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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好名字的广场

2007-12-29卢肖慧

上海文学 2007年11期

  从华盛顿广场往北走十条街,就到了另一个广场——Union Square。我记得翻译《同名人》时,把它译成“工会广场”。因为好几次路过十四街,看见众人聚集,稀稀拉拉举着牌子,在罢工的样子。再一查资料,发现几乎所有的聚众罢工都选择此地,所以这地方就被我潦草地打发成工会广场了。
  你不想探它的究竟,因为你觉得它浅,一眼看穿,没有历史。尽管广场边尽铺着台硌路,在暮色里斜斜地折射着磨得陈旧的光。尽管每一分钟有地铁辗过一百年老的铁轨,从地面铁格透气孔闷声闷气隆隆响过来,又响过去。尽管这里的华盛顿塑像的脑袋锈了斑驳的铜绿。这地方旧,但又没有旧出一些历史应该有的样子来,这就有些不上不下不知拿它如何是好了。
  美国没有历史。五十年以上的东西都被封为古董,供在古董店里。这种规定实在令人莞尔。那么马路上那些拄拐棍走来走去的也算古董?根据这个逻辑,中国人拿古董吃喝拉撒,印度人睡古董住古董。难怪美国人跑到中国内地收罗百姓们家里的桌椅橱柜窗框门板锅碗瓢盆坛坛罐罐,统统运回国去。山西农人的马桶在Tribeca的东方古董店,经过匠心独运的打扮,古意盎然。你发进了小财,我买进了历史,皆大欢喜。好像古董、历史和文化,都能装进箱子,运来运去,像移民一样,两口箱子一张机票,就来了,就去了。
  转念一想,也许这本身就是历史。刚过去的一分钟一秒钟都是历史,只是身在此山中,不识其真面目而已。等你走远了再回头一看,也就山色渐明了。
  2001年的夏天,纽约特别热。据说有人在马路上打碎一个鸡蛋,那只鸡蛋立刻变成了荷包蛋。我没有考证它的真实性,因为本可以拿来做试验的几个鸡蛋在我的冰箱里存放了几年,一日一日没人理它没人吃它,里面的水分最终都跑掉了。竟然就像摇滚乐队里的沙球,摇起来嚓嚓嚓嚓地响。我想,这声音里面有些新移民刻苦耐劳废寝忘食的精神。不过即便不能拿它们做试验,还是可以留下做标本,具有教育下一代的意义。那时我已经生活在美国十年,和大多数中国大陆学生一样,挣了不止一个学位,挣了一份稳定日子,有所得又怅然有所失,在所谓的“美国梦”里,慌张地听时间滴滴答答从指缝里流过去,留不住,抓不住。
  那年夏天,又热又烦躁,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后来被我误译过的“Union Square”。广场跨越十四街和十七街,夹在百老汇与第四大道之间。南来北往,东流西窜的人和车都会在此过一过歇一歇,就连风也喜欢在这儿多打几个转儿。
  广场附近有几处书店。北面是巨大的超市式的“邦斯和诺伯”书店,放着叫你马上发抖的冷气,包罗万象,要什么有什么。好在这书店还没有像超市那样称斤论两地卖它的货物。几乎所有的作家都要去那里签名售书,不畅销的就畅销起来,畅销的当然更畅销。那位美丽年轻的写《同名人》的第二代印度移民女作家裘帕·拉希莉就在某个下午背着隔了玻璃的夏日阳光,坐在一张木桌后例行公事地签名,有几百本书在等待她的手迹。广场的南边有我喜欢的史传德(Strand)书店,那时里面还没有空调,去的都是老手,趿拖鞋,穿尽量少的衣服,总是一身臭汗,但还是爱去。这里卖的大多是旧书,书被贩卖到此,定然是主人有了变故。偶然会翻见写着题词的或夹着字条的书,好像不慎撞进别人家里。这个陌生地方偶然会吱呀开一条小缝让你往里瞧一瞧。沿百老汇往南走几条街,在纽约大学商学院附近,有个莎士比亚书店,挤在两爿廉价时装店当中。书店有两层,老纽约们自然是目不四顾地直往地下室去,那里从地面堆到天花板全是剧本。你随手抽出一本,或是高行健,或是契可夫,或是田纳西……一律按姓氏字母排列。成千上万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的剧本人物摩肩擦背地挤在书架上翘首以待,等着大幕一拉开就登场亮相。安静里面可以听见他们几千张嘴发出细小的声音,讲梵文英语俄语中文。
  沙恭达罗:现在离开父亲的身边,正像一株丹檀的细枝从马拉雅山上拔掉,我怎能够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呢?
  奥塞罗:滚蛋,女人!你当我的面哭他!走开!
  众人合唱:A fable that is a parable but not speakable
  Rooster never lay eggs
  Speakable but not a parable
  A parable but not speakable……
  这儿只有一个观众,看一出盛大无比的戏。那个观众就是我,盘腿坐在扎皮肤的铁灰色工业地毯上,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此岸或彼岸。那是2001年的夏天。那年夏天我发现了Union Square。我不但发现了Union Square,还发现了果戈理,一大群“果戈理”,从印度来的从中国来的或者从任何地方移民来的。那天他恰巧走出“邦斯和诺伯”超级书店,走进广场。
  果戈理是印度女作家裘帕·拉希莉《同名人》里的人物,是个生长在美国的印度人。这个有俄国作家名字的年轻英俊的印度人在我的笔下讲着中文,有时还夹带着几句上海方言。他经常被“我是谁”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站在第五大道上一时茫茫然。他生活在纽约,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在一个建筑设计室里做事。他父母来自加尔各答,吃饭用手抓,以指关节计时,拿布料盖在电视电话上遮灰尘,把一家人所有的鞋齐整地排列在门口。所以果戈理头发根深处的咖喱味被只有两百年历史的美国人大大的狗鼻子一嗅就嗅出来了,尽管他经常会被误认为是意大利人,他英语标准,没有 “的的” 的大舌头口音。书里的那天是圣诞节前一个阴冷的星期天,他父亲新丧,而对他不忠的印度裔妻子远在棕榈海滩度假,家里的供暖又恰巧落井下石地断了气。在别人的节日热闹里他的孤独冷寂更是彻骨。他救命稻草似地买了一本意大利旅游书,走出书店,穿过广场。三十岁壮年的他在暮色里,缩紧脖子,一如深秋里的一片叶子,被寒冷索索地刮过广场。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看天空,天色正逐渐暗淡下去,云霞浓烈而瑰丽,金光流溢;他四周鸽群盘旋,飞得离他近得骇人,他不得不时时停下脚步。他突然觉得惊惧,缩起着脑袋,事后又觉得自己很荒唐。路上行人对鸽群都无动于衷。他抬头仰视,鸟群箭似地倏忽振翅而起,又齐齐地滑落在比邻的秃树枝桠间。这景象使他不安……”
  那是圣诞前一个暮色将尽的寒冷黄昏,黄昏写在我手上的书里。有群鸽从我头顶呼啸而过,鸽群来自同一本书里,消失在被远处高楼剪成细细一条条的蓝天背后。我目送鸽群西去,惊于果戈理的惊惧,惑于果戈理的恍惚。我也从书店出来,沿街穿过广场。我脚下的台硌路说不定就是果戈理在小说里踩过的呢。但这是一个热烈的夏天,台硌被太阳灼得滚烫。
  Union Square是个非常拥挤的地方,拥挤到好像整个纽约都坐在里面似的。你的影子被别人无数次地乱踩乱踏,你也在别人的影子上踩上几脚。尽管人和人不一样,影子和影子是一样的!E·B·怀特说在纽约,人和人之间须得保持十八英寸的距离,不能再近。我怀疑这四十年代都市式的斯文在这个21世纪的广场还行不行得通。不过我实在对“十八英寸”的距离没有太确切的感觉,我从小长大习惯用的是公制,得把“十八英寸”在心里嘀嘀咕咕换算一遍,才有概念。诸如磅盎司华氏等等,包括语言,像是借了别人的衣服穿着,一时找不到口袋钮扣在哪里,得摸索一番。比如出租司机陡地问我“right or left”,我会一时颠三倒四,想起小时候总把毛像章佩在上衣左边,这才在另一种语言里找到相应的概念。难怪《围城》里钱老先生让方鸿渐躲在“抽了脊梁”的法文里拒绝苏文纨,我想方鸿渐是利用了对非母语的不敏感,才可以在里面胡言乱语为非作歹。我的朋友说,他不能用中文骂人,但在英语里他可以高山流水空前绝后。想想十分有趣。
  
  广场到处都是人。长凳上整整齐齐排满;草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围绕中央旗杆,地上琢刻着五十枚黄铜州徽,每个州上都至少坐着一个孩子,或打手机或看书,软糖一样要化掉似的懒洋洋。广场四侧各站着华盛顿,林肯,拉法耶特的铸像和穿木板拖拄一根拐棍的奇瘦的甘地……甘地的塑像是新近才“移民”来的,据说有个印度和平基金组织,铸造了许多甘地,散布到世界各地,意欲弘扬甘地精神,这是其中一个。它安然地与另外三位伟大人物厮守广场的风雨晨昏。
  这是个凑热闹的地方。有鸽子围着你的脚兜来兜去,等着你还没下肚的半个热狗。有歌者免费表演,哇里哇拉啦唱,趁歌者换气的当儿,狗见缝插针地吠几声,狗们没有语言障碍想叫就叫。自生自灭的老鼠们爬出树根边的地洞,众目睽睽之下摇摆而过,大有一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派头。一只蝴蝶飞过鼻尖,带过一片不易察觉的风,停在朋友晓丹肩上,把她的漂亮衣服当了花儿,她却浑然不觉。总感觉蝴蝶是飞在人世的边缘,轻曼得惊不起水的涟漪打不破人的孤独。或许你我的孤独还不够薄,不够薄到一碰即碎。
  记得谁说“幸福只有一种,而不幸千差万别”,觉得那种说法不免平庸。不幸自然千差万别;幸福,仔细瞧瞧,其实也千差万别。几只泄了气的彩球系在铁栏杆上,风一来沙沙地飘起,风一过又耷拉下去,玩累了似的。你可以想像它们鼓胀时候肆无忌惮的快乐。矮壮的拉美人消受了好几磅烤肉,在草地上心满意足摆着黑体的“大”字,面朝阳光晒肚皮。一群丰腴的印度女子碎步而过,每个人都浪费地披着至少半匹色彩鲜亮的布料。人去了,空气里袅袅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暖香,这香气只有在印度女人家里,她们的杂货铺子,或者和她们擦肩而过时蓦地撞上。她们里面谁是果戈理的母亲和妻子呢?他离异的妻子去了法国找她没有着落的自我。我想,她会渐渐明白,本来就是没有根的,即便到处找,也是找不到的,在纽约找不见,在伦敦或巴黎也不会找见。他寡居的母亲后来卖了房子卖了家什,只身回了印度。她十九岁时单程机票一个人来了美国,养育了一对儿女,送走了一个丈夫,四十年后又单程机票一个人回印度。来时两只箱子,回时也是两只。按照当下著名散文大师的说法,有些“白发飘蓬归了根,萎瘪瘪咳嗽着回了家”的样子。她相信自己是加尔各答一棵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
  你我又是哪种植物上的叶子呢?
  星期六早晨,我在广场农贸市场的素菜瓜果里转悠时这样想。这种早晨,农夫们的篷帐一个接一个,蘑菇似地四处开放。你就在蘑菇群里绕来绕去,别人也在蘑菇群里绕来绕去,阳光和周六的慵懒闲适都在蘑菇群里绕来绕去。偶然绕到一个角落,篷帐暗处露出半张中国人的脸,面前摆着的是几筐上海小白菜,青的碧青,白的如玉,那般馋眼;再拐一个角落,突然就闻到紫苏露水一样的清沁奇异气味,想捧一把回家,在公寓里锁些香气,又有些迟疑,抱回家去,插于大杯,注入清水,看根须蛇舞,倒是悦然;但这嫩绿异香的植物,本种在泥里,拔出来放进水里,能活几日?……走出几步,清香就闻不到了,捧一把回家的念头自然也就跟着打消了。再转过几个篷帐,是许多苹果摊子,顺手挑几个疤纹少的,长得好看的,兜在一只哗哗发响的塑料马夹袋子里。这是我的愉快,简单而物化,跟食道有关,非常美国。你发进了小财,我买进了愉快,皆大欢喜。
  我十七八年前携两口人造革箱子来此地,装着一本译文出版的新英汉字典和满腹第三世界孩子的野心和欲望。字典已经翻烂,而野心和欲望终是像那系在铁栏杆上泄了的气球,再过一些年,我也将荣升为古董……自己的历史是一分一秒走过来的,那么长;别人的历史从书里一页页读来,一两个星期;而人类的历史,却只有在你那惊鸿一瞥里了。有些东西,你觉得它重,它就会重得压得你透不过气来,比如历史,比如人生,比如果戈理的故事,比如根……但你把它想轻了,它就轻得像风、像云、像远处细小的声音,比我手里的几只苹果还轻。想着想着,我就走到了广场的南端,去搭乘回公寓的地铁,蓦地又有些后悔没有买一束异香的紫苏了,说不定它在水里也能活下去呢?说不定它的根也就这么长出来了呢?
  而我们这些异乡的,整天在找历史找根的人,过几百年回头一瞥,别人土地上的那片浓荫茂盛蓬蓬勃勃的林子,正是我们现在不知不觉无心插柳的树。
  
  有一天,朋友翻阅中文版的《同名人》,读到工会广场的那一段,看出了错误。他说据资料,该广场最初得名由于百老汇和包里街的交汇;后来19世纪60年代美国内战时北方各路英雄又常汇集于此;再后来到了和平时期,罢工,反战,反堕胎等等凡是聚众都选择此地,除了同性恋们另辟蹊径。
  我想如果《同名人》能够重版的话,这地方应该被一丝不苟地被修正为“交汇─合众─工会广场“。这冗长的说法比较准确地传达了广场的历史,不过作为翻译,是够拙劣的了。我想与此处Union神合的,用眼下时髦的说法叫做Melting Pot(大熔炉)。这说法其实一百年前就被英国犹太人Israel Zangwill(1864~1926)发明了,是他剧本的名字,写的是20世纪初俄罗斯犹太人移民美国的故事。不过说来说去,费了许多文字,还是没有替这个“大熔炉”的广场找到一个好的中文名字。
  题图摄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