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烈长留天地间
2007-12-29李元洛
上海文学 2007年12期
在中国近代史上,尤其是近代史的晚清时代,人才层出不穷,英才星斗灿烂。但我最敬仰的英才之中,莫过于湖南的谭嗣同和浙江的秋瑾了,他们一为伟丈夫,一为奇女子,在历史的天平上,他们永远都是绝不失重的一世之雄,也是永不褪色的万古人物。秋瑾的故居在浙江绍兴,水远山遥,我至今还只去朝拜过两次,写有《巾帼英豪》一文以记其事。谭嗣同的故居呢?一在湖南的浏阳,一在北国的京华。浏阳的故居我就近瞻仰过多回了,早已撰《崩霆琴》一文,收录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印行的《现代散文鉴赏辞典》里。北京的故居直到不久之前才得以寻访拜谒,虽然迟到了许多年而不免心怀愧疚,但总算点燃了一炷心香,心香啊高香。至今仍在我的灵台袅袅。
上
如平凡的溪流之投奔浩荡的江河,如普通的丘陵之朝拜巍然的山岳,如尘世的进香者仰听上界的钟声,多年来,浏阳的谭嗣同故居总是将我这个湘人的灵魂召唤。
岁月如流。谭嗣同旧居所在地的地名也曾几度变换,清代为浏阳城北永清街,民国易名为浏阳县北正街,今日则为浏阳市北正南路。它原为周娃祠宇,原建于明朝末年,主体建筑占地两千多平方米,后由谭嗣同的祖父曾为浏阳县吏的谭学琴购为私宅。谭学琴之子谭继洵于咸丰9年(1859)考取进士,官至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因此这一宅院奉旨名为“大夫第官邸”,简称“大夫第”。谭嗣同1865年阴历2月13日生于北京宣武门外的懒眠胡同,即今日之烂漫胡同,当时其父任户部主事而居停此处。谭嗣同从十三岁第一次回到故乡开始,其后虽随作宦的父亲远去甘肃兰州,也曾壮游大江南北,但先后曾在“大夫第”度过许多峥嵘岁月。他曾拜后来成为戏剧名家欧阳予倩的祖父欧阳中鹄为师,三更灯火五更鸣,于此更发愤苦读,观百家之言,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他与唐才常小同乡而少同学,既长而成为志在维新拯民救国的刎颈之交;他往来于浏阳长沙之间,和其他革新人士一起创办《湘学报》、南学会与时务学堂,闭塞保守的湖南一时风起云涌,变成全国最激进的省份,而湖南人也因此而得到了“敢为天下先”的美名。故居书房不眠有灯光,陪伴和见证他写了许多传诵至今的诗文,如他的极具民族革命与民主革命思想的《仁学》,如他的撰于丁丑除夕的联语:“唯将侠气留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除夕月无光,点一盏灯替乾坤生色;今朝雷未动,击三通鼓代天地扬威。”今日读来仍令人猛然深省而热血如沸。1898年4月应诏赴京变法,时年三十四岁,他就是在这里和夫人李闰分袂,“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装将出游,忆与内子李君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颂述嘉德,亦复欢然,不逮已生西方极乐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昆迦同命鸟,可以互贺矣。但愿更求精进,自度度人,双修福慧。诗云,“婆娑世界普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除了赠以如上《戊戌北上留别内子》一诗,据说他们夫妇在别离前夜,还对谭嗣同手制的《崩霆琴》与《雷残琴》依依惜别。百年之后,不论是秋风飒飒还是春雨霏霏,每次重来故地,绕室徘徊,我总希望谭嗣同仍会从他的书房推门而出,眉宇间仍英气逼人。我侧耳倾听,也总疑心那屋梁间缭绕的,依然有他们那永不消逝的琴声!
百余年的时间之水,足够将世间许多事物冲刷修改得面目半非甚至全非了。历经刀兵水火。故居的建筑面积已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但幸而主体结构仍顽强地屹立不倒,一如它的主人的铮铮铁骨与棱棱威风。1996年,故居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1998年修复并对外开放。现在的后厅的正中,是依据照片放大的谭嗣同的大幅头像,正如他自撰《画像赞》所说的“噫此为谁,崿崿其骨,棱棱其威”。在他如电的目光下,任何飞扬跋扈不知为谁而雄的人,恐怕都应该自惭形秽而收敛起张狂之气。而那些浑浑噩噩特别是绳营狗苟的人呢,如果尚能反躬自省,那就更只能羞惭于自己的卑琐渺小了。头像两侧,是湘人余德泉撰写的对联:“壮矣维新欲杀贼而未回天终成国恨;快哉喋血屹昆仑以昭肝胆长醒吾民。”讴歌先烈的伟绩丰功,化用他的“临终语”和《狱中题壁》一诗,可谓恰到好处。后厅的左面,是谭嗣同的卧室和与之相连的书房。地板虽仍是百年前的旧物,但已油漆一新,任我如何低头寻觅,已找不到谭嗣同的一丝履痕。书房名“石菊影庐”,内置书桌一张,菊花石砚一方,毛笔数枝,遥想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吐纳风云笔舞龙蛇的了。他三十岁以前所作的《石菊影庐笔识》,就是以书房名为著作之名,“家无儋石,气雄万夫”(《寓斋联》);“为人竖起脊梁铁,把卷卷撑开眼海银”(《又联》);“揽湖海英雄,力维时局;助沅湘子弟,共赞中兴”(《时务学堂联》)。且不说他那些不朽诗文,仅仅这些极具楚人的浪漫与豪情的联语,就足以使懦夫立志而令壮士起舞了。它们的诞生之地,都是这间人去房空叫我不胜低回的书房吗?
谭嗣同夫人李闰出生于湖南望城,为翰林李篁仙之女,贤淑多才,谭嗣同十九岁和她结婚,感情深笃,何况谭嗣同主张一夫一妻制,尊重女权,反对纳妾,他们唯一的儿子兰生一岁时夭亡,谭嗣同也绝不再娶。连梁启超也写过一首诗赞美他:“一夫一妻人权会,我与浏阳实创之。尊重公权割私爱,留将身则后人思。”谭嗣同牺牲之后,李闰出于对丈夫的敬爱追怀,同时也是怕触景伤情,她取丈夫诗作中“忍死须臾待杜根”之诗意,自号“臾生”,由原来的卧室搬到前厅右侧的偏房。她日夜悲泣,谭继洵只得在窗外劝慰她:“你不要这么悲伤,我也同样难受,但你要知道,老七(谭嗣同排行第七——引者注)将来的名望在我之上呀!”知子莫若父,这位谨慎而保守的老人,在这一点上倒是有先见之明。一灯如豆,长夜难眠,李闰许多锥心泣血的悼亡诗,都是写在摇曳的烛光中和迷蒙的泪光中的吧?主君死后她忍痛节哀,于1912年创办了浏阳第一所女子学校,担任名誉校长,热心于办学、育婴、救灾等社会公益事业。她六十寿辰之前,康有为、梁启超合赠一匾,上题“巾帼完人”,悬于故居的厅堂之上。这块匾额在文革中被毁,存放在浏阳乡下谭氏祖屋“天井坡”的谭嗣同狱中致李闰遗书两封和李闰的《悼亡诗稿》,以及其他有关遗物如前面提到的“雷残琴”,也在同样的龙卷风中荡然无存。“崩霆琴”今日幸而保存于湖南博物馆,不久前举办全国古琴展览时我曾前往观赏凭吊。当年,每当朔望(夏历初一和十五)及谭嗣同的生辰忌日,李闰必焚香燃烛,祭奠亡人,并把悼诗写在纸钱上,裹着头上戴的竹簪焚化。她逝世于1924年,享年六十,据说所作悼亡诗多达二百余首。她不忍睹物思人,将谭嗣同的诸多遗物用大小箱笼竹篓封存于住室的楼上,深闭楼门,近三十年未曾开启。这些遗物在她逝世后曾被人发现,但世事恍如春梦,人生几度秋凉,现在也都早已下落不明了,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在李闰的住室我仰观俯察,默然低首,“今世已如斯,受人间百倍牢骚,一死怎能抛恨去;他生须记着,任地下许多磨折,万难切莫带愁来”,不仅她的这首“自挽联”又字字敲痛我的记忆,她那首仅存的悼亡诗也轰然重捣我的心头:“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
上个世纪90年代伊始我初到浏阳,便和友人、青年散文家王开林于当晚与次日凌晨去嚣嚣市尘中寻觅“大夫第”,几经辗转,才看到在四周高楼的逼迫和民居的蚕食之下,“大夫第”已大为萎缩,十来户居民挤住其中,其间的屋宇也破败不堪而濒临绝境。抗日战争中日寇二十四架飞机将浏阳城夷为平地,而“大夫第”奇迹般地岿然独存,难道它不毁于仇敌而要毁于我们当代国人之手吗?我当时虚领省政协常委之衔,此时不参政议政,更待何时?于是便写出有关提案并请许多委员连署,并继之以奔走呼号,幸得各方努力,1996年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谭嗣同故居”,长留天地之间,让有心的后人得以实地追怀,让有志的来者可以临风凭吊。现在,后厅谭嗣同像之下长长的古旧书案,是管理者百般求索而找到的当年的遗物,我每回从长沙去修复的故居瞻仰,总要在香案前低首皈心,权当燃点我的一炷心香。前厅与后厅各有四扇雕花的隔门,管理员说有两扇是百年前的旧物,我趋前细看,其上的铜环早已敝旧暗淡,诉说的是百年的孤独与沧桑。每次每回,我都忍不住要将它轻轻摩挲叩动,为的是一亲前贤余温尚存的手泽,倾听那铿然而鸣的历史的回声。
下
流光似水。上个世纪50年代中后期,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年少无知,加之政治运动如洪波涌起,大跃进又如火如荼,校室里批判斗争的口号声声,校园中大炼钢铁的小高炉火光熊熊,竟懵然不晓北京也有谭嗣同的故居,当然更无从趋拜,待到明白遗迹犹存,那已是迟至人过中年了。
谭嗣同的父亲官拜户部主事之时,居于京邸宣武门外懒眠胡同,谭嗣同即生于此间。1873年谭嗣同九岁时,随父徙居于附近之库堆胡同,即今日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41号浏阳会馆。这处屋宇原本是字韫斋的刘昆的故宅,刘昆乃继洵之座师。继洵购置为“浏阳会馆”,招待从故乡浏阳进京会试的士子,也作为自己的住所。从九岁到十三岁,谭嗣同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少年时光,其间拜同邑举人欧阳中鹄为师,学业精进。1875年春,京师大疫,白喉病流行,谭嗣同的二姐嗣淑患病,母亲徐太夫人从家乡赶来视疾,姐姐死后四天,母亲也染疾而亡,母死后一日,大哥嗣贻也病重不治。嗣同同时染疾,昏迷三天三夜,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死神的门坎,也许是天意要让他成就一番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伟业吧,终于又苏醒了过来,因此其父又字之为“复生”,号“壮飞”,大约是希望复活的嗣同他日能一展宏图而鹏程万里。因谭继洵曾纳妾数人,谭嗣同的母亲因故还乡,他便受到庶母卢氏的歧视与虐待,身心俱创,母亲回京探疾,见他身形消瘦,多次相询,嗣同因耽心家庭不和而坚不吐实,“徐夫人顾左右曰:此子倔强能自立,吾死无虑矣”。徐夫人病故,嗣同也因病昏死三日,庶母不理不睬,幸得欧阳中鹄老师亲为护理,乃得复苏,自丧母之后,他更加生活在继母虐待的阴影之中。谭嗣同后来在《仁学》的自叙中说:“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屡矣,而卒不死。”可以看到,在浏阳会馆的少年岁月,苦读群书既奠定了他学问与见识的根基,苦难岁月也磨炼了他顽强不屈甚至如翁同龢日记所指的“桀骜”的性3aa11e667d70769eb851b83194797d7597fe2c3804329810d585affdb21b5976格,即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视死如归的大仁大勇精神。
浏阳会馆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护持了谭嗣同的少年,迎送了他南下北上的青年,也见证了他至大至刚轰轰烈烈的烈士余年。1877年,谭继洵授甘肃巩秦阶道,京官外放,谭嗣同侍父母回到浏阳,这是他第一次返乡,之后他先后随在甘肃与湖北任职的父亲去甘肃和武汉,其间他奔走于黄河上下,大江南北,也曾几度来京,均小住于浏阳会馆。不过,二十年间他在浏阳会馆都是来去匆匆,除了似有若无的缥缈的烟云,已经没有太多的文字可供具体考索,但是,戊戌之年的有关日月,却是斑斑可考,烈烈轰轰。1898年,三十四岁的谭嗣同五月奉诏北上,在长沙启程前给夫人的信中,曾互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在落款为“七月十一日住浏阳会馆”的称谓为“夫人如见”的信里,他说“本月初五日到京,事之忙迫,殆不胜述。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我因此益加1d2c3d7f2ed4a1ddc405559c7dc10d67867e92b897840e9f1181ba9366ac803c奋勉,不欲自暇自逸。幸体气尚好,精神极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请勿挂念”,这大约是他入狱前写给李闰的最后一封信了。廿天后的农历7月15日光绪皇帝召见,并授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弟第四人军机章京,与康、梁策划维新变法,8月5日,慈禧太后重新垂帘听政,戊戌政变发生,谭嗣同于8月初5日于浏阳会馆被捕。1898年9月28日(光绪24年农历8月13日)下午四时,未经审讯,谭嗣同六君子在离浏阳会馆不远的宣武门菜市口刑场同时被害。如果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狱中题壁》是谭嗣同诗的豪壮的绝唱,令人百年来感叹寻索不已,那么,刑场上他在判决书的画押处所写的四行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就是他生命的悲壮的绝命辞,百年后仍然如同大吕洪钟。
志士风标,英雄肝胆,民族魂魄,至今仍可以沸腾我们的热血,提升我们不愿与世俗同流与俗尘同化的人生。然而,对于谭嗣同京华故居的瞻仰,我毕竟过于姗姗来迟,一直迟至去年将尽之日,迟到了至少半个世纪。
2006年岁云暮矣,中华诗词学会与《中华诗词》在京举办“蔡世平当代旧体词研讨会”,蔡世平是我昔日的学生,我说会后一定要去寻访谭嗣同的故居,他和会议主持人周笃文先生都欣然表示也早有此意。朔风凄紧,天暗云沉,我们驱车一路寻寻觅觅,在宣武门菜市口之前,一位路人热情指点迷津,说过了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即是,你们再行打听。在宣武门外大街我们左顾右盼,在一个胡同口前停车准备再问,抬头一看,面临大街的一个小小斜坡之上坐落着一座敝旧的平房,侧面墙上有一块标识牌,其上“谭嗣同故居”的字样赫然入目。蔡世平和同行的青年作家沈念异口同声地说:这真是天意了,让我们的车径直停到门口。我也不免想入非非:冥冥之中,是先烈有灵指引我们早些一偿夙愿吗?
比起大街旁许多富丽的高楼大厦,热闹的的店肆商家,这座故居是过于破旧与寒伧了,如同一位瑟缩在酒绿灯红的通衢大道旁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故居的外墙虽稍经粉饰,但却无法遮掩内里的破败与凄凉。大门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空空的门洞供人出入,墙上除了胡乱挂着的信箱、灭火器之类,居然还写着“注意安全,防止偷盗”之类的字样,因为没有大门的警卫,四时不息的野风和偶尔光临的小偷,就可以长驱直入了。浏阳会馆的外进曾有“怀旧雨轩”,是谭嗣同见客之所,内进有“寥天一阁”,是他读书写作之地,其侧为“莽苍苍斋”,乃其休憩之处,他的诗集即以《莽苍苍斋诗》为名,文集则以《寥天一阁文》为号。我以前多次读过不知摄于何时的故居的照片,“莽苍苍斋”的匾额那时还悬于卧室的屋檐之下,我急趋而进,想尽早瞻仰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殿堂,然而人非物也非,院子虽悄无人语,但已被二十多户人家分割,盖起了许多住室厨房之类的砖房土灶,寸土寸金,济济一院,通道本已够狭窄弯曲的了,何况还有退役单车下岗楼梯以及残砖断瓦之属纷置其间,更是令人如入贫民之窟,寥落之乡。
左弯右拐,一溜似曾相识的屋宇闯入我的眼帘。定睛细察,残缺的石阶已年深月久,几根梁柱也历经风雨,老式的雕花窗棂仍然坚守在壁间,而一方琉璃筒瓦的屋顶也见证了晚清以来的日月,这,应该是谭嗣同当年的居息之所了。指顾之间,疑信之际,其旁自砌的厨房中闻声出来一位年近六十的大嫂,我们向前相询,才知院里的人大都已去上班,幸有她热情地为我们指点,说左边的这一间是谭嗣同的卧室“莽苍苍斋”,隔邻的两间是他的书房“寥天一阁”,她小时就在其中住过,而现在已属别的人家。她说她住此已半个多世纪,当年院落尚好,有月门照壁,有两侧厢房,有五株古槐,今日已今非昔比了。我举目环顾,石阶仍在,但已磨损,其上哪里还可以寻觅到谭嗣同临走前的一枚足印?窗棂仍在,但已紧闭,怎么还能看到急迫之中谭嗣同在伏案疾书,为保护老父而模仿其笔迹写指斥自己的书信?怎么还能听到危难之际生死关头,梁启超、大刀王五来此劝他远避全身,他的“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的慨当以慷之音?梁柱仍在,但油漆早已剥落殆尽,一副筋疲力尽之态,勉强支撑那历时百多年的古老旧居和逝者如斯夫的悠悠岁月,而屋顶上几蓬凄凉的狗尾草,兀自在朔风中摇摇曳曳,不知窸窸窣窣在说些什么。当年与谭嗣同朝夕相处的五株古槐呢?现在砍伐得只剩下三株了,它们似乎在风中喃喃自语:当有一天我们都颓然倒下,那先烈的故居不也就快彻底消亡了吗?
谭嗣同当年被捕时,街坊邻里观者如堵,不久之后喋血于故居附近的菜市口刑场,浏阳会馆的老长班即守会馆的老人刘凤池和他的两个儿子,趁夜色将遗体搬回馆中,将身首缝合,刘凤池以私蓄纹银六十两购棺殡殓,厝于会馆正厅,隔年由家人扶柩回乡安葬。那位大嫂告诉我们,刘凤池的后代就挤居在进门的一间屋里,他们在此前后已经五代。我们请她带路拜访,可惜刘凤池的后人外出,只有他年高多病的老伴在昏暗的住室中自言自语:“北京盖了这么多好房子,这里是什么文物单位,修又不修,拆又不拆,拆了我们早搬走了,也不用一家人挤在这里了。”说者自说,听者不免黯然神伤。大嫂送我们到门口,指着马路对过不远处对我们说:“前面不远就是米市胡同,那里有康有为的故居‘南海会馆’,你们可以去看看。我们老百姓想不通的是:为革命不走而杀头的,故居只是区级文物保护单位,那个跑了的后来还成了保皇党,故居倒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不知这是什么理?”这个“理”,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也无从对她解释。何况谭嗣同故居虽是所谓“文物”却并没有得到与他的历史地位与不朽功业相应的认真“保护”。整个下午来瞻仰者也只我们寥寥几人,英国19世纪历史学家、思想家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中所说的“以有声有色的一生铸就一个时代”啊,梁启超所说的“谭浏阳志节学术思想,为我中国20世纪开幕第一人”啊,追昔抚今,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作为谭嗣同后代的家乡人,我们只好挥一挥手,和他的故居惜别。频频回首,不胜依依,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京华,在冰凉的劲吹的朔风声中,在凄凉的西下的夕阳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