强奸未遂，逼出了人命。我为什么说这一段?中国自古忠臣都有人进谗言，贾环非常会进，主要时机抓得好，如果在另一种情况下，贾政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而且暴露了贾环不好。假设贾政正在读书，贾环说报告老爷，我来汇报情况来了，我汇报我二哥贾宝玉做的坏事，他很可能受到怀疑，证明自己是造谣生事的人，但他是在那种情况下造的谗言，所以贾政把贾宝玉痛打一顿。我觉得这个故事写得也是极其精彩。
　　另外《红楼梦》中有一个最重大的事情，牵扯面是最广的，就是搜检大观园事件。我前面讲到了，搜检大观园的事件，贾宝玉恶补写小楷，小丫头头撞到墙上，伪称家里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全大观园查，查完了没有发现大问题，但是贾母认为有大问题，把探春说得哑口无言。结果正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问题，他们那儿有一个傻丫头，外号叫傻大姐儿，傻大姐儿拣到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男一女两个裸体的小人，在当时不得了。大观园出现了这样的东西，偏偏傻大姐儿拣到了东西，被邢夫人发现了，邢夫人就派她的亲信、她陪嫁的丫环，叫王善宝家的，她是王善宝的太太，是奴仆中的管理人员，拿过这个东西，交给王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现在这整个的家政，是由王夫人的内侄女，贾琏的妻子王熙凤管理的，王熙凤管理大观园，管理贾府的结果，使贾府已经道德沦丧，秩序混乱，连一男一女的烟荷包，这样的黄色物品、犯禁犯忌的物品都出现了，里面的描写实在让你哭笑不得。王夫人一看这个东西，浑身乱颤，她肌肉就收缩了，她的神经、肌肉、血管，各个方面都产生不规则的布朗运动。王夫人采取了什么措施?到了王熙凤那儿，她的一句话叫“平儿出去”，平儿平时是何等的有头有脸，何等的受欢迎受尊重?她第一句话是让平儿出去，平儿马上低下头出去，主奴的关系是不能乱的，平儿一出去，非常事态，这个事件不得了了。然后拿出这个东西，说“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王熙凤。”王熙凤一看这个东西就跪下了，王熙凤平常多大的本领?但是一看到王夫人浑身乱颤，拿这么一个小荷包就吓得跪在那儿了。然后王夫人就说园子里小丫环没有结婚，要这个做什么?老婆子要这个做什么?这个就是你和贾琏的东西，其他老的老、小的小不可能有，这个就是你的，不承认不行。但是王熙凤铁嘴钢牙跪在那儿含着泪说，太太说这是我的就是我的，但是你想想，她分析1234567，铁嘴钢牙，自我辩护。王夫人说什么呢?“我也知道这个不是你的，但我如果不逼你一下，你也不会把各种情况告诉我”。然后呢，王善宝家里的就提出来，他们有一个逻辑，这个和贾母的逻辑一样，她说她要是有这个，不可能只有这个，肯定还有别的淫秽物品，所以我们现在立即就来一个突击大检查，一家家的搜，所有的都搜，来一次大搜家，如果找出别的东西，这个东西就证明是他的。然后王夫人就说好，就让王熙凤和王善宝家的一家家的搜，还带着一批人。王熙凤平常是很厉害，但是这次她变成了什么呢?变成了一个跟班的了，而王善宝家的，变成王夫人特命全权风化侦缉队队长，王熙凤变成了王善宝家的副官。什么原因?第一，王熙凤自己也想不通，出现这么一个不好看的烟荷包，你找到我头上干什么?好像变成了我的大罪。第二，她也并不赞成鸡飞狗跳，一家家的搜，这多不好听?多难看?所以她干脆做副官，一家家的搜，搜到贾宝玉那里的时候，只有晴雯，因为王夫人对晴雯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她听过袭人的汇报，袭人是不点名地说这里有些问题要值得注意，但是她没有说是晴雯，但是被王善宝家的人骂了一顿，晴雯也很生气。晴雯怎么反抗，把自己的箱子都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你们要搜就搜，看里面有哪件东西是违禁、违规物品?我承担。王夫人就立即指示把她轰走，那真是蛮横极了。
　　搜查到别人那里，没有任何反抗，这是我读《红楼梦》的时候始终想不明白的，贾宝玉、林黛玉都是号称最具有叛逆精神的，但是对搜检大观园，贾宝玉和林黛玉一声没吭。尤其可笑的是，搜到司棋那儿呢，发现有一封信是她和表哥潘又安的情书，又和王善宝家还有亲戚关系，王善宝家觉得自己还丢人，自打嘴巴。但是这次表现最出色的是探春，他们到了探春家里，探春就火了，说“你们要搜可以，但是只可以搜我，不可以搜我的丫环。因为我这个人生性歹毒，我不许我的丫环收一件东西，一根草都不可以，如果你们搜东西，就搜我”。她这个话很厉害的，她说“得罪了老太太、得罪了太太都找我”，这是因为探春第一早就不赞成这样搞，第二，她这个话是说给王熙凤听的，王熙凤你算什么东西，你怎么能任凭王善宝家的在这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所以就说你就搜我的。然后她说，你们别忙了，连你们抄家的日子不远了，果然今日真抄家了，先是自己家里自己抄，结果后来由政府给抄了。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自己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我一看这里，老感觉曹雪芹借探春的口来说出自己的话，因为探春毕竟是小女孩儿，比贾宝玉还要小，抄家的时候最多十四五岁，很难说得这么深刻，这么沉痛。后来我看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她管家里的事，协助自己的嫂子王熙凤管家里的事，她知道不应该这样大动干戈，所以她反对。但是这段话，她说得非常深刻。把她的箱子都看完了，王善宝家的呢，有点“上脸”，就说看完箱子你赶紧走吧，王善宝家的还认为自己有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尚方宝剑，认为探春是一个小丫头，王善宝家的就说我们也是奉命来搜查，请姑娘不要说这些话。她还不走，过来摸一摸探春的衣服，上身和裙子，就是类似我们现在上飞机的安检动作，拍了一下，说我不仅搜了您的箱子，连您了衣服都搜了。正说着，探春过去给了她一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太棒了，给王善宝家的这种仗势欺人、残害同类，这样的人应该给嘴巴。
　　《红楼梦》看着是很憋气的，所以很多有志气的大人物不喜欢看《红楼梦》，比如女作家谢冰心老人就亲口对我说她不喜欢看《红楼梦》，从小就不喜欢看《红楼梦》，看着憋气，都是些什么人?谢冰心的父亲是水师学堂的，参加过甲午海战的，所以她希望中国的儿女都是英姿飒爽的。我看《红楼梦》也很憋气，但是我没有得抑郁症，也没有变成很软弱的人，原因就是有贾探春的这个耳光。探春这个耳光惊天动地，响彻云霄，余音绕梁，三百年不绝。所以对遇到王善宝家的那种人，给她一个耳光，也还是令人非常痛快的。
　　(本文为王蒙2006年11月27日在上海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演讲节录，已经作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