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弄
2007-12-29何丽萍
上海文学 2007年1期
1
清水弄出桃花,最打眼的是章家那棵桃树,新枝发得旺盛,一汪粉红染了整个弄堂。因为桃花,清水弄的春天看上去总要比云城别的地方来得早。过了冬季,日子开始长了,这会儿,斜阳还不肯离散,让西边的一片天空聚满了颜色。那种颜色,也与花一样亮得张狂,凑足了一份世俗的热闹。
整个弄堂都是低低矮矮的屋子,有院墙、墙头草与老式天井。一式的青砖瓦房。原先的大户人家,院子里头还分正房和厢房,门槛高出一截,门前蹲个石狮子。再早些年头,可以看得见燕子在梁上筑窝以及青石板上的蚂蚁搬家。也出过举人和疯子。是一条有年头的旧胡同了。
弄堂口,挑出个章家小吃店,紧挨着中心街面,对着满满一路的人。做的是云城最出名的春卷和麦饼。这两样,都是章家的祖宗明朝逃难时带过来的手艺,传了几代。依赖着它,章家在云城扎下根,积起一份殷实家底。只是平日大都藏着掖着,清水弄的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外财不露,也是生意人的守家传统。大儿子章之威结婚的时候,章老太思前想后,狠狠心咬牙拿出两根金条。那年头金器还是稀罕物,一下子镇住了大媳妇越兰。越兰爱显摆,两根金条还没捂热,就去打了各种零碎,从头到脚一身的金,晃着人眼。清水弄就传出章家发过横财的说法,越传越真。章之威来套话,章老太既不肯承认,又不肯否认,只是盯着章之威的脸,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章之威就知道母亲不会说出真话了。
现在,开店的是小儿子章书威。店还是老样子,只是改了个店名,图个新鲜。那上头是章书威自己的字,有模有样。章书威小时候机灵过人,是块读书的料,初中时害了一场病,眼睁睁地将前程耽搁了。做了二十几年的工人,又摊上下岗,日子便恓惶起来。做小吃,心头是不甘的,总觉得被人低看一眼。硬撑了几个月,眼见以后的日子悬空吊着,没一天是踏实的,心里头一日一日地添堵。和妻子采桑商量,采桑照旧是那句口头禅,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于什么也没说。而且开门七件事,样样离不了钱,到底撑不起了,最后还是按母亲的主张接过章家的老店。母亲总结说,这就是命。章书威,逃不过做春卷和麦饼的命。章老太记起章书威周岁抓周,抓的就是春卷和麦饼。
章书威折来一枝桃花,往旧瓶里插,摆弄了好大一会工夫。章书威的人好像也随着花明朗起来,透出点陌生的朝气。一旁的红妮眉开眼笑地将身子贴过来,夸张地说,春天真好。红妮穿着上倒是武装得与云城的女人差不多了,也是春季正流行着的皱纹领,只是眼神还是乡下的,喜欢直愣着把人看出一个洞。按红妮自己的说法,她第一次进云城,就不再想回去了。那点心思,一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红妮是贵州人,脸上有着贵州人通常有的那种红,红得蓬勃而土气。章书威端正了身子,避开一团热烈。红妮因为被章书威摸过几次身子,就把自己当作章书威的女人了,这让章书威警惕起来,收住了心。章家在清水弄是有脸面的人家,识世故,讲究的是轻重扣得牢,提起裤子就后悔的事,是轻易不肯做的,这里头也藏着小生意人的那种算计和精明。最主要的是,章书威心头是摆着采桑的,虽然自己不大肯承认。红妮起初想不明白,后来是见几个姐妹被人弄大了肚皮却没人肯认账,才知晓了城里人许多事情是不作数的,反而觉出了章书威胆小的好。于是,便不惜乡下人的一身好力气,撑起半个店来。
说话间,采桑嘴里哼着小调走了进来,还是懒洋洋的样子,眼神散着,头发一经风,全乱了,打扮得很潦草,脚上蹬着冬天的鞋,一层的灰。那条裤子好像是几年前的式样,明显的小,将臀勒出形状。皮夹也不用,钱就塞在丝袜里,鼓出一个包。章书威知道她又准备去打麻将,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弄出声响。采桑装着没听见,顾自拿了春卷吃起来。自从迷上麻将,采桑的脾气就出奇的好,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章书威终于忍不住了,说,采桑,看看你,还有女人的样子吗?采桑很耐心地吃完,说,我就这样子。偏偏抬起脸,讨好地冲着章书威笑。采桑是个挨了巴掌也不发作的女人,章书威拿她没办法。
每次,红妮以为他们要吵起来,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就有点失望。她算是看透城里的男人了,也就是嘴里说得狠,动不了真格的。她不害怕采桑,是因为采桑实在没东西让她害怕。柿子挑软的捏,也是常理。只是看不懂,采桑这样的人,要文化有文化,要容貌有容貌,却捏在章书威的手心里。那副软性子,怎么也扶不起。红妮搭讪说,打麻将很有意思吧。采桑说,能上瘾的东西都是有意思的。红妮显然高兴了,尖着嗓子说,打了麻将就不想做其他事情了。你也是懒人有懒福。采桑哦了一声,并不在意,笑道,这是章书威的话吧,我都听出老茧了。麻将治百病,我也就是打了麻将才睡得瓷实。隔了一下,像突然想起,喊过红妮,说,你托我的事快要有眉目了。红妮脸面一紧,眼睛落到低处。采桑又笑了一下,将两只手围在红妮的腰身上,很亲热地说,放心,我知道你不容易。一个做姐姐的,撑着一个家。红妮心里别扭起来,轻轻地挣开了身子。也就是在这种亲热里,红妮以为早已逃遁了的自卑又回来了。她依然是别人眼里那种需要怜悯的乡下人。采桑待红妮很好,好得有点没心没肺。只有章书威心里明白,采桑根本没有把红妮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采桑前脚出来,章书威后脚跟了上来。他站在背后说,我有可可的消息了。采桑并不转头,走出很远,才扔过一句,说,随她吧。我的心早就凉了。还是你母亲说得好,女儿不过是眉毛,没有,觉得难看,长在那儿,其实也是没多大用场。
前年清明节章家一大家子去扫墓,章可可领了叔公家的孙子去河边玩,可可还是半大孩子,玩性大,追一只蝴蝶追远了,偏偏这会工夫那小孙子掉到河边淹死了。眼见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忽然说没就没了,叔公家的儿子按捺不住动手打落了章可可两颗门前牙。章老太当场就给小叔子一家跪下了。这件事,成了一个死结,解也解不了。直到小叔子家儿媳重新怀上,两家才开始走动。谁也没顾得上章可可。几个月后,章可可突然说不想读书了,然后是一次又一次地逃学。章可可迷上了逃学。这样来回折腾了两年,最初的那种疼也麻木了,渐渐地竟也习惯起来。章书威狠狠地喊道,你们女人的心都是这么硬的。你死在麻将桌上算了。采桑这才回转身来,安静地说,我本以为我这个人只是没有童年和青年,但现在连晚年也没有了。我想开了。人的一生,有什么,没有什么,都是注定的,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呢。
这些话,采桑好像不是第一次说,他们结婚的那个晚上,章书威就听到了。而且,章书威记得十分清的还有,采桑那张深夜灯光下迅速暗淡下来的接近中年的面容。那种忽然降临的陌生,就潜伏在章书威日后的岁月里,像个心怀叵测的人的偷窥。
晚风过来,花落了一地。章书威缩着肩膀看花,竟看出了几分空虚。
2
章书威歇了店,与红妮一前一后往弄里走。红妮说动章老太,在章家搭铺,省下的钱供后头三个弟弟上学。章老太不知红妮说的真假,还是一口应承下来。只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让红妮相帮着洗洗老二的衣服。老二没老婆。章书威自然也是跟着高兴。红妮是章老太找下的,图的就是她灵光,会看眼神。
章老太等在门口,老远地朝明亮处招呼,兰花指一跷一跷的。章老太戏子出身,终究脱不了戏子做派,动不动就甩出个亮相。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身清爽,头上亮得跌得断苍蝇的腿。那个戏台上的小姐,嫁到章家,却是吃得起万般苦的女人,老章头撒手那年,章老太才三十出头,硬是将一个家死活撑着,扯大小的送走老的。又行得正,寡妇门前无是非,不落一句闲话。
弄里的算命佬曾断绝言章家留不住戏子,到老才承认,看走眼了章老太。拉着章老太的手不放,说是整条弄就服章老太一个人。章老太却不服算命佬。老二的名字是算命佬起的,却是什么也压不住。
章家院子是清水弄里最阔的,除了那棵桃树,还有枇杷和葡萄。房子不显眼,屋址却占得宽。70年代末,云城的房价低得像白送,却是没有多少人敢捡,章老太掏出老钱把左右两家全吃进来。到底是老货了,看得远。章老太指着桃树说,无端地,又作起来了,看来这弄堂又有人犯桃花了。又问章书威的生肖时辰。章书威忍住笑,打了一下章老太的肩膀,说,妈,你老糊涂了。章老太想了想,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章老太笑完之后,又盯着红妮看,像是红妮脸上长了花。红妮将章书威拉到角落说,你妈那双眼最毒了,看人看到骨头里。章书威早就知道红妮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想理会,说,你怕她做什么。
进里间,章之威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神情寡寡的。章之威年轻时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一脸的横气,喜欢出头露面,身后头经常跟着一帮人。做红卫兵闯过了头,被一件命案牵扯到,在单位失了前程,从此心情就焉了,和谁都隔得远远的。章书威扔了一支烟过去,章之威拿到手里闻了闻,又放下了。也不朝章书威看一眼。兄弟两个平常走得不勤,也没有多话好说。章之威不怎么回家,回家一般都有事情。章之威自己不开口,章老太是不会问的。自己肚里出来的货,几斤几两有数,章老太从不过多指望什么,落个心头清静。
隔了一会,越兰人未到声先到,手里头高高地举着个礼品袋。章老太堆了笑迎过去,说,每次回来都买东西,把自己当客人了。自家人,好得过分,就显生分了。越兰说,单位开会发的,放在家里也碍眼。看到章之威白来一眼,才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章之威说过越兰多次,别把话说得那么真的,越兰就是记不牢。章老太当场打开礼包,是一套保暖内衣,做出欢喜的样子,说,昨日去商场转来转去,就是舍不得买,这下好了。我们家,也就是媳妇贴心。说得越兰心里一阵舒服。越兰的脾气,章老太早就摸透,喜欢听好话。虽然有些俗,却是一心一意把自己当章家人的。当年越兰家反对这门亲事,越兰自己也有点摇摆,章老太只说一句,当得成媳妇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当不成媳妇就算我捡了个女儿。反让越兰下了决心。越兰每次和章之威吵架,最后都要搬出婆婆来。在清水弄,章老太当了多年的和事佬,自然懂得如何将话说圆满。该掏心窝的时掏心窝。该打虚眼时打虚眼。拎得清清爽爽的。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掂得到分量。
越兰左看右看,发现少了采桑,转过脸对章书威说,又去打麻将去了吧,我不用猜也知道。采桑看不出,麻将瘾头那么足。听说她家老子就是云城著名的赌鬼,输光了家财。看来这种事,是会遗传的。越兰动不动就拿采桑的短处说,弄得章书威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回嘴道,你不是也打吗?越兰说,我那是娱乐。我这人就有点好,什么事都水头扣得住。越兰说话就这口气,要是搁在平常也不算什么,只是章书威这几年过得不顺,人敏感了许多,总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话里有话,当下沉下脸来。尤其是越兰把采桑内裤裤裆很脏一事在清水弄到处说,更让章书威记仇。对采桑,越兰其实是没什么大意见的,只不过是要显示一下自己比采桑聪明和贤惠。
章之威使了一个眼色,越兰就走过去挨着章老太坐下。章书威想走,章老太阻拦说,你又不是外人。越兰笑嘻嘻地说,很小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也不打算瞒住谁。原来是想把院里几间老屋改造成私人旅馆。章老太听了,心里突突地冒出冷气。思忖片刻,说,你们两个都是有现成工资好拿的,何必再去弄一份累受呢?章之威冷冷地接过话头说,如今几块死工资能当派什么用场,我们也不是为自己划算,是为你的孙子。你可只有这么个嫡亲的孙子。
章老太冷笑一声,说,别用什么孙子压我。我活到这把年龄了,今天不知明天事,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还管什么隔代的。站起身就走了。越兰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插上嘴,走出门才说,我今天总算领教了你母亲的厉害,我还一直以为她偏你这个大儿子呢。你母亲也太会做人了。章之威突然发火了,说,还轮不到你说我母亲。越兰见章之威的脸色铁青,便不敢再吭气。越兰也就是小事上敢嚷嚷,心头是怵章之威的。没走出几步,越兰想起忘拿八宝菜了。越兰就喜欢章老太做的八宝菜。正犹豫着,红妮赶上来,手里是八宝菜。越兰说,红妮倒是有心。章之威用力地看了一眼红妮。
章书威关好院门,发现母亲在抹眼泪。章书威知道,别的女人的眼泪是自然水,不值钱,母亲的眼泪可是珍珠,非常金贵。不会哭的女人,大都是这个世上没人好靠,苦就烂在自己的肚里了。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劝,章老太自己收了眼泪,说,我只是担心老二,十三不靠的。说不定我一闭眼,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大哥那人,可是翻脸不认人的。章书威见母亲提起老二,也跟着叹气。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清水弄出了一条反动标语,一查查到老二头上。老二关进去不久,换了人马,案子被搁置起来,硬生生地一个人在一间小屋关了十来年,出来后就成了哑巴,不会说话了。章老太说,我也是前世欠了你们章家的,没有一件事让我省心。章书威听了,戳到自己的心事,说,不要说你,连我都觉得做人灰心得很,没有个奔头。章老太才知道自己说多了,反过来劝道,你也就是太会想了。隔壁的李奶奶,四个儿子都死在她的前头,还不照样活着。普通人家,命本来就是贱的,少不了罪受。可可不爱读书了,就不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不如采桑。她倒是不会抱怨,也没有像你那样爱面子。
章书威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忍下去了。当初章书威找采桑,章老太是踮起脚反对的,不是采桑不好,是觉得采桑太好,自己的儿子配不上。这样会苦了两个人。而且,私底里总寻思里头会藏了什么。只是章书威那时不听劝。后来成家后,章老太从来没说过采桑的一句不是。而事实上,采桑远没有章老太看上去或以为的那么好。
采桑的好商量和万事不计较,是因为心没落在上头,这一点,没有人比章老太看得更清楚了。
正好,采桑打麻将回来,母子俩就将话头打住了。对媳妇,章老太不论小事、大事,都防着一手。章老太招呼道,今天和谁搭子呀。采桑看不出章老太的表情,说,李奶奶她们。章老太笑着说,李奶奶可是个麻将精,套路摸得准,打牌盯得了三家的,谁也别想从她手里赢钱。又说,我有一段时间也迷过麻将,后来被一句话点醒了。
采桑说,什么话呀。章老太卖了关子说,我也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到了不想打的关口了。人都有难的日子,打麻将分分心也好。说得采桑心里一疼。婆婆是个知冷热的人,只是采桑挨章书威拳头的时候,从没见婆婆出来拉过架,只当没听到,见了采桑身上的伤,装着没看见。也不向章书威打听什么。有几次章书威想说点什么,章老太马上拒绝了。她懒得知道她不想知道的东西。而且,章老太认为,男人一定要学会承受。同样一个事,落在这个人身上什么事也没有,落在另个人身上就是塌了天。经得起与经不起,都要看各人的造化。采桑与婆婆很客气,没红过脸,但也走不近。彼此都让着几分。当着红妮的面,章老太会说,我这个媳妇是打着灯笼找的,谁与采桑合不牢,天下也就没人合得牢了。章书威知道她是故意说给红妮听的。
隔壁的灯还亮着。二哥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脸看上去像女人那样柔和。章书威在窗户外站了一会儿。那棵桃树,花苞又多了一圈,粉得有些古怪。
3
江南四月天,天漏了似的,出不了日头。角角落落都霉出水来。
章老太的关节炎重了,步也迈不开。整个人霜打了一样。就是不肯上医院。章书威劝了几次都没劝动。告章之威,章之威在电话那头哦哦两声,反应冷淡,推说单位抽不出空。最后才说妈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主意大,一辈子都依着自己,见她听过谁的?心头像是还积着气。章书威把章之威的话学给章老太,章老太冷脸子给章书威看,怪他学嘴多话,这个岁数了,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也没个准头。这种小聪明的讨好,全是小女人的那套伎俩,男人使多了,只会将自己的心胸使狭窄,也是没出息。背过身叹出一口气。又自顾自说,现在的医院,看不起病了。钱都打水漂的。普通百姓,小病忍着,大病也就只好等死了。这里的一般人家都识草药,备个头疼脑热。若是外伤,便不出弄堂,直接寻王军医。
王军医黄埔出身,坐了二十年的牢,出来后先在自家小打小闹,后来形势松了,越做越大,竟将私人诊所开到了公家医院的对门。也有信神的,弄堂口贴个“天灵灵,地地灵”,或者提了一只公鸡去请菩萨。说到底,也就是想省下几个钱。
红妮在一边撇了一下嘴。这个动作没有逃过章老太的眼神。红妮初来时,出门都不敢,怕自己不辨东西摸不回来,说话也是半句头,后半句含在喉咙里吞回去。两年一过心大了。章老太估摸,这个小店迟早留不住红妮。
出院门,红妮慌忙扯了扯章书威的衣角说,你妈是想把钱垫棺木底呀,自己也不花,又不给别人花。抠门得紧。章书威听了好气,说,我妈能有什么钱呀。红妮说,我也不过是在弄里听了一耳朵。都这么传。又问,你结婚的时候,你妈给你什么了?章书威见红妮对他家的事如此上心,有些烦,应付道,也没什么东西的。红妮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妈是心肝大小叶,偏心得很。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等着好了,你大哥会来事,你妈要不得他的。说得章书威笑了起来,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瓜,说,你也是个聪明过头了。我妈最偏心老二。为老二,我妈连屎都是肯吃的。红妮有点意外,说,老二都那样了,废人一个,疼也是白疼。不过,好像最近不大对头,我每次从他身边走过,都看到他直直地戳在那里,笑得像个女人。章书威警惕起来,说,你离他远点。红妮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呛了一句,你防我什么呀?
采桑果然带了一个人了。来人知识分子模样,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衣服笔挺,脸上阴森森的,话也不说,只顾盯着红妮的眉毛看。照样一句话也没有,掉头走开了。采桑追出去。男人耸了耸肩,做出个轻佻的表情,坏笑着说,早不是什么原装货了。男人是采桑中专的老师,几年前离的婚,一心要找年轻的。采桑笑了笑,说,没想到。
老师是经过事的,离婚离得脸皮也厚了,不在乎采桑怎么看他,说,千万别相信男人,别相信感情。男人都一样,找女人就为做那件事。采桑勉强撑住笑,说,这个倒是真的。老师请采桑去喝茶,采桑不想去,老师笑着说,二十几年前你不给我面子,想不到二十几年后还不给面子呀。说句真话,你变化太大了,像个农村大妈,这个样子的女人我可是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的。老师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你过得不好。采桑慢吞吞地说,好不好,怎么看得出来呢?老师说,当然能。一个不想打扮的女人,肯定是没有热爱生活的热情了。你敢告诉我你的腰围是多少吗?把那么好的身材全糟蹋了。采桑脸上的笑终于冻住了,眼神飘到很远的地方,像是要看透什么。老师伸出手,搭在采桑肩膀上。采桑一动不动,忽然说,我们学校的那株桃树不知道还在不在?说完,流出眼泪。那颗眼泪很快被风吹干了,挂在眼角上。老师觉得索然无味了,把手伸回来,想了想,说,明白了。
红妮一颗心吊着,活干得丢三落四,出门张望了几次。章书威看得不舒服。他拿出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觉得自己的不舒服有点没来由,有点做作。在心里自嘲道,这就是男人。章书威把不舒服小心地藏了。采桑回来,红妮讨讯,采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红妮很鄙夷地一哼,说,也不拉泡屎照照自己,脸成树皮脑袋成灯泡了。那个男人,红妮一见心就凉了,原来采桑把她看得那么的不值钱。心里头竟也有些恨起采桑来。拿眼去看章书威,章书威马上把脸转开了。这样一折腾,红妮就觉得没意思起来。
章书威转回家,听到里头传出声响,就在门口停歇了一下,犹疑着是不是进去。章老太已经将屋子收拾出来了,喊了一声章书威。章老太太概耳闻了什么,闲话也不扯,直接奔了主题,将话头拉到红妮,说,红妮一门心思要落脚云城,倒不如把她说给老二。章书威这才发现母亲对红妮的那点好,是早做了打算的。恨恨地说,老二连自己都顾不上的人,添个吃口,日子还怎么过?章老太索性把话挑明,说,红妮的那点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她肯呆在店里不走,还不是顾惜了对你的那点情意。只要你不拦我,事情就不是没可能的。至于老二的生活,倒是不用你操心,我活着一天,自然少不了他的一口。章书威说,红妮的心高着呢,她不会同意的。章老太这时候笑起来,说,难说。你懂什么女人?你懂什么生活?走到门口,章老太回过头又说了一句,我也是替你着想。你没看见,采桑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一个男人,别扭着过日子,是自己没度量,怨不了谁。
章书威把母亲的意思对采桑说了,采桑没有预想里那种冷淡,从书本里抬起脸,看着章书威说,这样也好。
章书威忽然有了说话的欲望,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这些话都是在心头藏了很久的。采桑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想了什么。我很理解。章书威从身后抱住采桑,将脸贴紧,某个结忽然松动开来,他的内心慢慢开始变得温暖。或许有一天,采桑会说出自己的故事。他有信心等到那一天。这一晚,章书威翻来覆去睡不去,就起来在院子里走了走。他看见,桃树上的所有的桃花都谢了。花也与人一样,开有开的理由,落有落的道理。章书威突兀地笑了一下。
过了两天,出事了,红妮呼天抢地地哭,就是不说出事情来。采桑问不出,章书威也问不出,两夫妻慌了,急急地说给章老太。章老太不满他们沉不住气的样子,翻了翻眼皮说,你们当我聋子呀。不说,就是什么事都没有。
果然,又过了两天,红妮好了,将自己收拾得一新,跟采桑去看打麻将。红妮像城里人那样,把手挎到采桑的胳膊里,有说有笑。到年底,章家大院开出了一家旅馆,老板娘却是红妮。章之威与越兰也来了,送来两只大花篮。都没说什么。章书威在挂旅店的牌子,叫清水旅店,上头依旧是章书威的字。采桑抬眼看,笑说,原来你的字这么好。红妮将手叉到高高的腰肚里,喊过老二,熟门熟路地招呼着客人,像个天生的老板娘。
有一天,红妮对章书威说,我嫁到章家,是为了另一个人。章书威说,我知道。红妮突然大笑起来,说,你想错了。她说出了多年前的那个秘密。章书威哦了一声,只是惊愕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出来。红妮仰起脸,一字一句地说,章之威才是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