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色
2007-12-29走走
上海文学 2007年11期
1
他们顺利地做了爱。喜客把两条腿放下的同时向墙里侧过身去。一个弯如弓形的背影,头发遮住脸。她就这样等着阿旦为她擦拭干净。好像这是道工序。于是他分别擦拭了他们两人,将卫生纸准确扔进饭桌旁的废物篓。
这样的下午一星期有两个。
一点,阿旦干干净净趴到了阳台栏杆上。一点过五分,被大红墨镜遮去半张脸庞的喜客向他走来。他从阳台上消失了,我们看见他打开了音响,旋即光顾了一下卫生间里的镜子,紧接着出现在门边。她在他面前了但他还得再等一秒,墨镜被小心翼翼地装进镜盒再装进拎包,好了,他可以张开手臂了。
确实太香了,但从没让人感到过头晕。不过扑进怀抱的总是不止一个香喷喷的女人。有时是一些鲜花,有时是一些食品,有时是几件衣服。她不知道阿旦并不喜欢她这么做。她不幸地发现他是个穷光蛋,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她总在用事实证明。这种状况难道没有什么办法改变?
一年前,同样是夏天,一个周末上午,喜客对丈夫讲她想带“红阿比”出去逛逛,丈夫点点头,路上当心点,他说。他看起来很清闲,他告诉她,他在等一份快递,本该一早到的——它迟迟不出现,就像是专门为了安排阿旦跟她见面似的。
她换上白色高跟凉鞋后推开房门,天真的六月阳光在SPF35的迪奥“雪晶灵”那里吃了闭门羹。在铺了石板的人行道上她轻快地向前走,幼细的鞋根支撑着她和她怀里的小猫,它张望四周,身体一摇一晃。人行道很久没有得到护理了,有些石板翘起来,有些石板陷下去,有一块就在她的脚下活动了,怎么那么糟糕?
阿旦有一辆天蓝色的轻便摩托车,流线型,具有运动气质,那天他把自己闷在意大利顶级跑盔Arai RX-7RR4里(从淘宝网上以接近原价二分之一淘来),可是,车子出故障了,这是经常的事。当它出故障时,他就只能推着它步行,那天就是这样来到了人行道另一端修车行。他把车留在了那里,别人告诉他过半小时再去,于是他溜溜达达往前走,一眼看见了一只火红的小猫。
她站着,看着他抱起猫还给她。谢谢你,她说。她还说,它是她的宝贝。没过多久他就得知,它比他那辆小蓝车还贵。据说这种阿比西尼亚猫是古埃及被崇拜为神圣之物的古埃及猫的后裔。他抱起“红阿比”还给她,并陪她走了一段路,再次经过路口那家修车行时他们交换了名字。又走了一会儿,地面仍旧时有高低不平,但她全都巧妙地躲开了。他们一直走到一栋花园洋房门口。透过雕花栏杆可以看见草地和大树,鲜花和喷泉,她向他转过身来,对他说再见。
从那次分手到她睡到他的床上,“红阿比”又大了半岁。他的床离她家不算太远。二十分钟的摩托车程足以把他从“上只角”扔回“下只角”,一幢邻近游乐场的老式公房里。那里的住户来源大致可归为两大类:土地被征用后进了城的本地农民以及他们基本局限于同类繁殖出的枝枝节节;买不起房或买不起更好房的年轻蓝领和白领。阿旦属于后者中的前者。
每隔一天的早上五点半,他从家里出发,六点换上一套制服。此后一直到晚上十点,一小半时间坐在办公室,面对一排监控器,黑白的女人、男人、小孩在一长条一长条的货架间穿行(可以通过某粒旋钮仔细看清某条大腿),另外一大半时间在那座巨大的超级市场里走来走去。有时他会小心地在某个背后出现,然后,突然抓住对方的双手。高声说侬有毛病啊,调低音量,对不起我错了,有时附加泪水。接下来是语言的无情碾压,笔录,收下一笔罚款。第二天的整个白天他都用来睡觉,晚上六七点钟时出门他总去固定的一家饭馆吃盒饭。喜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模式。
这么小的屋子!喜客第一次上门时表示吃惊,你就住在这里?不过他们每次相会的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三个小时,所以她从不建议他们去其他地方。
屋子其实不算太小,一室半,三十五平方,厨房认得他,相当整齐美观的一套餐具已经做好了为他心碎的准备但他总是装作视而不见。冰箱就和刚从始发站开出的地铁车厢一样空空荡荡,里面放着几罐碳水化合物。卫生间的塑料桶里扔着胡乱脱下的衣服,他把它们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再也找不到干净的衣服为止,尤其是内裤,而这总是发生在喜客敲门之前。好在楼下五十米处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我走了,喜客说着向他转过身来。这时如果把眼睛抬起望一望墙上的钟,准是四点。一个低低降落的吻。不过这次,喜客多说了几句话。我不喜欢你这条内裤,她说道。好吧我去另买一条,阿旦回应。你应该穿得更好一些,男人要穿C6vFKqdaUw75vDR8QsoAhTSG3lPexMmtSBiiJNt/iyas=K内裤,像我一样,我觉得内衣比外衣重要多了,你觉得呢?是啊,我同意。还是我给你买吧,可你得穿给我看。
然后喜客出门。一分钟后阿旦起身来到阳台,喜客刚从楼道口出来。这天她穿了一件高腰圆摆大花裙,一个凹进凸出、起伏不定的背影,一点不比正面逊色。夹趾凉拖像两个小跟屁虫一样噼里啪啦跟着她。她在他的床上呆了三个小时,现在他看着她走路,觉得她的两条腿微微向外撇开了。
2
从阿旦家出来,必须先经过一条窄长的小马路后才能走上主街。地面总是干一块湿一块,两旁挤满低矮的小店铺,在它们一副螳臂的姿势背后,是一些灰色的五层楼房。频繁出现哥哥妹妹字眼的嘹亮情歌完全遮蔽了不太自信的叫卖声。堆在路边的垃圾上叠加了炸鸡的油香。蜡黄的头发与平庸的手艺一起,靠在旋转的三色霓虹灯管旁。看到一辆出租车,喜客紧赶几步打开后座车门,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不久,她在一座冰箱前弯下了腰。眼神在面包、鸡蛋、猪排、黄油间来来去去了几次后,她为自己做了一片涂满黄油的烤面包。她吃得很快。她感到不那么饿了。她喝下一杯牛奶,把自己送进了浴室。
将近六点半时她终于把背靠在了沙发上。她打开电视,一个女人正带着一群女孩跳舞。她慢慢地喝了一会儿果汁,丈夫汤力水就推门进来了。今天忙吗?就那样,你知道的。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喜客微微耸了耸肩。我看中了一双鞋,鞋面上装饰了一只粉红色蝴蝶结,在脚踝那里绑带,可是没有我的尺码,都太大了,我的脚真是太小了。男人的视线并没有因此光顾那双三十五码的小脚,它们来到了打开的冰箱里,落在了依云矿泉水瓶子上。在喝下一大口后他建议她去别的商场看看,同时他发问,今天晚饭吃什么?你说得对,也许别的商场会有。喜客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汤力水没动。在家的一部分时间,他呆在客厅沙发旁的扶手椅上看报直到晚餐开始(这天晚上他品尝到了泰式咖喱炒饭)。其余时间他喜欢呆在自己卧室里。这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几乎每晚都会独自睡在自己卧室里。
除了周末,汤力水的每一天都以同样方式度过。周一到周五,他在七点四十五分起床,上厕所的时间根据共同度过的印刷品内容决定。《国家地理杂志(中文版)》和《21世纪经济报道》总是让他的双腿失去知觉,一旦站起立刻感到麻如针刺。接下来他刷牙洗脸,特别注意水温的调试,二十五至三十度,既不刺激牙根也不刺激毛孔。打开热水器放满一杯温水后他立刻关上水龙头,洗脸时再次电子打火。水不能白白流走。随机决定是否使用黑色方形的BARUN剃须刀以及四瓦的震动对付自己的上唇和下巴。然后他为自己准备早餐:厚切片面包两片。颗粒型花生酱四勺。一杯脱脂牛奶。一边进餐一边继续阅读。这一切之后他出门,向停放在隔壁弄堂里的斯柯达2.8走去。
九点,他跨进一幢有着冷冷金属光泽的大楼,这幢大楼离静安寺不远,离相反方向几个互相攀比的顶级商场同样不远。早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两处入口都站着深蓝制服的保安人员,他们在小范围内闲庭信步,完全不以貌取人(您的衣着越是讲究,套装西服领带,他们越是不多看您一眼)。
汤力水一般从铜仁路上的正门进入,大厅里的照明灯具在雨天显得尤为光辉灿烂,那些绿色植物得到精心照料,在恒温的环境里不枯不败。没有漂亮的接待小姐阻碍脚步因此只能快步向电梯走去。两排六扇电梯门前,一些踌躇满志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将一腔理想中的热情谨慎地层层压制在西装或者西装套裙之下。几个睡眼惺忪衣衫起皱的男人对自己疲惫过度的外表充满自豪,4A公司的背景使他们洋洋得意,虽然他们花费整晚仍旧没能想出一个让人兴奋的创意。
电梯门在19楼打开了,面对一条走廊,往右,第一扇大块玻璃门,汤力水在此消失。打开电脑他为自己泡茶,主要浏览新浪网上的社会新闻后他查看邮箱,删掉一些垃圾,打掉一些电话,处理一些送到桌面的文件,这样大约就到了中午十二点。他总是去大楼斜对面的“真锅”来一客韩国泡菜火锅配黑芝麻白米饭,然后回到大楼,从底楼的“星巴克”里端出一纸杯热巧克力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四十岁了,不,三十九。一只非常高挺的鼻子,鼻梁部分过于细窄,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染又如此严重,那些微粒总是堵得整根鼻梁隐隐发青。还好,没秃顶,肚腩也不明显。
而此时,汤力水坐在自己卧室的大床上。就在他眼前,一个年近三十的帅哥正向不远处的灯柱走去,在那里,长相酷似马特·戴蒙的金发小男生露出了羞涩的微笑。他们面对面了,其中一个,跟着另一个回了家。脱光衣服,滚到床上。男人的手指做得如此娴熟,这小孩,他快要憋不住了。汤力水叹了叹气,笑了。要是根据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们的判断标准,“一部作品是否黄色淫秽,要依据观看者两条大腿根部之间的反应”而论,显然这是一出肥皂剧,但他的右手还是拱过松紧带,滑了下去。他有些出神了。他在想一个人。
3
汤力水想的那个人此刻正从一扇黑色的铁门里出来,向两条街外的公共汽车站走去。他身高中等体质瘦弱,两只手很白但很小。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被一个中年妇女搀扶着向他走来,前者听天由命地向上张开她的手掌,行行好吧先生小姐。他及时躲开。
五分钟后他上了车。没有空位,他站着看那些坐着的人仰头看移动电视。眼皮底下的这一位,人到中年,头发有些油腻并粘着星星点点白色头皮屑。只有一个背大书包穿制服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漫画书。体育馆到了。
沿着大马路往前,走到与一条小马路的交叉口,能发现在两家相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一间水果铺子中间,立着一间气派的屋子。霓虹灯此时已经漂亮地眨起了眼睛,居中镶嵌的白底红五角星尤其像那个著名的鞋子LOGO。他告诉了门口服务台后站立的男生他要找谁,得到了指点,因此红漆大门被左右推开了,那人沿着一边是木头桌椅一边是卧榻的过道继续往里走,就从一个竖着的长方形走进一个横着的长方形。它有着混凝土的表面。很大,也很高。
萨布酒吧的老板在吧台边的高脚小圆凳上抬起头,我就是,老板承认,找我有什么事?我是,这个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老板,并凑过去用食指点了点中间那行手写体,他的朋友,他对我说,你这里正缺一个调酒师。
啊,老板拿过名片看了看又还给对方,请坐,老板说,给他倒杯水。不用了,我叫海狸,啊,谢谢,海狸向另一位女孩点点头。老板仔细看着他,果然,洁白的牙齿,用的是“高露洁”并且一天至少两次?姑且这么猜测吧,这可能是他为什么称自己是海狸的原因。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缺人手,不过,老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酒吧有点特别?那些年轻女孩儿,喜欢上我这儿来,你知道,这点特别有名。据说有中年保安把她们分开,你可以想像吗?
这没什么,海狸说,我不反感,而且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
那样不人道,她们是不能被分开的,除非她们自己想,今天,老板朝手腕低了低眼睛,嘿,不是星期六,见不到她们,你进来吧。他微笑着要海狸和他一样站在吧台后面擦玻璃杯。海狸同意了。之前你在哪里上班呢老板问。PK。
你是在那儿认识他的吗?谁?海狸疑惑。汤力水啊,我们的大老板。于是海狸点点头,同时显出陷入回忆的神情。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一群陌生男人走进PK。他们的衬衣上面服服帖帖趴着领带,没看酒水单就直接点了“皇家礼炮”。他们边喝边聊,其中一个大声地对另一些人讲述他在“外滩三号”请客的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女孩子们化着闪闪发亮的妆。这群男人们一个个离开。最终剩下讲故事的那一个,他坐到了吧台前,与吧台后的海狸离得很近。
一般而言,海狸喜欢背对客人们工作。即使定睛细看也看不清的那些相互缠绕的身体,各种各样的身体,有时会叫喊他,要一杯什么。必须高声嚷嚷。有时奇怪地扭打起来。除了上厕所,工作期间他从不走出他的吧台。他很少跟吧台前的客人们说话,即使说也总是那些可以印在初级语言教科书里的对话,比如给外国人用的汉语课本第一课:你好!我叫某某。你呢?有时好奇会迫使他回答他给他们提供的是什么酒与什么果汁的调和品,仅此而已。
但那天。他听那客人讲了很多话。他看起来和蔼可亲,一边说话一边抖脚(也许认为这样可以让时间过得实在点?)。他请海狸下班后一起吃点什么。
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港式茶餐厅里,海狸听到更多。你不该在PK打工,男人边说边用中指击打桌面,那里Gay很多,他的脸上浮现出隐秘的微笑,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凑过来和你搭讪。搭讪,海狸重复道,好像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搭,讪,就像我刚才那样。海狸向他投以惊讶的目光,这时一位打着哈欠的女孩走到他们桌旁,放下一盘菠萝油,两碗红肠酿青椒车仔面。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冰火菠萝油吗?男人问道。海狸看了看,稍大的白盘子里盛着两只普通的菠萝包,一只白色小瓷碟紧贴在一旁,里面是两片不能说厚的牛油。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招认。是这样,刚出烤箱的菠萝包滚烫,男人拿起一个,这个不够热,他摇摇头,牛油倒是冷藏的,总之,就是这样。海狸边吃边点头。
你不需要换个环境吗?男人突然问。我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海狸咕哝。收入如何?马马虎虎。他们一定剥削得很厉害,男人低声咕哝。没什么,海狸微微抬了抬额头,反正我也用不了多少钱。不行,不行,男人有些激动。行,有什么不行,海狸说。我能帮你,男人说,他突然兴奋起来,身子往前倾,眼睛发光,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上班,工资肯定比PK高许多,你去看看吧,怎么样,要不要喝鸳鸯奶茶?他把桌上的立牌轻轻地推了一下,它以接近四十五度角侧向海狸,你喝杯鸳鸯奶茶吧,这是这里的招牌。是啊,没什么不可以,海狸说。他们一人又要了一杯鸳鸯奶茶。可可粉的味道太浓了。海狸更想要一杯清茶但他什么都没说。
当他们突然发现窗外薄薄的亮光时,他们决定离开。男人摸摸口袋,站起身来付钱,海狸等着他一起迈出玻璃大门,打算礼貌地点头告别但是,不,男人坚持。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将海狸送回了家,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那时海狸和一个男人一起住。那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像头大象,就叫他大象好了。
4
大象和海狸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每年夏天他们一块去游泳,把鼻涕虫挑起来放在火上烤,躲在其中一个人的小阁楼上抽父亲的“红牡丹”,轮流抚摸对方并拿尺子记下尺寸。十八岁时大象因为动迁搬去了郊区,此后联系稀薄。五年后他们在徐家汇花园中间的绿化带迎面碰上。
又过了大半年,一个云彩稀薄的日子,他们一起搬进了那幢老洋房的底楼。仍旧有鼻涕虫,一入夜就出现在水池壁上、厕所门上、过道地上,两个人都在的时候,总是海狸毫不吝惜地倒下一堆细盐,大象站在他背后看着,黏稠的黄色液体从它们身体里渗出,他们嘴里喃喃着恶心却都目不转睛。只有大象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捏住袋子,先抖下一小撮,触角开始扭动,再抖一抖手腕,应该够了。
开始时,大象给他俩做过饭。就是那些最简单的,香肠蒸蛋、番茄炒蛋、紫菜蛋汤,总之有一次,喝下一口金黄的榨菜蛋汤后,海狸开玩笑,可以拿去杀鼻涕虫了。这成了最后一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住在一起只是不再自己做饭。
自从海狸离开他父母位于城市东北角的五楼公房后,他们就很少能见到他了,有时甚至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他的哪怕是一通电话。即使有,也只是几句平淡的寒暄。当他的母亲问起他的工作时,他就说自己是调酒师。这是真的。他喜欢海洋和天空,每次他都用各种不同的原料调制出类似的蓝色:黑、白朗姆酒,加橙汁加菠萝汁加柠檬汁,或者换一些,伏特加和干姜水,换成日本清酒与青柠汁似乎也未尝不可,重点是Blue cunacao,只有它有他脑袋里的颜色。就这样蓝下去。每次总能推销出去。这个职业既容易,又有每月将近三千的薪水,海狸有时感到奇怪,为什么大象不愿意干干这行。
大象,很难想像那样粗壮的手指能够漂亮地运剪如飞,和海狸在街头重逢那会儿他刚从一家中型理发店离开,进入大型理发店的代价是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发型师而是发型助理。深夜回家后他开始抱怨,抱怨过去没有一分钱,每天却需要洗上几十个脑袋的学徒时代。然后呢?海狸问。在一旁看着学呗,大象说,同时等着海狸问他后来怎么剪起了头发。这总是错不了的。那你后来怎么剪起了头发?海狸问,同时等着大象回答他,自己觉得学够了就离开,找个远一些的店,进去毛遂自荐,当场剪一个,行就留下不行就走。这也回回落不了空的。最后海狸跟着他一起唉声叹气了。谁都不愿意辛辛苦苦一个月却只赚两三千块钱,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秋天结束了,冬天结束了,不久春天也结束了,大象还在抱怨。
初夏的一个晚上。大象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翻了翻几个月前的一本时尚杂志,特别留意了几款发型,抽了两根香烟,喝了一点啤酒,打开电视滚了滚频道,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他才重新见到海狸。类似的情况开始频繁出现:他等他,迷迷糊糊地盹在沙发上。他拥抱他,拥抱的是隔夜发酸的汗水。他品尝他,味道恰似一首著名的西班牙情歌,你的吻是一朵苦的花。他希望了解他加班如此之久都干了些什么,但他的打听一无所获,因为他总在对方冲澡的时候问。问句和热水洗发露沐浴露一起,哗啦哗啦落在瓷砖上。海狸几乎听不见,几乎没有听。这些情况耗尽了大象的耐心,大象的耐心一旦用完就开始大吼大叫,他激动地向海狸指出,他爱他而他正在疏远他。后者边听边喀嚓咯嚓粉碎着薯片,但还是开始断断续续讲起了故事:
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老的富翁在一个高级招待会上聊天。年轻人想问那个富翁是怎样发财的,但又有些支支吾吾,老富翁倒听出来年轻人想问什么,于是自己打开记忆的阀门,让它们滚了出来:“那是大萧条时期,有一天,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五美分,就用它买了一个苹果,晚上我就在屋里擦苹果,把它擦得特别特别亮。第二天,我把这个苹果以十美分的价格卖了出去,然后又以十美分的价格买来两个苹果,到了晚上我就在屋里擦苹果,把它们擦得特别特别亮。”年轻人点点头,表示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一个看中商业机会白手起家的故事,但他还是客气地询问:“后来呢?”老富翁说:“第三天,我继承了一笔两百万美元的遗产。”
这个故事说完的时候海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背转向了大象,脸冲着墙。哎,大象继续问,这个笑话说明什么呢?大象的声音低沉得有了鼻音,他试着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对方肩膀,说明穷人别指望从富人那里找到什么发财窍门?海狸终于转过身来,从侧卧变成了仰面朝天,终于睁开了眼睛。不是,它说的是富人就是富人,穷人就是穷人。大象看着海狸,海狸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海狸什么也不说。音乐声从地上升到天花板,再从那儿塌陷下来,补足他们的沉默。
我太啰嗦了,大象说,我让你厌烦了,你感到厌烦了。不是的,海狸说。你知道的,我就是这个毛病,我就是这个毛病。不是的,另一个重复。你是想说。大象没有说完他的句子,因为海狸又想翻身了,不过最终他只是将两条拱起的腿向左歪去,靠到了墙上。我再给你讲件事吧,海狸主动开口了。
有个男人打算给贵州的小学捐点钱,这个男人对贵州并没有什么感情,他是从网上看到这样的消息。
贵州生活条件不坏,尤其是辣椒酱,很不错。
你先听我往下说,你知道吗,那里人均月收入才一百块。
我老爸告诉过我,他毕业后就分在贵州,那时每年回上海过年,需要拉上来一平板车的年货,城里有钱可什么都买不到。
不,我请你别再打断我的话。总之,这个男人号召身边的两位朋友跟他一起捐钱。
捐多少?
这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他请他们去了外滩三号,边吃晚饭边商量,最后他们决定,一人捐一千,他买了单,五千!一顿饭!他多么有钱。
海狸说完,点了根烟。房间里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大象觉得热,他努力若无其事。这个故事,嗯,给你讲这个故事的男人,你觉得他怎样?就那样,海狸说。海狸不想说话,海狸在想汤力水,想他讲过的其他事。
5
在一块曾是坟山的棚户区里,一个男婴在父亲的唉声叹气中从医院回到了家。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咬着手指看着他。工人父亲负责养活一家五口。能吃饱,但吃不好。
初中毕业后,他像那个地区出生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放弃了前途不明的学生生涯。第一份工作是在街道工厂做会计,月薪三十一元二角五分。半年后他搜刮家中所有积蓄破墙开店。低价买入一堆猪肉,把淋巴和甲状腺一起粉碎成肉糜。每次都是大量的调料和色素。
很快他发了财,迅速投身义乌小商品集团。低价买入一批,再以更高一些的价格一件件卖出去。这些小百货在这个贫困的区域里具有实实在在的诱惑力。其中一部分利润为他后来的日本之行作出了保证。
买卖在读书的幌子下得到了日本人民的支持。那个映照着明晃晃阳光的奶白色表墙后面,四张半塌塌米大小的阴暗房间里,旧的货物不断消失,新的货物不断出现,理着小平头的他为义乌小商品的远征扶桑作出了贡献,这些远征也是他财产令人惊奇增长的秘密,目的是,在上海市中心开设一个饭店。营业额表明他再一次受到了热烈欢迎。接下来的两家分店同样显示出他有美食家的天分。此后他受到股票的引诱,开始更有效地积累资本。
他发了大财。他最终宁愿定居在他吃过苦头的棚户区(那里已经成了高挡住宅区)其中一幢花园洋房里,洋房的实际地理位置离他长大的那个地方很近。他仍旧谨慎地管理着他拥有的饮食公司。
有关汤力水的故事海狸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不过那时,海狸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第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九点三十分,汤力水都会走出家门,手里提着一只旧箱子。前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卧室里将许多沓纸币堆进一只黑色箱子。动作起初缓慢而不舍,一旦恢复了平静,这工作就干得越来越快。十来分钟后,盖子盖上了。这个封闭的长方体只能使人联想到一只旧箱子。
这是7月1日的九点三十分,汤力水很快坐到了方向盘后面,旧箱子趴在他身旁的座椅上。他的车从弄堂滑出,滑向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一路上经过大大小小的马路,大大小小的店铺,许许多多的公共汽车站后,转入人流较少的街区。在那条街的中段有一幢新式石库门房子,外立面包着红砖,汤力水用力关上车门。
似乎是一处民宅,人们不能随随便便就走进去。门是黑色的,门口有两根濒于朽烂的木头立柱,狮子头门环只是摆设,得按门铃,叫人来打开大门。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穿得像空调车上的售票员,他看见汤力水后就从喉咙里发出低音问候,同时接过他手里的旧箱子。
汤力水跟着他走上四级台阶,之后有地毯等着接应。一些局部值得一眼带过:很白很白的墙,墙面斑驳残破。如果抬头,可以看到整个吊顶都被卸去了,裸露出的横梁被刷上黑色间红的油漆,中间一盏水晶灯。“售票员”在此几乎未作任何停留,他们顺着黑色间银的楼梯登上二楼。如此阔大的转角是罕见的,汤力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曾向那张靠墙置放的条桌上瞄过一眼,那上面粘满货真价实的古钱币。二楼空无一人,无纺羊毛纤维刷漆墙纸继续向上铺展,三楼只有一间房间。
“售票员”这时已经拉开竹子做的移门,一长排青砖墙前,一把缎面,红黑两色,绣了蝴蝶的宽大椅子上,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抬起眼睛朝他们望去。这张脸,十年前还是完美的椭圆型,眼下成了到处下垂的圆形。不过,在和他同龄的女人们眼中,他仍然算得上英俊,尤其是他的左侧面。他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左小臂搁在右小臂上(在心理测试中这代表感性)。室内很暗,他的眼睛很明亮,鼻子有点儿向右而人中向左,但扭曲得不过分。
生意怎么样?男人问。就那样。就那样,男人重复道,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情况吗?我在大学城旁开的那家火锅店,汤力水说着从裤袋里取出一块白色方巾擦起额头,您这里可真热,您不爱开空调。是的,为了环保。两个月前隔壁又开了一家,我真希望它能消失掉。你真的希望它消失掉吗?男人谨慎地问道。真的,影响很大,很坏,不过。它死定了,男人说。啊新生事物总是那么脆弱,汤力水的眼睛飞快地掠过自己手表上的指针,我该走啦。又得等上三个月,男人伤感地说。
当汤力水回到底楼时,售票员合上手里的书,离开自己的椅子,拎起那只旧箱子交给他。什么书?汤力水接过箱子,显然它轻了许多。《巴黎的地下世界》。你还喜欢看书?不,我从小就对地下感兴趣,防空洞,我在那里断断续续呆过一个星期。革命者、走私犯和洞穴爱好者出没的地方?没错,售票员拍拍汤力水的肩膀表示赞同。
重新坐进车里的汤力水看起来兴致勃勃,很快,海狸的手机响了。我来看看你,汤力水说。现在?
海狸从床上跳了起来。尽管大象两个月前已经搬出了他们合租的底楼小院,尽管海狸的手脚已经最大限度地调动,房间里仍然到处泄露着那位庞大的前同居者的蛛丝马迹。不过汤力水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完全没有任何模糊的疑问,他没来得及仔细参观屋子就过早地上了床。
不知道大象的存在,这对汤力水来说是个错误。
6
海狸锁上铁门,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说了一个地址。那里离得不远,堵车时间三分钟之内,车钱正好十一元。大街旁排列着整齐的建筑物。色块与色块中间有一些低矮的招牌,颜色过于鲜艳,没有光泽的小灯泡无精打采地扒着边框,只在入夜之后,它们才开始躲躲闪闪。在经过数家服装店、杂货店、药店和便利店后,空气似乎因为少了许多障碍物的缘故而变得清新了,它悠然自得地在这一带倘佯,并且不断身体力行地劝阻着经过它身旁的人们,慢一点,急什么,于是海狸说,到了,就这里。
车子停在马路边,栏杆后面站着围墙,围墙遮遮掩掩着一幢灰瓦白墙的小楼,小楼掩映在一排杨树背后。这一排九棵杨树是汤力水的得意之作。
——我来给你讲讲种杨树的妙处吧,汤力水建议,性感的女人并不靠全部裸露,稍微有点遮掩,更加迷人。倾听是有必要的,即使海狸已经非常了解,他提了问题,汤力水全都回答了。种树,一来可以使原本在车道上就能一览无余的建筑增加隐蔽性。二来,绿色的层叠增加了建筑的纵深度。三是考虑到整幢楼房的房型朝西,树荫可以遮挡太阳。最后是出于一个艺术爱好者的审美,杨树的落叶线条非常漂亮,可以弥补呆在屋子里感受不到季节的缺陷,有了这样的植物,可以加强对季节变换的敏感度。然后海狸又问他打算再种些什么。这要看情况,他回答,年初刚种下五棵小苗,现在正打算在秋天再种上十棵。
他们踏上汤力水从乡下淘来的老青砖小道,一片绿色的草地缓缓展现。草地上既有从河北运回来的门墩,也有从山西运回来的独轮车,还有四根矮柱组成的一件现代雕塑。他们在草地前沉默不语,这是一片很绿的草地,绝对平整,上面没有一只鸟。几分钟的沉默之后,海狸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汤力水,他正抱着胳膊,今天穿了黑色老头衫。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走吧,我们进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间,它们都很大,窗户落地。卧室里只有床没有椅子,床的一边是一排衣橱,另一边是窗,对面是电视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汤力水在床上坐下,拍一拍让海狸也坐。
她不在家,她说今天有许多事要办。米色的休闲裤管因为被盘起而向上收缩了。其实她经常不在家,他说,她下午总是出去。我相信她在和某个家伙睡觉。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海狸用关心、暧昧、几乎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他问。
你知道,我并不生气。
你不会拿她怎么样?怀疑的口气。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不过我肯定不会和她离婚,这点我明确告诉过她,我不想分给她一分钱,那是我的钱,没有血,可有不少汗。
你真的爱过女人?
爱过,但我想她没那么爱我,汤力水一边检查自己的指甲,一边慢慢地开口,和男人相比女人更爱钱,看着她的脸我总会有考验她的念头,我想知道我没钱了她会怎么做,算了,还是讲讲你自己吧,他建议。海狸呆在那里思考,一边思考一边微微抖动膝盖,没什么,他说,他的右手食指在床单上划着不规则图形,你都知道了,那些事情。由于汤力水把自己的米色休闲裤毫无感情地推到了地上,海狸只好轻轻地躺下,他用了一分多钟,使自己一丝不挂了。
从卧室里流露出的微弱灯光洒在花园草地上。我走了,海狸说,轻轻穿起衣服。汤力水仍在昏昏沉沉。不想吵醒他,于是海狸尽量不动声色地翻找,床裙也被翻开了,还是没有,算了,海狸光着下身穿上牛仔裤,站起来出去了。
他重新回到露天,白天已成夜晚,站在小道上,他发现自己有点虚弱,浑身软绵绵的,他在草地前蹲下了,希望自己能适应一下,他没有注意到,此时草地上面,挨着他的脚不远,一只火红的小猫正静静地盯着他看。两分钟后,他们先后发出了不太正常的叫声。带着两道没出血的血痕,海狸钻进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7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海狸,从同一扇黑色的铁门里走了出来。
他在房间里一气睡了十八个小时,现在他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地按着脑袋。他有些头痛。前戏与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一个白天的做爱断断续续了近七个小时。眼下他感到了腰酸,某个地方裂开了,渗出了淡红的血。真不想再这样下去。
在离洋房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透过底楼沿街的玻璃橱窗,可以看见一只只艳红的小龙虾摞成一个虾堆,五六根深红的鸭脖子并排放在一处,流线各不相同,它们的主人们生前也许就这样貌合神离。看了很长时间这两种食物后,海狸走进了店堂。那儿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老板,一个人占据了一张方桌,孤单地走向睡眠深处。女的是老板娘兼厨师,一身白工作服,很胖。他平心静气地等她打完不遮不掩的两个哈欠后向她要了两斤小龙虾,一瓶啤酒。
龙虾怎么做?香辣,干煸,椒盐?老板娘问。
香辣。门后有一道狭窄的木头楼梯,他边回答边噔噔上了楼,被质量很差的涂料搞得坑坑洼洼的房间空空荡荡,除了他外再无旁人。光线不算太好,虽然朝街的一面全是玻璃。他正对固定在墙上的电视机坐下了。一个头发微秃但还没全秃的中年男人正时而对着旁边几位精心化过妆的女士时而对着镜头说着一件事。他声称德国帕德伯恩动物园(字幕在两秒钟后紧急跟上)的一位饲养员,给一头便秘的大象一口气服下二十二包泻药,然后站在它的身后观察是否有效,大象的肚肠开始了剧烈蠕动,粪便如山泥般倾泻下来,该饲养员未能及时躲开,竟然被活活淹死。
不过海狸没听他的,海狸在回忆昨天汤力水提到的一些特殊日期。1月,4月,7月,10月。他拿出手机查了查,10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10月7号。他犹豫了一会,拨通了大象的号码,开始说话。
大象搬走后他们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地铁里,人群恰如其分地保持了他们的距离,另一次还是在徐家汇公园,海狸笑容可掬,他几乎有点撒娇地勾住大象的袖子管,用一根食指,大象爱理不理,然后食指松开了,他们无声无息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因此,主动给大象打电话,海狸心里还是有点,但一切。他只需要等上十五分钟。
老板娘端上菜来,她放下托盘的时候说,龙虾是我们的特色,我从十五岁就进厨房啦,不过龙虾倒是最近刚开始烧的,火嘛,来,吃吃看我的手艺。海狸一声不吭,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得更高。老板娘带上门走了。他张开嘴,往里丢进一只小龙虾,很快吐出壳。
龙虾吃完以后他吧唧了一下嘴,随后他渴望知道时间,他没手表,手机屏幕显示为十五点三十四分,他往窗外看了看。在他视线齐平的地方他看见了一截法国梧桐树干,此外有些树枝在摇摆,看来风不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些,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眼前消失。一次一辆警车开过,红蓝警灯的转速太快,难道不会像游戏中的飞碟一样,唰一下就?
十五点三十六分。海狸转回头。眼前的大象还是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牛仔衬衫懒懒散散一边高一边低,胡子已经两天忘记刮了,他两手空空,紧挨着海狸一屁股坐了下来。几分钟后,海狸就趴到了另一个的胸前(如果你看过《同志亦凡人》,布莱恩和迈克,就常有这样的姿势)。这样看起来,这两人,既像是搞同性恋的,又像是一个在为另一个掏耳朵。镜头再次推近,这次看清了,海狸耳朵下的脖子上有两道细长的红印。不过没出血,大象仔细观察后告诉对方。那还好,海狸坐起来,他看了一眼空盆子后转头向楼下喊了一句,于是又有两斤龙虾摆在了他们面前。
现在海狸嘴巴空了下来。他们交换了一些手势,一些目光,海狸的说话声音很低,电视音乐又一刻不停,大象只好抬起屁股,用一只脚勾住椅子腿往他那边挪了挪,再挪了挪。所以我们只能看见他们的表情,说的人很平静,是的,只有嘴唇在动。大象,他的嘴也在动,香辣龙虾消失了,一个听起来不大不小的数字,一些不,一些如果,一些也许,一些不知道,几乎没有是的,概括起来,就是一些怀疑的问号,粗暴的感叹号被吐出。偶尔飞快地瞪一眼对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来,这位大象性格优柔寡断。算了,一切看行动就好。
8
一道一人半高的围墙保护着整套洋房,围墙外面的弄堂里头尾相连停着几辆小轿车:一辆宽大气派的旧君威、一辆03款雅阁。此外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助动车。应该还有一辆斯柯达2.8,此刻它正向杭州驶去。斯柯达不名贵,但看起来还大气。电动真皮座椅上,坐着主人汤力水,他几乎完全隐藏在了C柱之后。在他的黑色LV系带小牛皮鞋旁边,右前座靠背后的搁脚台上,是另一双从陕南鞋店里买来的41码棕色CAT休闲鞋。当他们在浙江展览馆大楼下车时,在离他们一百八十多公里的地方,汤力水家的门铃被一根迟疑的手指准确地按响了,将近两百平方的空间里开始回响起嘹亮的啾啾啾来。
在猫眼黑了两秒钟后门锁开始转动,进来吧,脸上带着动人微笑的喜客,怀里抱着红阿比,打开了房门。现在见阿旦她已经习惯不化妆了。化妆本身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不过再漂亮的面具只能在公众场合下得以妥善保存,若是不幸遇上阿旦,各种品牌的颜色很快就会在脸上乱了套,最多不超过半小时。
不过阿旦仍旧抱怨,她的唾液无疑略有些韩国农协蜂蜜柚子茶的甜味,但她花半个小时层层叠加的护肤品带给他舌尖的却是复杂的苦味。不管它了。她转过身,他走进门,一盏黄色射灯照亮一小条过道,一盆龙舌兰指明通往餐厅的楼梯。他换上她递来的宾馆用一次性毛巾拖鞋,跟着她走进二十四只小射灯照明的近三十平方的客厅。三幅水墨画、一张颜色鲜活的意大利画家作品、一圈沙发、一张清末明初北方条桌、两尊形态别致汉代乐俑、果盆干花蟋蟀罐子、泰丝衬白布窗帘。他们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了。
你来之前,我正在给“红阿比”吹风,它刚洗了个澡。它还好吗?我好久没见它了,它肯定认不出我了。它不怕生,以前我养过另外一种,一见陌生人就往床下躲。让我抱一下。“红阿比”噌地一下轻盈地落到了阿旦的怀里,他一边抚摸它一边看着她。显然她戴上了他向她推荐的“强生美瞳”,眼睛又黑又亮。在她身后,隔着一排玻璃大窗,能看见一整片郁郁葱葱。
他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晚上。她用一个微笑阻止了阿旦的下一句话,别提他了,你来不是为了,尖利的小爪子就在这时在阿旦手背上抓出了两道血印,他被迅速带到厨房。自来水和肥皂的充分清洗并不让人感到舒适,然后是,她跑上三楼自己的卧室,坐在床上把整个床头柜抽屉抽出来,放在腿上翻看了一会,啊,找到了。什么?阿旦问。创可贴,她重新奔下楼,你要防水的还是一般的?防水的。等一下,她洗了洗手,回到他面前。
他应该很有钱。是的,只是有点,你知道吗,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比如,十月,第一个星期日,早上九点三十分,他都会带上很多现金出门,很多很多现金,装在一只,你的手真的没事?我没听懂,阿旦说。没什么,就是现在别人都用汇款了,直接账号对账号,可他就是喜欢实实在在的,而且,他是瞒着我做这事的,他以为我不知道,也许他在外面也有个情人。像一个黑社会老大那样,打开密码箱,整整齐齐一箱子钱?是啊,就是那样。一个现金主义者?嗯,他从小就喜欢钱,只有数钱能让他笑出声来,你知道他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是做银行窗口的储蓄员。他应该去做点钞机,你爱他吗?傻瓜,要不要去医院打针?打针?打狂犬病疫苗和抗狂犬病血清。这太小题大做了,我们小时候。小时候是小时候。要是我也有那么多钱,我真想把你带走。我们会有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可我,一个小保安。不,是保安主管,你最近不是刚升了?我想,阿旦犹豫着,一只就够了。一只?对,一只箱子,阿旦用手概括出一个密码箱的形状,该有的就全都有了,房子首付款、车子、结婚戒指,所有这一切,一只箱子里最多能装下多少钱呢?他很想知道这一点。问题不在这里,喜客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我觉得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他们会重新处理伤口。不你别管它了,我爱你你知道吗?他不缺这些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同意,但是,要是他发现箱子没了,老婆也不见了,他立刻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会报警的,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她担心地问。会有别的办法,我来想,相信我,这并不那么难,总之,我们需要一只箱子。我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她判断说。我能为你做任何事。你呀,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我只想。她的手指滑向他的乳头,这次她用了淡金色的指甲油,嘴唇微微张开。好吧,好吧,他只能把想法先放到一边。
9
海狸和大象,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身旁亮着一盏落地灯,宜家的经典款式,黑色灯罩,黑色细管,安放在一个黑色圆盘底座上,线条简单,看起来既不丑陋也不吸引,某种设计观念的典范。房间里没有其他照明设备。窗帘拉上了。正在接受充电的手机在昏暗的地板上亮起了小红灯,像一只准备好的采访机。
海狸靠着床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海狸继续说,他多少让我想起了我妈妈的那些亲戚,自从我妈妈没有听从我外婆的安排嫁给了我爸爸,他们就势利地拍上了房门。他看上去不像是个爱算计的人,大象拿起一张照片,他扎实的身体跨坐着一把转椅,下巴支在手臂上,它们交叉着,搁在六公分宽的椅子厚度上,我见过挺多爱算计的人,但他看上去和他们不一样。他以他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大象又看了看照片,同时摇了摇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双腿,不过他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小学老师,一年级时的班主任,总在暗示着什么可从不明说。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就是这一类家伙,昨晚我梦见他坐在汽车后排,真的,穿着西装,还有领带,紫色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他坐在我们当中一动不动,你打算用一把玩具手枪还是一把真的瑞士军刀?现在手枪可以像真的一样。我们两个都看着他?那谁来开车呢?大象扭动着一边屁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后从桌上扫过来一只孔雀蓝烟灰缸,烟灰缸上有三个搁烟的缺口,其中一个边缘碎出去一块,是某个酒吧露天桌椅上的小道具。那是梦,梦里什么也不需要做。那钱呢?你有没有梦到我们拿到钱?剩下的事我想不起来了,对了,我真讨厌他家的猫,一只火红的跑来跑去的猫,应该替它绑上皮带,像狗一样对待。
谈话继续下去之前他们各自抽了两三口烟。
开车并不好学,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开了不到四十分钟,还老被师傅骂,这个假充内行的家伙。可人家就是内行。你说得对,可我要都会了,我花钱请他干吗?他骂你什么?踩离合器,本来之后应该迅速将油门抬起,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跷跷板,同时抬起,可我老是右脚抬得比较慢所以。可以换一个吗?或者,揍他一顿?是的,海狸说,就是这样,揍他一顿,揍他一顿,可我还是得尽快学会,你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好吧。这就是大象的意见,这算什么意见。算了,海狸总结,在声音里掺合进疲倦,明天我还得早起,而且我想已经很晚了。
他的整个人往上耸起了,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床边站起来,转身去拿浴巾,它被塞在大象裆部与椅背之间,那个坐着的人也不再坐着了。我要走了。你可以住在这里。算了,大象叹了口气。你真固执,海狸说。大象机械地微笑了一下,抢先一步走到门口,向海狸伸出手,这只手微弱地在海狸腰上轻轻擦了一擦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真辛苦,一切都不容易,大象一边强调一边收回自己因为发热而潮湿的手。会有回报的,另一个说,你也有必要开始了,除了武器,还要考虑面具,路线,这也少不得,你要我帮你吗?不要,大象决定。
10
汤力水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屁股陷进沙发里,翻看刚买的报纸。喜客半躺着,一只脚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正在用一把小锉刀修整指甲的长度和形状。“红阿比”没有自己的沙发,喜客把自己的大腿留给它一小块,好让它舒服地打盹。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只能听见报纸被翻动的声音以及诺拉·琼斯的低沉嗓门。
报纸由四叠构成,足足一百个版。汤力水放弃了读完它的想法。他转向喜客,打听晚饭的具体介绍,又建议她换一换指甲油的颜色,但他只得到了关于后者的强烈反对。他放弃了说服她放弃金色和银色的念头,站起身来,向门外的草地踱去。
晚餐很丰盛,卡路里在热气里升腾,华丽的餐具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朱门一词。汤力水矜持地品尝了蔬菜沙拉,热情地光顾了煎三文鱼,特别地回味了黑胡椒牛柳,以至只能仓促地喝了几口奶油蘑菇汤。他又坐回沙发上,拧亮阅读灯,接着看起那堆报纸中的某一张。他看完半张报纸时喜客已经清理干净餐桌。她走上三楼,走进他的卧室,为他准备洗澡水。
当热水开始“哗哗”流淌时,她转向那张大床以及上面的凌乱,并弯下了她优美的颈背。为了铺平床单,她挪开了双人长枕,一条黑色的CK内裤在她的眼皮底下出现了。很多男人都会愿意穿着这样一条CK,腰上有非常显眼的设计师Calvin Klein的大名,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在阴暗不见日光的背景下,阿旦略显疲惫地靠在窗边,她递给他一条。但这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呢?她当时忘记观察了。她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什么都敢穿,十元三条的格子平角裤,大卖场里的单色针织三角裤,也许它最终没被拿走。至于汤力水,除了使用高级丝光棉制造的MK莱卡平口裤,再没别的了。
她走下楼,走向汤力水。他看到她走来就放下了报纸:洗澡水已经好了?她点点头。阅读灯暗了,她的脸上有一个微笑,直到发现汤力水已经不在客厅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光线通过罩子过滤后倾泻下来,房间里充满橘黄的明亮和角落的阴影。尽管很干净,还是应该仔细清理。一个小时后,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床头柜上的一份报纸飞到了地毯上。床上覆盖堆积着好几层物品,完整的外衣外裤因为相对较重,沉在最底下,直接碾压米色床单上的银线条。几件连衣裙连着衣架努力忠实还原主人的凹凸有致。彩色袜子和单色内衣这里挂一条那里挂一绺。颜色与膨胀程度各异的胸罩傲然挺立在枕头之上。此外,沿墙摆放的鞋架上,一些皮靴倒下了,另一些将自身重量加诸邻居身上。
她在梳妆台前的软凳上坐下了,正对一面长方镜子和大量的护肤品,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桌上的手提包,取出索爱T610走向浴室,那里的光线暗得很柔和,在洁白的马桶座前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决定,仍旧站在柳绿与洁白大块相间的瓷砖上。
就这样,当阿旦躺在他的床上,准备在黑暗中消失时(对从不做梦的那些人而言,睡眠就是死亡),电话机发出了次中音。
什么样的裤子?
啊,就是内裤,喜客回答,普普通通的三角式样。黑色的。
黑色的,我有很多黑色的三角裤。
是CK,必须是CK,有没有?
他捂着无绳电话走进卫生间,又走向衣橱,最后是阳台,然后。没有,阿旦声明,肯定没有。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脏的。他没有低头看,他忘记了自己身上正穿着那么一条。她很快切断对话,她想收拾残局,叠好,分类放进衣橱各个格子,但她没有太多力气了,她把床上的衣物拨拉到一边:它们乱七八糟地堆放成一道矮墙。然后一头倒向枕头。她那已经被手指弄得蓬乱的头发,形成了某种放射状礼花。
此时隔壁的汤力水,身上什么都没穿,正把手伸向枕头底下,他把那条黑色的CK内裤拿到了眼前鼻子底下。他笑起来了。
11
现在是下午,阿旦没有上班,喜客并不打算见他于是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端端正正在床边坐好,将电话握在手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小本子,一个俯拍的特写:瘦小,长条,左右对称,中间是黑色螺旋形塑料绳,看不到封面,推理可知它已经开始褪色,厚度应该有四十来页纸,印有灰色横线,一些简明图标每一页重复两次。一些潦草的汉字与阿拉伯数字,大部分不在线上。
有些风筝需要拉下来看看了。查阅后他拨了第一个号码,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利索的方言,有着老婆一类的自信。喂,阿旦说,我找A。打错了,那个嗓音更尖地回答,没有这个人。你那里是。八个数字被迅速肯定了,但是被女人挂上了。阿旦想了一会儿,然后向另一只风筝进发,这次接通了一个他熟悉的成年男人的声音。
是老K吗?我是阿旦。是你啊,对方叫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接下来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情况交流,然后阿旦问,你手上还有家伙吗?有吧,老K迟疑地回答,你要干吗?我被人欺负了。被人欺负,老K又叫起来,怎么可能?当年你是我们特种班最厉害的一个,你不是开玩笑吧。总之,我需要一件家伙吓唬吓唬人。行,左轮小口径,老K说,一支一千四,子弹免费。
阿旦搁下话筒,当他把它放回桌上,它就突然喊叫了起来。
阿旦,喜客简短地说,我们的事他知道了,他拣到了我买给你的内裤。那怎么办,阿旦慌乱地问。看来我们得推迟计划。可我却认为必须快点解决,最好是如期执行,我已经开始准备了,你帮我留心一下。我可以为你那么做,喜客让步了。对,对,要具体日期,他什么时候动身,我要得到具体消息。我试试看,他肯定对我起疑心了,你知道,一个男人有了疑心就。我明白,阿旦说,这真糟糕。是的,喜客说,很糟糕,你说你已经开始准备了是什么意思?没什么,锻炼,跑步一类。你不会伤害他吧?她在为他担心,她还爱着他,阿旦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我努力避免,如果他,如果一切都。那就好,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受伤,我更不希望你会因此去坐牢,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你觉得呢,阿旦?喂,阿旦?
我在听着呢,阿旦说,我犹豫过,犹豫不决,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无绳电话,所以没有那根黑色的,可伸长的,螺旋形的电话线,没有办法通过拉紧、松开这样的细节体现心情的复杂性,不过阿旦还是下了决心。这是正常的,我是说,对整个社会而言,这种流动性,金钱的流动性。对于你是不是支持,我一直没有把握,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客承认,可我。拉长的沉默、模糊不清的表达,如果他和她面对面,她的一双大眼睛会很快地看看他,再移走,因此这就是喜客,阿旦对着他这边的空气打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在短暂的无语后话题被扯开了,当阿旦终于挂上电话,在床上躺下并打开电视时,在离他一千一百公里的地方,在一间自行车修理店里,一些金属零配件正在钻孔机上改头换面。
12
这一晚,他们坚持着互相奉献,直至坚硬的无法继续坚硬。然后他们休息,肩并肩地仰卧,手指交错相扣,直至闹钟为他们响起。他们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地板上因此留下了定型水的点点滴滴),海狸穿上了他最爱的红色皮衣(新款,连一个插袋都没有),套上了一双定做的朋克皮靴,幸好住在一楼,不用担心有邻居上来投诉自信的鞋底,大象穿得和前一天完全一样。随后他们各自喝下一碗浓酽的咖啡,太浓了,以致他们同时觉得嘴巴干涩发苦。然后他们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出房门,这时一阵同样有力的“穿堂风”迎面打来,海狸甚至向后退了退,于是顺势,他回头望了望那扇黑色的铁门,好像他将从此远离。
他们经过一个湿漉漉的鲜花市场,在拐角处的那家由西餐厅改成的“永和豆浆”里吃下一些东西,然后走过一间百货公司,它的门前因为有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成了广告促销以及约会接头的重要地标。
不久之后,他们在一条狭长的弄堂口停下了,它瘦长,灰色的两道水泥墙,墙面坑坑洼洼,颜色深浅不均,一面基部已散布青苔,另一面基部,野草正在小规模繁殖。墙后分别是别墅和五层一排的老式公房,一些有光泽的树叶懒洋洋地在其中一道墙顶上伸展。海狸在弄堂口等待着。大象在他身旁站了一会,离开了,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十米开外,那儿立着一个漂亮的九成新红色亭子,梯形顶,高约两米,一米左右见方。这样的亭子在一些重要的街道上(实际也就两条,分别以一个六朝古都以及一场战役命名),几乎每隔一百米就有一个。无论站在人行道的哪一头,都能看见亭子侧面白色的四个汉字。四扇中的三扇长方格门,红色方格内镶嵌玻璃,玻璃上紧贴着蓝色的中国电信LOGO(真像一头公牛的角)。大象拉开门,走了进去。得往上跨一小步。
拿起电话筒又不讲话是很蠢的,大象想,他抬起眼睛。银色液晶显示屏占据了电话机以上几乎所有的空间,上面指出:通话费和上网费分开计算,通话费用前三分钟每分钟五角,以后每分钟两角;上网费每分钟一角。钢化玻璃下端的三分之一处是百页窗型的透气孔,空气流通得不错,因为大象没办法轻松下来但他还没出汗。
世界上第一只公用电话亭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他突然想。这个问题一旦产生就不断重复。大象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海狸不在想这个问题,他看着大象拉开银色三角形门把手,看着一个庞大的身子塞进一个红色封闭型电话亭(它仿佛成了一个关押人类的小笼子)就忍不住笑,他笑根本不是因为大象,而是。
你了解英国的红色电话亭吗?承认吧你其实不太了解。那应该给你解释一下。有个叫做贾尔斯·斯科特的英国人,在1935年画了一只红色的馒头顶亭子,1936年的一天,它们朴素而高雅地成批走上街头,义不容辞地担当起风光明信片的主角,大量到此一游照中的背景,儿童玩具或是旅游纪念品设计师们近在眼前的灵感。更准确地说,直到手机普及之前,可供人们以各种理由频繁使用的这一类电话亭达到了十四万一千个。它们寿命很长可好景总是不长。现在它们中的大半将被拆除(具体数字是七万六千)。它们将成为收藏家的玩物。也有人,主要是那些自以为拥有古典品位的家伙们,把它们放在花园里做装饰,让它们继续经受岛国的潮气,时晴时雨的多变天气。好吧,在重要的公共服务和商业成本之间,人们需要寻求平衡。算了,不管它了,谈谈让海狸忍不住笑的事实吧。
事实如下: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一些观众在爱丁堡皇家迈尔转悠,他们是爱丁堡文化艺术节的观众,他们都是英国人,他们对一个红色电话亭,怎么说呢,突然关注起来。一个人刚钻进去,其他人紧跟着靠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是靠着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这些素不相识的志愿者们突然塞满了这个由十八块铸铁围成,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狭小空间(高九十八英寸,宽、厚各三十六英寸)。类似一场杂技表演,两个小孩占据了顶部,女人们坐在男人们身上,男人们,他们只能缩紧肚子站得笔直。十分钟后,这里总共塞进了十四个人。空气不流通,非常热,非常多的汗,因为用力挤压很多人感到难受,没有受伤可还是难受,交换着叽叽喳喳的意见,谁也没在听谁说话。不过这是一项新的世界纪录。海狸一边仔细回味着细节一边张望着大象所在的那个方向。
13
将近九点,汤力水慢慢走出了家门,他手里提着一个旧箱子,他的身体朝着右面微微倾斜。他走上了人行道,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五十米开外,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正堵在电话亭里,汤力水继续往前走,三十米后他将把目光落到这个鲜艳的电话亭和这个名叫大象的男人身上。还有十米,这个男人穿了一条不用费脑子选择的班尼路米色休闲裤。五米,一双地摊上拿来的“耐克”运动鞋。三米,一件掉了一粒纽扣的格子大衣。一米,他好像已经说了很久的话,因为他的脚边扔着几个烟头,左手指间刚燃起一支香烟,烟灰还不够长,不足以微微低下头。但是海狸就选择了这一瞬间喊了他一声,他毫无遗憾地从电话亭边经过,连望都没望上一眼。
海狸靠在弄堂口的砖墙上,终于等到了,他懒洋洋地转身,跟着汤力水走进弄堂。大象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着这一切。斯柯达速派2.8的优美曲线在“嘀”一声后放弃了抵抗:2.8升V型6缸30气门多点喷射发动机。Tiptronic自动一体式变速箱。225/45R17宽扁轮胎。真皮加热带记忆功能座椅。海狸建议由他来开车。要么在驾驶员旁边,要么在后面。海狸心里建议汤力水坐在后面,在后面实行计划会方便一些。他怕他拒绝,说啊不,不,因此他什么都没说但他为他拉开了后面的车门,汤力水果然把箱子推上椅子,随后就钻进车里。一直往里钻,外侧的另一半位子空着正好带上大象,因此大象他,他把手指间刚夹上不久的烟头扔到了地上,他抽四元一包的“中南海”,吐出十毫克的焦油烟雾而不吸入所以他,并不心疼只抽过两口的那一支。他把外衣脱了下来,热,浑身发热,在他微微颤抖的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什么以后,左手上的外衣就搭到了右手上,在车子发动前他把自己一下塞了进去。海狸没有回头。
大象真的很像大象。他一坐下整辆车都往下沉了沉。汤力水发出了一声喊叫,接着车厢里一片寂静。这是一种被尖利的硬物胁迫的寂静,决非某个商业会议上的。只有唾沫必须下滑时在喉咙上产生的刮擦声。海狸轻踏油门踏板,挂一挡,速派的反应有些迟钝。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同时汤力水皱了皱眉头,他必须说点什么了。
你们想要干什么?大象看着他却不给他回答。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这只箱子,海狸,他是谁?为什么你不直接问我要钱?他的目光在大象的脸上身上快速移动,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是明知故问,因此速派一声不吭。这钱你本来就应该给我,是你欠了我的,海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你心里清楚,海狸心里想着倒车的要点:车往右转方向盘向左打,车往左转方向盘向右打,我朋友会帮你搞清楚的,海狸恼火地说道。你倒说说看我对你怎么样了?汤力水坚持道。挂上倒挡,松开离合,方向盘还没来得及打,速派就往后一蹿,路边花坛里蔫蔫歪歪但还能看出本来面目的植物一下子露出了恐惧的表情。离合要慢慢松开,倒车时基本靠半离合来驱动,汤力水建议道,一点一点松开,全部松开,这尤其使不得,那样速度太快,像你这么个初学者容易发生问题。还要看后视镜,注意车后面有没有人或障碍物,也可以侧着身子朝后看,说着他把身子侧了侧,但是大象立刻贴了上去。新手就是新手,这开车,还是有点儿难度的,汤力水嘟囔。是啊,海狸转过头来看着后面。速派慢慢地向后倒。你这样开,会引起注意的,大象说。有人来到了车边,猛地拉开了车门。
14
阿旦,比海狸稍高一点儿,仅仅一点儿。恰好一百二十分钟前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他把脚伸进拖鞋里沿着过道朝浴室走去。打开热水龙头后他跨进了浴缸。他仔细地长久地淋在水里,之后他刮了胡子,换上全新的衣服,BodyWild内裤,蓝色运动夹克,灰色运动裤,它们是喜客的礼物,它们很合身。虽然心情和平时大不一样,身上却散发出与以往一贯的激爽活力柠檬香,此外还有仍在发散的热气。他在床边坐下,床上有个打开的月饼盒子,他从中取出一个白色绵纸层层包裹的小包。他试着扣了扣,然后把它放进裤子口袋里。
接下来他打开了抽屉,上衣里面的插袋里多了几张一百面额的钞票,胸口的口袋里插进了一张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颁发的身份证。挺刮的塑料封套在一次撬锁(自己家门)过程中变得皱折,虽然房门最终仍未打开(依靠打碎玻璃得以入内)。他就带着这些东西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之前他的手指在电话机上停留了片刻,他想给喜客打一个电话。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在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内,他一言不发直到他看见汤力水被挤在了另一边的车门上。
大象,他的右手还在离汤力水头颈不到五公分的地方,此刻硬生生把脖子扭向阿旦。方向盘的后面,海狸转过身来。把箱子给我吧,他向车厢后排的两位打了一个手势说道,那声调平静亲切得与他帮顾客拎起一件什么重物时说的一模一样。大象向他瞪了瞪眼,意思是说不,同时暂时放开了汤力水。对不起,箱子,现在在哪里?阿旦边说边迅速地把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里,他再次拿出手来的时候车厢里一片寂静。他把它摊在手心里,没有立即扣住扳机,似乎只是以一种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方式展示,而且显得彬彬有礼,和我们在新闻中,或者在电影电视里所看到的那些抢劫犯形象完全不同,完全不声嘶力竭,完全不凶相毕露。唉,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带上了太多大卖场里的工作痕迹。各个厂家派遣过来的忠于职守的促销小姐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展示她们各自的巧克力、红葡萄酒、榨汁机或者不粘锅的。大象于是叹了一口气,海狸配合着做了一个鬼脸。
还在他那里,海狸说。是吗?那你们?和你一样,大象生闷气,你看,我没说错吧,刀和枪就是不一样,这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可你就是不听!确实,不贵,阿旦点头同意,才一千多块,他向海狸补充道。啊!海狸说。那么你们,同意我拿走这只箱子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汤力水反抗,谁告诉你这些的?他挺了挺胸,哎呀,你们还没解决他吗?阿旦吃惊地问道。车里的四个人暂时停止了说话。好吧,我自己来,阿旦以息事宁人的态度说道,来,把它给我。汤力水的手指抚摸着箱子盖,皱起了眉头。你想听听我朋友的手艺?阿旦用枪指了指大象,眼睛盯着汤力水,慢腾腾地说道。看起来汤力水觉得他的座位不够舒服了,他在座位上摇晃起来。他们僵持着直到汤力水以一种不够自信的声音说出,等着瞧吧你们这些强盗,箱子始终保持沉默,它沉默地来到了阿旦的左手上。
15
有那么一两分钟,汤力水脸上的表情抽搐起来,不过此时此刻,它恢复了平整。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过了一会儿,才从那里摸出一支香烟。海狸,你可真不错,你知道我很富有,非常富有,知道我今天身上会带一大笔钱出门,很大一笔,几乎是你们一辈子能挣到的全部财产,你们就打算来抢了?还有你们那位朋友,干得漂亮,真漂亮,当然啦,你们留下,是有点危险,你们本来完全可以把我带到荒郊野外,把我干掉,可你,谁让你车技不精呢?在这里,市区,想对付一个大活人还是有点困难的,好了,钱在你们同伙手上了,什么时候回去分都可以,这个计划还真不错。他来回打量他们俩,补充道,我就算把你们逮到公安局,你们顶多就是个未遂。
不是那样的,海狸反驳,我们没有抢到,是刚才那个人,他把钱抢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想说服汤力水相信,他们并不知道还有第三个,可是理由呢?理由在哪里?不得不承认,太巧了,实在太巧了,虽然他们其实真的对此闻所未闻。我们没和任何人说过,海狸说,同时看了看大象,后者的呼气声很重,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一个正在漏气的轮胎。这只是我偶尔冒出的一个念头,你看,我们甚至没什么像样的家伙。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他想,毕竟钱已经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不流露出沮丧的表情。
我以为女人才是不可靠的,没想到男人也一样,汤力水连声叹气。我们打110吧,要不快开车追他!听到大象那么说,刚才还死气沉沉的速派“噌”地一下子蹿出一米来远。海狸“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刹车,三个脑袋都往前冲了冲。
速派熄火了,大象的火却上来了。你到底会不会开车?都怪你,要不现在我们已经在路上了。那又怎样?钱还是会被那家伙抢走。你不磨磨蹭蹭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我看还是让我来开吧。几秒钟过去,海狸打开车门下了车,在汤力水的体温里坐下。汤力水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们分别向各自身边的车窗外张望,人群有来有往,晃动过他们的视网膜,大象尤其望了一会儿他们刚才耽搁良久的弄堂:一个女人正推着一辆童车从深处走出,童车里坐着一个男孩,毛发稀疏,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熊,应该已经掉到地下很多次了。
这个计划是谁安排的?海狸,要是你告诉我你想要钱,我会给你的,汤力水说。大象两只手都塞进了口袋,海狸沉默不语。总之,事情现在变得很复杂了,你知道我这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吗?他瞧着海狸,海狸瞧着大象,大象看着他眼前的一小块皮革。提问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一阵沉默。
这事说起来真有一匹布那么长,汤力水一边说一边皱了皱眉头,反正,我欠了一个朋友的钱,但今天,我没办法信守诺言了,是因为你们,不过总得有个交代,你们和我一块儿去见他吧。
我们?海狸和大象面面相觑。如果我们现在就离开呢?大象缺乏信心地大胆设问,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走了之?我们什么都没拿啊,现在这一切与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是啊是啊,咱们还没认识,我叫汤力水,你叫什么?我叫大象,大象说。哦,大象,那我问你,我为什么要把它的翻盖打开呢?汤力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摩托罗拉智尊A768,黑色机身,搭配亮银金属点缀,真是令人眼前一亮;最长连续录音时间可达十个小时,几乎和录音笔一样?是的是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既不能在合上翻盖的状态下启动录音功能,也不能在录音过程中合上翻盖。反正,汤力水关掉盖板转回身子,把手端端正正放在方向盘上,听着,我们现在都是受害者,汤力水逐字逐字地强调,我有证据表明,你们和那笔钱有关,要怪只能怪你们运气太差。
不过,他抽了抽嘴角,世界对另一个企图不劳而获的家伙才是悲惨的,会有人去找他的,但愿他不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他们似乎无话可说了,在没有任何异议的情况下,最大功率可达142kw的发动机转动起来了。
他们在一条街边停了车。他们前后稍稍错开。他们向一幢新式石库门房子走去。开门的是个我们见过的售票员。待在这儿,汤力水说,在这儿等我,不,过来,你们得跟我一起进去。
这是华夫先生,这是海狸,这是,汤力水看看身后的大个子,这是大象,海狸补充。他们把您的钱抢走了,汤力水说。这是你的钱,你欠我的,在没有到我手上之前它不是我的。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开口了,吐字就和打字一样,有力,精准,为了找准,瞄准每一个音节,他的语速不快。我们没有,其他人抢走了钱。他们还有一个帮手,那人一定是他们的朋友,汤力水补充道,他手里有枪。他是你们的朋友吗?打字机再次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地开动了。那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就两个。就两个,汤力水重复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海狸看着大象,后者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我们不认识他。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汤力水抢白道。这是真的,海狸分辩道,我们怎么会知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谁,对我都用处不大,丝毫没有用处,钱,钱才有用,说着,上了年纪的打字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借条,付百分之十五利息,逾期不还,汤力水,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们交情不错。那可说不准,不过,华夫有些犹豫,跟看门人说说,那个人长了什么样子,他会有办法。他有枪,汤力水指出。枪可不算什么,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他宣布。他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售票员热情耐心地接待了他们,并做了细致的笔录。
16
要说阿旦干得干净利索,那真是恰如其分。此时,车里的三个人不再存在,另一些脸和身体纷至沓来,阿旦在高低略为不平的地面上充分施展了持久的耐力。自从他有了最初想法的那一天起到这个早晨为止,他一直坚持长跑,早上五千米,晚上五千米。在他呆过的特种兵班里,他是当之无愧的长跑健将。
眼下,他飞快地将一根根生锈的栏杆接二连三甩在脑后,接着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它奔跑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了城乡结合部的一间旅社门口。整间旅社是由坚硬的水泥楼梯、白色无雕饰梁柱、三合板家具以及乡镇企业电器组成。围着浑浊的白色围兜的健壮女子拎着两只热水瓶一摇一摆地在他前面领着路,为他打开一个近似立方体的一面:有电视机但没有几个台,两张床的上方各安着一个半透明圆球,从里面尽力发出的光线类似一个近视患者极力眯眼所见,朦胧且模糊。洗澡间里有齐全的盥洗设备,但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有着可疑的鲜艳颜色(前者为桃红后者为翠绿)。莲蓬头摇头晃脑,即使换成淋浴,下面的水龙头也依然在不断滴水。
在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之前,阿旦打算就在这里住上一晚。为了这只箱子他已经几夜不曾睡好,此外还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存款,这只箱子本身确实有些用处,但对并不喜欢旅行也不需要出差的阿旦来说,这些好处可以忽略不计,除非。也许有人早已按捺不住,但这不是阿旦。他将反复品味整个行动的无懈可击,从容地延长打开箱子的时间,这种从容本身足以令他感到幸福。
他将箱子拎到靠窗的床上放下,窗的下面就是宽广的水泥马路,他朝着空旷的天边观望了一会儿,转身靠着窗台,低下眼睛,再次以完全不知情的好奇眼神仔细打量那只箱子,仿佛它从未在他手指下呆过。行李箱的藏青色外壳已经很黯淡,看起来结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完全不会引人注目,但它真的够大,足以容纳。他有些激动,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不。他离开那只箱子,向洗手间走去。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立即打开?他回到床边坐下,把箱子拖到面前,打开。
这是一个事先得知将装进什么的行李箱,但是眼下箱子里却看不到这些东西。在应该放置现金的地方,现在整整齐齐码放了一个个长方体。它们因日用和夜用的区分体积有所不同。阿旦拿起一个,它不轻不重,这就引起了阿旦的某种怀疑,它很像。他手指颤抖地撕开了它的封口。共有五片,各自又有一个封套,他再撕开一个,一片以三等分方式折叠而成的长形,没有任何棱角的薄片在他的手掌上伸了一个懒腰。他小心翼翼地检查它,在其触感细腻的新丝柔网面上寻觅着某个头像,某种水印,总之,可能将一百元人民币与此物联系在一起的某种符号。无任何符号可寻。表面是洁白的,一尘不染的。在解开背面的束缚之后,他看到了左右对称的宽大侧翼。显然,就该物件本身而言,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除了它那隐约可闻的清新茉莉香气之外,阿旦一无所获。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阿旦继续工作了,他的手指在品牌与品牌、颜色与颜色之间缓慢移动,如同走在市区摩肩接踵的衣料与衣料之中。他一包一包地拿起观看,然后将它们扔出箱子,起初扔得很缓慢,渐渐地越来越快速。最后他看见了箱子的底部,一块绷得紧紧、没有被任何粗暴动作揉出一丝皱褶的深藏青尼龙布,上面是品牌的英文花体字,斜向印刷。
他站起身来,把箱子盖上,将它立在两张床之间的暗红色地毯上,回到床边坐下。好了,他在自己的手机键盘上按下了喜客的手机号码,在按下接通按键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将在甜蜜的、尖锐的、低沉的、饱含哭音的,总之起伏不定的声音中移动,将他的经历慢慢展开,最后他将告诉她,事情不会总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女人的声音响起。喂,是我,他说,是我。两个“是我”,一个更比一个快,它们连同他的喘息声覆盖了女人的声音但对方的句子显然比它们的总和更长,因此可以清晰地听到最后几个字:话已停机。阿旦再按一次发射键以便完整地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阿旦继续往下听,他听到了一些英文单词。在这个稳重的,好像来自一块冷淡的玻璃后面的女声中,小巧的NOKIA似乎突然冻僵硬了。这不可能,她害怕了?她还不知道他的状况,只要她相信他已经动手了,她会等待他。他一再地倾听那些词语,形成它们的不是鲜艳的活生生的嘴唇,也许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再是。他终于把这些冰凉的声音摔在了床上。
不管怎样,他失去了她的消息。
他和那一片很大很厚的白色长时间地呆在一起,任凭光线昏暗,寒气袭人。它们的包装光滑而洁净,温度既不比纸币更寒冷,也不比纸币更温暖。新鲜的纸币经常在人的手指上留下血痕,这些塑料包装,我向您保证,绝无可能。那他怎么会觉得喉咙酸痛、眼睛灼烫?最后他和它们,无纺布或打孔膜,绒毛浆或无尘纸,高分子吸水树脂和聚乙烯薄膜,热融胶,拥抱在了一起。他闭着眼睛,紧紧地搂抱着它们,漫不经心地,漠无表情地,漂游在一片抽象的海上(就像一滴蓝色水珠,渗进每一层各自不同的结构之中,但是,正如广告所言,它被接住了,没能继续渗透下去),在那里,海浪正毫不留情地扇来一个又一个耳光,每一个耳光都可以决定他漂游的方向,在那个既无重力也无时间的空间里,有一次,喜客轻轻擦过他的身体,鱼一样游走。
17
望着脚边的箱子喜客发了一会呆。她有点困了,刚才她差点在梳妆镜前打了盹。也许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而这多少与昨晚她帮助两只箱子互相搬了家有点关系。
借助安眠药,她很顺利地帮助汤力水酣然入睡了。此后一捆接着一捆的棱边在她拇指和食指上迅速滑动起来,有那么一下,划破了她白嫩的食指,但她只是轻轻骂了一句SHIT,仍然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好好安置在了轻薄的帆布上,支撑这些帆布的是一整块真皮,红色防震塑酯以压缩的方式嵌入其中。当最后一批棱边和围成一圈的榉木举案齐眉后,墨绿色的碳纤维外壳随即罩下。
接下来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叠A4白纸,在靠近中间的地方抽出一张,然后她开始写起来。在手和手腕的简单组合动作之下,一些汉字迅速、沉着并且清晰地出现了:离婚协议书。(另起一行)汤力水,男,生于×年×月×日,汉族,住×市×路×号;喜客,女,生于×年×月×日,汉族,地址同上。咳,这些真他妈的没劲。在罗列婚后共同财产清单时喜客笑了。她笑什么?有很多错综复杂的理由?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想起了她叔叔写离婚协议书的事。别卖关子,别卖关子,把那个叔叔的事情给我们讲一讲。好吧,就说点吧,就一点。她有个叔叔,喜欢打麻将,可总是输。烟瘾大,一根接着一根。一天晚上,他输了牌回到家,和她婶婶一起上了床(对,她有个婶婶,喜客很喜欢她),靠在床头他继续抽烟,婶婶为此提出离婚。叔叔突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紧紧盯着他,你要怎么样?她说。不过他只是,平静地披上外套下了地,坐到书桌边拿起笔拿出纸,写下我和我老婆今协议离婚。他回到床上递给婶婶,拿起烟说,既然我们离婚了,你就管不着我了。
眼下她看着箱子,犹豫了一会,最终克制住自己再打开看看的欲望。她拿起那张纸又读了一遍,每个字都没写错。这很重要,因为这是重要的。
餐桌上有只花瓶,菱形,来自捷克的优质水晶玻璃(含百分之二十四PBO),波西米亚·皇家牌,装了大半瓶水和五枝白色的多头百合。几个世纪以来,波西米亚·皇家牌水晶玻璃难以枚计地飞向世界各地,飞向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传统生活里,现在它飞向一页纸,措辞非常客气,对汤力水说,现双方就自愿离婚一事达成如下协议,字小但看得清,工工整整,准确列出共同财产,有条理,事实上,完全不女性化,完全不情绪化,她认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直起腰,满意地发现,当阳光斜照到桌上时,纸上就会产生一个美妙的阴影。
二十分钟之后她锁上门,在马路边她停下脚步,朝着一个街口后的一辆因为红灯而停滞不前的红色出租车打了一个手势。它一得到自由立刻向她赶来,她钻了进去。坐在后排长椅当中接缝的位置(坐得很不舒服,不过她没在意到这一点),脑袋就在司机侧后方,手臂搁在前排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这是为更好地指明道路摆出的姿势,不过其实她只是想告诉司机,去机场,而且是浦东机场。她浑身都在冒着香气。
在接下来的数十分钟内,在这只名为Bellaix的沉重箱子陪伴下,她独自笔挺地靠在不太柔软的后排白色座椅里,头向后仰在椅背上。出租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懒洋洋的情歌,音响很差,懒洋洋里于是加进了一些尖锐的嚣叫,近似于某条柔软的被蚂蚁叮蜇了一口的大青虫。总是调不好,司机说,但不听吧,又太闷了。喜客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被一块透明的硬塑料罩子围住了,她没说话,只是把两边原本各自放下一半的车窗都向上提升了,一个接近密闭的空间(灰尘无所不在,它们会使皮肤,尤其是脸部的,毛孔变得粗大)。
他们先在双向八车道中的一根上蜿蜒曲折地移动,随后升入半空。在普照大地的温暖的金黄色光线之中,她的神色并不激动,仅仅有些茫然。从卢浦大桥上下来后,她很快置身于一条笔直的,极为宽广的水泥大道上,四车道,此外还有非机动车道,这些只是这条大道的一半。她对路边一闪而过的各种采购市场,灰扑扑的水泥房屋很快就感到厌倦了。天气很好。她闭上了眼睛。再过几分钟,车子就将进入外环线。
外环线限速八十码,但许多人都急于将这片没有人气的荒地,连接成片却仍然平淡单调的绿色抛掷于脑后,如果人们跟老练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对那几个隐秘的“电子警察”安装位置了如指掌,也许可以试试,将车速提高到一百二十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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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里出现一个男人,翻过一米左右的隔离带,打算穿过马路。浅蓝色桑塔那2000发出了尖厉的刹车声,那个瞬间过去后,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受惊吓的男人没来得及逃走,而是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被抛到了车子背后不远的马路上,几乎就在同时,那具身体还来不及意识到任何痛苦就已经死去。
紧跟着浅蓝色桑塔那的是辆白色面包车,完全不流线型的身材,却以反常的矫健与敏捷姿态,将车头向右扳去,绕过那具涌动着鲜血的身体,一溜烟地远去。接下来是一辆红色出租车,司机将自己的眼睛完全投射到了相距不到三米的地面上,他唏嘘着,感叹着,他的眼神转开了但车子仍然驶得飞快。当他重新看向前方时他看见了似乎汹涌而来实则一动未动的桑塔那2000后尾箱,它在他眼前令人恐惧地膨胀了,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他猛地踩下了刹车同时模糊地感到了害怕。
方向盘仍旧捏在司机的手里,却突然改变了形状。在自己的制服里司机昏迷不醒。至于特别喜欢一边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一边喝草莓酸奶的喜客,猝不及防地和箱子一起,从后座上一头冲了出去,她嵌在了两辆车中间,身体动了几下,她对自己拥有的那张美丽的脸是否会破相仍然隐隐担心,这也许是她自己明确把握到的最后一个念头,在它仓促地一闪而过后,她的喜好与她姣好的面容一起,烟消云散了。她再也不能在自己家的浴缸里抿嘴微笑。骤然,一切都停止了。
快到十二点了,正在人行道上走,一个男人,五十九岁,穿着宽大的军绿色带帽子外套和灰蓝色牛仔裤,没有固定的稳定的工作。他的脸色不太好,即使微笑仍然是蜡黄的,身材倒不瘦弱,甚至可以这么说,几乎没有脖子(幸好他不需要在那里系上根领带),让人有时会怀疑,那些呆在身体里面、把身体表面尽力向外鼓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刚从家里走出来不多久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只墨绿色箱子:它平躺在车道上,暗红色的液体正向它缓慢地逼近但还没蔓延到它的身上。他差一点儿叫了出来,我们能想像,他心怀恐惧。他没去看前面的那辆桑塔那2000。他看着眼前的这辆红色出租车,它的前半截已经没了,不过不管怎样,男人没有叫。他俯下身挽救了箱子的整洁与干净。四十分钟后他独自打开了它,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
三百零六个小时之后,正在天亮。走在大街上的某个行人,男性或者女性,也许看见有个年轻男人在二楼的窗口拉开窗帘,不过似乎没谁特别注意。阿旦在窗前站了一会,此刻他孤身一人。他定定地看着这里的早晨,这里的早晨有亮度但却没有光泽,几棵细脖子细腰的小树对整片灰色的水泥地面而言微不足道。汽车少而摩托车多,行人和上海市区接近凌晨时分的一般多,一片沉重的喧嚣。隔壁房间显然住了同样早起的客人,他能听见对方走动时拖鞋摩擦地面时产生的嚓——嚓声,没有其他不同的频率因此可以初步断定,对方和他一样,孤身一人。他有些渴望那是喜客。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接着想道,同时更仔细地倾听。一声短促的喷嚏突然而至,穿透墙壁,打破了阿旦这份徒劳的幻想,喷嚏仍然没有停,它们越来越响亮,接连五个之后倏然消失。这有可能是一次感冒的信号,也可能是鼻炎的特征表现,更可能是两者的混合体。
两分钟后阿旦出现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上,阳光与前一天早晨一样一视同仁地照耀着他,他却表现出某种疲惫,他的嘴唇四周有一些灰白的痕迹,似乎活力已经在前一天被完全晒出体内。他向前方缓慢地走去,将会出现一条河,接着是一个公园。他走着但什么特殊的目的也没有。在水泥桥上有几个卖早点的乡下女人,都包裹在她们层出不穷的艳丽颜色里,一旁站着她们各自耸肩缩颈来回打量的男人。阿旦打算在第一个卖鸡蛋饼的女人那里停留,她看起来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哪样?没什么,他经过她的小推车时并没改变步速,他没有买她们中任何一个做出来的早点。
他带在身上的钱不多,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他走到了公园门口,饥饿使他买下了四个包子,拿出一张票面为五元的纸币付钱,老太太把一堆硬币倒在他右手心里。他试图核对,但是咀嚼使他分心了,他把它们胡乱塞进灰色运动裤右面的口袋里,在那里,一张一百元面额的纸币淹没在一些五十元和十元的纸币里,至于那些硬币,它们将拍打着他的大腿直到他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为止。
汤力水,海狸和大象,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将召开十一次会议,围着不同的桌子,有着不同的背景音乐(舒缓的钢琴曲、随意的爵士乐、走调的女歌手),全部由汤力水主持。每次会议都简短扼要,因为一旦把补充进来的新内容讲完,他们就开始互相发脾气。在喜客的遗物里他们小心地寻找线索。一些重复拨出的电话号码开辟出新的方向,最后指向了一个名叫阿旦的前保安主管。最终他们打定了主意,他们需要一次短途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