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子弹有多重
2007-12-29于怀岸
上海文学 2007年1期
1
在我们那里,那时候每隔不久就会有一个人自己弄死自己,方法多得很,上吊、跳崖、投河、撞墙、吞鸦片、咬舌头、抹脖子等等,不一而足。每一种方法都简便快捷,易于实施,而且没有多少痛苦。
外公认为,这些死法太平淡无奇,像阿猫阿狗,死得不壮烈。这样的死法跟他身份不符。
外公给自己设计的方式简单,也难以实施:一粒子弹穿透胸膛。他要一种轰轰烈烈的死,像一个军人。外公曾是军人,他到死都认定自己是军人。
军人有军人的死亡方式。
军人最好的归宿是战场,战场湮灭军人的肉体,成就一个军人的辉煌。没有死在战场上,是我外公此生最大的遗憾。
子弹是现成的,外公随时随身地带在身上,可那时找不到枪,找不到军用手枪、步枪,他小时候打猎用的自制的土枪也找不到。新政权刚刚成立没几年,政府正在附近这一带大力剿匪、镇压反革命,每家每户的猎枪都自动上缴或者是被搜查上去了,以至于坡地的野猪、土獾、白面(果子狸)、狐狸成群结对,花生苞谷年年几乎没得过三成以上的收成,寨子中央的稻田里也常有野猪、土獾、狐狸出没,拱得秧苗稀巴烂。那些野东西大摇大摆地走在田埂上,像放养的鸡鸭一样步履从容。新政府可能没有办法,那时我们这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做土匪,或曾经做过土匪,稍一不慎,这些人就拖枪集结,呼啸山林,因此规定,铁匠铺里打造任何一件铁器,都得向工作队汇报。外公很后悔没在来猫庄时,偷偷带一把手枪过来,悄悄埋在木屋的奠基石下,或藏在屋梁缝里。
我见过外公那粒子弹。一粒黄得耀眼,圆锥形的东西,差不多一寸长。确切说,它不是一粒真正意义的子弹,是一粒弹头。作为子弹,它已在某一刻完成了使命,从枪膛里射出去了,外公还是叫它子弹。我不明白外公的真正用意,我才五六岁,分不清子弹和弹头的区别。除了我,谁也没有见过它,包括我外婆和我母亲。人们不知道他身上带有一粒子弹。常常只在没人的时候,外公才把玩它,有时静静地放在掌心里欣赏,有时候紧紧攥着它,攥得满手是汗。天气晴好,有强烈的阳光时,外公把它抛向空中,再稳稳地接住。子弹升空后,在阳光里幻化出多道七彩光芒,格外耀眼。我和外公一起盯着子弹的运行轨迹,它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七彩光芒霎时散射出来,刺得我赶紧闭上眼睛。等我睁开眼,子弹已经静静地卧在了外公的手心里,像睡熟的婴儿一样的安静。
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惊诧。
更多的时候,外公把这粒子弹拿在手里反复不停地掂量,让它在他的掌心里不停地颠簸和舞蹈。若是单手的话,那一定是右手,有时也用双手颠簸,让子弹从右掌心里跳到左掌心里,再从左掌心里跳回右掌心里,乐此不疲。他这么掂来掂去的当然为了好玩,他不是一个孩子,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曾问过外公,一粒子弹有什么好老掂来掂去的?他说,是在称子弹的重量。这时他空洞茫然的眼睛,闪烁出雪亮的光芒,脸却像一副石磨,一派肃穆。
外公自言自语:
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
我以为是问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把子弹在手心里颠簸起来,掂量了几下,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你用秤称一下。我用手势提醒他。
没那么大的秤,外公摇头。
我不解地打手势,为什么呀?秤什么都能称的。
一粒子弹是一条人命,人命能称吗?
我望着他。
我觉得大人说话,有时高深莫测,有时莫名其妙。我想不明白。
外公玩子弹,一玩就着迷,一个上午或整个下午,坐在土坪上,但四周稍微一有响动,他就把子弹迅速收起,相当麻利,看不到一点老年人的迟钝。一次,驻猫庄工作队的向队长推开院门进来,外公正把子弹抛向空中,子弹在上升的过程中,向队长已经走进土坪里来了,外公要是用手接,肯定就暴露了,他没一点的慌乱,镇定地一张嘴,仰头间让子弹准确落入他口里。
向队长觉得眼前一花,惊奇地问外公,那是什么东西呀,嘿嘿,有点花眼睛呀?
外公平静地说,是一粒蚕豆。
说完还嚼得嚓嚓作响。
是吗?向队长将信将疑的,不再追问了。
我从那天起十分崇拜外公,佩服他镇定机智和敏捷的身手。我明显感到外公是有来历的,他这些本能,仿佛与生俱来,我怀疑他不是猫庄大多数老头儿一样的老人。
外公一家是解放前从二百里外的一座县城里搬来猫庄的。猫庄人都知道这家人以前住在几百里远的一座县城,既没深宅大院,也没有店铺用人,只有下河街一栋破房子,外公给船老大当水手,外婆帮有钱人家缝缝补补,一家人聊以糊口度日。他们老了,没力气吃水上饭了。又没得积蓄,惟一的女儿嫁到了猫庄,只好涎着脸皮投靠女儿女婿养老送终。猫庄人都深信不疑,外公粗膊长腰,身板结实,脸是古铜色,全身的皮肤也是古铜色,一看就知没少日晒雨淋,外婆小巧美丽,穿着十分朴素,常年只有两件细花满襟衣替换,看不出她富裕的痕迹。那时,城里还是有钱人的天堂,猫庄人相信,如果外公是城里有产阶级,不会把女儿嫁到乡下来,世上老鼠都晓得,不肯从米桶往糠桶里跳,况且是人。外公和外婆,看起来不是一对傻子。
其实这一切都是假象,我外婆和我母亲不过按外公拟好的说辞背诵给别人听罢了。
2
外公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距离猫庄二百多里远的一个叫做塔沙的小山寨。属凤凰县。跟我们猫庄不仅不同一个县份,中间还隔了两座县城。塔沙也叫做他砂,是一种土语,意思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在一条长长的峡谷里,一边是陡峭如同刀削的山崖,崖下有一条河流,河不大,当地人却把它叫做沱江,河水清澈得能见到河底的水草和游鱼,另一面也是大山,但山势要舒缓一些,一座挨着一座,一座山下就是一个寨子,每个寨子都不大,也隔得不远,房子一律是青瓦的吊脚木楼,被河流连起来,像是遗失在峡谷里的一串黑珍珠。近百户人家,主要是靠种地和打猎为生。外公家是整个峡谷里少有的富户,峡谷里两三万亩的田地,最少占了三分之一,家境殷实。
外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老太,六岁那年就把他送进私塾学堂。外公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但对念书一点兴趣也没有。最感兴趣是跟着塔沙人上山打猎。常常逃学去打猎。他在十一岁那年装了一杆猎枪,扛起它满山满岭地寻找猎物,身后跟着他的先生,翘着一撮花白山羊胡子、穿灰色长袍细高干瘦的老头儿。外公听不得山上野物叫,听到就溜出去。老先生只好一次次硬着头皮到我外老太那里告状。
老先生最后一次去找我外老太时,外老太生气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管不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管不了,干脆结账走人。那位老先生只好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不停劝说他回去念书。手里拿着教板,一块大山竹片,却不敢落到外公手心里。外公小名叫六一。我外老太一生中娶了不少于四房太太,生了不下十一个女儿,最后在六十一岁的高龄上得来外公这一根独苗,可见其金贵。我外老太捧在手里怕飞含在嘴里怕化,岂是先生能打的。在山上转了几圈,回来时,往往是外公扛着枪,老先生成了他的仆人,提着一大串野鸡、兔子、白面,老先生满脸汗水,腰累得弯下去。
跟着外公打猎,先生不得不承认,外公将来必为一个优秀的猎手,他直言不讳地对我外老太说,若是舍得让六一去从军,他将来肯定能成为将军。
我外老太狠狠盯了老先生一眼。老先生赶紧噤声,他看出了我外老太的脸上写满了对他惟一的儿子前途的忧虑。
外公三天打猎两天念书,过得其乐融融,换了好几个先生,书也不念了。改朝换代不久,凤凰县城里有了新式学堂,我外老太是个图新鲜赶时髦的人,剪了辫子把儿子送去接受新式教育,想能谋个一官半职。但第三天外公就跑回了塔沙,县城没野物可打,他憋得发慌。
外公十六岁时,已经是塔沙远近闻名的优秀猎手。这同他大少爷的身份有点不符,但却是事实。他练就一身百步穿杨、弹无虚发的好枪法,奔跑、跳跃无人能及,现在塔沙仍流传我外公能够活捉一只雄壮的公鹿。
这年秋天,一伙土匪来塔沙抢劫。那年代,湘西到处都是土匪,凤凰县也不例外。塔沙家家户户都有猎枪,土匪一来就跑。外公一家比别人还要跑得快,土匪抓到他家的任何一个人,是钓上一条大鱼,要被讹诈一大笔赎金。为此,家里请了两个更夫,日夜呆在河崖的最高处望风,有土匪来犯就鸣锣报信。每次大锣一响,不管白天黑夜,外公拔腿就跑。
但这一次外公不想跑了。也许是这些年来每一年都要跑几次,这种“躲土匪”游戏他玩腻了,也许是哪根筋拧了,总之跑了一段路,还没跑出寨子c5qPkcYfj0unvjexWBMJR8xT/BFLmKzvdlbmAQQCugk=,就在一户人家坪场上一屁股坐下,抱着猎枪,一动不动。
小半个时辰后,土匪们来了。
土坪边有一截低矮土墙,第一个被外公打死的土匪,如果不是大意的话,是应该看得到坐在土坪里的外公的,能够看得到他手里有枪。但他就是大意了,很可能他曾多次来塔沙抢劫,从没有遭遇抵抗。外公看到土墙外一颗陌生的人头、一杆标直的枪管,想也没想抬起枪,朝那颗头颅放了一枪。这么近的距离,外公怎会失手,那一枪准确无误,打中了土匪的太阳穴。
外公没听到自己的枪声,在一片升腾的蓝色烟雾中,只看见那人的头颅开出一朵艳丽的血花。开放的花瓣越过土墙,溅到土坪里来,外公脸上有星星点点的热度。
外公一下子愣住了。
枪声响起,其他土匪包围过来,听到土匪们呱呱叫喊和踏踏的脚步声,外公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闯祸了,他往屋里躲,等他关门,用大木栓扛死,土匪们已经倚在土墙上放排枪了。幸亏都是自制土枪,打不烂薄薄的杉木门板。外公躲在窗户下,一枪一个准,枪响,外面人头上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土匪们不敢贸然冲进去。其实外公放一枪,填药、装弹时间很长,差不多有一分钟。土匪们有机会冲进屋去活捉他。外公也感到,这游戏不好玩,再玩下去必死无疑。等土匪们冲进屋,外公已跳出后窗,跑进一片树林里。逃到山上,看见寨子里浓烟滚滚,房屋都被土匪点着了。他翻过几座大山,沿着沱江到了凤凰县城。
半年后,外公从一个塔沙乡亲那里知道,那天他打死了三个土匪,土匪们也烧光了塔沙房屋。我外老太为给他了结这桩三条人命的梁子,花光多年的积蓄,还卖掉三千多亩上好的水田。没几天,外老太吐血而亡。
外公没再回乡。他已经从军,随部队开拔去了外地。
他这一走,走进了整个中华民国的血雨腥风里。
3
外公家住在猫庄,跟我们家是两个寨子。他那寨子叫乌古湖,离我们家有二三里路,翻过一个全是坟地的大土包,进入一个小峡谷,两边也是山,山下有一条小河。外公家就在小河边上。
当初,我父母不同意外公一家定居乌古湖,虽同属一个行政村,但毕竟远,外公外婆年纪一大,照顾起来不方便。可外公心意已决,谁都劝不动。他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认为亲戚住近反而不好,容易产生矛盾,如果两口子吵架,也都不方便,怕伤这边怕伤那边的。母亲一听外公说跟她是亲戚,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其实,我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三天屙不出两个屁,能娶到我母亲这么一个漂亮如天仙的城里老婆,就是活五辈子也满足了,在我们家里,从来是我母亲说了算,父亲只有无条件坚决执行母亲的吩咐,又何来吵架呢?
这不过是外公的托词罢了。真正的原因,远比这托词复杂得多,譬如乌古湖像塔沙,勾起了外公的乡愁;譬如乌古湖比猫庄更偏僻,有利于避世。等等等等。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外公不敢面对我母亲,怕天天看到她一双哀怨的大眼睛。
在强迫我母亲嫁给我父亲这件事上,外公自知理亏。
无论从哪一方面考察,我父亲绝对配不上我母亲。如果没有外公的专制和压迫,我母亲绝不会下嫁给我父亲,两人相差得太远,像一个是天上的织女,一个是地下的牛郎。我母亲年轻时眼光高得很,在师范上学时,就有很多人追她,但没一个她能看上。那时她画油画,傍晚坐在凤凰城的城墙上,画天空中的晚霞、夕阳下着火似的瓦屋和塔楼、沱江中一排灰暗的高高低低的跳岩,色彩波涛汹涌。母亲最大的梦想是去巴黎,在塞纳河边写生作画,在香榭丽舍和爱人手挽手散步,从没有想到,她会和我父亲这样一个窝囊男人生活一辈子,做一辈子的农村妇女。
1948年冬至那天,下了大雪。雪在我母亲的心里下了整整半个多世纪,她骨头到现在还生疼生疼。她陪同外公到猫庄来扫墓。她不想来,要准备期末考试,被外公一句话否决。外公说兵荒马乱,书就不要念了。母亲心惊肉跳,外公向来说一不二,让两个哥哥在他手下当兵,两个哥哥就弃笔从戎,扛起了汉阳造。他们都是文弱书生,并不见得热爱行军打仗,军装没穿上两个月,兄弟俩先后只隔一天,死在一百多里外的沅州城,他们躺在两副黑棺材里被运回家里,大哥那年十九,二哥还没满十八岁。我外婆哭得昏死三天三夜才苏醒,外公没掉一滴眼泪。埋葬完两个儿子,又护送另一个人的灵柩走了。
那个人,是他的副官。
1948年冬至这天,外公一家三口就是给这位宋副官扫墓。他们到达猫庄已近黄昏,天空中飘起雪花,小北风扑在脸上刀削一般疼痛。安葬宋副官后,外公第一次重返这里,一时找不到宋副官墓地,多次问人,一个二十来岁小伙子主动带他们去。
来到一个土包前,外公记起了宋副官墓地的方位,把小伙子支开。宋副官的墓碑被杂草覆盖,外公拿出镰刀砍草。我母亲在外公分开杂草时,看到那块墓碑上清晰的字迹:民族英雄宋连生之墓。是外公颜体手书,苍遒有力。
除去杂草,外公拿出香纸,摆上祭品,恭恭敬敬地对墓碑作三个揖,我外婆、我母亲也作了揖,然后焚香烧纸。香纸一点着,外公抚碑说:
兄弟呵!你不该给哥哥挡那粒子弹。
兄弟呵,哥哥生不如死!……哥哥不打仗了,他们撤了哥哥的职,哥哥进了军法处……
哥哥不怕,哥哥是光杆司令……
哥哥对不住弟兄们呀,你走早三天,晓不晓得?剩下四千一百六十七个弟兄,哥哥最后只带出十七个,一百四十六个小伙子都阵亡了……
你还记得鸦片鬼石老二吗?你把他在炮筒上吊三天三夜的那个老兵油子,他的红烧肉多地道!是哥哥抱着他落气的,被捅了五刺刀,肠子里屎尿、血哗哗往外流……
沅州城保住了,哥哥不后悔……
哥哥难呀,老蒋点名要哥哥出山,土匪要拉哥哥入伙掌舵。
哥哥在城里不安生,来给你做伴……
外公断断续续说,哭。
说完了哭够了,收起眼泪。
他站起来,我外婆也是一脸泪水,她想起了我两个舅舅。
那天晚上,我外公一家住在那个给他们带路的小伙子家里。
他有一栋低矮的人字屋,两间房,我母亲、外婆睡在东头的房里,外公他们睡西头火炕房。他们烤了大半夜的火,小伙子不断往火炕里塞杂木蔸子,把火炕的三角支架烧得通红。第二天我母亲和我外婆起床后,有一炕的大火炭,三角支架上的火屑,红红地闪烁。
我母亲和外婆,特别是我母亲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一言不发,一夜里只是不停地往火炕里塞杂木蔸子的小伙子,他的本分和木讷,打动了我外公的心,一桩婚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了。
第二年正月,外公一家在城里过完年,元宵节的第二天他就把家搬来了猫庄。举家搬迁这么重大的举措,我母亲一点也没觉察到,直到有一天早上,看到家里堆满了大小箱笼,才惊讶地问我外婆,这是怎么了,要搬家?我母亲的声音有些兴奋。她一直渴望着搬家,搬到更大的一些城市里去,县城太闭塞,压抑她艺术想像的翅膀。我外婆告诉她,这次不是去省城,是搬到乡下去住。顿时,我母亲花容失色,她一叠声说了几个不去!不去!不去!我要上学!
从未对母亲发过火的外公第一次咆哮起来,不去?!不去由你。共产党快要打过长江了,南京已经朝不保夕,还能上几天课!
我母亲一下子愣了。
她不是被快打过长江的共产党吓着,是被外公的咆哮震慑住了。
直至来到猫庄,安定下来,我母亲还以为他们只是暂时躲避战乱,不会长住,总有一天,他们会搬回凤凰城里去。但一个月后,外公彻底地粉碎了她回城的梦想,决定把她嫁给那个乡下小伙子,外公的决绝,像是迫不及待要扔掉她这个包袱一样。
成婚那天,我母亲只差哭瞎双眼,死活不进洞房,外公一个耳巴子打得她脸上起了五道血印。
圆房后的第三天,外公从乌古湖一户人家买下一栋低矮的人字屋,搬去那边住。那是一栋多年没有住人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房子,只花了不到一块光洋。稍事整修后,外公和外婆住了差不多六年,直到他去世,我母亲把外婆接到我们家,才卖掉它。
奇怪的是,外公当初在宋连生的墓碑前曾说过,是来给他做伴的,但自从定居乌古湖,他天天路过那片坟地,却一次也未走近他的坟前。
4
我父母成亲的当年,就生下了我,在最初这一年,母亲还没从女学生破灭的梦想中恢复过来,对自己一点不爱惜,怎能一把屎一把尿抠理(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况且,我那么难养,生下来只有二斤三两重,像一只大老鼠,从出生到三岁之前,不是头痛发热,就是拉稀抽筋,几乎没消停,母亲对我很感厌恶,除了给我喂奶水,几乎不抱我,都由外婆来抱。母亲本来奶水不多,三个月后奶水突然干了,喝出来的是脓血。血水有毒,我就不跟母亲睡了,半夜里饿了要拱她奶头。于是外婆把我抱去了乌古湖。我母亲本来心情不好,加上生产的折腾,已经瘦骨如柴。外婆抱走我,其实是出于心疼女儿。那时候我们那里没有牛奶之类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外婆磨米粉,用网眼极细的罗筛过滤后调成糊糊,也推豆浆、豆腐脑,喂我。后来豆浆和豆腐脑我喝上了瘾,能吃干饭还离不开这两样东西。只要我一哭,外婆立即放下手里杂事,赶忙推石磨。以后我大病一场,双耳失聪,外婆知道有一种茈儿根的野草,能复聪,每天去挖来让我当零食咀嚼。这种草长在峡谷背阳的地方,很难挖到,外婆每次回来都一身汗水和泥土,有时衣服被石棱蹭破,露出一道道的血印。
晚上外婆跟我一起睡。她总是紧紧地搂着我,生怕一松手,我会像两个舅舅那样飞走。我在她的怀里,一睡就睡了十年。
没有我外婆,我肯定活不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同外婆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眼睛里无限的温情。有时我外婆看外公也是一看就入神,有一次还打落了一只碗,这是我亲眼所见的。无论在谁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的老夫老妻,外婆像外公的一名勤务兵,一直在执行他的命令。外公的任何决定,外婆都不过问,更不反对。用现在的话说,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执行。
我的两个舅舅,当年都是用功的学生,好好的就当了兵——他们当的可是明知要送死的兵;之后,一家人在县城里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突然搬去乡下?我母亲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嫁给一个乡下穷小子?
如果她不是这样,或许我们家将是另一种生活。
在一座叫凤凰的小城,外公是年轻军官,部队驻防在城内。
外公和外婆相识在城内惟一的书店。
那天,也许他们同时看上了一本书或一本杂志。如是书,应该是一本小说,若是杂志的话,那就是《小说月报》。外公不看书和杂志,从不去书店里逛。之所以这天去书店,是他听到军官宋连生说,早几年跟他一个铺睡的,那个叫小不点的文件收发员沈岳焕,跑去北平找不到活路,改名从文,靠卖文为生,他写的那些文字,刊登在《小说月报》上。因此外公去找他写的书和杂志,看看小家伙都写了些什么。
书店不大,就是两个书架而已,外婆先到那里,外公进书店时,她正拿着书店里惟一的一本《小说月报》,外公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的杂志,等着她放下,但是外婆看得入神,直到她感觉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盯着她,才抬起头来,一位英俊的青年军官凝视着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芳心大乱,有如鹿撞。
也可能,外公、外婆同时看上那本杂志,同时伸手去取,一只粗糙的大手和一只细嫩白皙的小手触碰到一起,两人愣怔了。作为一个女子,外婆肯定要敏感些,她抬起头,看到面前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脸上棱角分明的青年军官,脸一下子红了。外公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学生模样,端庄漂亮的女孩,看到她圆圆脸上布满了红晕,他自己脸上也是一热。
之后,他们又书店里碰见过几次,这些碰面好像是双方刻意制造出来的,两人渐渐熟络。
不久,这位军官作为剿匪英雄,去外婆那所女子学校作报告,她故意提了许多幼稚的问题。军官觉得好笑,还是耐心给她解答,之所以有耐心,是军官在这样的场面看到这个女学生一双眼睛如家乡那段沱江,里面有河底的水草和游鱼。那时,他的眼睛已被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污染得浑浊不堪,心被堆积的死尸磨得坚硬如铁,从她清澈的眼底,军官看到十六岁前的自己,他的心,一霎那间柔软了起来……
再之后,他们手拉手走进那所学校林阴中,走在黄昏里的小巷里、城墙上。
想像当然不可避免地要带有一些浪漫的成分,更不可能跟事实完全相吻合。现在惟一可以推算得出来的是,外公外婆相恋应该在1926年前,因为大舅是1926年秋天出生的。事实上,我外公从不是一个浪漫的人,理性永远大于感性。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将近六年的时间,从来只看到他的冷静,没看到他激动,对谁发一次小脾气也没有。这种冷静,是他几十年军旅生涯磨炼出来的。同样,也看不出我外婆曾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也许是生活,是岁月,让她失去少女时那些本真的东西,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女人。
外婆的身世是真正的不解之谜。我母亲也不知道。外公回忆时,没有提到过外婆,也许提到,但我没能记住。我外婆从来不提及她身世,我母亲很小的时候,曾问过我外婆,别人家过年过节都走亲戚,我们家怎么不走亲戚呢?我外婆回答,她家没有亲戚。我母亲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外婆说,她是外公从大路上捡来的。
外婆真的是外公捡来的吗?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这显然又不能让人信服。我母亲说,外婆一辈子根本就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正式上班、工作过一天,年轻时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农村女人,结结实实的,什么家务活都会做,手脚利索,不像是出身于大户人家的闺秀。但我外婆却识文断字,在凤凰生活的那些年里,每晚外婆会躺在床上看一小时书刊杂志,外公行军打仗回来,带给外婆的礼物也只有一种——小县城里买不到的最新的书刊杂志。母亲说外婆房里的书橱里,藏有沈从文出版的几乎全部的集子,有的是沈先生寄给外公的,有的是外公特意给外婆找来的,《从文自传》、《龙朱集》、《边城》、《湘行散记》这几本,外婆没多久就翻得稀烂,因为作家是凤凰城里人,写的是本地发生的事吧?因为这个人和外公在一个锅里搅过食,一个铺上睡过觉,让她倍感亲切?
外婆为什么对她的身世那么讳莫如深?外公为什么从未向我母亲透露只言片语?我外公也不知外婆的身世,就像我父亲几十年里,都不知我母亲的身世吗?我原以为,外婆在她临死时要揭开这个谜的,但没有。可能她有过这个想法,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1996年4月初的一天,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外婆,独自一人坐在县城我家客厅的竹椅上,当时母亲上街买东西去了,因为清明节快到了,她要准备香纸之类的回猫庄,给外公和我父亲挂清,我们还准备在三天后的清明节,给外公立碑。本来外婆是要跟着我母亲一起出门的,东西她要亲自选定,但母亲担心她年纪大了,街上车多,难以照应,没有同意。中午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啪嗒一声椅子倒地的响声。一般来说,这种不太响亮的声音我是听不到的,但那天不知是为什么,响声一传到我的耳膜上,就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全身抖动起来,心里一凉,赶紧冲进客厅。看到外婆已经倒在地上了,我抱起她,发现她的双眼已经定了,嘴巴却在蠕动,似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一直努力在动,直到落气,她的嘴还是张得圆圆的,像一条渴水的大鲤鱼的嘴巴,双眼不闭。我把她的双眼抹闭了,嘴巴却怎么也抹不拢。
到外婆入棺的时候,母亲给她净身、换寿衣,发现她身上有两处伤疤,一处是在左大腿上,一处是在后背的肩胛骨上,两个伤疤都是圆的,有现在一元硬币那么大。母亲说,从没见过外婆身上的这两处伤疤,也没听她说起过,估计不是枪伤,就是刺刀戳的。
我外婆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起来。我一个朋友分析说,我外公外婆合谋隐瞒了事实。结合特殊的时代背景,外婆种种反常之处,譬如文化程度,守口如瓶的个性,外婆的身世不外乎两种:她曾是一个女匪,或是一个脱离组织的地下党员。
她的身世成了永远的不解之谜。
三天后,我们把外婆送回了猫庄,葬在外公的身边。
5
一次,外公告诉我说,他那粒子弹,是从日本人身上抠下来的,是他杀死最后一个鬼子的子弹……
那一仗打得过瘾呀!
这是著名的湘西会战中的沅州保卫战。
时间:1945年5月1日到5月5日。
他带着一个整编师,六千多弟兄走进了十年前的那座孤城。
4月30日下午接到上峰开拔命令,突击行军了一整夜,拂晓前赶到一百多里外的沅州城。这是一座小城,因为西南一百多里外有一座芷江机场,否则根本毫无战略意义可言。外公带着部队进城时,整座沅州城死一般地寂静,居民们闻讯日军即将攻城,都逃离了,惟有县政府前亮着光,那不是灯,是三十多只火把,肖县长和三十多个黑制服警察正等在那里。部队入城,肖县长带着这些人小跑过来,紧握外公的双手,沅州城就交给将军了!
面对这个年近六旬的干瘦老头,外公觉得有点面熟——此人酷似童年时的私塾先生,同样有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外公大手一挥,对肖县长和警察们说,你们放心去吧。
肖县长带着警察们走了。
外公布署警戒哨,指示官兵们眯一小觉,他爬上城墙转了一圈,整座沅州城没一座碉堡之类的象样的工事,好在城墙是清嘉庆年朝廷为防备湘西苗民暴乱修的,用坚固的红岩砌成,一百多年来完好无损。
他心里大舒一口气。
来到南门,外公看到肖县长和警察们还没出城,正聚在一处商议着什么,走过去说,你们赶紧走,晚了就出不去了。
肖县长说,老夫不走了,我让这些警察谁愿意走谁走,没一个人肯走,三十二个人,一个也不少,你点点数,都是你的人了。
外公说,老肖,别胡闹,赶紧走,赶紧走!
肖县长说,真不走了,老夫给你搬弹药当伙夫都行。
警察们嚷嚷说,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打死一个够本,多的就赚。
外公突然大吼,老肖,这是给我交了三十三条人命啊!
肖县长呵呵地大笑,有将军这句话,老朽放心了。老朽能向沅州十二万父老乡亲交代了。
外公转过身去,问宋副官,向陈长官报告部队到达沅州了吗?
宋副官答,刚刚报告完毕。
外公说,传我命令,把城里所有的电话线全部切断,所有的发报机全部砸烂。
宋副官啪地一个立正,是!师座。
肖县长摇头说,将军,万万使不得!这样一来,沅州真成一座孤城了。
宋副官小声提醒,师座,这不妥吧?
外公挥手,没什么不妥!上军法处我去。
他拍拍宋副官肩膀,老弟,咱哥俩等这一仗,等了多少年,不他娘的痛痛快快打一仗,算军人吗?
宋副官说,打了多年狗咬狗的仗呵。上军法处,一起去。
宋副官走后,肖县长忽然捶胸跺足,使不得,将军,万万使不得!
外公说,老肖,给党国效力多年了吧,你相信会有援军?老蒋要是真心抗日,小日本能打到我们这地方来?看在你我都没几天活头的份上,实话给你说,上峰交代,放几枪就跑,打赢打输是小事,人不能打没了,部队不能打散。
肖县长的嘴巴张大得像娃娃鱼一样合不拢,一双小眼瞪得比牛卵子还大。
第一次战斗,两小时后,天刚放亮时打响了。
日军两个联队三四千人,向沅州城开进,他们也是4月30日下午从宝庆开拔沅州。日军已探明从凤凰到沅州,正好比宝庆到沅州多出二十公里,以为外公的部队至少要在第二天中午才能赶到,没想一接近城外,遭遇了中国部队的伏击和顽强抵抗。日军迫击炮炮弹像冰雹一样往城内倾泻,轻重机枪的子弹打到红石墙上,比雨点更密集。外公手下六千多人只有六千多条汉阳造,不到二十挺轻机枪,重型武器没得一门,被日军强大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
一天过去,沅州城巍然不动。
两天过去,沅州的城墙被撕开几道口子,又都被及时堵上了。
惨烈的战斗是从第三天下午开始。原定于一天拿下沅州城后直插芷江的计划被延误,日本军部大发雷霆,下死命令3日傍晚前拿下沅州城,否则,指挥官就地“玉碎”。
十点之前,刚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空气里硝烟味、焦糊味还没有散去,外公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被炮弹炸开的缺口上抽烟。从不抽烟的外公被着实地呛了一口,发出了一长串咳嗽。他安静地看着城外平坝上的田畴,稍远处波光粼粼的沅水河,春天的阳光结结实实地照耀着,这样的季节,本是农人们犁田插秧最忙碌的时候,但外公目光所及,只有日本人留下来的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烧焦了的、正冒着浓烟的土地。外公尽量压抑内心的悲痛。烟是宋副官留下来的。一小时前,就在就个缺口上,外公失去了两个亲近的人,宋副官和我二舅。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当时他们三个人都在一起,外公和宋副官在城墙上督战,看到附近被日军撕开了一条口子,马上抓起一支步枪赶去。外公枪法很准,枪一响,一个鬼子跳起来栽倒下去,这一打就打上了瘾,任凭宋副官怎么拉也拉不开他,宋副官趴下身来与外公一起射击,他们在缺口右边,二舅在缺口左边的墙垛后射击,中间只隔一挺轻机枪的位置。之后,一发炮弹落在了缺口中,二舅和机枪手,以及装弹匣的新兵一同被掀上了天。机枪一下子哑了,外公知道我二舅挨炸了,来不及多想,马上蹿过去端起机枪扫射。一会儿,宋副官来了,说你看看二佬去吧,快不行了。外公头也没偏一下,大声说,狗日的又上来了,赶快给我装弹匣。宋副官一看缺口外成群的鬼子正猫着腰蜂拥而来,二话没说飞快地装弹匣。
可能杀红了眼,也可能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过瘾,更有可能是射击角度的需要,外公端起机枪站起来扫射。一梭子就撂倒一大片,宋副官起劲地叫喊,给我外公加油,哎呀呀,又倒了几个!话音未落朝我外公扑过去,他看到一个日军狙击手在瞄准外公。外公正打得过瘾时,突然一下子被宋副官扑倒下去,只趴了不到几秒钟,就感到脸上有股热流在蠕动,他知道宋副官中弹了。拱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宋副官,宋副官身子无力地倒向一边,外公再一次站身起来,直到把那个弹匣扫射完后才把机枪交给另一个老兵。等他抱起宋副官,宋副官早就落气了,那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外公转过身去,看到我大舅站在他身后,大舅满脸泪水,外公这才想起我二舅,问二佬怎么样了?大舅说他死了,爹你回指挥部去吧,这里太危险。外公说不去!大舅说副师长等着你呢。外公凶我大舅,等打退狗日的再讲,莫啰唆。说完又抓过一支步枪射击。
两个最亲近的人就死在眼前,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二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朋友,外公却没同他俩讲得最后一句话。
一仗下来,外公和副师长清点了一下人数。连伤残在内只有四千一百多人。
两天半,阵亡了两千多弟兄。
平均一天阵亡一千多弟兄!
这些弟兄在城内守城的多半是被炮炸死的,放出城外机动作战的几乎整营整连没得一个人回来。后来打扫战场,清点尸体,竟然一个不少!
6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让一粒子弹穿过胸膛这种想法的,我不太清楚。也许从解放军打进湘西来那天就有了,也许是在1952年大规模镇反时才有的,这就不好说了。据我母亲回忆,自从1949年冬天解放军一来,外公就明显地衰老起来,衰老的速度几乎是惊人的,半个月不到,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灰白了,硬朗的腰板也佝偻下去,弯成一张弓。等我稍稍长大一些,对外公有了记忆,他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是一个苍老的老头儿。
我常常猜想外公那些年一定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虽然他在外表上装得若无其事,让猫庄人看不到哪怕一点点内心里的畏惧、耽心和焦躁,但他加速度的衰老已经把他内心的煎熬暴露无遗。这也很好理解,外公打了大半辈子仗,除了他认为他打得最过瘾,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最后一仗,大部分的仗都是跟共产党打的,也就是跟解放军的前身红军打。外公能在军队中一步步迅速地晋升为少将,就是因为我们湘西有一支贺胡子带领的红军,没有这支红军,外公的将军梦很可能是一场空梦,他最多能混到一个中校顶尖了,可能连老婆都没得机会娶,娶也养不活全家人。
当然,我的猜想仅仅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事实根据。事实上,外公在猫庄的生活一直是平静的,内心里的波澜壮阔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也许根本就没有。他的衰老仅仅只是缘于身体原因,是他的体质垮了,营养跟不上来,在猫庄,一年四季除了腊月里杀年猪,其他的时候莫想看到猪肉,只有那几样时令蔬菜。对于大鱼大肉吃惯了的外公,体质不垮才是怪事。外公的心境之所以能如此平静,这当然与我们猫庄,特别是乌古湖的与世隔绝有关。这里不通公路,也没有水路可走,最近的一条水路也有二十里远,几乎没有外人来过,乌古湖就更鲜有生人的足迹。连猫庄的人都很少涉足,除非是来这几户人家下达开会通知,或者是工作队的例行检查。而工作队的例行检查,到1954年新政权已经坚不可破的时候,他们来的次数就很少了。
也许正因为乌古湖的偏僻,外公一家才得以平安度日,他们的身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我想外公不可能躲得过1952年镇反运动的。我后来常常设想,要是能够把外公揪出来也许并非是一件坏事,说不准还能因祸得福。其结果有两种,最坏的把他作为一个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国民党反动派高级将领拉出去枪毙,另一种,以他的资历和身份,去县或者省里做一个参事。两种可能并行存在,各占百分之五十几率。若是后一种可能,那么外公他会不会仍然想用一粒子弹穿透胸膛呢?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外婆、母亲以及父亲,甚至包括我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也就是说,以后的岁月,我们都不可能在猫庄平平静静地生活下来。
我一直不清楚外公一家是怎样躲过1952年镇反时的大清查。奇怪的是,我母亲也不清楚,她说,那时候根本没人找她调查过什么,至于找没找外公外婆,她就更不清楚了。她分析说,也许那时外公看起来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工作队盘查他时,就不那么仔细,再加之外公一家跟猫庄的村民们,个个都相处得很好,大家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坏人呀。对于他的真实身份,淳朴的猫庄人想也没有想过吧。
这倒是实情。
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就是一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儿,如果他在做与那粒子弹无关的事时,脸上的肌肉总是松弛的,眼神也不显得专注,跟一般农村里的老头儿没多大区别,神情有些散漫,表情也是任何一个乡下老头儿的脸上都能见到的木讷和迟钝,也不显得郁闷,他小日子过得随心所欲,种田、种地,有时夜里去猫庄和一些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打打“上大人”,一打就是大半夜才回来。跟乌古湖几户人家相处得更加融洽,平时推豆腐、做粑粑也是送来送去,亲热得跟一家人似的。
许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透,那时候我外公和外婆的小日子其实过得蛮不错的,虽然清贫一些,生活上很艰苦,也其乐融融啊,有儿(郎是半边子嘛)有女,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子整天在膝前绕来绕去,人一老,不就图个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吗?他在猫庄已经扎下了根,经过剿匪、镇反之后,他的身份和来路几乎没人怀疑,他和我外婆早就被我们猫庄人认可,成了猫庄的一员。
恰恰这个时候,外公却迫不及待地要让一粒子弹穿透他的胸膛。
他开始行动起来。
7
外公没有死在沅州城里,无论怎么只是一种侥幸。仗一打起来,他在指挥部里呆不住,哪里枪声最密集他就往哪里跑,因此外公在沅州城阵亡的几率,跟六千多弟兄是一样多的,甚至还要大一些。但有时候偏偏造化弄人,一心想当民族英雄,光荣在战场上的外公,偏偏没有死成。
他被身边爆炸的手雷震昏过去,醒来时,他一生的仗就打完了。
5月3日下午三点,日军再一次发动凶猛的攻势。他们分三路攻城,每一路火力猛烈无比。看来拿出全部家当了。这样打下去,沅州城很可能当夜就得失守。外公把团级以上军官召集拢来,决定坚守到天黑,主动把一路一路敌人放进城,进来一路,吃掉一路。这是所谓关门打狗法。短兵相接才是我方优势,日军进了城,火炮优势就没有了。
军官们一致赞成,大家都知道除了巷战、肉搏,这仗根本没法再打下去。天一黑,外公让攻势最弱的南门佯退,把日军引进五里牌,不到两个小时,三四百日军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再把西门七八百日军、摩托队放入,令外公和军官们没想到的是,日军识破了他们的企图,进城后不往五里牌救援,直扑小北门,拦都拦不住,守在那里的二团腹背受敌,不到半小时伤亡过半,等另外两个团从五里牌赶来增援时,小北门已经失守,大量的日军蜂拥而入。
之后就是整夜厮杀。
整座沅州城到处都是枪声、杀喊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激战一夜,日军伤亡大半,无心恋战,不得不撤出城去,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尸体如山,血流成河,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尸体绊脚,一摊摊的血浆没过脚踝。这一夜,外公的四千多人消耗掉了一多半,包括伤员在内,所剩只有八百人,指挥部也成了肉搏战场,战死一个副师长,两个旅长,团以下军官,活着的不到原来五分之一。这夜,我大舅被捅死在一条巷子里,死时咬住一个日本兵的脖子。肖县长仰面倒在一家店铺的门面外,手里捂着一布袋捡来的子弹。
外公被鬼子扎了两刺刀,一刀在小腿,一刀在右肩。卫生兵给他包扎完,喝了一碗石老二端来的小米稀饭,忍痛来到肖县长遗体前,脱下军帽,敬了一个军礼。
他让士兵们把部下的尸体集中到一所中学的操坪里,等战后统一掩埋。一个军官报告说,日军在沅州城内丢下了一千五百多具尸体。他宽慰地说,战绩不小,加上城外的日军死尸,估计得上两千具,狗日的也没多少人了,这仗他赢定了。又一军官过来报告,抓到几个日军俘虏,请师长指示。
外公:用刺刀捅死,他娘的,一个不留!
外公:警卫营在紫金岭阻敌,有消息吗?
军官:全营四百八十九名弟兄全部阵亡,尸体拉回城里,一个不少。
都是好弟兄啊!外公仰天长啸。
因与外面切断了联系,外公不知道此时,湘西会战的主战场雪峰山下,已经打成一锅粥,日本人在任何一处战场上都没捞到便宜,投下大量的兵力像撒入河里的鱼饵,转眼间已经一股一股消失,不见了,以至日军在各战场都抽不出兵力增援。国军的部队却在源源不断地集结,芷江机场上日夜灯火通明,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赶往战场轰炸,或者是降落补充燃料和炸弹。但不管是国军战区司令部,还是陈纳德飞虎队,都把沅州城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对距芷江一百多里的沅州,跟只隔几座山头的雪峰山脉下各个正处于胶着状态的战场相比,沅州已经不重要了,日军占不占领沅州,对芷江构不成什么威胁。
他没有必要晓得外面战场上打得怎么样了。
其实,外公在开拔去沅州城之前,就知道无论陷入如何艰难的地步,他都不会有援军,沅州保卫战不过是老蒋要借日本人之手消灭湘西王陈渠珍的实力而已,外公心里清楚,打赢打输,他都得上军法处,外公把所有士兵集合起来最后一次训话,他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弟兄们!仗打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必死无疑!哪个要是不想再打,枪和子弹留下,到箩筐里抓一把光洋回乡!不愿走的,以后哪个活下来,就给死去弟兄家报个信,让家里别再等了!
两大箩筐光洋就摆在士兵们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去拿,包括伤兵。也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议论。
士兵们静静地望着外公。
外公看着他的士兵,咳嗽了一声:弟兄们!只要我没死,我就给每个战死的弟兄,刻一块民族英雄墓碑!我死了,活着的弟兄们,别忘了老哥哥!
士兵们一片哽咽:老师长!
外公说:从现在起我不是师长了,和弟兄们一样,我是一个兵,与沅州城共存亡的老兵!
5月4日一整天都相当的平静,外公估计这一晚日军不会有什么行动,刚在前一晚吃过大亏,不会上第二次当了。他让士兵们抓紧时间赶快困一觉,养足精神准备明日最后一仗。他猜想日军天亮后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发起攻击,狗日的武器装备比他们要好一百倍以上,城墙到处都是口子,天一亮鬼子轻而易举就能攻进城来,这一仗不可避免还是巷战和肉搏。
外公预料得果然不错,5月5日这天天刚亮,日军对沅州城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城。但攻势明显没有前几日那么凌厉了,他们两个联队也已剩下没多少人,一开始就成拉锯战。攻进来了几次,又不得不退出,直到中午,日本兵才完全进入城内。
外公是在鬼子进城后肉搏时失去知觉的,当时他正跟一个鬼子军曹拼刺刀,身边一个部下和一个鬼子抱在一起打滚,拉响了鬼子腰带上的一串手雷,这时候正好滚在外公和军曹的脚边,巨大的气浪把外公和那个军曹都掀翻了。
太阳落山时,外公被勤务兵小赵抖醒过来。小赵在这场战斗中失去了一只胳膊。外公睁开眼只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袖子,一下子觉得小赵好像很陌生似的。小赵大叫起来,醒了呀!师长你没死!
外公搓着麻木了的双脚问,仗打完了?
小赵:打完了,狗日的被我们全部干掉了。
外公:干光了?
干光了,他娘的一个活的都没有!
仿佛故意要跟小赵作对,同外公一起震昏了的军曹醒过来,举起军刀咿咿呀呀地朝他们冲来。
外公大吼一声,他娘的你还没死呀!
吼完他呵呵地大笑,笑得震天动地,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兴奋。军曹怔住,军刀“哐”的掉下地。他转身就跑,跑出去老远,外公从小赵手里抓过一支汉阳造,枪声一响,军曹一个狗啃屎扑倒在地。
外公吹吹枪口上蓝烟,对小赵说:给我把那粒子弹挖出来。
小赵不解地望着师长。
外公看着小赵:打完这仗,我再没仗打了,留粒子弹做纪念。
小赵跑过去,用刺刀从军曹的心脏里挖出那粒子弹,交给外公。他擦掉上面隐约的血迹,装进上衣兜里。
日本兵完了,他的部队也完了,他和小赵在死尸堆里一个个翻找,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最先找到的是石老二,已经明显地不行了,肚子被捅得稀烂,在黄昏的微风里发出粪便的恶臭。按理说他早该落气了,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外公一直认为是个奇迹,也许是信念,一定得撑到亲口告诉师长,他干掉了五个鬼子。果然,他话一说完,外公的手臂一沉,石老二歪过脑壳,死了。
外公和小赵打着火把,找了整整一夜,找到了十六个重伤没死的弟兄……
8
1955年春天,外公着手准备,让一粒子弹穿透他的胸膛。
他找不到一把军用手枪、步枪,自制了一把很像德国瓦尔特的土枪。沅州保卫战时,他佩的就是外观漂亮、轻巧的瓦尔特,但据说这种枪射程不远,除了用来自杀,几乎没有实战价值。他说希特勒就是用瓦尔特PPK型手枪自杀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公在我面前提到自杀这个词。什么是自杀,我依然懵懂,不知其意。至于希特勒是谁,更是不晓得,从没见过这人,这古里古怪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外公自制的瓦尔特是用坚硬的枫杨树板做的枪身,相当精美,跟真枪几乎差不多。它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曾经是我的玩具,我握在手里,对着猪牛马羊叭叭地空放一气。
我很是喜欢这把手枪,拿着它四处跑动,向人炫耀。
有一次,向队长来外公家发通知,我对准他叭叭乱射,搞得向队长呵呵大笑。
外公也呵呵大笑。
向队长被这把枪的逼真和精美吸引住了。谁做的呀?他抚摸着我的头问道,挺像真枪。
我对准外公,咿咿呀呀嚷了几声,告诉向队长,枪是那个人做的。
外公说,瞎做的,瞎做的。小孩子要耍嘛。
向队长没去深想。如果好好想一下,一定会想出问题来,一个农村的糟老头怎造得出来那么逼真的“瓦尔特”?哪怕他曾当过水手,这种枪就是当一辈子下级军官也未必看到过几眼,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才有很少几位上将佩戴瓦尔特。
也许向队长根本就不认得这种手枪,才没去深想。
就在那天下午,向队长一出门,外公就把他的“瓦尔特”从我手里收缴了上去。作为补偿,也是为了止住我的哭声,他给我另做了一把驳壳枪。明显是粗制滥造,笨重丑陋,手感很别扭,没有灵性,我只玩了一个时辰,第二天就扔进门前的小河里。
一个月后,我看到外公在那把“瓦尔特”手枪上推出一道沟槽,装上了枪管和枪机。秀气的“瓦尔特”一下子显得粗笨起来,再没有原来那么漂亮了,那只枪管太长了一些(外公怕射出的子弹穿不透他的胸膛),枪机贴在枪身上好像很生硬,还凸出来一块安装火泡的喷嘴,像一匹翘起的公鸡尾巴上的黑羽毛。好在后来外公又给它上了一层猫庄人只用来刷棺材的黑土漆,看上去乌黑锃亮,对它的粗笨算是一个弥补。
上漆时,外公一直在不断地摇头,看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满意,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将就着用吧,外公自言自语地说。
我以为外公是让我来用,兴奋得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外公是什么时候打好枪管和枪机的,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在前一年冬天的夜里趁我和外婆都睡着后悄悄完成的。以外公的稳重,他不可能找铁匠去打。那时候要找到一些铁是很容易的,就是上好的铁块也不难找到,外公只要筑个小泥炉,得到一把小铁锤,打造出一根枪管和一个并不复杂的枪机不是什么难事。在他家后面山上就有那种黏性极强用来做火炉的白泥巴,炭也是现成的,一入冬,猫庄人家家户户烤炭火,外公即使半夜里弄出火光来,人家看到也不会起疑心。
接下来就是焙制火药。
我们那里焙制火药有一硝二磺三炭的讲究,硝是硝土,磺是硫磺,炭是木炭,这是制造火药的三种原材料,它们的比例是1:2:3。一般来说,只要严格按照这个比例去配制就能制出可以燃烧的火药,至于质量好差就得看原材料的好坏。硝土和木炭到处都是,在选用的时候有讲究,硝土以百年老屋基脚下或是山洞深处的为佳,屋越老洞越深越好,总之刨出来看上去要像面粉一样白花花的,炭要用木质疏松的桑树,因为它易着火。而且还得冬天的桑树烧成的炭,其他季节水分太重,影响火药的易燃度。
这些,我外公也在先一年的冬天早准备好了。
只是硫磺一下子不好找,猫庄本身不出产这种东西,它的用途也不广,一般人家都不会放有备用的。为此,外公出了一次猫庄。这是他在猫庄定居的六年中惟一一次离开猫庄。他没有去二十里外的镇上商店里买,怕遭到售货员的盘问,因为硫磺这个东西除了能制造火药,能驱邪,在猫庄一带再没有别的用途,新政府已经破除了迷信,更没有理由买这种东西。那天外公去了十五里外青石寨一个道士家里。我们猫庄的习俗是死人后棺木下井前要撒硫磺避邪,所以道士家都必备硫磺。为遮人耳目,外公带上我一道去青石寨。那也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出门,我至今记得那天是一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好日子。
到了青石寨,外公打听赵武林家住在哪里,别人问他哪个赵武林,外公说是你们青石寨做道士的那个人。
哦,哦,你是说他呀,他早就不做道士了,那人说,他当过国民党的兵,现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呢。你们是哪个寨子的,还敢请人做道场?
没,没有呀,外公慌张地说,我是他家亲戚,多年没走动,来看看他。
那人一脸狐疑,指着半山腰上一栋孤零零的茅屋说,就是那里,他刚才回去,在家呢。
到了那栋茅屋前,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屋檐下打水洗脸,我和外公站在外面的坪场上,没有动。外公也没叫他,呆呆地看着他。中年汉子转过身来,我才看到他右边衣袖里面空荡荡的,原来是个独臂汉子。
中年汉子看到我们爷孙俩一下子呆住了。他和外公就那样呆呆在对视着。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两人都好像被施法了,定定地站着,一动也不动,我还看到那个中年汉子的表情首先是惊愕,接着眼圈就红了,红得亮亮的,那是眼眶里有泪水在转动。
外公的脸上沉稳一些,很快他的眼眶也红了。
良久,中年汉子扑嗵一声跪倒下去,轻声地哽咽着说,师长,您还活着呀!
外公双膝一软,也跪倒下地,活着呢,活得憋屈死了。
师长,使不得,使不得!中年汉子赶紧爬过来去搀扶外公。
外公不起来,老泪纵横,我这不是给你一个人跪的,我是在给全师六千多弟兄谢罪,死去的和活下来的我都对不住呀!我说过要给兄弟们刻碑的,我没做到,老宋躺在我家门口,那块碑倒几年了我没去扶一下,有几次看到你在猫庄给人做道场,我老远绕开了。我对不住兄弟们啊!
中年汉子跪在外公身边,流着泪说,师长,这不怪你!
就是弟兄们不怪我,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啊!外公说,我对不住弟兄们,他们都是被我送掉性命的,死后连块碑也没得。
有师长这份心我们值了,中年汉子说,师长,这页书不能翻了。
我内心不安!外公说。
中年汉子问,我婶子还好吗?
外公说,好,好。
秀英呢?中年汉子又问。
也好,也好。外公拍了拍我的头说,这就是秀英的孩子,叫太平。
我早看出来了,嘿嘿。小赵使劲地掐了一下我脸上的肉,疼得我呀呀地叫喊起来。
两个人起身后,外公才说明来意。问中年汉子做道士时剩不剩有硫磺?中年汉子也不问外公要它做什么,就带着我们进屋,在床脚下翻找。最后在一个旮旯里找出了鸡蛋大一坨黄黄的硬邦邦的东西。
中年汉子问外公,够了不?要是不够我去原来一起做道士的几家问问。
外公欣喜地说,够了,够了。
回来的路上外公一直似乎很兴奋,一路都在自言自语,叽叽咕咕的,直到走出了青石寨,来到一条寂静无人的峡谷里,外公把一路憋痒了的嗓子放开来。他吼出声了:
一团长!
到!
给我带弟兄们守住西门。
二团长!
到!
给我带弟兄们堵住小北门。
三团长!
到!
给我带弟兄们堵住南门。
警卫营长。
到!
带你的弟兄们从东门出城抢占紫金岭,务必坚守三天。
……
师……师长,你记……记得给……给我立块碑,记得刻上我干……干了五个狗……狗日的……日……本……兵……
石老二呀——
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弟兄们,我答应你们的没办到——
外公撕心裂肺,对着山谷喊一嗓子,突然蹲下噢噢噢地放声大哭起来。
群峰震荡。山谷里一片嗡嗡的哭声。
收住眼泪后,外公神色黯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眼茫然盯着高远、深邃的天空。良久,他从怀里摸出那粒随身携带的黄亮的子弹,在他的手心里颠簸起来。这粒子弹从他的右掌心跳到左掌心,又从左掌心跳到右掌心,外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但他浑浊的眼睛却愈来愈明亮了,熠熠闪光。
外公在手心里掂着那粒子弹,再一次问我,太平,你说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外公第几次问我了。
晓得我不会回答他的,外公轻轻地摇了摇头,收起这粒子弹。
之后,我们一路上就走得异常的沉闷。
到了猫庄,天色尚早,外公带着我去了一趟我家,我父母正好刚刚从地里收工回家,他们让外公进屋去坐,外公不坐,却突然对我母亲说,今晚就把太平放这里,不带回乌古湖了。我父母也没多想,说好呵,就让他跟我们睡吧。看到我父亲把我带进了屋,外公对我母亲说,秀英,我要是走了的话,你把你娘接过来跟你们一起住吧。记住,她胃不好,炒菜时不要放那么多辣椒。
我母亲楞住了,鼻子一酸,爹,你身体好好的,讲这些做什么呀!
外公平静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
9
第二天,也就是1955年5月6日这天凌晨,我外公用那把自制的看上去十分粗笨别扭的“瓦尔特”手枪完成了夙愿,让那粒他捂了整整十年带着他温热的体温的黄亮的子弹穿透了他那干瘪了的胸膛。
从青石寨回来的当天晚上,外公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他像一个科学工作者进入试验室一样,开始研磨、烘焙那些硝土、硫磺和桑木炭,然后按比例地配制出火药和火炮。只要原料齐全,配制火药、火炮就太简单,外公几乎一试即成。他抓起面前那些像药粉样的黑色的东西投到一块红红的炭火上时,立即听到“嘭”的一声,炭火上冒出了一股浓烈的青烟,同时整个房间里也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外公使劲嗅了一阵这种多年没有闻到的熟悉气味,脸上浮出陶醉的满意的笑容。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他去了一趟我外婆睡的房间,看到她已经睡着了,正打着轻微的鼾声。外婆早就习惯了他一个人半夜里捣鼓东西,或是独自沉默,坐着想事情。外公在我外婆的床前默默地坐了一小会儿,决绝地起身,回到他那间“工作室”。
几分钟后,在一片嘹亮的鸡啼声遮掩下,外公的房里传来一声一点也不张扬的沉闷的枪声。
那一枪顶在胸膛上打的。由于枪膛里填了太多的火药,不仅那粒子弹顺利地穿透他的胸膛,巨大的爆炸力把那支枪的枪膛也炸裂了。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公在那天晚上给我外婆留下了一张“阅后付炬”的遗嘱,大意是:他死后立即处理好他自制的手枪,清洗掉他身上及屋内的血迹,换上他准备好的寿衣;对外只称他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包括女儿和女婿也必须隐瞒;丧事从简,不得超过三日下葬;以上坟方便为由,在宋副官的墓旁买两块坟地,把他葬在他的旁边。我外婆看完之后,没有丝毫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麻利的手脚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外公最后一次的嘱托。
忙完后,我外婆这才点燃长明灯,把一挂鞭炮在堂屋里放了,伏在外公的尸身上哥哥长哥哥短铆足了嗓子哭嚎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睡在猫庄,乌古湖人没有听到我外公自杀的那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而且听得异常真切,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对着父母大叫一声:外公死了!
父母一下子也惊醒起来。最先是我母亲的惊叫声,她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挺起身来对我父亲喊,我们儿子讲话了!
父亲也说,我也听到了!
母亲搂着我,异常兴奋地问我,儿子,你刚才讲什么?
我又大声地说了一句:外公死了!
我的脸上立即就挨了母亲火辣辣的一耳巴。
乱讲!母亲低声地训斥我,你外公好好的,怎么会死!
父亲也帮母亲说话,骂我白眼狼,外公天天带你,你一开口就咒他。
父亲和母亲又睡了下去,但我母亲的心里终究不安宁,她想到哑巴开口说话一般很灵验,想到了傍晚时外公说的那种断头话,就蒙在被子里嘤嘤地哭泣起来。哭了一阵,叫起了我父亲,带上我,打着火把往乌古湖赶去。当我们走到那片坟地时,听到从外公家里传来了鞭炮声。再走近一些,我外婆的哭嚎声也清晰起来。
我母亲一下子就瘫软下去。
三日后,我外公下葬,我也披麻戴孝地去了,我看到,在他墓穴几尺远地方,三天前我和外公去青石寨路过时还倒塌着的一块墓碑,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扶正,碑前有燃烧过的香纸,墓碑上灰暗的“抗日英雄宋连生之墓”几个大字也用红漆重新描过,在一片炽热阳光的照耀下血红血红的。
我外公的墓只是一个坟堆,没有碑,更没有字。
我外公死的那年五十八岁,离我们猫庄人认为的满六十岁才真正算是一个老人还差两年,因此他还没有资格立碑……
2006年8月25日写于广州石井
10月25日修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