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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29张予佳

上海文学 2007年1期

  路人甲
  
  这便是美好的尽头了。自由就凝固在几米开外——深蓝色的海,浅蓝色的天,飘浮着一、二、三,没错,三朵雪白的云朵。半空升腾起一行字:“一切尽在掌握中!”
  我真笨,走廊边沿的地面上不是已经标明了一条胳膊粗的黄色起跳线吗?
  一束昏黄的光犹犹豫豫,摇晃着自侧面扫来,铁轨变得乌亮起来。这就是起跑的信号!
  努力想像着在无数姿势中尽量选择最优美的那种。应该后退几步助跑,冲到黄线时小腿肚的肌肉瞬间收缩,飞身跃起,就能跃过黑黝黝的铁轨,扑向它,抱紧它!
  “黑眼镜”再也追不上我了。
  “黑眼镜”多年来一直在跟踪、窥视我。它就在不远处,虽然很多情况下看不见它。最让我害怕的是它迟迟不采取进一步行动。会在我背后插上一刀还是用细铁丝勒住脖子?或是冷不丁扑面而来的浓硫酸溶液?假如允许选择致死的方式,但愿是趁我熟睡之际割开瓦斯罐的连接软管。
  “黑眼镜”很狡猾,它擅长乔装改扮以为能蒙骗我,其实只要稍微动下还是自己的脑筋就能发现它。
  一个大社区,有上百栋一模一样的大楼,我和几万个人呆在一起。“黑眼镜”领导的物业处监视着所有人的行动。高效管理的秘密在于他们的催眠机制。当然,那种拙劣的控制术对我无效。因此,我被长期监禁在自己住宅里,被迫保持沉默。
  (留下这些文字,也许有朝一日能将这秘密公之于众,而那时我应该已经逃出来了。)
  按照相关法律,必须设立监督物业处的业主委员会。社区新建伊始,实行“代议制”,即与公共生活有关的各项举措由物业处提案,业委会的委员全权代表所有居民的意愿投票选择是否实施,少数服从多数。
  不久,物业处就收买了大部分委员,业委会形同虚设,居民们怨声载道。后来不得不采取全民投票制。
  即便是全民公决,从逻辑数学推论,无论排序式、非排序式,还是采用孔多塞,Borda投票法则,甚至包括其他任何投票机制都存在根深蒂固的内在缺陷。因为这些投票规则都不可避免地掉入了“阿罗不可能定理”,所以完全可能被个人或者集团操控。为此,我还发表过论文阐释。
  比如“猎猫节”规则就是源于寻求公平而诞生的闹剧。
  “猎猫节”是每年3月份社区重要的集体娱乐项目。随着体育用品公司的赞助金年年攀升,大家趋之若鹜,捕捉到野猫就可以换取奖金。
  至于奖金分配方式则是经过数次投票确定的。第1届的规则是大家均分奖金,但这对出力多,捕杀技术过硬的人显然不公平。为了奖勤罚懒,从第2届开始民主改革,大家投票表决按每个人的能力分配奖金。
  第九届“猎猫节”成功举行,社区中心活动区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一百名猎手们个个两腮涂着胭脂,列队做原地跑步状,一边整齐地挥舞手中的弹弓、铁叉,一边喊着口号:“快乐!快乐!猎猫快乐!”。
  突然一声枪响,他们立刻散开,争先恐后地冲入围栏,里面预先放进去的上千只吓破胆的野猫四散逃窜。顿时,干净得苍白的水泥地坪上遍布血迹。
  场内热火朝天之际,场外有个人正叼着烟,面无表情观看着厮杀。过了十几分钟便开始用手机频繁发短讯,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可别小看他,他是猎头,一场下来独占总额一半的奖金。
  只有我知道,他就是“黑眼镜”!
  五年前,隔壁做猎手的邻居来和我商量,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听“黑眼镜”的话,加入五十一人团,以多数票决定另外四十九个猎手只能分到占总额百分之十的奖金。
  我说:“假设这次投票结果使你加入的五十一人团占有了大部分奖金,那再下一届他完全可以再串通五十一个人中的二十五个人,成立二十六人团。把另外二十五个人赶出队伍,那些人也只能得到百分之十的奖金。如果你也被赶出来了,会服气吗?”
  “当然不服!”
  “好!可是你要小心,他再发起投票表决,把你归属到最底下的四十九人那堆里。”
  邻居一愣,恨恨地说道:“真要那样也没办法,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我对“黑眼镜”的诡计了如指掌。他以貌似公正的投票程序,依此类推,再成立十四人团,八人团,区分出多个等级,利用各阶层间由人性弱点而萌生的矛盾彼此制约。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不劳而获,站在了金字塔的最顶端。而所有参与者无论对各自的收益如何无奈,如何愤愤不平,都算不上冤枉。正是他们自己直接或间接地推动,造成了这种困局。
  果然,到了本届“猎猫节”,“黑眼镜”把最终奖金分配方式列入了社区管理条例,体现程序公正。他不但明着开设了“猎猫培训班”,收取高额学费,还私下买卖猎手名额,别人连牢骚也不敢发。据说他雇用了职业流氓,你夜半回家可要小心给打闷棍。
  “迷欢TV”是又一个陷阱。
  晚上九点,每家每户的“迷欢TV”都停在相同频道——“社区宠物选秀”。“专业评委,观众互动,短讯投票。选出你的最爱!”
  优秀的宠物就是聪明,居然学会了人类哭笑的表情。每个PK回合的胜者微笑着嗅嗅失败者的脸,微微摇晃尾巴,而后者眼眶红红地低声呜咽,十分煽情,对弱者的同情使其短讯支持率顿时飙升。根据参赛规则,当支持率到达一定数值,失败者又可以欢蹦乱跳地回到赛场。
  没错,那个节目主持人就是“黑眼镜”,别以为换了光鲜的衣服,众目睽睽下一脸无辜我就认不出你了!
  “迷欢TV”除了暗藏的监视探头,还有可怕的致幻剂。开机的同时,无色无嗅的气体弥漫开来,令人惬意,懒得考虑太多。这是公开的秘密,除了我之外的邻居们都愿意接受这种迅速消解疲劳的超值服务。
  我家这台“迷欢TV”是不安好心的物业处送来的,我才不上这个当呐。
  还有,社区绿化带旁,通勤车上,杂货店招牌下都设置了“迷欢TV”。路过切记屏住呼吸,千万别看。不过我承认这的确很难做到,实在忍不住偷看两眼,欣快感瞬间遍布全身。
  这只害人虫!看你嚣张到何时?!立刻掏出喷漆罐对准银屏,噗……
  我要逃出去!
  门已经被反锁了,窗上封着铁栅栏。
  我把厨房里的瓦斯罐拆下来,用强力黏合带紧紧绑在栅栏上,打来阀门,罐口的软管吱吱直叫。
  窗台旁的地板上放着事先点燃的蚊香。
  冰箱从墙角移出来,我躲进它后面。
  根据精确测算,瓦斯比空气重,在地面沉结到一定浓度时就会被明火点燃,瓦斯罐的爆炸力足以摧毁栅栏。
  我猫着腰,默数秒数。一声巨响,剧烈的撞击令我胸口发闷。等了一会儿,探头张望,栅栏几乎都炸飞了。
  瓦斯罐的大半截嵌入了冰箱门。
  赶紧把一头捆在床脚的绳子扔出窗户……一阵紧似一阵的笛鸣渐渐远离耳畔。
  被满街的行尸走肉裹着向前行进,不敢回头,因为“黑眼镜”肯定跟在后面伺机抓住我。
  这幢建筑每个角落的空气都很湿润。每个人穿着相同的条纹睡衣游荡在走廊上,电梯间,餐厅里。这是集体梦游还是精神病院?如果是病院为什么开设在闹市区?难道当下时尚流行精神病?
  他们要我先进入蒸汽四溢的淋浴房,出来后再换上相同的睡衣。原本想拒绝,可又一思量,混在打扮相同的人堆里兴许能隐藏自己。只要心里时刻记得,我是装病,和他们才不一样呐。
  一个头发湿湿的老女人擦肩而过之际,惊恐地瞥了我一眼。不好!一定是“黑眼镜”化装成了女人的样子。
  我试图镇定下来,踱步上了二楼,表现得很悠闲。推开拐角处虚掩的窗,向下瞅了瞅,离开地面上的垃圾箱不算太高,再看看四下没人,便跳了出去。
  站起身,急步走向小巷那头的光亮处。
  为什么街上的人们都看着我?!我害怕地奔跑起来,用尽全力,越跑越快……
  一口气共计跑了一千五百多米。沿途撞到十六个人和三条狗,包括两个老头,一个老太,一个小孩,五个青年女人,七个中青年男人;撞飞十一个手机,四个冰激淋,两个气球,还有六个购物袋。
  一条宽阔的马路拦在面前,车流往来穿梭好似不断刺出的利剑。
  左首向下的台阶应该通往人行过街地道。容不得犹豫,撞开挡路的后背。
  跨步越过半人高的金属栅栏,背后传来斥喝声。回头定睛一看,“黑眼镜”已经追到了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这次他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
  又是向下的台阶,再之后出现宽阔的走廊,前后左右都是柱子,还有两条深沟分别排列在走廊两边。似乎没有路了。
  我喘息着放慢脚步,在走廊边沿站定。深沟下卧着不知道延伸向哪里的铁轨,又一个陷阱!
  万念俱灰时反倒平静了下来。其实从来就没奢望逃脱“黑眼镜”的魔爪,早晚都有这一天。
  缓缓转过身,奇怪的是“黑眼镜”也站定在不远处,似乎比我更恐惧。空气突然震颤起来,顺着他投向我身后的视线,原来最后的出口居然近在咫尺。怪不得他那么恐惧了。
  这便是美好的尽头了。自由就凝固在几米开外——深蓝色的海,浅蓝色的天,飘浮着一、二、三,没错,三朵雪白的云朵。半空升腾起一行字:“一切尽在掌握中!”
  我真笨,走廊边沿的地面上不是已经标明了一条胳膊粗的黄色起跳线吗?
  一束昏黄的光犹犹豫豫,摇晃着自侧面扫来,铁轨变得乌亮起来。这就是起跑的信号!
  努力想像着在无数姿势中尽量选择最优美的那种。应该后退几步助跑,冲到黄线时小腿肚的肌肉瞬间收缩,飞身跃起,就能跃过黑黝黝的铁轨,扑向它,抱紧它!
  “黑眼镜”再也追不上我了。
  ……
  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身影在半空定格。
  
  路人乙
  
  一根,两根,三根……默数着地铁车厢正中一长排光洁的金属扶手。无数次这样尝试却从来搞不清每节车厢里一共有多少根。车厢压着铁轨左右摆动,每当快数到头的时候眼就花了,估计在二十二到二十六根之间。
  扶手上更长着数不清的手,皱折丛生黝黑的;纤长软嫩白皙的;肥厚墩实暗黄的;裹着纱布的;刺青的;白指甲;灰指甲;粉红指甲;彩色指甲;银戒指;金戒指;仿金戒指;钻石戒指……我曾经砍断过不少各种各样的手。
  现在每天超过十小时呆在地铁上,穿行于两岸,传递快件。天刚蒙蒙亮,就拿着河东站的物件花三块钱进站,乘到河西站,隔着栅栏递给外面接应的人,再从他手里接过包裹,送往河东。如此往复不已,收工回到地面时天都黑了。
  做快递员之前,我抢劫——坐在无牌摩托车后座,单身女人就是目标。加速驶过她身边的瞬间用力拽她手袋。后来她们提高了警惕,听见摩托车声响就抓紧了手袋,只能挥起砍刀斩向她们的胳膊了。运气好的时候连包带手还能多搞到只钻戒。
  抢劫之前,我偷东西——就在火车站广场,头一遭进城的乡下人都傻呵呵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发愣,“晕人”了吧,你。等你缓过神,低头一瞧,行李就没了。
  偷东西之前,我要饭——远了还不敢去,就在火车站附近。整天跪那儿不停地磕头也讨不了几个钱,还经常被一群人追着打。原来要饭的都拉帮结伙,有自己的地盘。三天没吃没喝,快饿昏了。倚在墙脚,被人踢醒问敢不敢随他们去发财……
  要饭之前,我扒火车进了城——听同乡说大城市赚钱容易得很……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傻呵呵的看着人群发愣,“晕人”!等缓过神,低头一瞧,行李就没了。
  这一切开始之前,我种地——一年光景下来的血汗钱还不够交规费的。横了心,用破砖乱瓦把家门封了,再来收费的“大盖帽”一定冲着这堵墙直搓牙花儿,嘿嘿……
  “砍手党”做了没半年,大哥就给逮住了,大伙儿也就散了,这是迟早的事。好在城里的机巧算弄明白了些,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现在这活儿。
  你到过海边吗?反正我是只在电视上见过,那得去大连。大连,知道不?远着呐。这个月底那家公司又要送值钱的包裹了,我打算拿了就跑,加上些积蓄,去大连,看海!整天价儿的呆在地下,别说海,连太阳也看不见。
  最近几天老是心慌,许是“砍手党”那件事要发了。拿定主意,大不了玩命儿。买上整整两箱的大炮竹,把里面的火药聚成一包,压瓷实了,捆在肚子上,熬过这几天就成。万一碰上麻烦先镇住场面,能跑最好,跑不了得认命。这半年多来,该吃的,该喝的,该睡的,爷都尝了,也知足了。
  一根,两根,三根……默数着金属扶手。咦?!怎么扶手上长着的手都不见了?
  前后左右的人都跑哪儿去了?
  不好!
  车厢那头有个人一只手拿对讲机靠在嘴边,另一只手半举着像是在招呼我,又像示意其他人退后。
  我向后转身,那头也有个人垂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我大喝一声,扯开衬衫。谁料想他只略微顿了顿,居然还敢慢慢靠过来。他的嘴唇蠕动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又一时找不到话头的样子。真有和我一样不要命的!
  我弯下身,掏出打火机,颤抖着手,好不容易点燃了导火索……
  一段吱吱作响,冒着烟火的导火索被定格。
  
  路人丙
  
  学院里像我这样四十好几的副教授一抓一大把。说穿了,学院就是一大宅门,讲师好比丫环,副教授就是小妾。熬到了时候,丫环做填房不算难,可要再升阁成正房好比登天。
  没耐心,学不了大李那样整天守株待兔,就等着上头出点破事儿。不过话说回来,出事的概率还不低。每隔不久就有个把领导同志贪污啦,受贿啦,嫖娼啦,可是人家下来了也不一定就是你上去啊。
  没能量,学不了老王那样钻营得法,搞得到立项指标,等批下来科研经费就阔了,连手下的研究生都管他叫老板。找个调研的名义游山玩水,全额报销。胆子再大些的,找个面上看是国企,实质是私企的单位合作开发,大笔的钱就洗成自己的了。到时候购房买车,那个滋润啊!
  没胆子,学不了小刘抄袭学术论文,再买通专业刊物发表,以达到评正教授的硬指标。万一穿帮了,鸡飞蛋打。戏法人人在变,穿帮了就算轮到你倒霉,也别喊冤。
  老婆总唠叨,说我没出息,可最近几年我发达了。因为第一批通过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认证,跻身专业人士之列。现在别人介绍我时还得在前面加上“资深”两个字。
  要说考证这种事赶早不赶晚,比如,心理咨询究竟是什么?什么人才算有资格治疗病人?我猜上面大概心里也没谱。所以前几拨拿证容易,等上面明白些了,考题必然越来越难,就不好说了。
  现代都市人生活节奏快,人情淡漠,得个抑郁症什么时髦病的很正常。症状初期并不可怕,只要放松情绪,吃喝玩乐,多找人聊天,分散注意力,别老钻在牛角尖里,基本都能疏缓。日子一长也就扛过了。
  那些来找心理医生的,真病得不轻。说白了,我能干什么,也不就是和你聊聊天,替你开开怀嘛。
  一小时心理咨询收费四百元,这里面可有窍门——要在最短时间里和病人成为知心朋友。病人都很脆弱,估摸着他该流泪了,适时递上张手帕纸,基本就拿下了。然后耐心倾听他诉说,记住时刻保持面露亲切和蔼的关注状。最后提问和建议——草船借箭,声东击西,十面埋伏,暗渡陈仓。万变不离其宗,从各方面反复论证、说服,让他相信,至少暂时相信,生活是美好的等等积极向上的道理。最多开些维生素类药片,给个安慰。这病迁延时间越长越难根治。
  其实目的就一个,让他“加钟”。好比你去按摩房,小姐一边捏捏弄弄,一边打情骂俏,不知不觉到点儿了。趁你意犹未尽之际,趴你耳边软语:“老板,再加一钟吧……”那收入就翻番啦。
  最长的纪录是有个被抛弃的富家女,聊了整整五个半小时。结账时连我都不好意思了,最后送她VIP卡,打了八点八折。后来她经常来看病,果然对我发生了情感转移。这可不行!我脑子清爽,她是优质客户,得好好周旋,营造并保持若即若离的感觉。何况从她这里赚到了钱,找什么女人都行。找自己的病人,哼哼!届时弄得一身麻烦,体面扫地,得不偿失。
  美国很多夫妇隔几个月就双双去看心理医生,化解婚姻矛盾。但愿这样景气日子快来了,长期固定的病人等同印钞机。
  外接授课的活儿一节两千元上下。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行油水足,认证培训班门庭若市。其实对待学生和对待病人的道理相似,无论真话假话,关键让人百分百地相信你说的话。还真有潜质颇佳的学生,人也挺单纯、正直的。想起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比他们还像羔羊呐。
  想生意红火就得扩大影响,不断提高人气指数,千方百计上电视——不给钱也去。现在流行人物访谈,电视速配,情感倾诉等等专栏节目,收视率都不低,少不了我这样的资深专业人士参与。电视速配节目最有趣。几乎每个人提出的择偶标准看上去都不高,但其实心里都巴望着找到像节目中段插播广告里模特儿那样的对象。
  设置些男女合作的小游戏,最后瞎讲个速配指数。隔几期重复相同的说法也没问题,善良的人总是善忘的,何况谁有兴趣记住以前的内容啊?把大家逗乐了就行,不就是娱乐嘛。
  现在“三高”女性成了社会热点问题。男女找对象喜欢做比较,这固然不错,但是女人觉得既然已经屏到这把年纪了,总不能找个比以前男友差的结婚吧。而男人年轻时总梦想找个容貌美丽,性格温顺又坚贞的人结婚。随着成熟的进程,美梦迟早一一被击碎,于是要求越放越低,看着顺眼,过得舒坦、实惠的就成。这两根一上一下的抛物线根本找不到交结点。
  义诊,免费咨询活动也得当回儿事。今天刚去过一个社区,街道主任、物业经理、业委会代表、户籍警围坐了一圈。
  街道主任告诉我社区里有个精神病惹了不少麻烦。此人单身无业,据说还是数学博士,发表过“博”什么“论”的专业文章。
  “是博弈论。”物业经理接下话茬,“街道搞送温暖活动,好心送去台电视机,居然给他从窗口扔出去。今天早上他在社区院子里转悠,看到设置在公共场合的电视机就用喷漆给涂成花脸,连绿化带里的大屏幕都没放过,我们损失可大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户籍警摇摇头说:“哎,能怎么办?!对这种不具备完全行事能力的人又不好拘他。现在暂时关家里了。”
  “您说,这病您能治吗?”街道主任望着我,一脸期待,“实在不行只能送精神病院了。他失业后除了低保外没固定的经济来源,我打算回头就写申请,落实住院治疗的经费。”
  “他发病时还有什么表现?”我又问。
  “他老爱胡说八道,”业委会代表总算插上话了,“说物业处是特务机关,还说有什么‘黑眼镜’在跟踪他,要害死他。我们社区绿地面积大,居民对不断增加的野猫有意见。前不久社区决定消灭卫生死角,清除猫患。他跑来说要我发起投票表决,搞什么‘猎猫节’,你说荒唐不荒唐?”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八九分,估计这人患了强迫性妄想症,具体表现为“受迫害狂”的症状,还病得不轻,几乎没有根治希望。就是强制进了病院也就每天三顿的镇静剂,搞成痴呆,别闹事就行了。
  “要不您现在去看看他?不远,就旁边那栋楼。”
  “哎呀,不巧,我还急着赶回学院上大课,几百个学生等着呐。”我一口拒绝,“依我看,我们得做两手准备,明天我一有空就来看他;街道主任的申请报告照样打上去。”
  其实就算有空,当时也不能马上去看他,社交功略有讲究——得给别人留下工作繁忙的专业人士的印象,包括养成电话铃响十五秒后再接听的习惯。何况过会儿还真有事,当然,不是去学院讲课。
  和小红认识快大半年了,我也做了大半年的“贼”。偷情就是刺激,她让我每月至少几天逃避令人窒息的家庭。可是最近见面越来越难了,老婆似乎察觉到了些蛛丝马迹。
  按理说我已经非常小心了。每次去宾馆开房间用的都是小红的身份证;用现金结账;从不准她涂香水;也从不贪小便宜把印有宾馆名称的物件带回去。最容易出问题的是手机通话记录,还有短讯。我买了两个手机卡,有一个藏在名片夹隐蔽的夹层里,老婆最多偷偷翻我的皮夹和抽屉。上次出门前有意将一张纸币插在抽屉和桌面的缝隙里,只要抽屉一拉开,纸币就会掉进去。果然不出所料,她翻动过了。
  今天,我穿着学院几年前配发的深棕色西服,有意不刮胡子,只草草梳理了下头发,夹着旧公文包就出门了。这都传递了一种心理暗示信息:和往常一样去工作。
  这旧西服可是宝贝,每天出门都穿它。实际上是两套一模一样的轮流穿,夏天也是三四件颜色图案相近的T恤轮换。我的死党就曾经对他老婆吹牛说和我一起喝酒,次日他老婆来电确认,突然追问我,他当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一时语塞,情急之下居然脱口而出:我们在大浴场碰头,都一丝不挂的……害得我的死党跪了大半宿木搓板。千万要吸取血的教训啊!
  今天跟老婆说去个社区做公益咨询,晚上还有答谢饭局。反正手机已从网上下载了各种环境背景音效,包括喧闹的餐馆,不怕她晚上来电话“查岗”。
  从那个社区出来才三点钟,先去附近的火车站取衣服。那里我包月租了个储物柜,存放整套行头和洗梳用具。计有青荷色丝绸衬衫;浅蓝色轻便夹克;手工定制的西裤;柏利牌黑绒面皮鞋;都彭皮带;欧米茄限量版腕表;LV手袋,打扮好了看上去起码年轻了十几岁。
  在公共盥洗室镜子前仔细刮好胡子,涂上须后蜜。(不能刮得太干净,以免回家后老婆疑心。)换好行头,把旧的那套塞进旅行包再放回储物柜里。
  扬手上了辆出租车。
  坐在车里突然一阵心悸:如果老婆派人跟踪怎么办?现在花上个几千元钱就能请来调查公司收集证据。万一闹起离婚,分割共同财产,不忠的一方要吃大亏。
  想到这里,立刻停车结账。
  商业街似乎永远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走在人行道上盘算着,如果跟踪者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和我保持着斜线方向,很难察觉。
  前面是家大商场,仔细从入口处的指路示意图上认准了后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出了后门又转过几个拐角便发现条长长的小巷,继续向前走到小巷中间时,猛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假设有人跟踪,他必定暴露无遗。可是远处除了一个穿睡衣的人影背对我疾步离去外,什么人也没有。大都市小市民的陋习,穿睡衣满街转。
  穿过小巷就是地铁口,真巧,坐地铁两站路就到和小红约好的宾馆了。
  靠在地铁车厢的扶手上,心念翻腾之间一站路就到了。几声警告音鸣过,就在自动门关上前的刹那,我突然冲出了车厢,然后迅速前后张望。这是最后一道保险,估计跟踪者必定反应不过来。
  此时此刻,月台上只剩我在等待下一班地铁。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由于前方车辆发生机械故障,列车暂停运行。本站点即将关闭。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听从工作人员疏导,尽快离开站台,换乘地面交通……”
  见鬼!我暗暗咒骂。
  
  未完的完成式之一
  
  我飞身跃起,半空中“一切尽在掌握中!”扑面而来。拥抱你,大海、蓝天、白云……突然,脑袋被什么猛击了一下,身体急速下坠。
  冰冷的铁轨贴在脸上,我努力睁开眼睛,最后的印象是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那束昏黄的光停止了摇晃。
  我弯下身,掏出打火机,颤抖着手,好不容易点燃了导火索,然后紧闭上双眼。再见了,大海、蓝天、白云……随着一声巨响,我被弹到门边,蜷缩成一团。低头瞧见自己腹腔里的杂碎却不觉得疼痛。下意识地想用手遮盖它,这才发现右手不见了,只剩半条胳膊。
  有人拉下车门边的紧急刹车阀,列车在达到站台前停了下来。
  我斜倚在床头,惬意地点上根烟。小红迷迷糊糊靠着我,赤裸的肩膀,还有未干的汗迹。怎么样,四十多的男人照样把你干得欲仙欲死。
  电视机里正播放九点整的晚间新闻。
  最新播报,现场直击:今天下午4时30分左右,开往杏庄方向的地铁在行至欢乐汇站附近时,后部车厢内发生轻微爆炸。据初步勘察,是一起人为制造的事件。疑犯携带爆炸物上车后引爆,除疑犯当场死亡外,周围群众无一伤亡。地铁因此停运近三小时,并封闭了部分站点,事件详细原因尚在调查中。
  又讯:今天下午4时30分左右,一名疑为精神病患者的男子在地铁欢乐汇站跳下站台,当场休克,现正在医院抢救。自杀原因不明。这是否与先前发生的爆炸有关连,尚待查清。
  画面中出现了站台对面行车甬道墙壁上破碎的手机广告灯箱,“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字体上血迹斑斑。
  当下贫富差距导致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屡有发生。看来自杀干预、心理疏导对社会稳定和谐的发展多么重要啊!我很少感受到职业的崇高感此刻却油然而生。
  下午4时30分?该不会是我曾坐过的那班地铁吧,还好提早一站下车,不然在事发现场的话,不但有危险,还可能接受警察盘查,至少必须留下个人联系方式。万一日后他们找上门了解情况又得让老婆起疑心了。
  这就是运气和造化。我把自己作为观察对象,兴致勃勃地分析面对偶然事件的心理反应特征。
  轻轻推开渐入梦乡的小红,尽量舒展身体,伸个懒腰。
  看完新闻节目该回家了。
  
  未完的完成式之二
  
  我飞身跃起,半空中“一切尽在掌握中!”扑面而来。拥抱你,大海、蓝天、白云……突然,热浪呼啸而至,身体被猛地推向一侧,眼前的美景瞬间消失。
  冰冷的铁轨贴在脸上,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飘浮在半空,浑身说不出的舒坦。最后的印象是那束原本昏黄的光停止了摇晃,变得刺眼。我惊异地看见远处自己尚在抽搐的大腿,孤零零的,还有它周围散落的条纹状的布片。
  我弯下身,掏出打火机,颤抖着手,好不容易点燃了导火索,然后紧闭上双眼。再见了,大海、蓝天、白云……一个滚烫的身体压倒了我,同时,吱吱作响,冒着烟火的导火索被一把揪断。
  他像石碾子,压在我身上纹丝不动,喘息声就在耳边。接下来的刹车惯性使我们不得不抱成一团。向前方不停翻滚。
  当司机发现前方有人跳下站台时已经来不及了,车头撞飞了那人后才停了下来。
  我斜倚在床头,惬意地点上根烟。小红迷迷糊糊靠着我,赤裸的肩膀,还有未干的汗迹。怎么样,四十多的男人照样把你干得欲仙欲死。
  电视机里正播放九点整的晚间新闻。
  最新播报,现场直击:今天下午4时30分左右,一名疑为精神病患者的男子在地铁欢乐汇站跳下站台,被开往杏庄方向的列车撞击身亡,自杀原因不明。地铁因此停运近三小时,并封闭了部分站点,事件详细原因尚在调查中。
  又讯:今天下午4时30分左右。开往杏庄方向的地铁在行至欢乐汇站附近时,地铁公安分局的便衣民警在后部车厢发现B级通缉令中的疑犯张某。英勇的民警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在疑犯引爆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捕获了疑犯,及时制止了一场恶性案件。这是否与先前发生的自杀事件有关连,尚待查清。
  画面中出现了正在接受审讯的张某。蓬头垢面,表情呆滞,一看就知道是外来务工人员。
  当下贫富差距加剧导致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屡有发生。看来自杀干预、心理疏导对社会稳定和谐的发展多么重要啊!我很少感受到职业的崇高感此刻却油然而生。
  下午4时30分?该不会是我曾坐过的那班地铁吧,还好提早一站下车,不然在事发现场的话,不但有危险,还可能接受警察盘查,至少必须留下个人联系方式。万一日后他们找上门了解情况又得让老婆起疑心了。
  这就是运气和造化。我把自己作为观察对象,兴致勃勃地分析面对偶然事件的心理反应特征。
  轻轻推开渐入梦乡的小红,尽量舒展身体,伸个懒腰。
  看完新闻节目该回家了。
  
  引子
  
  亲爱的朋友:选择一个你喜欢的结局吧,请不要心存侥幸。
  其实结局无足轻重,本质也大同小异。我们都是无处不在,可以被轻易抚去的尘埃……
  也许,我们更像逐臭的苍蝇,以优美或者笨拙的身姿,萦绕着妖艳的恶之花飞舞、盘旋——因为无法逃离,索性乐此不疲。
  故事注定将再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