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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的人

2007-12-29

上海文学 2007年11期

  第一章 儿子
  
  1
  
  我把一封信塞进信封里,脑中突然闪现出妈妈入殓时的情景。我走到服务台窗口,把信搁在电子秤上,让那名长着满脸雀斑的女办事员称一下重量,过秤后,女办事员一边非常利索地把两枚邮票和几个零钱递给我身边的人,一边把目光转向我,用电报式的短语告诉我:“三十克,超重,一块八。”几天前,有人告诉我,灵魂的重量是六克。那人是我的同事,殡葬工,他说他曾称过人体生前与死后的重量,结果相差六克,他断定这就是灵魂的重量。那么,灵魂究竟占身体比重多少?如果不是女办事员冰冷的声音提醒我,我或许还会继续思索这个问题。我从神思恍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迅速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带着几分歉意递上去,女办事员旋即递给我两枚邮票。我接过后不失时机地提醒了一句:“你忘了找零钱了。”女办事员不耐烦地把两个镍币甩在服务台上,随后就掉头继续她的工作。我满怀怜惜地瞥了一眼手中的两枚镍币。它们躺在手心,像两个孪生兄弟,银白色的,通体发亮。它们之所以吸引我的目光,并非镍币本身带有磁性的缘故,而是因为我觉得面值大的钞票总带有一种冷傲的味道,而身份卑微的镍币握在手心有一种亲切感。一个拮据者常常会对屈指可数的镍币产生依恋的情感,这是那些挥霍无度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我回到邮筒左侧的一张玻璃桌旁,坐下,把信封缄好,写上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我根本没指望对方会给我回信,但我还是按照惯例写上自己的详细地址和名字。然后我拿着沉甸甸的信来到邮筒旁,邮筒是不锈钢制成的,锃亮的表面映现出一张略微变形的修长的面孔。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茫然的微笑。我把信封投进邮筒的同时又想起了妈妈入殓的情景。
  我现在突然觉得作为一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跟那些处理信件的办事员并无多大区别,无非是把一件件东西整理之后让人运往别处。我在那个“鬼地方”(我总是这样称自己所在的单位)已工作五年了,我的手指曾触摸过上千具尸体,也就是说,上千个幽灵通过我的手传到了上帝或魔鬼的手中。我主要负责替死者的遗容化妆:清洗一遍身体、抹上橄榄油,按摩面部肌肉,有必要的话,在下垂的眼袋上加一点粉底霜,让死者在众多吊唁者面前能显得体面一些……我就是在这套乏味的程序中度过每一天。眼下,我又接到一项新任务:一名中年妇女的遗体急需处理。因此我寄完信后就匆匆赶了回去。
  停尸房中躺着一具女尸,瘦得皮包骨头,类似于一艘沉船的残骸,她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岁左右。以我多年积累的经验判断,这名中年妇女是中毒而死的,因为她的脸上已泛起几块粉红色的尸斑。死者的上眼睑垂下来,下眼睑呈土灰色,眼圈四周覆盖着一层浓黑的阴影,这片阴影与我内心深处的那片阴影重叠在一起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由于尸体经过法医解剖后没有清洗干净,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气味就像虫子一样爬进我的鼻孔、发根、衣服的纤维乃至全身每一个毛孔,让我感到轻微的头晕。为了减轻这股气味,我在尸体上撒了一点酒精。在旁边观看的死者家属这时都捏着鼻子走开。我清理死者的口腔时,发现嘴里有四颗金牙。我必须敲掉它们,因为金属物放在焚尸炉中很难彻底熔化。我来到门口,问死者家属打算怎么处理她嘴里的金牙。一名自称是她儿子的年轻人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好像金牙就藏在我的嘴里),“几颗?”“四颗。”我说,“要不要敲下来,一起放在骨灰盒里?”死者的儿子向站在一旁的女人使了个眼神,似乎有什么话不便由他出口。那个女人于是就毫不客气地夺过了发言权:“那就交给我们作为永久性的纪念吧。”死者的家属似乎生怕我在敲牙时做一些手脚,所以都站在一旁察看。我用锤子敲掉左边的牙齿,左边的脸颊立时凹陷进去,我揩掉她嘴里的血泡,塞进一团棉花球,让左边的腮帮重新鼓起来。接着我又去敲右边的一颗金牙。我把四颗金牙放在消毒水中洗干净,然后交给死者的儿子。我想不久之后,这四颗金牙就会变成一枚式样别致的金戒指戴在儿媳妇的手指上了。接下来,我把死者清洗了一遍,重新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最后在她身上盖上一层尸布。一切清理完毕,我对身边的殡葬工说:“现在可以推出去烧掉了。”
  我来到盥洗室,用稀释液洗净了双手,然后把衣服脱下抛进洗脸池。我随手拿来一袋洗衣粉,当那些白色的粉粒倒进手中时,我猛地震颤了一下,我感到:洗衣粉如此酷似妈妈的骨灰。我又想起妈妈了。
  
  2
  
  就在医生宣布妈妈患的是绝症的那一天,妈妈就已经死了。此后的日子里,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几乎就是一具尚未举办过死亡仪式的尸体。一种缓慢的、不够彻底的死是让人悲哀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她脸上,使脸庞日益消瘦下去,而死亡在她身上却无可阻止地膨胀起来。刚开始,妈妈的腿脚还算方便,她让我扶她到外面的阳台上坐坐。她说她要看看落日。落日的光芒与她苍白的脸色极不谐调。她在那儿坐了许久,仿佛这是她最后一次观看落日。她一直在担心自己再也看不到太阳升起的光芒了。在那一瞬间,我闭上眼睛,让眼皮紧压眼球,不允许那些愚蠢的泪水出现在脸上。妈妈的目光呆滞,仿佛灵魂早已夺眶而出。
  外面风有点大起来了,我把妈妈重新扶到病床上,用枕头垫在她后背,这样可以让她的呼吸更顺畅些。妈妈让我念一段圣经里的故事。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在临睡前总要缠着妈妈念一段圣经故事给我听,而现在,妈妈即将长眠,我也把她曾经念过的故事念给她听。我念完《创世纪》第一章后,妈妈发表了看法,她说她相信人来自尘土,否则每个人身上怎么还会残留着那么多洗也洗不完的污垢?妈妈像悟透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即使每日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无法洗净五脏六腑里的污垢,积少成多,也就变成疾病了。”妈妈在最后的日子里竟像一位大彻大悟的智者,说了许多充满智慧的话。比如:她说一个人生了绝症,不能老是抱怨上帝见死不救,因为上帝总得制造一种让人无法对付的疾病,要不就没人对他敬畏了。“人的肉体和灵魂全在神的掌握之中。”笛卡尔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居然被我这位只有初中学历的妈妈轻易地说出。妈妈越说越激动,她一激动,身上就会疼痛起来,那时我又得让医生过来替她注射吗啡。可那一回,妈妈突然变得无比坚强,她推开针管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在以后的日子里,妈妈拒绝吃药打针。她相信在死神面前,药物终归是脆弱无力的。
  妈妈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了,她把我喊到床前。我知道,一个人临死前总得留下几句话,就仿佛每个毕业生总会在临别之前赠给同学们几句毕业留言。我这么打比方,对妈妈来说,或许是不够恭敬的。但问题是她临终的吩咐让我感到愤愤不平。我的愤怒并非指向妈妈,而是她的丈夫,即我的父亲。我记得她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一定要办到,否则我死不瞑目。”那时她的声音极其细微,仿佛灰烬里冒出的一缕白烟,已经没有多少生气了。
  在我们乡间有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人脚上的大拇趾比食指长,那么就是父亲先死;食趾若比大拇趾长,那么就是母亲先死。我把自己的左脚大拇指和食趾作了一番比较,发现这种说法是荒谬的——我的大拇趾显然比食趾长,按理说,先死的应该是我父亲。
  
  3
  
  我父亲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他对任何人都显得礼貌周全、态度谦和,唯独对我凶巴巴的;他跟别人讲话时总是低声下气,而教训我时,洪亮的声音像灰尘一样四处飞扬。从小到大,对父亲的恐惧一直折磨着我。小时候我跟父亲说话时,嗓音总是压得很低,父亲尽管听到了,但他还是故意提高嗓门嚷嚷道: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重新讲一遍吧。我想他的这种要求无疑是给我制造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以至我在他面前显得异常难堪。为此我常常把一些已经说过一遍的话再小心谨慎地修饰一番,让他无刺可挑。我十岁时,因为跟父亲顶嘴,被他扇了一巴掌,我一怒之下就背起帆布书包,做出要离家出走的样子。妈妈扑过来搂住我,我却发狂似地挣脱开来。我冲妈妈说,他不是我父亲,我要去寻找我真正的父亲。父亲气得双手在空中猛划几下,似乎在努力寻找自己要反驳的话,但他又仿佛觉得这句话不够分量,只好嚅动了一下嘴唇,等待另一句更具致命性打击的话冲口而出。我记得父亲那时脸色胀紫,喉头发颤,他一把推开妈妈,夺过我手中的帆布书包,恶狠狠地把它掼到门口,他指着那条通往小镇的灰色水泥路说,有种的,你就去呀。我没种,我最终还是乖乖地去门口捡回帆布书包。从那以后,父亲在我面前显得更加冷漠。这冷漠是一种沉默的暴力。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赞扬过我,哪怕是报以略带首肯的微笑,而我也觉得父亲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在别人面前替他夸耀一番的资本。我敢说,我们血管里流淌着两种不同的血液,这就是我们彼此不悦的根源。我们之间似乎天生就存在着一种可怕的敌意,仇恨在我体内悄然诞生,并且发出婴儿磨牙般的声音,它会慢慢长大、膨胀。
  
  父亲是那种一看到尚未亮透的晨光就打算夹着公文包去上班的老职员。但事实上,他一年中真正上班的时间并不多,据我所知,他经常被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至于干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也从未向家人透露过这些事,只有一点我敢肯定,这些事是违背他个人意愿的。我常常看他很晚才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回来,坐在椅子上叹口气,有时嘴里还嘀咕几句什么。但他一看见我和妈妈过来,就警觉地望着我们,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父亲并没有忘记在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树立渺小的权威。他似乎一直在担心自己的权威受到我们的蔑视,这使他即使蹲在茅厕里也要摆出一种坐在主席台上的威严来。
  父亲和我们母子俩的关系一直显得非常冷淡。有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他也没有打算跟我们分享天伦之乐,那模样就像是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仿佛我妈妈窃取了他身上的一根肋骨,仿佛我窃取了他血管里的血液。通常我和妈妈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说话时我间或瞥一眼父亲那沉默而严肃的表情,于是我就用近乎夸张的笑声来刺激他。而他仍然在不动声色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父亲并非真的不在乎我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他有意无意地寻找一些可以责难我的理由,只不过他大多以比较沉默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我说话时不慎将饭粒掉在桌子上,他就会一声不吭地瞪着饭粒,我明白,他瞪着饭粒就等于是瞪着我。他似乎希望我那一刻在他眼前也立即变成一粒渺小的米饭。那时,父亲对那些无辜的食物似乎也恨得咬牙切齿,一块肥肉进入他的嘴里之后,他先用门牙切断接着用犬齿撕裂,然后经过小臼齿和大臼齿慢慢将肉块压碎、研磨,迫使它们发出很响的声音。妈妈为了调和餐桌上那种沉闷的气氛,常常主动提出给父亲斟点酒,而父亲大都拒绝饮酒,无论饭前或饭后,他很少有饮酒的习惯,他似乎不希望过多的酒精扰乱口腔内的一片平静。父亲说:“酒喝多了,话也就会多起来;话说多了,麻烦也就会多起来。”一天傍晚,父亲破例喝了几杯葡萄酒。他在吃饭时向妈妈提出了自己近来考虑已久的一个想法,他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想再在单位里混日子。“这可不行。”妈妈首先反对,“你是这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你不去赚钱,难道指望儿子赚那么一点工资赡养我们两个?”“谁要儿子赡养!”父亲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连碗碟都发出叮叮口当口当的碰撞声。我用平静而冰冷的口气告诉父亲,“你也知道靠我是不管用的,可是一旦你丢了饭碗,你又能靠什么维持生活?”“我不要这个饭碗了!”父亲突然举起桌上的饭碗狠狠地甩在地上。妈妈吓得面色苍白,赶紧俯身收拾地上散乱的饭粒和青瓷碗的碎片。我掉头走进自己的房间,而父亲仍坐在那里大发牢骚。他说的那些话也像屋子里的光线一样半明半暗,我知道他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你看看,我现在还没失业,你儿子就已经瞧不起我了。”我隐约听到父亲这么对妈妈说。妈妈纠正说:“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不承认他是我儿子,他天生就跟我犯冲。”“天地良心,亏你说得出这种话。”妈妈听了大叫起来。我认为我这时有必要跟父亲心平气和地谈谈,我得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对他说:“我要跟你谈谈。”但那一刻我却退缩了,并非我慑于他的威严,而是我站在门口时,看到了灯光下父亲那灰暗而虚弱的表情。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真的已经老了。我认为我有必要原谅他的粗暴无理。那天晚上,我们避免了无谓的争吵。父亲理屈词穷后,就以寻找灰格子的确良衬衫为由,对妈妈整理的衣柜进行突击检查。当他发现过冬的衣裳和夏季的衣裳混合在一起时,他就理由十足地数落妈妈,认为妇道人家压根就没有分门归类的概念。谢天谢地,父亲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下台阶的理由。
  父亲和妈妈终于因为脾气不合而分居了。首先要考虑的自然是分房的问题。我们现在所居住的是一幢钢筋水泥建筑,二层楼,地道的南方民居,因为它只有两个卧室,所以父亲提出要到旁边的祖屋去住。这座祖屋是砖木结构的,听父亲说,它建于嘉庆年间,那些门窗都是用上等木料制成的,门窗上还雕有福禄寿星图,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先当年是如何富有,但后来局部添加的门窗都露出几个补丁似的木节子,据说都是我的败家子祖父弄的,可以看得出这是我们家族开始衰落的标志。我们的祖先们早已离开这里,但他们的阴魂似乎仍然盘桓不去。雨天的时候,屋子里堆积着黏稠、潮湿的气味,这股气味似乎是从裂开的陈腐木头中散发出来的。我父亲说,他一闻到这股气味就像听到祖先的诅咒一样,让他感到头痛欲裂。父亲不允许亡魂的气味进入他的生活。那天他从木器厂买来一批木料,决定重新摆弄我们这座老宅的结构。我不敢指望,父亲凭几块木料就能振兴我们衰落的家业。
  父亲在知青下乡的年代曾是一个蹩脚的木匠,他已有二十年多年没干过这活儿了。现在他摆出一副老木匠的姿态,而且把我当学徒那样呼来唤去。我扛起弄堂里的那些木料时,立即感到身体重心移到右腿上了,我的肩膀倾斜着,左手扶住墙壁,试图让身子取得平衡。但我一走动,整个身体就晃荡起来,父亲站在一旁,短促地冷笑一声。我回过头来对父亲说我们得找个搬运工帮忙。“还得找几个木匠!”父亲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他说这话时脸上隐隐露出一丝愠怒。父亲的脾气越来越糟,他无处发泄,就开始用斧头教训那些木头了。父亲像劈木柴那样砍掉了老宅里那些朽烂的门窗,全然没有顾念祖先当年花费的一番心血。我跟父亲说:“有些门窗还是挺不错的。”“废话!”父亲轻轻一扳,一扇雕花窗户就落在地上。其实我本来想说有些窗户从造工上来看还是挺不错的,我试图这样向他解释时,他却非常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为了表示他的觉悟高我一等,他又提高了嗓门:“封建时代的产物,早就该砸掉了。”说着父亲使劲拔掉一根带榫头的木头,我发现木头接合处的填料已变成散发着潮湿气味的粉末。没过多久,拆掉的木头像一具具尸体似的堆积在小院子里。父亲把里屋清理之后,又用卷尺丈量门框、窗框的面积,有时停下来,双眉紧皱,下腭抽紧,似乎在思考什么,手指不时触摸耳轮上的铅笔(木匠和过去的乡村知识分子一样都喜欢把笔插在耳轮上方)。父亲把所有的门窗都丈量完毕,接着就开始胸有成竹地干起自己的活儿来。他锯木头的姿势类似于用手术刀做截肢手术,显得有几分滑稽。那一会儿,即使没有我的事,父亲也让我干巴巴地站在一边,仿佛是为了让我看看一名劳动者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和充实。偶尔,我也会像一块木料似的被派上用场,譬如拿几枚铁钉,拣几个工具,在我父亲眼里我只配做这么一点小事。中午时分,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热得头皮有点麻痒。我把涣散的目光投向远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父亲摊开手掌问我:“刨子呢?叫你拿的刨子呢?”我那时才突然想起父亲曾叫我去拿一件工具。我随手拿来一柄斧头说,给你。父亲看了看,用低沉的声音骂了一句蠢货。经历了令人疲乏的忍耐之后,我已经暗暗有些恼火。我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你他妈的够了。”就抡起斧头往旁边一扇门砍去。这时整个房间震颤了一下,仿佛一个人在深夜里打了个深重的寒噤。我被自己这种冲动的举止几乎惊呆了,但我还有剩余的勇气等待父亲的还击。那一刻父亲并没有发作,他用眼睛瞪着我。而我装模作样地干着手头的活儿,以便让父亲的目光从我身上挪开。过了一会儿,父亲收回了目光,低下头亲自去拿那柄木刨。父亲意识到,他的混账儿子已经不容忽视了。
  父亲仅仅是改造了房屋的布局,可他却像完成了一桩轰轰烈烈的事儿似的,峻工那天,他看到我过来,脸上竟流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么多年来,我瞧惯了父亲的冷面孔,现在他突然给我一个笑容,简直让我难以接受,我很快就明白,父亲的微笑其实是奉献给内心的那个自我。父亲非常满意自己的精心设计:他的书房四周分布着一个个小房间,就像一层牢固的护甲围住一个人的要害部位;走进他的书房必须先通过这些小房间,小房间虽然都是相通的,但只有其中一间与父亲的书房相通;而寻找这个小房间又必须经过其他的小房间,有时你以为这条过道可以直通另一条过道,却被一扇门阻隔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会把一座房子布置得那么错综复杂。父亲第一次把我带进他的书房时,我发现他的房间除了几橱医学书籍外,还摆满了装有化学药水的坛坛罐罐,好像我们家真的是幸福满溢,需要这么多容器来承接。
  
  
  第二章 父亲
  
  我妻子说,上帝是多才多艺的,他既能创造人,又能制造各种疾病代替洪水消灭人类。按照她的说法,像伤风感冒、关节炎、胃胀气、贫血、便秘、偏头痛等等只好比是一股小水涡湮没了一个人的膝盖、腰部或者脖子的部位,而癌症、心脏病、败血病来到一个人身上时,那才叫灭顶之灾。但我作为医生,对上帝的施行的力量从未心怀恐惧,现在我站在手术台前,手中握着手术器械,决定修改上帝精心研制的杰作。我感到自己就是上帝的竞争对手,手术刀和他的创造万物之手形成了对抗。好像我不是跟疾病作斗争,而是跟上帝较劲。
  无影灯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躺在手术台上的躯体仿佛一个空旷的舞台,胸腔像幕布一样缓缓地拉开,接着就可以听到里边的心脏在有板有眼地敲着战鼓,而手术刀、镊子、钳子厮杀得鲜血迸流。这是一场和上帝之间展开的持久战,我们的狍子眼院长站在一旁亲自担任总指挥。八个小时之后,狍子眼院长步出手术室,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院长立即召集心内科、心外科、麻醉科、移植科、检验科的主要医生在医院的会议厅里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我看到会场上挤满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他们似乎对这次手术非常感兴趣。
  “这不是巫术,这是医学上的一个奇迹。”狍子眼院长一边擦着额际的汗水,一边激动地说:“我们成功地摘除了病人的心脏和肺,并且使他们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请看这位患者,他患有心肌炎,每次股票下跌他的心脏搏动就下降了七个甚至十多个百分点。现在我们摘除了他的心脏,他不必为心肌缺血而担忧了。再过几天他就可以继续去炒他的股票啦。”
  “没心没肺的人活在世上该是多么可怕啊!”一名年轻的记者在底下感叹。
  “我所说的奇迹就在于此。”狍子眼院长说:“既然牙齿可以拔除,扁桃体、胆囊、阑尾、卵巢等等都可以摘除,那么心脏和肺为什么就不能摘除?”
  另一名记者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稍微懂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心的作用犹如唧筒,它能把静脉回心的血液注入动脉,摘掉心的人难道不会因为血液循环衰竭而死掉?”
  狍子眼院长似乎认为这个问题涉及到医学上的秘密,因此他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众位都见过丘比特的箭曾射穿无数对情侣的心,可他们从来不会因为血液循环衰竭而死掉呀。”
  让这位从未拿过手术刀的狍子眼院长谈论心肺摘除手术就仿佛让老处女谈论房事,外行人听了头头是道,可是内行人听来却是破绽百出。他说话时,习惯性地并拢五指,好像已经抓住了所有问题的核心。这个虚张声势的动作使他的语言更自信、神色更严峻。我想插上几句作一些确切、详尽的解释,他却以为我要抢镜头,暗地里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不得不退缩到后面。在我们医院里,几乎人人都握有几句格言,院长的格言就是:让人类的心肺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他还向记者们郑重宣布:他愿意带头做心肺摘除手术。
  第二天,当地一家报纸刊登出一则醒目的消息:《没心没肺,可活百岁》,并且很快被世界各地报纸转载。许多心脏病患者和肺癌患者纷纷赶来要求摘除心、肺。其中大部分是晚期先天性心脏病、严重晚期冠心病、心肌导致严重心衰患者。对我们来说剖开胸膛取出心肺就像打开柜门取出档案一样稀松平常。我觉得自己不像个医生,倒是像个档案管理员。
  不能说我没有考虑到摘除心肺带来的危害性,这一点我曾不无忧虑地向狍子眼院长指出:“如果所有的人都摘除了心肺,诚如您所说,世界上也就没有了心肌梗塞、肺结核之类的疾病,但它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不知道两个缺心少肺的人生出来的孩子将会怎样?”
  狍子眼院长拉下脸说:“下一代?我从来没有为这个问题困扰过,我认为这是人类遗传基因专家们干的活儿,你不必操这份心,你应该明白自己的本分工作是什么。”我想阐明自己的观点,狍子眼院长却以粗暴的态度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先别谈这些心啊肺啊,还是谈谈你的脑袋吧。”我摸摸后脑勺问:“我的脑袋怎么啦?”狍子眼院长用手中的无菌笔敲着桌板说:“像你这种死脑筋早就应该开颅清除。”我带着自嘲说:“我的脑袋是榆木做的。”狍子眼院长觉得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撇嘴笑了一下。他最后向我讲的还是那句老话:不要抱有太多个人的想法。我貌似诚恳地点了点头,然后就保持缄默。在狍子眼院长面前,我只能表现出这么一丁点脆弱的勇气。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处于一种不安感中。我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但我不能确定事情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发生。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是一定要发生的。我回到办公室后,打算写一份辞职报告。这时,我的助手进来告诉我有人提出要移植心脏和肺。我的火气不知是从哪儿上来的,我说:“现在人人都要摘除心肺,他为什么还要移植?!”我见助手满脸尴尬,就降下了火气,吩咐他带病人到心肺储藏室自己挑一副。助手无奈地摊开手说:“病人已经去参观过了,没有一个让他满意。”我说:“难道我们会把狼心狗肺塞给他不成?”助手说病人希望拥有一副运动员的健康心肺。我想起几天前有一名拳击运动员想来这儿摘心肺,因此建议我的助手带病人过去跟那人商量一下。后来听说这事很快就谈成了。过不了多久,助手又跑到我的办公室说:“有个病人的器官组织太奇怪了。”于是我就去察看病人的肺的体表投影和X线像。按理说肺的形态大都近似半个圆锥体,有一尖、一底、两面和三缘,可他的肺竟像猪的囊膪,与常人相反,右肺狭长,左肺粗短。“他的心脏更是离奇。”我的助手指了指他已经剖开的胸腔。一般人的心都位于纵隔内的上方,更准确地说约三分之二在正中线的左侧,三分之一位于正中线的右侧,而他的心脏位置却挪得非常厉害,而且因为心包无法束住心,导致心像胃一样膨胀起来,把前面的肺和胸膜都挤到一边去了。病人的心跳倒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它通过扬声器发出有节律的搏动声。
  问题出来了,手术正在进行时,麻醉师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老天,我竟忘了给病人打麻醉针了。病人听到这话,突然睁大眼睛,他看到了自己剖开的胸腔,惊骇万分地挣扎起来,并且嗷嗷地喊起痛来。我赶紧让麻醉师给他注射一针乙醚,乙醚很快就覆盖在病人那些专管痛觉感知的细胞表面上。我打算把那个人的头颅摆正时,手指突然触摸到他后脑的一块伤疤。我怔了一下,重新仔细察看那张脸,我发觉这人非常面熟,但一时记不起。
  当我记起他是谁时,他的心脏动脉血管已经破裂了,我感到那股鲜血是从我的手术刀上涌出来的,带着一种新鲜的凉气。助手向我报告:病人已经停止心跳了。我认为这一事件是由无数个偶然性构成的,我只是凑巧碰上坏运气罢了。
  
  第三章 儿子
  
  1
  
  那天一大早,我被告知:我父亲出事了。
  我被父亲的一位同事带到一栋专家楼。站在门口,我一眼就看到前面一个细瘦的中年人,头发斑白,后背微驼。这个男人,我应该叫他父亲,因为人人都说我是他的儿子。大厅里坐满了父亲的同事,他们在交头接耳,显然在谈论我父亲的事,有的用手掌模仿手术刀做了一个一刀两断的手势,旁边的人听了都惊恐地发出“嘘”声。台上坐着狍子眼院长和几个我不熟识的人。父亲站在前排靠边的位置,他正回过头来用呆滞的目光四下张望,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惊愕的表情,相反,他露出了疲惫的微笑。
  狍子眼院长详细报告了父亲在手术中造成的医疗事故。然后谈了自己的看法:“自从发生这件事故以来,我们医院的名声一落千丈,许多人对我们摘除心肺的手术提出了质疑,那些已经做了心肺摘除手术的人也害怕引起什么后遗症,我希望肇事者能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待。”
  肇事者我的父亲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那么,我们就请证人发言。”狍子眼院长身旁的人用法官的口气说。
  第一个站出来指证的是父亲的老同事,“我和他在同一科室工作,不能否认,他在工作上非常卖力,但是——”指证者侧过脸瞥了一眼我父亲,好像要看看我父亲此刻对“但是”后面的话会有什么反应,“他常常在下班时偷偷挟带医院里的医疗器械回去,我在备忘录中都有相关记录。”他旋即拿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高声念道:“四月二日,挟带一把止血钳;四月二十七日,挟带一瓶稀释液;五月三日,挟带一个听诊器和一包药剂;五月七日,挟带静脉注射针;五月二十八日……七月三……”这时听众席上再度传来一片交头接耳的声音,他们在低声议论着父亲的人格问题,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父亲的同事眼中他竟是这样一个贪图小利的人。我记得妈妈曾讲过,父亲每回下班回家总是先跺掉鞋上沾染的尘土,“他是连一粒灰尘也决不带回家的人。”我妈妈曾用这样的话来描述父亲的廉洁形象。
  接着,药政科科长站出来指证:“他除了在医院偷窃,不,独揽私财外,还在自己家中开设一家诊所,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他还贩卖一些假冒伪劣药品,这是我从他家里搜出的药品针剂十支,冲剂及胶囊一百粒、外用药品十支。”另一名外科主任医生又继续补充说:“我不敢说,他的医学水平其实非常之差,但事实证明,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他是外科医生,却声称自己能用中医治病,并且能扪出二十八种脉象,而事实上他根本没那种本事,他在诊所里替病人开方时常常会把二十八种寒性药和温性药混淆起来,出现了不应该有的医疗事故。”有关我父亲开诊所的事,我是完全可以站出来辩护的:父亲的屋子里虽然摆满了坛坛罐罐,但他从未接诊,倒是给我妈妈开过一剂药。本来,我想站起来反驳他们的话,但我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
  接着是一位中年护士出来指证,她认为我父亲“在道德上有问题”。她举了个例子,“有一次,他替一名女病人拍X光,要求她把衣服脱掉,事实上,拍X光只需摘掉身上的金属物品就可以了,但他却对女病人说脱掉衣服拍的效果能更好一些。”这时场内引起了一阵骚动,一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类似于急刹不住的车轮在柏油路上打滑的声音,尖锐得有些过分。中年护士又补充说:“因为当事人不肯出来作证,旁边又没有证人,因此这件事一直没有被人捅出来,不然的话,他早已是顶风臭十里啦。”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父亲,似乎等待着他为自己辩护。父亲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孤单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众多的声音中。我认为父亲毫无必要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争辩下去,因为这样的争辩只能带来更多的纠缠不清的问题,他现在即使跟一株树说话也有可能变成一桩新的罪证。父亲急得说不出话时就摊开双手,似乎要掂量一下愤怒的重量,但随即又垂下了。他的争辩是脆弱无力的。
  这时,我忧郁的肠胃蠕动了一下,我想我准是饿了。我对父亲的自我辩护毫无兴趣,我只是感到我的喉咙像火烧似的,肚子里的内战在激烈地进行着,我想起一路过来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小卖部,但看到外面气势汹汹的阳光,我又懒得动身。神思恍惚间,前排的人把手术刀传到我手中,“这是罪证。”他说。手术刀和他的眼神交换着冰冷的反光,我从这柄刀上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我掂了掂它的重量,又把手术刀传到后排那个人手中,“这是罪证。”我低声重复了前排那个人的话。
  狍子眼院长把脸转向身边的人,他们相互交换了含义深刻的目光,旁边的人举起一根肉嘟嘟的手指,仿佛要马上作出某种结论。
  “且慢”!父亲的另一位同事站起来说:“我还有一个非常有力的罪证。”他说这话时加重了声音,好像这个罪证一旦提出就足以置我父亲于死地。
  “一个月前,他和儿子拆卸一座祖屋时,不小心翻出了一具骷髅,那时他异常惊慌,为了怕人知道,他竟买了松炭,用高温把这具骷髅火化掉。你们说,这难道不是毁尸灭迹?”那人把目光突然转向我,“他的儿子如果有良知的话,现在就应该站出来作证。”
  出于“良知”,我站了起来,指着我父亲说,“他不是我的父亲。”我记得我十岁时也曾这样指着他喊出同样的话。但这一回,父亲没有发怒,他把僵冷而勉强的笑容转向我。我说出这句话时,如同吞进了冰块,嘴唇微微有些打颤。
  父亲用冷漠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儿子可以不承认我是他的父亲,但我不能不承认那具骷髅就是我爹。事实上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病死了。他生前跟我的关系很僵化,没想到死后还跟我继续纠缠不清,我之所以亲自把它火化,并非出于省几块钱,也并非想要毁尸灭迹,我只是希望他以后不要再来干扰我。”
  “那么你怎样解释用手术刀杀死病人一事?”狍子眼院长最后又回到了正题上去。
  “那纯粹是一种错觉,因为我发现那个病人和我爹一样后脑勺有一块伤疤,我以为我爹又来纠缠我了。”我父亲说。
  “他也许是精神出了毛病。”底下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精神上有——障碍。”狍子眼院长使用了一个比较婉转的词说:“那么我们就不能对他追究刑事责任,精神病患者享有法律上的豁免权。但问题是他平时跟我在一起时精神一直非常正常。”狍子眼院长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谢天谢地,那天我没有让他做摘除心肺手术。”
  父亲还想争辩几句什么,狍子眼院长向门口的保安人员使了个眼神,他们就气势汹汹地过来,叉着父亲的胳肢窝把他拖出门外。一名记录员来到台前,把一本谈话记录交给狍子眼院长。我突然感到肚子饿极了。
  
  2
  
  我自知是个懦弱的家伙,但我的血液里却有着叛逆的传统。数十年前,我父亲背叛了我的祖父,而现在我以相同的方式背叛了我的该死的父亲,我的内心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恶毒的狂喜。我父亲应该知道,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妈妈的病情愈来愈恶化,她自知不久人世,让我去把父亲找回来(她对父亲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以便在她死前能够冰释前嫌。我觉得妈妈把临死看得就像过年似的,非要全家团聚一下不可。为了满足她的心愿,我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她。我努力回想起父亲和我最后一次分手时的情景,他那目光跟妈妈现在一模一样,似乎带有几分绝望。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觉得有必要向狍子眼院长打听一下他的下落。外面下着阵雨,我对妈妈说,等这阵雨过了之后,我就去找父亲。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我抽着烟,低声诅咒着鬼天气。我想正是这些南方的雨水搅得我心绪不宁。
  接近中午时分雨就停了。我来到父亲以前所在的医院,里面进进出出都是一些即将或已经摘掉心肺的人。我问迎面走来的护士,院长在哪个地方。护士说:“院长在十天前做了心肺摘除手术,现在不宜让过多的外人打扰。”我说:“我有重要的事,请你通报一声。”护士见我神色焦急,就指着走廊尽头呶呶嘴说:“你自己去找。”我径直走过去敲了敲院长办公室的门。门缓缓打开,我看到了没心没肺的狍子眼院长。他接待我时脸上显出少有的温和,他说:“一个月前,你父亲的事让我们医院声誉扫地,为了扳回名声,匡正舆论,我本人以身作责,带头做了摘除心肺手术,现在,这里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他一边自得地笑着,一边看着浸泡在灭菌生理盐水中的心肺。他欣赏自己身上摘下的器官,就像欣赏三尾漂亮的金鱼,“医学发展到今天,心和肺已不再重要了。”狍子眼院长做了个用刀切除的动作,“今后,我们尽可能把腹腔中的全部内脏摘除掉,装上几个智能化人工器官可以了。”我说:“那么,就只剩下底下两颗睾丸了。”狍子眼院长听了哈哈大笑,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如同两道刻在脸上的刀痕。他腆着肚子踱了几步就回到办公桌前,叉着双手,摆出一副务实的态度,“说正经的话,我对你父亲的事,既感震惊,又觉得痛心。”我说:“我也没料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狍子眼院长说:“你父亲在医院中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几十年,我们原本打算升他为传染病科科长,谁知道他结果会变成这么一个凶残的疯子。”我说:“在这之前,我已感觉出他有点不太对劲。”狍子眼院长表示惊讶地“哦”了一声。我继续说:“有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和我妈妈没说几句话就大发雷霆,而且还把饭碗摔在地上,吼叫着说他不要饭碗了。”狍子眼院长用略带抱歉的口吻解释说:“那阵子我们医院派他到乡村诊所挂职锻炼,他的情绪可能不太好。”我又接着说:“好几次我起床时看到他站在镜子前,手拿剃刀,目露杀光,我那时简直不敢多看一眼他镜中的表情。”狍子眼院长说:“种种迹象表明,你父亲确实在精神上有问题,因此我们院方没有让他坐牢,而是送到精神病院进行观察。”我最后向狍子眼院长坦言,我想见一见我父亲。狍子眼院长说:“眼下他正处于恶劣状态,恐怕不宜与外界接触。”我向他解释:“我妈妈患了绝症,她现在快要死了,她希望在临死前见一见我父亲。”我又转换一种口气:“坦白说,我跟他从小到大关系一直非常冷漠,其实我并不希望跟他见面。”狍子眼院长说,“的确,他在医院里跟同事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我记得有人说他比手术刀还要冰冷。”现在,我和院长似乎在谈论一个共同的敌人,我说着说着就流露出对父亲的憎恨,相反,院长却以非常中肯、冷静的语言安慰我,他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临走时,狍子眼院长给我提了个建议:希望我也能摘除心肺。他说这话时,嘴角拉开,流露出适可而止的微笑,鼻翼边的两条弧线往上提拉,顿了一下,又恢复原来的模样。
  
  我拿到了狍子眼院长开具的一张证明,本来打算直接去精神病医院,但途中又接到单位里的一项任务,因此就踅回了。一名死者家属神色慌张地告诉我,死者见到亲人时,嘴里竟喷出一口血来。我说,这是冰柜制冷质量有问题。作为亲属她听了这句话似乎觉得有些失望。患肝腹水的尸体嘴角渗出了血泡来,我得用棉花球替他吸干。我的手头正干着这件活儿时,传达室的老伯跑过来,满脸悲戚地告诉我,刚才他接到医院里打来的电话,说我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大约从我脸上看不到符合他所想像的那种表情,因此怔怔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向他打听妈妈是几点几分去世的,因为我觉得对妈妈来说死是迟早的事。那些天妈妈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现在终于让死神抢先下了手,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件好事。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又继续自己的工作。死者的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血泡不断地从齿缝间溢出,活像个吸血鬼。揩干后,他的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在朝我微笑。这时又有人来提醒我说:“你妈妈死了,你怎么还不赶快回家?”我说我总得让死者干干净净地上路,说不准路上碰到我妈,也好道声谢。
  我抬头之际,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或许是天空真的已经发黑了,我的内心顿然变成这个房间里最阴暗的一角。现在,我得回去了,回到那座称之为“家”的混凝土建筑。我来自混凝土,仍要归于混泥土。
  
  第四章 父亲
  
  1
  
  我原以为,他们会用一颗了不起的子弹把我解决掉,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完好无损地躺在一个阴暗、破陋的房间里。
  窗外已经黑透,外面嘈杂的声音似乎被巨大的夜空吸走了。我这时才想起了一个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我在哪儿?是啊,我在哪儿?四面是冷漠的墙壁。只有一个狭小的窗户,可以让人看到蓝黑的夜空2e2f8bbe7f14a08ae9bdbbbc7233a023c8ac0d3bc31affddc860d205cd4c5624。我想这里就是牢房了。但我感到纳闷的是,既然是牢房,为什么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氧气筒?或许是病房罢。我在作这样猜测的时候,听到走廊那端响起了皮鞋的铁掌敲击水泥地的声音。我扑到门前,撞了几下门,我想喊叫一声这是哪儿?可是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只是发出“呃呃呃”的声音,我缓了口气,试图再喊一次,尽管我喊得肺部隐隐作痛,但仍然只能重复“呃呃呃”的单调声音。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得了失音症。我内心的声音无法越过喉咙,就像我此刻无法冲出这个房间。我回想起来了,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曾冲着一大群人大吼大叫,狍子眼院长怕我说出一些于他不利的话来,因此他让保安人员将我带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他们对我施行的酷行是让我再也休想发出声音。他们好像把我赶到了五十八年前:那时我刚刚从娘胎里爬出来,一句话都不会讲,而我现在只会发出“呃呃呃”的声音。眼下我又感到肚子饿了,我的耳朵在等待着脚步声,我的胃在等待着发馊的饭。
  第二天,我醒来时,突然发现地板上的一块阴影正向我这边移过来,我抬起头,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他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柄剪刀和剃刀,神色漠然,活像个刽子手。他手中的剃刀把一缕阳光折射到我脸上,竟然是冰凉的。我从这柄剃刀上闻到的不是毛发的气味,而是空气中潜伏的危机。我伸出两根手指在头顶做了个张合的动作,意思是问他是否要剪我的头发,他点了点头。他示意我坐下,抬起头来,随即我看到黑白混杂的头发在“咔嚓咔嚓”声中纷纷落地。剪刀在我头部的发肚和发尾之间游移,间或用梳子把头发梳到两边。梳齿不小心缠住发根时,我猛地扳直身体,理发匠拍拍我的肩膀,意思是让我放松一点,不要绷得那么紧。但我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当他的剪刀触及我的颅盖时,我的神经又抽紧了,我恍惚觉得颅盖上的顶骨与枕骨之间的那条人字缝一点一点裂开,我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了理发匠。我摸了摸颅盖骨,察觉到它仍然完好无损,于是我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理发匠剪完了我的头发,又拿起明晃晃的剃刀,这柄锋利的工具提醒我:在我颅底的沟、管、孔、裂中分布着细密的血管神经,只要它往里轻轻一捅,我就彻底完蛋了,我不得不分外小心。这时,大概是饥饿在作怪,我的脑子里有点晕乎乎的。理发匠的剃刀像一条冰凉的蛇一样游到我的后脑勺,跟头发磨擦时发出细微的丝丝声。我打了个激灵,很快意识到,我的后脑勺可能要遭受到一柄剃刀的突然袭击。就在我警觉地闪开脑袋时,这柄刀突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我迅速弯下腰,捡起剃刀,我把它指向理发匠——我的愤怒使这柄剃刀也露出了凶光。理发匠吓得面色苍白,他试图夺门而出,我却飞快地抢到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理发匠突然双膝跪下,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求饶声,我这才知道他是一名哑巴。我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有点神经过敏。我叹了口气,把剃刀递还给他。哑巴哆哆嗦嗦地伸出手,食指朝地上指了指,示意我将剃刀搁在地上。我打开房门,哑巴踉踉跄跄地逃出去,走廊尽头随即传来恐怖的哇啦哇啦声。
  我刚刚坐下,一群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从门外冲进来,我“呃呃”地叫着,试图向他们辩解,但喉咙里涌上来的声音很快就被一口痰湮没了。我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愤怒发泄在地上。他们断定我手中并无利器后才大着胆子接近我,其中两人扭住我的手臂,他们似乎训练有素,懂得扳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地蹬了几下脚,另一个就从侧面抱住我的双腿,就这样我被他们抬了出去。他们气喘吁吁地把我放在床上,三个人同时按住我的手和腿,以免我挣扎。一名护士拿来绳子把我的四肢一一捆绑起来。最后看到我无法动弹了,他们才松开双手。“现在可以进行电痉挛了。”其中一个医护人员说。我闭上了眼睛,对自己说:完了,他们真把我当作精神病发作的人了。我现在再挣扎已属徒劳,我咬紧牙关,等待他们给我“治疗”。过了片刻,一股电流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骨头和皮肉突然分离开来。我嘴里还没来得及发出“呃呃”的声音,就已抢先涌出一股苦水,电流一阵比一阵猛烈,仿佛那不是电流,而是我的愤怒在周身奔流。
  痛苦缓解下来之后,我的四肢上的绳索被松开了,但我已形同废人。我听到一名医生说:“病人已基本恢复神智了,现在可以抬到302病房去。”我的身体此时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医护人员不费力气就把我抬了出去。我躺在302病房中,一股冷风从窗口吹进,我痛苦地抽搐一下,那时我以为,我的体内还残留着电流。它提醒我,我的愤怒并没有彻底走远,它一直沉睡在我的体内,有时候我以为愤怒已经苏醒了,而事实上它只是转换了一个睡姿,然后就继续打瞌睡……
  过了许久,一名医生带着护士来到我的病房,医生坐在我面前,做了一个示范动作:闭上眼睛,伸直手臂,然后食指对准鼻尖连续戳几下。我也按照他的方法做了一遍。他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对身边的护士说:“没问题了。”我知道,医生所说的“没问题”是指我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神经”了。我故意在他们面前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可他们并不知道,一个精神病人是不会打呵欠的,这个暗示性的小动作根本没起作用。护士把一杯白开水和几粒药丸交到我手中,这是治疗精神病的药物。我把药丸送到嘴里并没有直接咽下去,而是含在嘴里,然后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白开水。护士似乎已经察觉出来,她捏住我的鼻子,我一时气闷,只好张开嘴,她在我的下巴颌拍了一下,药丸就顺势滚下去了。护士临走时,我拽住她的袖子说:“我根本就没病。”护士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去问问身边那些人,他们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没病的。”
  几天后,我照镜子时发现自己整整瘦了一圈,几根老骨头好不容易把全身的皮肉撑出一个人样来。为了让身体不至于再瘦下去,我每次打饭时都多要了一份。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因为我还得出去为自己澄清罪名。除了吃饭,我就是躺在那儿睡觉。医生和护士每天都要照例来检查一次。他们不知道我也是医生,他们习惯于把自己视为病人的对立面,代表了理智、健康和正常。而我很快就习惯了当一名近乎白痴的病人。
  
  在我的病房里还有一名躁郁症患者,他常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神情恍惚,好像双脚和手刚刚从梦中挣脱出来,而嘴和眼睛还一直沉浸在梦中,这样看上去,他的头部和躯体搭配在一起时显得极不和谐。我还注意到:在病员记录板上,这名躁郁症患者的名字跟我排在一起,他的名字底下也标有一个红色的警戒记号。“他有时会想不开,用头撞墙。”护士悄悄告诉我,“你可要提防他发生意外,有什么情况就及时向我报告,行啵?”我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假如我一时想不开撞墙,让谁来向你报告?”护士指了指坐在我对面床铺上的躁郁症患者说:“就是他。”“你让我们相互监督?”我问。护士认真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躁郁症患者用浑浊的目光瞪着我,“你也有病?”他问。我想说我没病,话到嘴边我又赶紧改口说:“我有病。”“那么你认为我有没有病?”他戳了戳自己的鼻子,满脸疑惑。我就安慰他说:“你没病。”“我没病为什么会呆在这里?而你又为什么要监视我?”他的反驳让我一时语塞,我低下头,不想跟他继续争辩下去,他又过来附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这里有人要搞阴谋颠覆活动,嘿嘿,我才不会上这个当。昨晚有一个影子站在我床前,我向他吐了一口痰,他就不见了,没了。”我不理会他,他就在一旁喃喃自语,他一个人扮演了多种角色:有时是提问者,有时是解答者,有时又是旁听者,好像我的房间里坐满了一大群聒噪不休的幽灵。
  我吃完饭回来,看到他正支着耳朵把脸贴在墙上,似乎在偷听什么。他见我进来,很有礼貌地笑了笑,但他的恐惧就赶在微笑之后不可避免地呈现在脸上。他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随后又转身把耳朵紧贴在墙壁上,唯恐漏听一个字。一会儿他又慌慌张张地跑到墙的另一边,耳朵沿着墙壁缓缓移动,好像那声音也在东躲西藏。过了许久,他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刚才他听到了隔壁的人在交头接耳,企图用药毒死他。“我是不会轻易上他们的当的。”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时,一名护士用瓷盘端着药物进来,他猛然转过身,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该吃药了。”护士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面部表情,她把我们的药片放在桌子上,又加重语气说,“现在马上服用。”护士把杯子递到我手中时,我忽然看到这名躁郁症患者已站到护士身后,手持一柄手术刀,目露凶光,我赶紧推开护士,但对方已经扑过来,我惊骇地抱住头转过身去。这时,我已感到后脑勺中敞开了一条裂缝,一股凉爽的晚风乘隙而入,我用手指摸了摸后脑勺,然后放进嘴里吮了一下,我品尝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
  
  2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没有了形体。为了证实自己的形体是否真的存在,我来到镜子前面。不错,我的躯体和脑袋已在视线中消失,我面对镜子如同面对一堵雪白的墙,它无法反映出我身体的任何部位。我的身体已成为空气的一部分,可我仍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闻得到身上的气味,我伸出手指,仍然可以摸到自己的皮肤,仿佛我已被分离成两个人,分别置放于黑暗中,彼此看不清,却可以触及。我还能思索,这就证明灵魂尚未离开我。从前,我给人解剖时,总是试图寻找灵魂的藏身之处。有人说灵魂在腹部,有人说在松腺果里,也有人说是在心脏、膈膜或肝脏里。甚至还有人说灵魂在血液里,在气息里。我翻遍了每一个人体器官,却无法对我们时常谈论的灵魂悉知悉见。可现在,我仿佛可以触到自己的灵魂。
  我来到一片浩大的阳光中,由于一下子无法适应外面强烈的光线,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晃动的人影。那些在太阳底下行走的人都是有影子的,他们欠阳光的债就拖在屁股后面,直到被黑夜免去。我横穿马路时,撞倒了一名妇女,我想伸手扶起她,但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个无形人,贸然做出这个动作会吓坏了她。那名妇女从地上站起来,嘟哝了一句:“真是见鬼,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暗暗觉得好笑,我刚想离开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惊叫起来,他指着我喊到:“看哪,这是什么玩意?!”我以为他看到了我的赤裸身体,惊慌失措地把那件随手拎来的衣服遮住下体。我听到那个人接着喊道:“看哪,衣服怎么会自己挂在空中?”我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原来他指的是我手中的衣服。眼看一群人追过来观看,我赶紧把它甩在地上,仓惶逃离。
  我飘飘忽忽来到大街上。我遇到了几位熟人,出于习惯,我向他们点了点头,但他们却对我不屑一顾,我忽然想到,我只不过是个隐形人。一个隐形的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那是存在之外的另一种存在。我在人流和空气中走动,有时一不留神,形体就脱离我的思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别人踩了他一脚,痛的却是我,于是,一根无形的线就把我迅速拉回到他的体内,以便我随时控制他的走向。有时即使形神合一,也无法避开那些莽撞的行人和车辆,有一回,一辆汽车从斜刺里驶来,把我撞到一丈开外,但它却继续若无其事地朝前面驶去,我想破口大骂,忽然又想到自己得了失音症,只好自认倒霉。因此,我穿过行人和车辆的缝隙,就像一只蚂蚁从两只鞋子之间穿越,必须格外小心翼翼。
  到了医院,我的警惕感马上就上来了。以前那些友善的同事现在看来都有点居心叵测的样子。我决定去看望一下老K。在那次审判会上,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中立态度,就凭这一点,我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同事。那时我并不指望他能站出来,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我知道老K是一个明哲保身、凡事讲求中庸的人,他的明智做法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可以将此理解为他对这种恶意的攻讦并不感兴趣;也可以理解为他在有效地行使法律所赋予的沉默权。
  经过中央走廊时,一个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混合着福尔马林的气味从候诊室里传出来。他说话的间歇响起一两声嘶哑的咳嗽,而每一声咳嗽都恰好落在几个重词后面,这表明他当时的情绪是十分激动的。从他的话里我得知,他自从做了心脏摘除手术后,就患了一种健忘症,他把这种后遗症归咎于那次不成功的手术,并且要求医生重新恢复他的记忆功能。年轻的主任医生坐在老人对面,陷入了窘迫的境况,这时一辆担架车从急诊室匆匆推出来,经过候诊室门口,主任医生也就以此为借口脱离了病人的纠缠。担架车上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心脏被刀刺中,情况十分危急。我想只要跟随这辆担架车,准能找出老K,因为在这座医院里,只有我跟老K能做心脏修补手术。进入手术室,我没有发现老K的身影。“主刀医生到了没有?”主任医生问旁边的护士。“是我。”一名年轻的医生跟在麻醉师的后头进来,他长着一对木耳似的小耳朵,我觉得他非常面熟。过了半晌,我才回想起来,这个小耳朵医生曾在我的科室里当过实习生,有一回我从外面进来,发现他把一名患肺炎的病人误诊为肺结核,我当即批评了他一顿。而他却振振有词地说,在西方国家误诊率在百分之二十或三十是允许的。不过半年时间,这名蹩脚的实习生竟变成了主刀医生,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这名小耳朵医生对病人作了一番核查后,向主任医生报告说:“病人的血压为零,心跳已不能触及。”主任医生点点头说:“马上施行心脏复苏。”血压稳定后,他们就要动手术了。小耳朵医生突然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主任医生阴沉着脸问:“怎么?你还不赶快动手术?”小耳朵医生拉下口罩说:“还是你来吧。”主任医生以一种刻意维护自己权威的口气说:“我的专业是摘除心肺,这种修修补补的事我是不做的。”小耳朵医生不得不坦诚地告诉主任医生:他根本就不会做心脏修补手术。主任医生气得直跺脚,他吩咐小耳朵医生:“马上给心外科医生老K拨一个电话,告诉他病人现在十分危急,只能靠血透和主动脉内囊反搏来保住性命,务必让他过来做心脏修补手术。”小耳朵医生立即拨打了一个分机号码,接听的是一名护士,对方告诉他:老K正忙于替病人做手术,大约过十分钟才结束。“十分钟?”主任医生立即弹跳起来:“病人哪有这么多血可以流?!”主任医生随即吩咐医护人员准备好消过毒的刀、剪、钳、针之类。他嘟囔了一句:“现在只有把死马当活马医了。”
  
  小耳朵医生把传感器的导线连接在病人身上,旁边的监护仪开始显示出波纹式的曲线。小耳朵医生给病人的身体消毒时,不慎打翻了一个瓶子。他拎起瓶子时显然已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在那一瞬间,他跟主任医生交换了一下闪烁不定的眼神。一个人一旦碰上倒霉事,他的身体通常会预先发出秘密信号,事后回想起来他就能从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一点无端变化的情绪、甚至一句冲口而出的话中找出端倪。
  主任医生用手术刀切开病人的胸口,肋骨分离开来,里面的心脏裂口已有成人食指般大小,心包内已有大量积血。至此,主任医生的手突然停下了,他只知道用止血钳夹住血管,用纱布止血,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小耳朵医生跟他对望了一眼说:“病人的脉息时有中断,他已没多大希望了。”主任医生叹了口气对小耳朵医生说:“你现在亲自去一趟老K的手术室,催他火速赶来救急。”小耳朵医生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主任医生的视线从病人身上挪开,落在电脑屏幕上。他脱下手套,打开电脑,飞快地敲打键盘,移动鼠标。显然,他在上面翻找有关心脏修补手术的资料。他的手指摁在太阳穴的位置,作顺时针转动,似乎正在飞快地运转思绪。我还清楚地记得,在那次审判会上,这名主任医生曾对我的医术表示质疑,并且举例加以证实。按理说,我现在应该以更恶毒的方式回敬他,但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伺机报复的企图。我悄悄来到病人身旁,他的嘴唇苍白,皮肤发暗,跟一具死尸没什么区别。那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根细针正在病人的心脏间飞快地穿梭。小耳朵医生进来后带着颤抖的声音说:“老K说自己分身乏术,一时来不了。”主任医生的目光盯住远处的某一个点,似乎没理会小耳朵医生刚才说的话。小耳朵医生几乎是带着焦虑不安的腔调说:“我们现在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主任医生放下书本,十分镇静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动手术了。”小耳朵医生垂着双手,疑惑不解地望着他。这时,心脏跳动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放大后,发出有节律的“嗵嗵”声。那是心脏的瓣膜门发出的欢呼。主任医生回过头来,满脸惊愕。小耳朵医生走近手术台,察看了一下病人的心脏,他看到缝合的针线,咕哝了一句:真是他妈的见鬼了。
  病人被送往重症监护室,插上了输液管、导尿管等十多条管子,我相信他在七十二小时后会渡过危险期。我在另一间手术室的门口遇到了老K。老K刚刚结束手术,他脸上的肌肉还没完全松弛下来。老K在正常状态下,嘴巴总是紧紧闭着,下巴紧缩成一个老核桃的形状,好像这是他整个思想的支点。有时,他就用弯成钩状的手指托住这个点。
  我走出那条狭长的走廊,拐了个弯,走进了老K的办公室。以前这里也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桌与老K那张桌子并排在一起,黑胡桃桌面摆着一张工作证,证件上的年轻人是老K的助手,样子有点像我儿子,他现在取代了我的位置。我的文件夹已被全部撤掉,换上了新的文件夹。墨水瓶、蘸水笔、药方笺也都是新的。我打算给院长写一封辩护信。我拿起笔写下第一句话时,发觉自己的思维已经陷入了混乱状态。许多头绪像毛细血管一样在脑子里交织,倏忽即逝,我必须用一连串词把它固定下来。最让人焦虑的事莫过于此:当你急于要表达某种想法时,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我每写一句话都是慎之又慎,唯恐院长无法体会到我的用意。结果我发现,我写给院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一个姑娘的羞涩表白。我把写好的辩护报告放进信封,并且把一张写给老K的便条也连带夹了进去。在致老K的便条中我没有透露丝毫我目前的境况,我只是希望他能将此信转交给院长。在我还没有到天堂注册之前,我必须让这件事有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
  如我所料,老K看到我的信后十分震惊,他确认这是我的笔迹后,就把它掖好,揣进口袋。他出来问隔壁办公室的医生:刚才是否有人进过他的办公室。大伙都说没看见。老K回到办公室,把门关好,又掏出我写的那份材料,慎重地看着。最后,他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嗫嚅了一句什么。
  我说过,老K是唯一值得我信赖的朋友。这话没错。现在他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来到院长办公室,手里拿着我写的那封辩护信。老K愿意帮我这个忙,这意味着我们的友谊是久经考验的。老K举起手,想敲门,弯曲的手指突然僵硬地停留在空中,仿佛一个问号,这个问号缓缓移到他那收缩的下巴。一般人思索时总是眉头紧锁,而他不同,习惯于用下巴思考问题:他的下巴一下子收紧,一下子又松开。在这犹豫不决的当儿,门突然打开了。狍子眼院长夹着一个公文包出来,看样子他要外出例行公事。老K赶紧把那只攥着信封的左手放到背后,他呈现在脸上的微笑还没有挤走眼中隐含的恐慌,因此面部表情看起来特别不自然。狍子眼院长也只是很吝啬地笑了一下,问:“有什么事?”从老K躲躲闪闪的目光可以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的,但他呶了呶嘴又忍住了。最后,他又摆了摆手说没什么要紧事。狍子眼院长沉吟片刻说:“你那份材料我会好好地审读,明天会议上大家讨论通过。”临走时,狍子眼院长竖起一根手指说:“记住,不要抱有太多个人的想法。”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条直线,似乎延伸了这句话的含义。
  老K紧紧地攥住信封,眼睛变得迷惘起来。等狍子眼院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他把信封揉成一团,抛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老K拍了拍手,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一种源于老K的寒意向我缓缓袭来,但我很快就释然了。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因此而怨恨老K,假如他把我的辩护信交给院长,显然会僭越院长的指示范围,换句话说,他不能抱有“太多个人的想法”,更不能把这种想法贸然付诸行动。
  我从垃圾桶里重新捡起这份辩护报告,急匆匆跑出来。追上狍子眼院长后,我没有按住他的手臂,因为这一举动会吓他一大跳。我在想方设法把这份报告塞到他的公文包里,但他的臂弯一直紧紧地夹住公文包,让我无计可施。我只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走走停停。我觉得自己像一条可怜巴巴的狗,也许我连狗都不如,因为狗有自己的身体,还有一条讨人欢心的尾巴,而我没有。
  我尾随狍子眼院长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他的目光朝四下里溜了一眼,然后鬼鬼祟祟地钻进斜对面一家小旅馆。我也尾随他一起登上二楼。两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迎出来,跟狍子眼院长亲热地嘀咕了几句,其中一名妇女打趣说,院长啊,这回你可要悠着点,别一下子掏空了你的身体。狍子眼院长一边往前走,一边挥挥手说,我的身体早已被医生掏空过了。两名中年妇女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们的笑声出奇地大,仿佛有一大群妇女在狂笑,整条过道都填满了她们的笑声。
  狍子眼院长来到那两名妇女指示的房间。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早已斜靠在床头等他了。狍子眼院长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坐在会议桌前的那股威严。他一进来就在那女人脸上亲了几口,就仿佛外边进来的鞋子在擦鞋垫上蹭了几下。而他剥去女人的衣服就像剥掉牲口的皮,显得有几分野蛮。女人躺在他的怀里,任由他疯狂地抚摸。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好像嫖女人的不是狍子眼院长,而是我。这些婊子犹如流通货币,今天在这人手上,明天在那人手里,经过无数双手的触摸,就变得愈来愈肮脏,上面布满了大量细菌和体臭。然而即便如此,我的形体还是无意识地向她走去,幸好我能及时地控制住他。“水已经满出来了。”那个女人提醒狍子眼院长说。狍子眼院长听到了自来水漫溢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由于他做了心肺摘除手术,胸部微微有些凹陷进去,身上一层粗糙的皮像尚未鞣制的皮革那样覆盖着几块凸起的骨头上。狍子眼院长把那女人抱到浴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里面传出了哗哗的水声和调戏声。
  过了许久,狍子眼院长从浴室中出来,女人光着身子追在后面,摊开手问,钱呢?狍子眼院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把几张崭新的钞票甩在床上作为响亮的回答。
  
  狍子眼院长临走时说:“以后我可以给你免费做心肺摘除手术。”
  “干我们这一行的,早就没心没肺了。”女人亲吻了一口纸币说。
  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个公文包,显然是狍子眼院长刚才带过来的那个。女人也注意到了这个包,她的手比眼还敏捷,毫不犹豫地拉开链子,发现里面只有一大堆文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只好沮丧地把包甩在地上。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粗话,然后背起自己的小包,走了。我从地上捡起这个包,取出我事先偷偷塞进去的辩护信,里头竟夹着一份老K要求晋升的报告,老K在这份冗长的报告中大言不惭地陈述了自己的工作成绩。在某些地方,他竟把我以前的工作成绩也毫不客气地揽到自己身上。我想老K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尽管手段卑劣了一些,但我还是原谅了他的做法。人嘛,我妻子说,都有不老实的时候。
  我在旅馆中美美地睡了一觉。那一夜,我噩梦连连。我记得我梦见一颗心脏越过斑马线,突然跳到我手中,要求我把它重新塞回狍子眼院长的胸腔,然后就有无数心脏像青蛙似的蹦跳过来,把我团团围住,好像在向我哀求,重新把它们放回宿主的胸腔。我吓得踉跄奔逃,可我每到一处,就会被无数颗心脏围住。我从噩梦中惊醒时,一缕淡薄的光线从窗帘缝间透进来,柔和而明净,月白色窗帘被风吹动,一漾一漾的,仿佛一片波光。温暖的东西总会让人联想到家,我悄无声息地步出旅馆,向我的家走去。
  我拐过两条街远远就看到了自己的家门,我的邻居在那条马路上来来往往,他们相互之间碰面时都有礼貌地点点头,或微笑一下。谁也没有发现我,因此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黑夜中悄悄回家的。我家那堵面朝马路的墙壁被石灰粉刷一新,上面写着隔壁寿器坊的广告语,大黑,显得厚重而肃穆。墙壁另一端空白处贴着一张白纸黑框的讣告,我在无意中发现,讣告上的一张遗照很熟眼,我凑近细看,才确认她就是我妻子。根据上面的文字,我知道妻子是在两天前去世的,这份讣告肯定了我妻子作为妇道人家的种种美德(一个人的一生难道不就是为了赢得一张写满誉词的讣告?),想起以前自己对她的恶劣态度,我感到无比愧疚。我根据讣告上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殡仪馆。那时我儿子正在声泪俱下地读着一篇悼词。接着是一名教牧人员在照本宣科地读《圣经》上的一段文字,他好像是在谈论得救赎者与未得救赎者在死后的区别。我没兴趣听他那一套,但我隐约听到了“虚空”两个字。我想这两个字足以概括世间的一切。日光之下的人是虚空的,他们走动的影子是虚空的,他们的劳碌是虚空的,他们的知识是虚空的,他们的笑声与泪水是虚空的,他们的智慧和愚昧是虚空的,他们的白天和夜晚是虚空的,人之为人,虚空是他们的别名,我也是虚空的,我没有形体是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都是为风而劳碌。我在“天堂真快乐”的歌声中向妻子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个躬。我试着哭一下,但我哭不出声音,也没有了泪水,我不知道是谁拿走了我的泪水。
  我走出殡仪馆,远远望见火化场上空升起一炷孤独的黑烟。一个人被火化了,但这对于火化场的工作人员来说仅仅是像煮一顿晚饭那样平常。我忽然向自己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些死者究竟是在我脚下的泥土中拥挤成一团,还是在我头顶上空快乐地游荡?
  
  3
  
  天气渐渐转冷,我不得不考虑御寒的方法。我去百货商场挑了一顶绒帽、一幅墨镜、一对耳套、一个口罩、一条围巾、一双手套、一身粗笨的衣服和一套高筒皮鞋,我用它们把自己包裹起来,俨然一个人样。我赤裸的形体重新回到衣服中就像置身阳光那样感到无比温暖(但温暖并没有让我放弃警觉)。我不得不承认穿上衣服有这样的好处:它使我和我的形体彼此有了照应,以前常常是我的形体在前面走,而我还落在后面思索什么,或者当我触摸形体时,发现它已到别处游荡。因此衣服的用处就像婚姻一样:把两个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们挤在一堆衣帽中,虽然气闷,但很快就习惯了。就这样我打算混迹人群了。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重新在地平线上响起。在大街上,我回过头来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混同于别人的影子中,就仿佛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混杂在一片噪杂声中。
  我原以为浑身包裹严实就不会露出破绽,而事实上没有破绽恰恰就是最大的破绽。我的这种与天气不太谐调的装扮反而引起了行人的各种猜忌。他们经过我身边时,用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游移,然后就压低嗓门对我评头品足。“是个疯子吧。”我宁愿被他们当作疯子,可是问题就在于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可能是个不敢暴露身份的流窜犯吧。”他们这样说时就胆怯地避开我。我现在才知道:我无论作为有形人还是无形人,都有着被人误解的可能性,而现在我所有的努力就是让他们相信我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拐到街角时,就发现自己已被警察跟踪。我意识到我与这些衣服之间建立起来的紧密关系其实是不牢固的,它们随时会背叛我。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会背叛我。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地尾随着我,为此我不得不加快步伐,试图甩掉他们。我穿过好几条大街小巷,以为他们已经没再跟上了,可是过了片刻,他们又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我身后,似乎单凭嗅觉就能找到我,他们很善于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我觉得他们好像是把我摁到水中之后又故意让我的脑袋浮出水面,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没想到又被人摁入水中了。我猛然抬头时,发现前面是一条死胡同,一堵高墙堵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可能翻身过去,我也不可能转过身来。在一声喝令下,我的形体出于本能转过身来,举起“双手”,可我仍然面对那堵高墙思索怎样逃脱。一名警察走近我,他伸手摘掉我的墨镜和口罩,那一瞬间他吓得脸色刷白,整个人怔怔地立在那儿。另一名持枪的警察看到我肩膀上面没有脑袋、而帽子下面又没有脸,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枪就掉落在地上,我趁机往回跑出了这条死胡同。我远远听见胡同尽头传来喊“救命”的声音。
  我看见稀疏的树叶和灯光从眼前掠过时,才感觉到我的形体正在飞快地奔跑。“看哪,一双在大街上奔跑的鞋子。”一个年轻人突然像吟唱般的高声喊道。“诗人”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凑过去问他:“你在朗诵诗歌?”我从他们身边掠过时,戴眼镜的推了推镜框,也用吟唱般的声调高声喊道:“天哪,我真的看到了一双奔跑的鞋子。”于是我赶紧把鞋子脱掉,又继续奔跑。我回过头,后面除了漆黑一片,并没有人来追赶,因此我又放慢了脚步。我仍然保持足够的警惕,即使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一下空气,我想我也能警觉地反应过来。落叶在我脚下打着旋,倾斜的街道上吹着冷飕飕的风,我有一种渐渐走到刀刃上的感觉。可以说,我是被一股寒气赶回到了自己的家。我面对这座空荡荡的屋子就像一个酒鬼突然面对一个空杯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长时间的奔跑使我产生了一阵晕眩。我在黑暗中摸索、移行。进了屋子后我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来的。我沿着橡木楼梯往上爬,恍惚觉得妻子会突然迎出来:脸色苍白,睡衣的下摆在夜风中飘忽不定。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会动的影子。一片月光从敞开的房门透进来,把我一下子吸了进去。我意外地发现一具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躯体,月光照在他脸上,因此我可以走近床前端详。那张脸很像年轻时的我,那副赢弱的躯体也很像年轻时的我。我想这就是自己消失多天的形体了。我应该唤醒它,让自己通过它,还原成一个灵与肉相融的人。可我生怕唤醒它之后,它又会突然消失,或者并不打算与我相认,那么我只能继续在形体之外流浪了。我抬起头,无意间看见了挂在墙壁上方的照片,那是我儿子的大学毕业照。我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摆设,忽然发现这是我儿子的房间。躺在床上熟睡的人无疑就是我的儿子了。我怔怔地站在他床前,第一次发觉我的儿子那么酷似我。我伸出“手”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如同当年抚摸自己的头发。我儿子平时少言寡语,连睡觉时嘴唇也是紧闭着的,仿佛正屏住呼吸潜入睡眠的海洋。我想起妻子以前曾对我说过,有一次她半夜开灯起床,无意中被我睡眠时的表情吓了一跳,据她描述我那时的样子与死人无异,而我儿子现在就是这样一副睡相。其实我跟儿子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而唯一的遗憾是我把自己的懦弱也遗传给了儿子,他的性格太像我了,我痛恨自己时,从心底里也就非常痛恨他,有时甚至采取非理性的方式刺激他,我但愿他能明白,并且原谅我过去的粗暴和冷漠。面对儿子,我不能让形体显示出来,我也不能让声音发出来。我现在虚构了一个形体、一种声音,目的是为了虚构一场与儿子的对话,尽管我知道两个人的对话终归在沉默中进行。
  
  然后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股尘封的气味呛得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喷嚏。而在片刻的安宁里我感到风是凉爽的。我在外面游荡了一天,但我并不觉得疲倦。也许是我太疲倦了。我现在单独跟自己的形体呆在一起,无边的寂静包围着我。我不允许别人的影子侵入我的世界。
  我感到寒冷,于是就打开了藏衣柜,上一格存放着我的衣服,我妻子生前把这些衣服折叠得非常平整,而且每件衣服都经过她的精心熨烫,裤管、衣领的褶线是那么挺直而富于弹性,我记得她每次从阳台上收回晾干的衣服后。就开始用熨斗烫平衣服上的折叠褶纹。她是那种处事十分细致精到的家庭主妇,即使我的一粒纽扣眼被线扯断,她也要小心翼翼地加以修补。而我以前对这些细节总是视而不见,非但如此,我还曾以衣服没有分门别类为借口对她大发脾气,并且把她精心整理好的衣服全部扔到地上。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她只好忍气吞声。她费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把衣服一件件地整理妥帖。那时我对自己的粗暴态度深觉愧疚,但我没说一句抱歉的话。现在我又把这些衣服一一取出,它附着过去生活的幽灵,无法不让人怀念一个妇人的仁慈和勤勉。衣服带着樟脑丸的气味、香皂的气味、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气味,还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生冷气味。正是这些气味,把我跟过去的自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穿上了自己以前穿过的衣服,好像它是我的老朋友,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4
  
  我正要打瞌睡时,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脚步落在木梯上的声音,它在一瞬间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我竖起耳朵细听,才发觉脚步声是从隔壁的寿器坊传来的。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神经过敏。然而,对脚步声的恐惧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的衣服非但不能遮蔽我,它反而更容易暴露我寓于其中的形体,同样道理,这个封闭的小房间并不能庇护我,一旦有人闯进来堵住门口,我就只能像网中之鱼。因此我挖空心思想到这样一个脱身之计:在房屋中打凿一个豁口。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这个计划付诸实施。我从一间仓库中搬出木凿、长条形锯子、斧头之类的工具,开始动工。我把出口设在床底下的楼板上,为了防止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我放慢拉锯的节奏,锯子好像一个人压低嗓音跟另外一个人说话。我拉锯的时候,竟无缘无故地想到了阿爹。阿爹的形象几乎已从我的记忆中抹煞,我只记得那双跟我一样长着老茧的手,他拉锯的时候总是那么使劲,好像拉锯子跟那些流浪艺人拉二胡一样,可以细诉一番自己的怨恨。拉着拉着,一股力量就慢慢灌进了我的双臂。我把楼板切割成一个椭圆形的豁口。揭开木板类似于打开抽水马桶的盖子。我对这个豁口的效果非常满意。为了避免出现技术上的不完美之处,我又特地用木刨沿着切口边缘刨了一遍,使之更光滑平整,好像造这出口并非为了便于脱身,而是让我炫耀一下木匠的手艺。我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得不提醒自己要重视这个豁口的实用性。我试了一下,它刚好容身。最后我在木盖上系了一根绳子,然后轻轻盖上豁口,直到我觉得万无一失时才安心地离开。
  下午,我刚睡下后不久又听到外面的楼板上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起先我怀疑是我儿子过来查看屋子里的动静,但我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辨认脚步声时,我发现进来的不止一两个人,其中有一个肯定比较胖,或者是因为他的鞋比较笨重,他走动时楼板的吱咯声比另外几个要响。我知道他们已到门口,正准备如何打开这扇门,我趁机掀开床板猫着腰打开那个豁口。就在这一刹那,几个人已踢开了房门。我听到其中有人高声说:“被子里还有余温呢,他肯定没走多远。”接着我又听到他向外面的人命令:“马上把整幢屋子包围,对空气举枪齐射。”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形体已被一颗子弹打中躺在地上,我的形体企图把我推出体外,我却寸步难移,随即我看到一束光朝我飞来,我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正惊醒在床上。
  这个噩梦使我深感到不安,它无疑是对我原先防御计划的一种嘲讽,这使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个更为周全的计划。我很快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在天花板上再锯一个豁口,一旦有人进来,我就故意把它敞开,使他们误以为我已经爬到屋顶上去了,而我可以偷偷从床底的另外一个豁口脱身而出。这是我最后的据点,我想,除了死神,再也没有人可以抓到我了。
  
  第五章 儿子
  
  1
  
  傍晚的天空飞过几只黑鸟,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大概就是诗人们反复描述的那种丑陋的乌鸦。它们披着一身丧服一样的羽毛,好像打老远来奔丧似的,掠过我头顶时,我的脖子突然感到有点冰凉,我以为是雨滴,后来才发现是乌鸦的排泄物。我恶狠狠地朝它们诅咒了几声。每天黄昏,这些该诅咒的鸟就会汇集在父亲那间老屋的烟囱顶端。那个早年废弃的黑乎乎的烟囱仿佛丧钟一样,在那个傍晚时刻会准时地响起不吉利的声音。我常常把乌鸦的鸣叫和推土机的轰鸣声联系在一起:它们的出现意味着另一些东西将要毁灭。那天,我的邻居曾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我的祖先造这座宅院时没有躲避太岁的方位,再说大门朝大马路敞开,犯了路冲,因此祸根一直延续至今。他接着说:你父亲发疯,你母亲去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希望我能把这块地皮卖给他用来开设寿器公司。那时,乌鸦的吵闹声使我很快作出了决定:同意在下个礼拜把祖屋出售给他。
  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门折叶吱哑一声响,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冷风从外面吹进屋里,仿佛一口倒吸的冷气。随即我听到了轻盈而迟缓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我,几乎要和我的心跳混合在一起,后来我就分不清这是我的心跳,还是脚步声,一种持久的恐惧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它转换成更深的倦意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努力转动眼球,试图掀开那层脆薄的眼皮,但一直没法办到。恍惚之间有一片黑影俯向我,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熟悉的气味。仿佛梦只是一块磨砂玻璃,我透过它可以隐隐约约察觉到贴在外面的阴影,甚至,在片刻之后那种气味也成了皮肉可以感知的物质。我感到一只手抚过我的头发,是冰凉的。
  夜晚的梦魇使我的白天也变得恍惚起来,从上午开始我又一头扎进被窝。到了中午,睡意略微变得淡薄了,一阵锯木头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活生生地拽出来,声音舒缓而低沉,但听来让人有点气闷。在似睡非睡中我感到那把锯子懒洋洋地穿墙而来,架在我的耳朵上方,来回拉着。刚开始我以为是邻居在打造寿器,但当我仔细听时,我对声音的来源不禁产生了疑惑。最后我确定它就传自我父亲居住的那座小楼阁。我循着声音蹑手蹑脚来到父亲的小阁楼,这种折磨神经的声音的确就是从这里传出的。当我撬开那间书房的门时,拉锯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声音的消失并没有减少我的种种疑虑,我试探性地咳嗽了几声,里面并没有丝毫动静。我进去后,屏住了呼吸,故意用脚在地板上跺了几下,但那声音使我的心跳迅速作出了有力的回应。我惊讶地发现,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豁口,可以看到上面黑森森的瓦片。一把长条形锯子和圆头凿堆放在墙角。我走过去,触摸了一下锯齿,上面是发烫的。这种热气刚触及我的手指,就被我内心渗出的一股冷气挡回去了。我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奔出了这座小楼阁。
  我在当天报纸的法制版上读到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昨天傍晚,自从Y城一家最大的珠宝店发生盗窃案后,两名巡警在一条小巷中抓获了一名可疑人物,尽管天气不太冷,但他全身(包括头部)裹得严严实实,一名警察上前摘掉他的墨镜和口罩时,发现他竟没有头脸,他逃跑时一路上丢下衣服、手套、皮靴等,但始终不见真身显形,据警方调查,这些衣物均是从附近一家百货商场盗得。这则新闻下面还附了一篇专家访谈,他们一致认为他是一个隐形人,但无法作出科学的解释。此外,当天的法制版上刊登了Y城的几起尚未查明真凶的“纵火”、“强奸”、“杀人”案,从编辑的意图来看,似乎也怀疑这些案件与隐形人有关。
  
  我把这个消息与下午在小楼阁中发生的怪事联系在一起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我赶紧跑到窗口,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对面洋槐树的金黄叶片上,呈现出飘忽不定的光斑。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隔壁寿器坊的小学徒正推着自行车打算回家。挂在车头的那把锯子是崭新的,可以猜想得到他是新来的学徒。他上车时车头摇摆不定,锯子也随之一晃一晃,闪烁着锃亮的光芒,仿佛锯子有它自己闪光的灵魂。而这个人却是黯淡的,他的整个身子都被对面楼房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骑车时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有两条腿机械而单调地交替运动,看上去他似乎只是车上一部分活动的零件,而在这之前,他是那些死板的寿材的一部分。慢慢地,他向那片开阔的亮光移去,在接触阳光的一瞬间,他灰色的背影突然像被锯子擦亮了。
  我很快就对下午小楼阁中发生的事作出了另外一种解释:拉锯声有可能是从隔壁的寿器坊传来的,至于锯齿之所以发烫,或许是它搁放在窗边被阳光照射所致。这样的解释尽管很牵强,但至少能使我的内心平静一点。我宁愿相信那一切都是臆想的结果。片刻之后,我开始哼起一首忘却已久的轻快小曲。
  我刚刚哼了几句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敲门者没有自报姓名,我猜想他八成是税务员或收水电费的老头,因此我故意拖拖拉拉地走过去。我快到门口时,敲门声突然中断了。可能他以为屋子里没人,就在临走之前继续用皮鞋踹了几下门,以发泄自己找人不遇的失望情绪。我猛地打开门,踹门者赶紧把正要踢出的脚收缩回去,脸上现出尴尬的笑容。我正想狠狠地责备他几句,突然看到旁边站着一名表情严肃的警察,就不作声了。“我们是找你父亲的。”踹门者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是Y城精神病院的医生。”“我父亲不是呆在你们医院里?”我问他。“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警察回答我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名片递了上来,“如果你有消息,就立即通知我们。”我等他们走远后就把两张名片甩进了垃圾桶里。
  我返身回到房间,白天的惶惑不安让我浑身疲惫,我和衣躺下后,很快就进入了睡眠,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若断若续的滴水声,那声音缓慢而有力地深入我的耳朵,对声音的敏感使我再次爬起来,循声走向盥洗室,我发现水管口悬挂着一颗晶莹的水滴,我把龙头拧紧后,听到嗒的一声——最后一滴水终于落下了,好像整颗吊在嗓子眼上的心终于落下了。父亲说,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大脑,而是内耳,我现在证实了这一点。转身之际,我无意中触摸到一条旧得掉线而我从未动用过的白毛巾,我冰冷的手指告诉我:它是湿的。于是我快步走出盥洗室,拨打了一个报警电话。第一次我拨错了电话,因此我又拨了一次。
  刑警队队长带着一拨人封锁了房屋的主要出口。我告诉队长:“我今天下午进那小楼阁时发现天花板洞开了一个豁口,隐形人可能不会愚蠢地爬到屋顶上去,那样只会自速其死。”队长察看了周围的地形后说:“那么我们就埋伏在底楼。”他知道我熟悉房屋布局,就让我带路,其余人在外等候差遣。我父亲那间书房的正下方是一个仓库。我们刚刚进去就听到楼板吱嘎作响的声音,接着我看到头顶上方露出一个豁口,队长朝那个豁口开了一枪,我突然感到脖子上有点冰凉,我伸手一摸,发现手上竟是一摊血迹。我晕乎乎地对队长说:“你们打中我的后脑勺了。”“笨蛋,血是从楼上滴下来的。”队长又指着那个豁口开了两枪。我带着厌恶和恐惧相混合的心情说:“昨晚乌鸦屎拉在我脖子上,就知道没好事。”我这样说时队长已经冲出门外命令大家向二楼窗口举枪齐射。噼噼啪啪的枪声听起来有点像过年时的鞭炮声。我捂住耳朵,独自滞留在仓库里。这时我感到有一只手沉沉地搭在我背后,我用手把它推开,可那只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回头,什么也没看到,但我明显地感到我被另一只手握住,而且还感觉到那双手上粗糙的手趼。我猛地甩开了这双手,飞快地奔出仓库。那一刻,我没有呼喊。
  
  2
  
  下班回来时,我在窗口看到了一封信。但我已记不清自己是否写过这样一封信,信封右下角盖着一个蓝色印章,上面写着:地址有误,查无此人。
  天堂的路上是没有邮车的。
  
  插图/张安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