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歌
2007-12-29晓苏
上海文学 2007年12期
1
这年春季,油菜坡遭遇特大干旱,老天爷两个月没下一滴雨,地里都裂开了口,人们连菜也吃不上。
这会儿是中午,男人蹲在门槛上,女人坐在木椅上。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圆形的麦面馍馍,不紧不慢地啃着。
房子门口是一块菜园,菜园里眼下啥菜也没有,本来栽了辣椒和南瓜的,但它们都干枯了。辣椒秧上的叶子全都落尽,看上去就像一些死竹枝。光溜溜的南瓜藤趴在地上,如同死蛇。
夫妻俩的眼睛久久地看着菜园。他们的目光是黯淡的,就像他们的脸色。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菜了,每餐不是啃麦面馍馍就是喝麦米稀饭。刚天旱时,他们还有些土豆和干菜吃,可没过多久就吃完了,连花生种也吃了。也许是长时间没吃菜的缘故,他们的舌头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了,甚至一接触到麦面馍馍和麦米稀饭就泛苦水。这两个月,夫妻俩也明显瘦了,眼睛陷进了眼窝里,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下巴变得尖溜溜的,看上去像两个病人。
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有些特别。女人把男人称作流氓,男人则把女人叫作阿飞。这两个名字都是在新婚之夜取的。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行了两次房事。第一次是男人主动的,他对女人说,把短裤脱掉吧!女人就指着男人喊了一声,流氓!第二次是女人提出来的,她对男人说,再来一次吧!男人便指着女人叫了一声,阿飞!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流氓和阿飞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爱称。
男人这会儿停止了啃麦面馍馍。女人扭过头去,看着男人问,流氓,你怎么不啃了?还没啃到一半呢。男人说,我实在啃不下去了,没有一点儿菜,光啃这麦面馍馍就像啃土似的。女人说,还是勉强再啃一啃吧,不然身体会垮的,身体垮了怎么干活?男人听了女人的话,又把麦面馍馍移到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嘴也停了下来,她把刚啃了一小半的那个麦面馍馍放在了旁边的一个石凳上。男人一愣问,阿飞,你怎么也不啃了?女人说,我吃饱了。男人看了看石凳上的那个麦面馍馍说,骗人,你才啃了那么一点,怎么会饱?还是忍着再啃一些吧。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饱身体会垮的。女人仿佛没听见男人的话,她没动那麦面馍馍,眼睛呆呆地望着门口的那块菜园,像是盼着那里马上长出一些辣椒和南瓜来。男人见女人不动,便从门槛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女人身边。他把自己的这个麦面馍馍伸到女人的嘴边说,啃几口吧,就算是帮我啃几口。女人就啃了一口,然后使劲地嚼了起来。女人嚼了一会儿,忽然流出了两行泪。那两行泪像两条蚯蚓,从她的眼窝一直爬到了她的嘴角。男人发现了女人的那两行泪,不由一惊。但他没有去安慰女人,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男人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天。天上万里无云,一点儿下雨的意思也没有。许久之后,男人终于把仰着的头放下来了,他先快速擦去女人脸上的泪,然后突然对女人说,我要到老垭镇上去一趟。
老垭镇离油菜坡十五里路。傍晚,男人从镇上回来了,手上提了一壶菜油。女人问,哪儿来的菜油?男人说,从刘麻子的油坊里赊来的。女人又问,家里啥菜都没有,你赊一壶油干啥?男人古怪地一笑说,我用这油炸油条和面窝吃。女人愣了一下说,没有菜,油条和面窝也不好吃的。男人又一笑说,肯定好吃,不信到时候你看吧。
他们家喂了两头猪,猪栏在屋后面。猪这时候也饿了,叫唤声从屋后面不停地传了过来。女人赶快从厨房门口提了猪食桶,到猪栏喂猪去了。女人是一个心细的女人,每次喂猪都要亲眼看着猪吃食,一直要等猪把那一槽食吃完了才肯离开。
女人从猪栏回到厨房时,男人已经炸出好几根油条和好几个面窝。他将炸好的油条和面窝放在灶台上的一个筲箕里,看上去金黄耀眼。男人见女人进来,就有些兴奋地说,你快去洗洗手吧,我们吃油条和面窝。女人马上朝水池子走过去,她一边洗手一边说,难道油条和面窝会比麦面馍馍好吃吗?我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用油炸过的,吃在嘴里更枯燥,我现在只想吃青菜,要是有白菜和萝卜菜吃该多好!男人没有搭腔,他似乎把呼吸也憋住了。
女人正在纳闷时,男人突然来到了她的屁股后头。男人激动地说,阿飞,你扭过头来,看我手里拿的是啥?女人缓缓将头扭了过来,她看见男人左手拿一个面窝,右手拿一根油条。男人问,你看清了吗?我手里拿的是啥?女人说,不就是一个面窝和一根油条吗?难道这我还看不出来?男人这时突然将右手的那根油条从左手那个面窝中间的洞孔里插了进去,边插边说,阿飞,你再好好地看看,这难道只是一个面窝和一根油条吗?女人的眼睛顿时张大了一圈,同时闪出两朵灿烂的火花。她接下来就忍不住笑了,笑得咯儿咯儿响。女人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男人说,流氓啊流氓,你不愧是个流氓!
男人看见女人笑了,禁不住欣喜若狂。他已经好久好久没看见女人笑过了,好像自从天旱以来她就没有笑过。女人说,她不吃青菜就笑不出来。女人笑起来真好看,两排牙齿白得像玉,嘴唇跟一朵盛开的花儿一样。看着女人笑,男人也跟着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问,阿飞,你是吃面窝还是吃油条?女人红着脸说,我当然吃油条!男人打个哈哈问,你为啥要吃油条?女人做一个怪脸说,你说呢?男人便不再追问,赶紧将那根油条从面窝里抽出来递给女人。女人接过油条后,男人双手把那个面窝捧到嘴边说,那我就吃面窝了!女人调皮地问,你为啥要吃面窝?男人说,你说呢?然后夫妻俩又一起笑了起来。他们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吃起了油条和面窝。女人这天的胃口真好,她一会儿就把那根油条吃完了。男人问,好吃吗?女人说,味道好极了!她接着又一连吃了两根。男人的胃口也不错,他一口气吃了四个面窝。
这是天旱以来夫妻俩吃得最饱的一餐。吃完之后,天也黑了,男人先去关了门,然后快步走到女人身边。他面朝她,喘着粗气说,阿飞,我想吃你的面窝!女人顿时亢奋了,一头就扎进了男人怀里。她在男人怀里说,流氓,我也想吃你的油条!女人的话音没落,男人双手一伸就把女人扛了起来,径直扛进了睡房。
2
夏季到来的时候,夫妻俩决定找地方打一个季度的工。油菜坡好多人都出去打工挣钱,有些人还用打工挣的钱建了新房子。夫妻俩商量也出去打工挣些钱,然后把旧房子重新改修一下,再贴上一层面砖。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终于有了方案。男人决定去九女沟挖矿,女人打算到油菜坡小学当炊事员。
夫妻分别的头一天晚上,月光如水。夫妻俩天一黑就上了床,可迟迟不能入眠。他们开始时忙了一阵房事,没想到完事之后还是睡不着。猫在窗外多情地叫着,让夫妻俩听了心里忐忑不安。女人枕着男人的膀子问,流氓,你出门后想女的怎么办?男人笑笑说,就在九女沟找一个呗,女的嘛,哪里没有?女人没说啥,身体陡然朝男人那边挪了一下,与男人贴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男人将一只手放在女人的小肚子上问,阿飞,你一个人在家,想男的了怎么办?女人想了想说,我也找一个呗,小学里有那么多单身老师,我就在他们中挑一个。男人马上厉声说,不行,你不能找男的!女人冷笑一下说,你能找女的,我就能找男的,哪有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搂住女人说,好吧,我们都找,现在这世道,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多着呢,我们也赶一回时髦吧。女人马上说,好吧,都找,我们都找!
窗外的猫这会儿叫得更加疯狂,夫妻俩越发没有了睡意。男人猛一翻身压在了女人身上,让女人有点猝不及防。女人明知故问说,流氓,你要干啥?男人说,明早我就走了,我们再来一回。女人怪声怪气地说,算了算了,你到九女沟找别的女的去吧!她嘴上这么说着,双手却把男人的腰死死地抱住了。房事接近高潮的时候,女人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男人就说,阿飞,你以后找小学老师睡觉时,千万别这么喊!他这么说着就更加用劲了,仿佛跟谁拚命似的。
九女沟离油菜坡一百多里。出门一个月后,男人突然从九女沟回了一趟油菜坡。当时女人不在家里,男人就去小学找她。女人没想到男人中途回来,一时激动不已,走起路来像一只快活的母鸡。女人当即请了假,马上陪男人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女人问男人,流氓,说好打三个月的工的,你怎么一个月就跑回来了?男人说,想你!女人说,难道你在九女沟没找到女的?男人迟疑了一会儿说,女的倒是找到了一个,但长得不如你,脸上有好多雀斑,就像撒了一层黑芝麻。再说,她下面那东西松松垮垮的,我哼哧哼哧地辛苦半天,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女人赶紧问,那女的是谁?男人想了好半天说,姓冯,叫冯紫玉,她在我们那个矿边上开了一个小商店,专卖假烟和一些过期的快餐面。女人于是沉默不语了,只顾扎着头快步走路,把男人甩掉一大截。男人这时赶紧跑了几步,追到女人屁股后头问,阿飞,你说在小学里找一个老师的,找到没有?女人脱口而出,找到了,已经睡过几回了。他人很好,只是年龄大了一些,做起事来没有你有劲儿!刚动几下就张着嘴巴喘粗气,还浑身出虚汗呢。男人顿时停下来,盯着女人问,他是哪一个?女人毫不犹豫地说,校长。这一回轮到男人沉默了,他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立刻就傻了下来。
经过一片油菜地的时候,男人陡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女人说,其实你找人应该找一个年轻的,校长差不多快六十了,你找他有啥用?女人嘴角往上一翘说,你找的那冯紫玉,我看也不怎么样,一脸的麻子,多吓人啊!
油菜地上的油菜子已经成熟了,一股菜子的清香从那些金黄的菜夹里飘散出来,让人闻了心旷神怡。男人这时转身面朝油菜地,夸张地呼吸了几下,显出一副深深陶醉的样子。女人也看着那块油菜地,一株株油菜粗壮而高大,每一个油菜枝上都结满了沉甸甸的菜荚。
夫妻俩在油菜地边上停留了许久。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啥话也不说,只听见呼吸的声音此起彼伏。后来,男人一把抓住了女人的一只手。他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将她朝油菜地里拖去。女人很顺从,像一只乖巧的绵羊,一会儿就被男人牵到了油菜地的深处。这时,男人叉开腿子,用两只大脚很快踩倒了一片油菜。接下来男人双手一伸,将女人像推一块门板一样推倒在地。然后,他自己也像一块门板那样倒下去了。夫妻俩很快抱成一团,在油菜地上滚过来滚过去。他们把菜荚里的菜子压破了,一股新鲜菜子的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夫妻俩闻到这种腥味,他们如同干柴的身体仿佛浇了油似的,马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完事以后,夫妻俩没有急着起来,他们并排仰卧在油菜地上,开始不紧不慢地说起话来。男人说,我的劲儿够大的吧?女人说,比校长大多了。停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我下面比那个冯紫玉紧吧?男人说,那还用问?你比她紧十倍!
男人那次回家只住了三天就重返九女沟了。他说矿上的人手很紧,矿老板只批了他三天假。男人再次回到油菜坡已快到秋天,女人这时也结束了小学里的事情。男人那天是晚上回家的,当时女人已经上床了。男人进门不久便把他挣的钱掏出来放在床上,让女人一张一张地清点。女人点完后说,哎呀,有五千多呢!随后女人也把她挣的钱从床头柜里掏了出来,交给男人数。男人数完了说,嗨,你也挣了一千多呀!夫妻俩便激动起来。他们一激动便把那些钱撒了一满床。他们挣的钱全是新版的一百元的票子,它们红彤彤地铺在床上,看上去真是漂亮。夫妻俩看着这一床钱,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后来夫妻俩不知不觉都流泪了,晶莹的泪珠一颗连一颗地落在床上的那些钱上。女人心细一些,她很快发现了男人脸上的泪,便问,流氓,你怎么哭啦?男人揩了泪说,这些钱来得不容易呀,我好几次都差点死在矿洞里了!听男人这么一说,女人就忍不住搂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这时也看见了女人的泪,就问,阿飞,你怎么也哭了?女人抽泣了一声说,自从去小学当了炊事员,我就没睡过一个早床!男人听女人这样一说,心里不禁一颤,马上将她抱在了怀里。
夫妻俩相互拥着,在床头默默地坐了许久。后来,他们都感到气氛有些沉闷,于是就找话说了。男人说,阿飞,你和校长现在怎么样?女人说,我们已经分手了。男人说,为啥分手?女人说,你回来了,我再不需要他了!她边说边在男人的大腿上掐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女人问,流氓,你的那个冯紫玉呢?男人答,我把她转给别人了。女人问,为啥要转给别人?男人答,我再不去九女沟了,不转给别人怎么办?难道要我把她带回家做二奶?男人这么说着,就伸手捏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这时扩大嗓门说,流氓,你不要再给我吹牛了,我问过你们一起去九女沟挖矿的人,那里压根儿没有这个冯紫玉!男人陡然扑哧一笑说,阿飞,你也不要骗人了,我听说校长开春不久就中风偏瘫了,他能和你睡觉?女人被男人这么一点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夫妻俩一起笑着,笑得前仰后合,开心极了。笑着笑着,两个人便如胶似漆地缠在了一起。房事行完,夫妻俩猛然发现他们赤条条的身体下面全都是钱,毛主席正在钱上神采奕奕地看着他们笑,夫妻俩就感到很不好意思,脸一下子也红得像钱了。
3
秋季到来,油菜坡到处都是一片丰收的景象。虽然春季大旱,可夏季里却一直风调雨顺,所以每家每户的玉米都丰收了。
夫妻俩在田里掰玉米棒棒。他们家的玉米收成更好,每一棵玉米秆上都挂着两三个玉米棒棒,每一个玉米棒棒都是那么粗那么长,它们把玉米衣都撑破了,耸出一大截在外面。
夫妻俩从这天早晨开始掰玉米棒棒,现在是下午了,日头正在朝西边滑去,他们差不多累了一天了。清早夫妻俩背着背篓从家里来到田边,那时日头刚从前山上露出半个脸。他们没有急着到田里去,而是站在田边欣赏着田里成熟的玉米。站在田边看去,他们的玉米田仿佛是一个部队的集合场,那些挺胸抬头的玉米秆就像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那些鼓胀的玉米棒棒便是战士们挂在腰间的手榴弹。田边还有一棵柿子树,眼下柿子也红了,它们挂在树上像灯笼一样。夫妻俩尽情地欣赏着,如同在欣赏一幅画。那会儿,他们还没开始劳动,浑身都是劲,心情是轻松而愉快的。可现在夫妻俩的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已经掰了几十背篓玉米棒棒,实在是太累了。他们除了感到腰酸,背疼,腿子麻,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再也不觉得他们的玉米田是一幅画了。这个时候,他们只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夫妻俩终于坐在了田头上。他们决定歇上一支烟的工夫,然后就从田头站起来,接着去掰那些玉米棒棒。他们知道不能休息太长的时间,他们知道必须尽快把那些玉米棒棒掰下来背回家里去,他们知道只有拚命地劳动才能过上好的日子。开始,夫妻俩是坐在那里歇着的。过了一会儿,男人就双手一伸躺在了田边的草地上。接着,女人也侧身靠在了那棵柿子树上。他们觉得这样躺着和靠着要比坐着舒服多了。日头无声无息地朝西边滑动,玉米田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休息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支烟的工夫眨眼就过去了。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也看了男人一眼,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说该从地上站起来了,那么多的玉米棒棒还等着他们去掰呢。可是,他们没起身,男人还死死地躺在那片草地上,女人还在那棵柿子树上紧紧地靠着。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大概是有些着急了,就喊了男人一声。她说,流氓,快起来吧,时间不早了呢。男人躺在地上说,阿飞,你为啥不起来?你先起来吧。但是,他们谁也没起来。女人接着说,流氓,你先起来,晚上回家我给你煮鸡蛋吃。男人回话说,阿飞,还是你先起来吧,晚上回家我给你冲蜂糖水喝!可是,鸡蛋和蜂糖水也没能让他们从地上站起身来。
忽然有一阵风从远处吹到了柿子树上,一只熟透的柿子砰的一声落在女人的身边。她伸手捡起那只柿子。这是一个腰柿子,中间有一圈凹,看上去像系着一条腰带。女人举起这只柿子,对着男人晃了一下说,流氓,你看这只柿子像不像一个女的?男人睁大眼睛看了一会说,像,还系着一条腰带呢。女人这时把柿子翻了一个身,将长蒂把儿的那一面对着男人。蒂把儿已经掉了,柿子上只剩一个小洞。女人又问男人,流氓,你看这个洞像啥?男人脱口说,像你那个洞!话音未落,男人一骨碌从地上弹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有人在地上猛地推了他一把。男人一起身就从女人手里夺过了那只柿子,先正反左右地看了一遍,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男人吃完柿子便到田里去掰玉米棒棒了,他像是突然之间有了使不完的劲。
女人这时还靠在那棵柿子树上,仍然是浑身无力的样子。男人说,你怎么还不起来?我快掰了半背篓了呢。女人说,我站不起来,你来拉我一把。男人没有去拉她,却把刚掰下来的一个玉米棒棒扔到了女人的怀里。这是一个又粗又长的玉米棒棒,还挂着黑黑的玉米须子。女人愣愣地问,你扔一个玉米棒棒给我干啥?男人诡秘地一笑说,这哪是啥玉米棒棒?分明是男的那东西嘛!女人忙从怀里捡起了那个玉米棒棒,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她边看边说,啊呀,你别说还真是像呢,你看这形状,你看这毛,真是越看越像!女人这么说着,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站起来了。她很快回到了玉米田里,迅速掰起玉米棒棒来。
夫妻俩掰到月亮升起来了才收工。背着装满玉米棒棒的背篓踏着月光回家时,他们忽然想起了在田里开的玩笑。男人对女人说,真要感谢那个柿子,不然我真是从地上起不来了。不过,柿子上面的那个洞太小了,一点儿也不能跟你比!女人对男人说,我也多亏了那个玉米棒棒,不是它我还真起不来呢。那个玉米棒棒真是大,比你的大多了!他们边说边笑,笑声像月光一样洒了一路。然后他们又骂了起来。男人骂女人说,你的脸好厚啊,真是个阿飞!女人骂男人道,你还不要脸呢,比流氓还流氓!
4
冬季说到就到,油菜坡突然冷了起来。入冬不久,男人为了山上的一棵树与人发生口角,后来还打了起来。最先是男人动的手,他朝那人脸上抽了一个耳光。对方于是就踢了男人一脚,一脚踢在裤裆里。男人当时就站不起来了,坐在地上喊了半天娘。从此男人就病了。
女人请来了医生,医生给男人把了脉说,没啥大病,休养一段时间会好的。男人的确没啥大病,能吃,能睡,就是浑身无力。女人觉得男人是有大病的,他被踢之后就不能和她行房事了,这难道不是大病吗?可是,女人不好意思告诉医生,只好一个人暗暗着急。其实,男人也是希望和女人行房事的,夫妻俩天天晚上睡在一起不行房事,那怎么叫夫妻呢?有好几次,男人还主动脱了女人的内裤,但是,最后都没能成功。他力不从心。时间一久,男人便觉得自己对不住女人,认为自己让女人守了活寡,于是就有了一种沉重的负疚感。有一天晚上,夫妻俩又在床上试了一次,男人开始还是硬朗的,可是没过一会儿就软了下来。这一回,男人的自尊心深受打击,他控制不住地哭了。男人一边哭一边对女人说,阿飞,你去偷偷地找个男的吧,看来我是真的没用了!女人听了很伤感,捧着男人的头说,流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女人是个有心人,她经常在暗中找人打听能治男人病的药。她先后找回了枸杞和牛鞭,并精心地弄给男人吃,但是,男人吃了仍然无效。
在不能做房事的那些日子,夫妻俩觉得生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们劳动时无精打采,吃饭时味同嚼蜡,睡觉时唉声叹气。夫妻俩都觉得,他们一点儿也不像夫妻了。
腊月的一天,女人偶然听说了老垭镇上的那个名叫春光的录像厅。那天女人去镇上赶集,刚到街口,她听见一男一女站在街道边上说话。声音不大,但却眉飞色舞。那个男的说,春光录像厅里有一种黄碟子,里面的男男女女全都一丝不挂,连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那个女的说,哇!那些不穿衣服的人都是干啥的呀?男的说,都是做那种事的,有七八种姿式呢。女的说,哇!还有这样的碟子呀!难怪叫黄碟子呢!女人听了那一男一女的对话,一个人在街上愣了半天。后来,女人猛地把那个春光录像厅和男人的病联系起来了。她一拍脑门说,流氓看了那种录像,说不定病就好了!女人当即就想,一定要把男人拉到春光录像厅看一回录像。女人这么想着,心里就忍不住激动,身上也开始发起胀来。女人那天到老垭镇是为了卖一只大母鸡,天气越来越冷,她想卖鸡换几个钱去买一件毛衣穿。听说录像厅以后,女人改变主意了。她卖了鸡后没去买毛衣,而是一路打听着去了春光录像厅。女人那天卖鸡只卖了三十块钱,而录像厅的门票却是一张十块。女人站在卖票的窗口愣了一会儿,心想这票好贵啊!但最后女人还是一咬牙买了两张门票。
当天下午她就把男人带到了镇上。女人有点迫不及待。事先女人没对男人说起录像的事,只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中医。到了录像厅门口,男人有些奇怪地问,阿飞,你怎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女人神秘地对着男人的耳朵说,流氓,这里有一种录像能把你的病治好。女人说着就把男人推进了录像厅,这时离开映只有几分钟了。
看录像的人并不是很多,但都是成双成对。女人进门后就牵着男人的手,一直把他拉到第一排才坐下来。他们刚一坐定,厅里的灯光就暗了。女人坐下后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男人的腿间,发现男人那里还是软绵绵的。男人有些悲观地说,我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女人说,肯定可以治好,你看了录像就会好的!女人的话音没落,前面那块屏幕上便出现了图像。开始出来的是一个女的,她坐在一张红色的沙发上。那个女的看上去非常浪荡,她先做了几个下流的动作,接下来就脱自己的衣服,没用多久便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那个女的脱完衣服后就自己用手抚摸自己的奶子和下面那里。她一边抚摸一边哼着,就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女人看了一会儿,便扭头看了一眼男人。借着屏幕上的亮光,女人发现男人的表情十分怪异,他的身子前倾着,头朝着屏幕长长地伸了出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屏幕上,嘴巴微微地张开了一条缝,似乎还流出了一丝口水。看着男人的这个样子,女人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轻轻地问道,怎么样,流氓?男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上的那个裸体女的,听到女人的声音不由大吃一惊。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回过神来,他口齿不清地问,啥怎么样?女人说,我问你下面怎么样。男人突然惊喜地说,阿飞,我的病好啦!女人马上又将一只手伸向男人的腿间,她发现男人那里果然坚硬如铁了。女人顿时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朝男人扑过去。屏幕上这时又多出了一个男的,这个男的一出来就和那个女的连在了一起。接下来的镜头女人就不敢看了,她早已心惊肉跳,浑身滚热,她担心再往下看自己说不准会发疯的。恰巧男人这时候也看不下去了,他突然起身说,我不能再看了,我的病完全好了,我要回家了!男人说着就拉住了女人的一只手,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朝录像厅外面走。
春光录像厅旁边是一家旅社,叫春日旅社。夫妻俩刚从录像厅出来,旅社门口的一个服务员就冲到了他们面前。要钟点房吗?十块钱一小时。那个服务员问。男人的眼里顿时迸出两朵火花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惜没带钱啊!女人很快明白了男人的心思,就说,流氓,你想住吗?想住我身上正好还有十块钱呢!男人一听就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说,住,住!女人激动地说,好吧,我们今天也住一回旅社!说完,夫妻俩就快步如飞地进了旅社。
那天黄昏时刻,夫妻俩从老垭镇上肩并肩手挽手地回到了油菜坡。他们见人就说,病好了,病好了!他们一边说一边快活地笑着,笑容就像那无边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