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锔人

2007-12-29

上海文学 2007年12期

  锔匠使用的锔子,银或铜铁制成,两头有勾(据说还有枣木之类的硬杂木制成的),用以修复金属、陶瓷器物的裂缝。比如锔碗、锔盆、锔锅种种。过去生产力低下,商品短缺,一些用具破裂便要找锔匠锔上,延长使用寿命。
  锔匠都是穷苦人,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都得背着家伙什,四处讨生活,富家子弟绝对干不了这个行当。可世间的事儿总有个别,邢玉明就是一个另类。
  完县东关镇大地主邢宝恩,从祖上继承了上百亩地,在县城开办了两处店铺,不说是日进斗金,也是年年盈利。邢宝恩精打细算,指望儿子邢玉明将来继承家业,光大门楣。可他打错了算盘,翻错了眼皮儿。
  1946年的春天,邢宝恩抓住这个还算太平的时候,给邢玉明找媳妇,订下了满城县乔家庄大财主乔永旺的女儿乔明枝。两家已经吃了定亲酒,年底就结婚。谁能知道,这场婚事竟然被一个锔匠搅散了。
  锔匠张五成这年春天来东关镇干活儿。赶上东关镇的锔活儿多了些,连住了五天,与邢家大少爷邢玉明套上了交情。张五成是完县涧底村人,祖传五代的锔匠,到了他这一代,在东关镇的街道上摆下摊子干活儿,被逛街的邢玉明看到了,他很是惊奇,那些破碗、破缸种种,到他的手里,搭上锔弓,忽忽拉拉地锔上一气,便是鲜活如初了。接连两天,邢玉明总在张五成跟前凑合,两个人就熟了。那天中午,邢玉明把张五成请到家里来,好酒好菜侍奉,就一连吃了两天。张五成成了邢宝恩家的上宾。开始邢宝恩并不在意,两天过去,看出邢玉明对锔匠手艺五迷三道,定要拜这锔匠为师,简直有辱富贵。一向好脾气的邢宝恩把张五成赶了出去,接着就动了家法,把邢玉明暴打了一顿。
  挨了打的邢玉明当天就失踪了,家里人眼巴巴地等到天亮,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急得天塌地陷,派人四下里乱找,很快就有了消息,这孽障竟然跟着张五成走街串乡讨生意去了。邢宝恩气得眼珠子都绿了:“别管这个混蛋,让他受受苦就明白事儿了。”邢宝恩大概猜测邢玉明也就是跟着张五成玩儿几天,过了那新鲜劲儿就自然回来了。谁知道邢玉明这一走,到年底才回来,白白胖胖的邢玉明变得又黑又瘦,他跟全家人说,“我已经学会了锔匠这门儿手艺,这辈子我就干这个了。我本来还不想回来,可是我惦记着成亲的事儿,才回来的。”邢宝恩气得要吐血,“小王八羔子,就你这个德行,还想娶媳妇?”当下召开家族大会,把邢玉明轰出了家门。人说邢宝恩是气的,也有人说邢宝恩是羞臊。邢家几代体面的乡绅,竟然出了一个锔匠,邢家还有脸面么?无论怎么样,邢玉明从此便无家可归,也甭想结婚,乔家把亲事也退了。
  张五成也以拐骗富家子弟的罪名,被邢家捉去暴打一顿之后,赶出了东关镇。张五成真生气,是邢家少爷主动要求学艺,我怎么成拐骗了?一跺脚就带着邢玉明走了。师徒二人从此就以锔活儿为生。
  人生在世除了吃喝还有兴趣管着。兴趣能改变人的一生。据保定方志记载,民国初年保定一个银行家的儿子,看了一场杂技,撇下富足的生活,跟着马戏团跑了。最后成了世界著名的马术表演艺术家,后被法国人看中,去了法国,连户口都迁出去了
  1948年秋天,师徒二人走到定兴县内的田井村,几个主顾要锔缸锔盆。师徒二人摆下摊子,刚刚要干活,却被另两个锔匠横眉立目地围上了。两个锔匠是山西的,正在村子里招揽生意,看着张五成师徒抢活儿,急眼了,吵嚷起来。
  村子人说话了:“别管你们先来后到的,比比吧,谁锔得快,谁的手艺好,这村里的活就给你们了。”于是,师徒二人与山西的锔匠热火朝天地干上了。锔了两口缸,两个山西的锔匠道了一声惭愧,收拾了家什灰溜溜地走了。张五成师徒挨门挨户锔活,剩下最后一户赵家,男人刚死,主事儿的是赵家寡妇,年轻,长得好看,师徒二人担心是非,不便进人家的院子,就在赵家的门口锔活儿。寡妇是个爽快人,把茶水端到街上,招呼张五成师徒喝茶,拉家常听出了口音,两下里一说,赵家寡妇就惊了脸,问:“你跟东关镇的邢宝恩是什么关系?”
  邢玉明冷脸说:“那是我爹呢。”
  赵家寡妇脸红了,再问:“你叫邢玉明?跟乔家庄订过亲?”
  邢玉明叹气:“订是订过,人家嫌我学了锔匠,就退了亲事。”
  赵家寡妇就落了泪,唉!天底下的事儿怎么这么巧呢,原来,这赵家寡妇就是满城县乔家庄的乔明枝。那年她爹乔永旺退了邢玉明的亲,便把乔明枝嫁给了定兴县赵家庄的赵致中,赵致中却是一个短命鬼,乔明枝嫁过来不到一年,还没有来得及生下一男半女,就得暴病死了。
  当下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喝罢了茶,锔完了活儿,算罢了工钱,师徒二人就上路了,刚刚走出赵家庄没有两里地,就有人追上来,一路高声喊着邢玉明的名字。师徒二人不明就里,懵懂地站下了。
  来人是为乔明枝提亲的。乔明枝要再嫁给邢玉明。
  邢玉明听罢,涨红了脸摆手说:“不行!不行!当年退亲了,就是退了么!”
  来人诚恳地说:“邢先生,当年那也不是明枝的事儿么。”
  张五成听着,也动了心事儿,有些伤感地对邢玉明说:“徒儿啊,当年也是怪我,才让你丢了这一门亲事,或许你命中有这一出曲折,要不你就跟这乔家的大姐……”
  邢玉明摇摇头,叹了口气:“师傅啊,还是算了,依了明枝大姐,我现在也是东奔西走地求食,她不还是守活寡吗。我已误了她一回,不能再误她了。”就对来人说:“谢谢乔大姐的好意,我心领了。邢玉明现在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肚皮尚且哄骗不起,不敢谈什么亲事了。”
  来人怏怏不乐地转身回了。
  师徒二人继续往北走,到了察哈尔境内的张家口市,张五成病倒了,师徒二人找了一家客栈歇下。邢玉明要去街上找郎中,张五成无力地摆手说:“算了,咱们锔匠就是这个命法儿,有病就得抗着,抗不过,就是死命了。郎中是请不起的。”又说:“玉明啊,细想起来,也是我不好,让你放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是我害了你……”
  邢玉明哭道:“师傅,怎能怪你呢?我就是喜欢。”
  张五成的声音就酸楚了:“是啊,你喜欢。就是这个‘喜欢’害了你啊!”
  过了两天,张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从街中请来了郎中开方子,抓了两副药吃下去,病却更重了。邢玉明心里明白师傅真是不行了,眼泪就落下来:“师傅你养几天,等你身上有劲了,咱们就回家去。”
  张五成摇头:“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玉明啊,我死了后,也不要买棺材,别费那个钱了。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单。就买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烧了,拣了骨头,把我拎回去在涧底村的山坡上埋了。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邢玉明哭得泪人似的了:“行了,师傅,您放心吧,我答应你。”
  过了一天,张五成就咽气了。
  邢玉明终于没有听张五成的话,买了一口薄木棺材,雇人把张五成埋在了城外的野地里,撮土给张五成垒了一个坟头。哭着说:“师傅啊,先在这里委屈几天吧,等我挣了钱,就买一口上好的棺材把你带回去。”
  邢玉明在张家口沿街招揽生意。一天他走得累了,在街头枯坐,猛抬头,看到一个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身褴褛,满脸风尘,他看得眼熟,却不敢认,走得近了,邢玉明张大了嘴,天!竟然是乔明枝。
  邢玉明惊讶地问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吗?”
  乔明枝又羞又恼,劈头就嚷:“莫非你真不认了?不是我是哪个?”
  邢玉明结舌:“你……怎么来了?”
  乔明枝不说话,目光火辣辣地盯着邢玉明。
  四目相对,乔明枝看得眼红,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状正是难挨啊。
  乔明枝突然大吼了一声:“你这个天杀的……小锔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边,放声痛哭了。
  原来,张五成和邢玉明离开赵家庄之后,乔明枝心里就放不下了,让人追着去提亲,人家回来说邢玉明不同意,乔明枝伤心了两天,干脆跟婆家提出这件事。婆家一商量就同意了。乔明枝曾听说张五成说过要去察哈尔,就只身沿京张铁路寻来,她是个聪明人,逢人便打听,最后盘缠花光了,一路乞讨寻找邢玉明,这一找就是两年多,不想竟在这里撞见了邢玉明。
  
  乔明枝哭完了,问邢玉明:“说吧,咱们怎么办?”
  邢玉明说:“大姐啊,你别‘咱们咱们’的,我哪里知道怎么办呢?你……还是回去吧。”
  乔明枝眼睛一瞪:“邢玉明,你说什么呢?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凭什么回去?我千里寻了你来,就不想走了。你别怪我当初没嫁给你,那是我爹悔了婚约。我不走了!我……就跟着你学锔匠吧。”
  邢玉明呆呆地看着乔明枝:“你……愿意学……这个?”
  乔明枝说:“你能学,我怎么就不能学呢。”
  邢玉明高兴了:“那好啊,五成师傅没了,我教你吧。”
  乔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搬出了客栈,在市里租了间房子,跟乔明枝住在了一起。
  过了一年,全国解放,天下太平。两个人在张家口市走街串巷锔活儿。乔明枝已经怀孕,挺着个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后。一天,他们正在街上,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民兵,盘问了几句,就让他们收拾了东西跟着走,他们被带到了公安局,审了小半天,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越说越说不清楚。那时全国刚刚解放,国民党留下的特务特别多,看他们像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对他们二人笑道:“这样吧,你们既然说是锔匠,那就考考你们。”说罢拿了桌上一个水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几瓣儿:“你们把它锔上,我就信你们了。”
  邢玉明噗哧笑了:“这个容易。”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锔上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来,仔细打量着,挑起大拇指称赞道:“你真是个锔匠了,你的手艺还是真好啊。”
  邢玉明看着中年男人,谦虚地请教:“您给挑挑毛病。”
  中年男人笑道:“还别说,我还真挑不出毛病,实话实说,我过去也当过锔匠呢。后来给一家财主锔缸,活儿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这才参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县人,攀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
  邢玉明来了兴趣:“那您是老师傅了,您也试试身手,我跟您学学手艺?”
  中年男人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艺本来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干了,肯定不行了。不过,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们真的是锔匠,好了,好了,你们走吧。”
  中年男人把他们送出来,认真地说:“老邢啊,你们两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就在这里先住下吧,先把户口上了。我叫赵千里,有什么事儿,你们到这里来找我。咱们是老乡么。”
  邢玉明夫妇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儿,就忙着走了。
  过了一个月,乔明枝生下了一个男孩儿,邢玉明笑道:“这孩子在察哈尔生的,就叫邢察生吧。”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邢玉明看看挣的钱也有一些了,就动了回去的念头。
  邢玉明问:“明枝啊,咱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回去?”
  乔明枝想了想说:“让你爹也看看,我乔明枝高低还是嫁给了你。”
  邢玉明说:“回去!把师傅也带回去吧。”
  邢玉明带着乔明枝去了城外,启开了张五成的坟,棺材太薄了,尸首已xxioa2gphFDzJNRk16Nd0A==经不成样子了。邢玉明大哭:“师傅,徒儿对不起你啊。”他买了一斤鬼子油(煤油),把尸首火化,把骨头拣了装在了一个布袋子里。他们又到公安局一趟,赵千里给他们开了一张证明。赵千里笑道:“你们这一走啊,我还真有些想家了。”
  二人背着张五成的尸骨,一路锔着活儿,回了完县。
  解放那年,邢宝恩家被定为了地主,邢宝恩眼见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过日子。邢玉明对邢家是伤了心,不想回城关镇,回到张五成的老家涧底村。夫妻二人找了涧底村的支部书记冯大海,冯大海当过八路军,受了伤复员回村,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他说:“张五成是个穷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是穷苦人了。你们愿意来这里落户,涧底村欢迎。留下吧。张五成留下了一间破草房,他家没有人争这个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儿说你也就是他的儿子了,你们夫妻就去住吧。”
  邢玉明买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妇二人把张五成的尸首装敛了,埋在了涧底村外的山坡上,就在涧底村落户。只是落下了户口,回来的晚了,土改已经完成,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地给他们,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算农民手工业者。又一年,乔明枝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儿,取名邢落户。有了两个孩子日子就紧了些,邢玉明常年背着家什,四处去给人锔活儿。人民公社成立后,涧底村成立了大队的工程队。冯大海支书指示说:“别再四处乱跑了,你们夫妻进工程队吧。”邢玉明就成了工程队的一员,各家各户的锔活儿,都送到他这里来,如果没有锔活儿,就下地劳动。每天记工分,年底结账。邢玉明的手艺好,名声在外,各村有许多年轻人来跟他学习手艺,邢玉明就有了许多徒弟。
  涧底村有二百多户人家,坐落在两山之间,村东有一弯细水,取名涧水,若是风调雨顺,还是够浇灌的,年景不好,涧水或者干涸,或者发作。村民试图在涧水的上游垒一个坝。光绪15年,一个名叫梁上仁的富绅曾经动议,没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说,那是涧底村人的命脉,动不得。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全国破除迷信,就想在那里修坝。请来市里的水文地质勘探队看过,说这里不适合做水库,上游的水流不稳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仅无济于事,还会给下游冲击。可是下游的涧底村缺水。公社的书记张胜利是个老干部,认为地质队是小脚女人,公社下流涧底村等七个村子出人出力,垒了一个坝,取名涧底坝。水坝长三十米,高十二米,成了村子里的一个蓄水池。
  到了1963年,是个多雨的年头,刚打春,雨就紧一场慢一场地下着,人们感觉今年要有涝灾。涧水坝怕是抵挡不了太大的水情。后果就不好想像,下流七个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张书记来到涧底村,召七个村子的防汛现场办公会,要求拆掉涧水坝。七个村子的干部都不同意,当年辛辛苦苦垒的,怎说拆就拆了呢?张书记红着眼睛吼起来:“以为我愿意拆吗?建这水坝,是我建议的,垒在水坝上的每块石头,都扯着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块都疼死,可是不拆,大雨来了就要成灾。你们真是没长远眼光,拆!”
  有人说:“就是我们干部同意了,社员们也不同意啊。”张胜利就一个村连一个村召开社员大会,征求意见。几天的会开下来,七个村的社员多数不同意拆水坝。张书记为难了,那时讲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不同意,只能商量,公社又召开各村干部会议,张书记改了口气:“不拆也行,那你们几个村子就要保证涧水坝的加固。”
  怎么加固?最好是水泥和钢筋。那时水泥、钢筋都是国家控制的物资,国家建设都不够用呢,怎会调拨来修水坝。会议开到半夜,人们还是想不出好办法,张书记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锔匠么,如果有足够的锔匠,能不能把大坝锔上呢。这也算是土法上马么。”
  这是一个荒唐的主意。时过境迁,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猜测当年的张书记是怎样一个浪漫的想法。可是在那个年代,有一句很出名的口号:没有人干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人们想不出来的事情。
  有人带头叫好,说是个好办法。还有人推荐了涧底村的锔匠邢玉明当队长。
  当下就定下来了,锔水坝工程,以涧底村生产大队为主,邢玉明带队。附近七个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财力。
  涧底村的支书冯大海领回来了任务,已经是后半夜了。冯大海没顾上回家,去敲邢玉明家的门,邢玉明蒙头蒙脑从被窝里爬起来,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里坐了,冯大海直截了当说了锔水坝的事儿。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表态。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着支书,嘴张着,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冯大海磕了磕烟袋,急着问:“玉明啊,怎么不说话了?说!”
  邢玉明跳起来,恶狠狠地说:“支书啊,你说什么呢。你嘴一张就敢吃天哟?什么叫锔坝呢?我打生下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支书啊,你是不是没睡醒?”
  
  冯大海吼起来:“你不是锔匠么。”
  邢玉明吼道:“锔匠是锔碗锔缸的,你也活这大年纪了,你听说过有锔坝的吗?这大黑夜的,旁人听到,还以为你说鬼话呢。”
  冯大海的声音软下来,苦笑:“玉明啊,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么。张书记定下的么,说是革命的事么。也是大家推举的你么。”
  邢玉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冯大海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摇脑袋。
  邢玉明的脑袋大概摇累了,闷闷地抽烟。
  冯大海耐着性子,“如果有办法的话,也不会跟你讲这个了。这没办法的事情啊,如果锔不上这坝,公社就要拆除,那……”
  邢玉明长叹一声:“我试试吧。还是那句话,我这一辈子知道锔盆锔碗,没有听说过有锔坝的。”
  冯大海见邢玉明答应了,告辞走了,邢玉明进了屋,乔明枝急急地说:“我都听到了,你疯了,你能锔大坝么?”
  邢玉明叹气:“都听到了,哪是我的事儿,是冯支书要我干的……是公社张书记让干的。能不干吗?”
  乔明枝叹道:“那我也跟着你上水坝。”
  邢玉明摇头:“别跟着了。支书说这是革命的事儿。锔不好,这罪过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第二天,各村派来的锔匠都带着家伙什,到涧底村来集合。一共十六个人,有几个还是邢玉明的徒弟。张书记来送行,宣布了公社指示,所有的锔匠,生产队每天都给记十分(最高的工分),另外每人每天给两角钱的伙食补助。邢玉明听完了指示,就带着这十六个人上坝了。
  涧底村和下流七个村子里的铁匠铺都重新开张。日夜加班,叮叮当当地打锔子。
  工程开始的时候,有人计算,至少要有十多万个锔子。谁能知道,最后的锔子数量竟然远远超过了预先的计算。
  打好的锔子,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坝上。邢玉明和十六个锔匠就住在了水坝上。除去换班吃饭。通宵达旦地锔坝。锔弓扯动空气的声音,锔子吃进石头的声音,日夜响着。至今,涧底村一些上年纪的人,还能梦到当年那个动静,微弱而又尖利的锔弓声。
  好漫长的一个月又三天,仿佛经过了一万年,邢玉明带着十六个锔匠,终于锔完了水坝。二十六万二千零六十五个锔子,结结实实地锔在了坝上。当最后一个锔子锔在坝顶之后,邢玉明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无力,看了看大坝,他空荡荡地笑了,他拔腿想走下大坝,可是他的两条腿,竟也似个锔子,锔在了水坝上,迈不开,拔不动,他的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水坝上。
  “玉明……”乔明枝凄怆地哭喊,跑上了大坝。
  邢玉明被抬下了水坝,大病了一场。一个多月之后,邢玉明下炕那一天,距离立秋就差五天了,大雨一场紧接一场地落下来了。涧底村的人们,心捏得冷汗泠泠,苦苦熬过了二十多天,雨季终于过去了,涧底村的人们长长吁出一口气,涧底坝没有倒塌。
  公社张书记亲自来到了涧底村,召开了庆功会,七个村子的代表都来了。开会之前,张书记拉着邢玉明的手说:“老邢啊,你真行,保住了涧水坝,我代表公社感谢你啊。天底下的事儿,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毛主席讲得好啊,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领导。我也看出来了,你这手艺得发扬光大,要为建设咱们社会主义出力啊。我看,就成立一个锔匠队,你来当技术指导。”
  邢玉明含糊地说:“指导?这行么?”
  张书记说:“行,我说行就行。”
  散会之后,邢玉明戴着大红花就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说:“明枝啊,这下好了,我就不用下地干活儿了。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干这个啊。”
  邢玉明也就高兴了一个开头儿,公社的锔匠队刚成立没几天,文革就开始了,张书记被打倒了,锔匠队解散,邢玉明蔫头蔫脑地回村了。
  涧底村冯大海支书没打倒,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县里着急,派来了工作组,都是从各村抽调来的贫下中农代表。一定要揭开涧底村阶级斗争的盖子。工作组来了没几天,先打倒了冯大海,然后盯上了邢玉明,工作组认定,邢玉明早年从家里被赶出来,是大地主邢宝恩演的苦肉计,想让邢玉明混入贫下中农的队伍。邢玉明是埋藏在贫下中农队伍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于是开了几次批斗会后,定性为坏分子,派他去公社的水利队挖井,各村抽出去的都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坏分子邢玉明就打着铺盖卷去了。工作组里有个贫kjTHQYb3+JREoTA5dTO/1g==农代表还是光棍,看中了徐娘半老的乔明枝,就动员乔明枝跟坏分子邢玉明离婚,跟他结婚。乔明枝恨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么。我是邢锔匠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么。你要是再不死心,我就到县里去告你搞流氓。”于是,乔明枝也被批斗了。那个代表还不算完,要求把乔明枝遣返回乔家庄。
  还没有顾上遣返,一连两年的干旱,方圆百里彻底失去了生气。全县各生产大队也闹饥荒,县里号召全体社员生产自救。涧底村的阶级斗争也顾不上再讲了,生产自救就是让社员们各自想办法。出去做力气活儿的,大队公社县里出三级证明,邢玉明夫妇也乘机摆脱困境,要求了一张证明,背着家伙什,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邢玉明夫妇回来时,文革已经结束了。谁也不知邢玉明一家这些年在什么地方存活的。两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一家人委屈地在村里呆了一年,赶上联产承包了。邢玉明分了地。但他的生意越来越少了。商品供应渐渐繁荣,锔锅锔碗的渐渐少了。一年下来,邢玉明也锔不上几回活儿。
  邢玉明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大儿子邢察生,承包了一片林子,种起了果树。二儿子邢落户,贷款买辆拖拉机跑运输。都找了媳妇儿,儿媳妇们又给邢玉明生下了孙子孙女,日子越过越明亮,只是邢玉明的锔匠活彻底暗淡下去,再也没有主顾了。邢玉明的锔弓和锔子,彻底闲置了。
  涧底坝还在,当年锔上的锔子,已经风化进了坝身,与坝混为了一体,全是石头的颜色了。1998年,涧底坝又一次经受了考验,挡住了半个月的涛涛的洪水。人们这才又重新念及起邢玉明,唉,当年多亏了邢锔匠他们啊。
  邢玉明常常感慨:“唉,我还能干点什么呢?”说这话时,他常常仰脸望着天,目光茫茫然,感觉自己被这好日子甩了。
  1998年,香港回归的第二年,保定市在高新技术开发区举行了港商投资招待会。许多港商来参加了,其中有一个名叫曹柏青的先生,不仅投资建厂,还把他父亲留下的三件瓷人带回了保定。曹先生在保定博物馆举办了他父亲的收藏展,市领导便带着众人去参观。参观的还有各县市区的领导,海外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也赶来参观,其中有新加坡的收藏家丁也成先生。那三件瓷人就在保定展览馆大厅里展出,梁宝生的后人与张得泉的后人都被请来参观。三家的后人见面,自是有一番万千感慨。
  曹柏青先生在收藏展开幕式上讲话说:“家父临终前嘱咐,一定要将这三件瓷人送回家乡。这三件瓷人,是保定著名的艺术家梁宝生先生的杰作。梁宝生先生许多作品,在海外被收藏。这三件瓷人,无论是体积重量高度,都是梁先生从来没有创作过的作品,梁先生作品中的上品。只是……”他指着三件瓷人各自脸上的裂隙说:“可惜了。家父生前有一个愿望,要请高人将这三处裂隙锔好。”
  丁也成叹道:“是啊,这三处裂隙如果不处理好,这三件宝贝怕每况愈下,找得到技术高超的锔匠,或许还有救!”
  刘市长苦笑道:“锔匠?这个行当已经被社会淘汰了,即使有,现在的匠人们哪儿有这样的手艺,恐怕完不成这件工程。”
  这时刘市长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凑过来,他是完县县委书记李玉和(与那个著名戏剧中的英雄人物同音同字),“刘市长,我能找到这种锔匠。”
  刘市长看着李玉和,笑道:“李玉和,你家有密电码啊?”
  李玉和严肃道:“我不开玩笑,能找到锔匠,此人当年锔过水坝呢。”
  刘市长张大了嘴:“锔水坝?”
  李书记眉头一扬说:“您或许不知道,我们县过去确实有过不少技术高超的锔匠,60年代还真锔过水坝。”
  
  刘市长点头说:“可以去找他们试试,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边,这可是锔文物,要是出了差错,我先撤你的职。”
  李玉和点头说:“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办好,办砸了,您不撤我的职,我也自动辞职。不过,我有个要求。”
  刘市长说:“你讲吧。”
  李玉和嘿嘿笑了:“我们县的扶贫款,您是不是考虑一下。”
  刘市长笑了:“好小子,真是不吃亏的主儿。好了,我答应。”
  李玉和书记回到完县,派人把已经七十三岁的邢玉明请到了县委。寒暄客气了一番,李书记就把锔瓷人的事情讲了。
  邢玉明摆手笑道:“这种活儿,我已经多年不干了。不行了,眼力不行了,手也不行了,真是不行了!”
  李书记也摆手:“您老就不要谦虚了。您当年带人锔水坝,那是什么气魄啊?如果放到现在,您一定上吉尼斯纪录。”
  邢玉明还是摇头:“李书记,这是国家的宝贝,万一有个闪失,我邢锔匠长了几颗脑袋?我负不起责任。”
  李书记说:“您得为咱们县着想,如果完成了这件事情,刘市长答应了,要多给咱们县扶贫款呢。您说这是不是好事情。”
  话讲到这个份上,邢玉明只有答应了。
  邢玉明与乔明枝被接到了保定市,在博物馆的招待所住下。当天晚,有关部门给邢玉明乔明枝接风,市文化局长代表市领导给邢玉明夫妇敬酒,邢玉明夫妇只是干干地陪笑。第二天,曹柏青先生亲自陪着他们去了博物馆。
  邢玉明看了看那三件瓷人的裂隙,始终不说话。如此两天,他坐在瓷人的旁边呆呆地傻看,摸着瓷人悠然地叹气。最后那天,丁也成老先生来了,站在邢玉明的身边问:“老师傅,这件活儿能做么?”
  邢玉明笑了笑:“您说呢?您明白这三件瓷人吗?”
  丁也成说:“不瞒您老啊,我当年还是梁宝生先生的徒弟呢。”
  邢玉明摇头说:“梁宝生是谁啊?我不认识。您又是谁啊?我也不认识。”
  旁边有人介绍:“邢师傅,丁先生是当代的大收藏家啊。”
  邢玉明摇头笑了:“我听不明白。”
  丁也成哈哈大笑:“行了,老师傅,您明白不明白我丁某人不要紧,只要您明白这三件瓷人就行了啊。”
  这天夜里,邢玉明让人搬了两架立梯,他提着工具,被人扶着,爬了上去坐了,乔明枝提着一只马灯,坐在另一架立梯上。事先,博物馆的人提出拉一道照明线,邢玉明摇头不肯,他说电灯有热度,锔活儿的时候,怕有影响。丁也成担心地问:“邢师傅,这样模糊的光线下干活儿,您有把握吗?”
  邢玉明笑道:“您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做就是了。您要是担心,就换人吧。”
  丁也成连忙摆摆手:“邢师傅,您干活儿吧。”
  邢玉明就扯动了锔弓,开始干活了,马灯的光线暗淡,人们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锔弓嗡嗡地响,谁也不知道邢玉明是怎么样锔的。人们也能听到邢玉明与乔明枝慢声细语说着什么,他们使用的是完县土话,人们听不明白。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人们看到,三件瓷人,已经被邢玉明锔上了,邢玉明和乔明枝被人从梯子上扶下来。
  三件瓷人,竟然锔得天衣无缝。围观的人发出一片感慨声,曹柏青先生带头鼓起掌来。丁也成看得眼呆,喃喃道:“鬼斧神工啊。邢老师傅,真是……”
  人们这才恍然想起邢玉明夫妇,四下去看,邢玉明夫妇已经没有了踪影。
  丁也成到餐厅吃早饭,邢玉明夫妇却没有来,丁也成认为他们夫妇熬了一夜,大概累了,去睡觉了,便让文物局的小赵去请邢玉明夫妇,先吃早饭,然后再休息。一会儿,小赵匆匆回来说:“丁先生,邢玉明夫妇已经走了。”
  丁也成刚刚吃进嘴里的一口稀饭吐了出来,“走了?他们怎么走的?”
  小赵说:“应该是坐长途汽车走的。”
  丁也成说:“你快去追他们回来,至少要他们留下那件锔弓。你问问老邢师傅,他要多少钱,我收购了。”
  小赵赶紧着去了。
  丁也成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是民间的宝贝。邢师傅是活着的文物啊。”
  小赵开车朝完县方向一路追到了邢玉明夫妇乘坐的长途汽车。小赵拦下汽车,找到了邢玉明,夫妇俩正昏昏地睡觉呢。他说了丁也成的意思,请邢玉明夫妇回去。
  邢玉明笑道:“不回去了,没听说过,锔匠还要看自己锔过的手艺。”
  乔明枝也笑:“家里还有活儿呢。不耽误你们了。”
  小赵乞求说:“邢师傅,丁先生一定要您二位回去的。对了,他还说起您的家伙什,他还要买下来呢?”
  邢玉明一怔,呵呵地笑了:“买?这东西他也稀罕么。那好了,我白送给他了。”说着,他就起身把锔弓袋子从行李架上取下来,递给了小赵。
  小赵急忙问:“邢师傅啊,您还没说价钱呢?”
  乔明枝一旁摆了摆手,呵呵笑道:“什么价钱啊。他刚刚不是说过了么,白送给那位先生了。你快下车吧。都耽搁大家赶路了。”
  小赵下了车,眼看着长途汽车一路扬尘而去了。
  不承想,前年春天,完县的县委书记李玉和被调到了市文化局当了局长,新任县委书记姓赵,谈歌去采访他,赵书记苦笑道:“李玉和本来做了一件事,却让他当了文化局长,市领导说了,他懂文化,当文化局长吧。您说他县委书记当得好好的,怎去当文化局长了,这事儿啊……真是他李玉和自己找的啊,这人啊,真不该乱积极啊。”
  邢玉明的锔弓被丁也成当作宝贝收藏了。去年在香港,赶上了丁也成先生的收藏精品巡回展的最后一天,在几千件藏品中,看到了邢玉明的那把锔弓,注着出处。锔弓颜色陈旧,像是被从某一个遥远的地方截取下来的一段历史。谈歌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弓子,却被玻璃罩挡住了,这才想起,这展品是不能动手摸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罩子很凉,一股冷意悄然漫上了谈歌的心头。
  邢玉明老人,于2001年秋天去世了。
  乔明枝老人,也于2003年春天去世。
  锔匠邢玉明的故事,在涧底村,只留下了上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