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史（连载三）

吴晓波

1984年，邓小平第一次南巡之后，经济整肃戛然而止，“我们都下海吧！”，掀起了新中国第一次经商浪潮。从此，中国经济发展的动力逐渐从中央计划内的国有资本过渡到民间资本，那些国有企业不屑一顾的角落里，或者是决策层从未思考的农村地区，集体企业、乡镇企业出乎意料的崛起。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特殊的照顾，所以也就没有过多的约束，从而获得了那个时代稀有的经营自主权，在体制外的缝隙中野草一般的疯长。但由于无度的市场化欲望，这一过程也演绎出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市场画面。不过，这并不妨碍真正有着商业远见的企业家们大胆创新，引领着中国企业走向成熟。

公司元年：我们都下海吧！

1984年，是一个骚动而热烈的年份。“我们都下海吧”,所有的年轻人或不太年轻的人们都在用这样的词汇互相的试探和鼓励，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下海经商浪潮席卷全国。当时在北方便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在科学史、艺术史和商业史上，当一个流派或国家正处于鼎盛的上升期，便会在某一年份集束式地诞生一批伟大的人物或公司。在中国企业史上，这个伟大年份便是1984年。日后很多驰骋一时的公司均诞生在这一年。后来，人们将之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1984年的特殊气质，在元旦过后不久就散发了出来。除了出国一直坐镇北京的邓小平突然决定到南方看看。他把目光放到了预先没有列入中央规划、后来也没有得到中央财政特别扶持、而此刻正饱受争议之苦的深圳特区身上。

1月24日，正在欢快地倒卖玉米的王石骑着自行车途经深圳国贸大厦，突然看到很多警车、警察和聚集的人群，一打听，原来是邓小平到大厦顶层俯瞰特区全貌，公安局正在清理现场。他在后来回忆说，“我好像感到干大事情的时候到了。”5月，“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成立，这便是万科的前身，王石当上了经理。

而与此同时，无数胸怀野心的青年人如孔雀东南飞，纷纷奔赴此地。

浙江大学数学系的史玉柱，在安徽省统计局的办公室里编写了第一个统计系统软件，他发誓要做中国的IBM，不久后，他将南下深圳书写一段高亢而悲壮的生涯；同样也是浙江大学毕业的段永平愤然离开分配到的北京电子管厂到珠江了，他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在国营工厂里上班，因为那里“人人都觉得能干，却什么都不干。”在惠州，从暨南大学毕业的李东生在一个简陋的农机仓库开辟自己的工厂，生产录音磁带，这便是日后赫赫有名的TCL。在顺德的容桂镇，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潘宁用汽水瓶作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等简陋工具打造出了中国第一台双门电冰箱，取名“容声”，这便是后来统治中国家电业十余年的科龙公司的前身。

1984年，北方的中关村开始初显繁荣景象。

当时，最出名的是陈春先，而最知名的公司是“两通两海”，信通、四通、京海、科海，它们的创办人无一例外都是中科院的科研人员。这是一群个性张扬的另类，京海的创建人王洪德在给中科院的报告中，毅然决然地写到：“无论什么方式，调走，聘请走，辞职走，开除走，只要能出去，都行。”而创办了四通公司的万润南，则到处张扬自己是“民办企业”和“无上级主管”。冬天，当柳传志下海时，中关村已经有40家科技企业，并在北京城里拥有了“电子一条街”的名声。

不过在1984年，中国最值得称道的公司却还不是它们，而是一家诞生于广东三水县里的饮料工厂。

那年，三水县酒厂厂长李经纬突然把眼光瞄准了8月即将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第23届奥运会。他手里那种还没有投放市场，甚至连包装罐和商标都没有确定下来的新饮料，在许海峰实现了奥运金牌“零的突破”后，被称为“东方魔水”，这就是日后响彻全国的“健力宝”。此后15年间，它一直是“民族饮料第一品牌”。

【点评】草根企业的“计划外”崛起

在1984年诞生的这些公司，在今后将相继散发出它们的光芒，不过在那时，它们还非常幼小，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它们都没有太多资源，创业者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分散在一些偏僻的地区和角落，它们所从事的产业大多与人们的日常需求相关，这也是企业能够迅速成长的前提，跟那些拥有大量设备、技术、人才和资本的老牌国营企业相比，它们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微不足道，唯一有的，只是自由。

市场欲望：无度的狂欢

当欲望之门被打开之后，如果没有法律的制约，富有想象力的邪恶便会像野草一样地肆意疯长。1984年后，在企业不断创建与消费需求增多的刺激下，制度的严肃性逐步让位于经济发展的需求，中国改革的渐进性特征日益明显，开始进入漫长的灰色地带。

海南汽车倒卖事件：制度让位于经济

从1984年6月起，孤悬海外、百年寂寥的海南岛突然成了一块骚动的热土，全中国嗅觉敏感的商人都夹着钱包往那里赶，一场百年一遇的金钱狂欢正在那里上演。

那时，海南岛还隶属于广东省，邓小平南巡之后，海南成为对外开放的重点区域。这让当时的海南行政区党委书记、公署主任雷宇“激动得夜不能寐”。

为了又快又多地利用政策，完成原始积累，雷宇和他的部属们想到了汽车，跟进口一些小家电、办公设备等相比，它无疑是获利最丰厚、也是内陆市场最欢迎的一个重量级商品。当时雷宇的算盘是，“进口1.3万辆转卖到内地，赚两个亿就行了。”

出乎他预料的是，闸门一开，事态迅速地变得不可收拾。一时间，全岛陷入疯魔，人人争跑批文，个个倒卖汽车，连雷宇日后都无奈地承认，“连幼儿园都来搞汽车批文”。甚至海军动用军舰，也参与了运车出岛的大行动。

但终究纸包不住火，12月，雷宇被召到广州，省政府明令他停止汽车进口。至此，狂潮才戛然而止。

设备引进热：青春期企业的过度挥霍

那一年，海南汽车事件并不是一个孤例，相反，在当时的全国各地，一个与之相比毫不逊色的设备引进热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从上一年开始，大量的生产线便开始陆续涌了进来。中国沿海无疑正在成为国际产业转移的下游地带，对于跨国公司和中国来说，这似乎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成千上百条彩电线、冰箱线、洗衣机线和录像机线正日以继夜地抓紧安装，很快，中国家电业的“战国年代”就要到来了，那些日后驰骋一时的明星公司都是当年生产线引进的积极者。速度成为了最重要的指标，在天津，曾创下22天引进一条德国摩托车厂生产线的记录，它被当成是先进的事迹广为传播。

与此同时，没有规划和秩序的引进热也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和行业管制上的失控。上海引进的12条彩电生产线，两年后只有7条在运转，有的甚至连包装箱都没有打开。在引进热中，被当作目标之首的技术引进则只占3％，其余全部是设备。

晋江假药案：假冒伪劣产品蔓延全国

几乎就在海南汽车案被中央点名制止的同时，在广东毗邻的福建省出现了晋江假药案，它直接导致了另一个改革派健将项南的黯然落马。

晋江制造假药的乡镇企业集中在陈棣镇，而这个镇正是省委书记项南扶植起来的典型，它是福建第一个超过一亿元的乡镇，被誉为“福建一枝花。”从1980年开始，当地的食品工厂兴起，为了追求暴利，渐渐的便转向了伪造批文，生产假药。

1985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爆炸性的新闻报道《触目惊心的福建晋江假药案》。打假风暴刮起，项南受到牵累，辞职下台。

从晋江假药案开始，在广袤的中国农村，有意识、有组织、大规模地制造假冒伪劣产品，在今后二十年的时间里仍将持续地蔓延，从来没有根绝。它成为很多地方摆脱贫困的捷径，成为地方政府振兴当地经济的绝招，在晋江假药工厂中，相当一部分的创办人和经营者是当地的乡镇干部，这个特征在今后也将一再地呈现。中国基层社会那种流传千年的纯朴的商业道德，从这时开始可怕地沦丧了。

【点评】市场失灵的野蛮欲望

“海南汽车倒卖事件”和晋江假药案让1985年的中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一方面，经济开放和企业改革日渐成为全民的共识，珠三角、苏南和温州等地的民间资本正成方兴未艾之势。另一方面，全民性的物质欲望被猛然地激发出来，摆脱贫困成为至高无上的公共理想，在这个目标之下，对制度和道德的漠视受到默许甚至变相的鼓励，中国改革的野蛮性和非道德化在这一年前后奠定了它的基石，这同时也给那些保守的势力提供了攻击的机会，晋江和海南事件让两位改革派的健将黯然落马。而设备引进热的失控，反映出这个时候的中国公司就好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过度的精力和热情被肆意挥霍。

乡镇企业：一无所有的力量

德国《明镜周刊》在1986年的报道中说，“在中国,农民胆大而鲁莽……从而给企业带来活力。”《亚洲华尔街日报》的评论则说，“很多农民企业家几乎没有任何商业方面的经验”，他们“不知道如何管理一家工厂，不知道如何做财务报表，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生产出质量合格的产品。”但是，这家报纸惊诧的是，他们的事业正欣欣向荣地成长起来。

“他们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在1986年前后，乡镇企业的崛起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两年前的3月2日，国务院正式发出通知，将社队企业改称为“乡镇企业”。作为一个新的、独立的企业形态，乡镇企业第一次浮出了水面。而到1986年底，乡镇企业的总数已经发展到1515万家，劳动力近8000万，向国家缴纳税金170亿元，实现总产值3300亿元，占全国总值的20％，“五分天下有其一”的格局悄然出现。

这一年的《人民日报》在3月和4月连续刊登两篇长篇报道——《史来贺风赋》和《乡土奇葩》。

史来贺是那种圣徒式的乡村干部。1985年，他带领刘庄老百姓，引进了一项高科技生物工程，建设一座全国最大的生产肌苷的制药厂——华星药厂。自此后，刘庄的经济迅速成长，很快成为“中原首富村”。

这类型的村庄，你很难说它是一个什么组织，在行政概念上它是国家最基础的行政单位，而在经济概念上它则是一个严密的盈利组织，有些乡村甚至拥有一家上市公司，那些强人通常既是乡村的行政长官，同时又是公司的董事长，这种两权合一的模式似乎没有遭到任何人的质疑，而且看上去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乡镇企业最让人惊奇的地方还是，它们是怎么从几乎空白的状态中突然发展起来的，并击败装备精良的国营企业？

唯一可能的答案便是，他们所有的生产要素都是从国营企业那里“借”来的，后称为“联营”。他们的很多设备是国营企业淘汰下来的，他们的技术是城市里的工程师在周末偷偷下乡传授的，他们的工人有不少在国营企业里受过最基础的培训，而他们的市场往往是国营企业不屑做的。这就是“创世纪”的状态，乡镇企业唯一可倚重的是，那些农民创业者比城里的厂长们更热爱他们的企业，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业”。

乡镇企业在与国营企业的交手中，几乎每战必胜，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成长一帆风顺，相反，由于没有国家政策的任何扶持，他们将历经无穷的磨难，温州当年的“抬会”风波就最终因为没有法律保护，导致高息融资，资金链断裂，而以血腥的方式告终。

【点评】乡镇企业夹缝求生

在三十年的中国企业史上，这看上去是一种很矛盾的状态：

对于民营公司，中央政府似乎一直以一种压制和排挤的方式对待，而与此同时，它却又“侥幸”地希望那些民营企业——特别是乡镇企业能够承担起改造农村、共同富裕的公共责任。像演双簧一般，几乎所有的乡镇企业家们为了获得政府的支持和资源，也全部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们将承担起这些职责和功能。因而，地方政府把大量的资源都低成本甚至无偿地输送给了那些乡镇企业。而当这些企业将来足够强大的时候，它们却又纷纷转型成了私营化的公司，政府原先所期望的“共同富裕”目标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

企业家年代：商业新动力

1987年，彼得·德鲁克发表了他著名的《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他极具远见地指出，美国已经进入了一个“企业家经济”的时代。他充满激情地写道：企业和企业家正成为美国经济成长的动力之源，“企业家经济”的出现，是美国经济和社会历史中最有意义、最富希望的事情，在不远的未来，日本、欧洲，包括所有正在进行经济革新的现代国家都将无一例外地跟随而至。

在中国，这年第一次出现了“企业家”这个名词。之前，他们都被称为厂长或经理。

1987年，正当“改革典型”的步鑫生日薄西山时，河北石家庄造纸厂门口的铜牌彰显着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厂长——“厂长马胜利”。

在企业史上，马胜利被称为“企业承包第一人”，他不是第一个尝试承包制的厂长，却是最早因承包企业受到举国瞩目的人。在榜样的推动下，1987年8月，国家经委、中共中央组织部、全国总工会联合召开了全面推行厂长负责制工作会议。

除了马胜利，这一年最让人难忘的企业家还是那个因东方魔水而一夜成名的李经纬。他第一次促成了中国企业与跨国企业同场竞争的场面：出资250万元从可口可乐手中夺走了“六运会指定饮料”的名号。赛会期间，在新建成的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大到墙壁，小至痰盂、垃圾桶，都铺天盖地地印上了健力宝的广告。更为夸张的是闭幕式上，8万名观众每人赠饮一瓶健力宝饮料，环型运动场简直成了一个橙红色的海洋。

受此激发，几乎同时，在广东和浙江，诞生了两家保健品厂：一个是聘请广告公司设计出中国第一套“企业形象识别系统（CI）”的“太阳神”，一个是推出诱人广告词“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的娃哈哈儿童食品厂。它们将在以后的十年里一起统治中国的保健品市场。

在很多时候，“准确的预见”对于企业家来说是一种莫名的天赋，在北京，柳传志在喧嚣中看到了个人计算机的方向。

与万润南的四通公司推出MS-2401打字机不同，在规模小很多的联想公司，柳传志看到了个人计算机的方向。在汉卡陷入价格战的情况下，他敏感地意识到，“未来中国的计算机市场一定是个人计算机的天下，公司早晚会走上这条路。”但他和他的同伴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公司内部的科学家们都认为，已经有点基础的联想应该依托计算所的科研实力，投入大型计算机的研发，承担起提高中国计算机研究水平的“历史责任”。而柳传志则坚持，“联想未来的方向，不是我们定出来的，而是人家需要什么。因而，市场需求的导向是联想成长的前提。”也就在这一年，柳传志决定离开IBM。三年后，柳传志顺势推出自己的联想微机。日后的事实证明，现实的柳传志是正确的，正是他的那个判断让联想成为中关村最伟大的公司。

1987年初，美国《幸福》杂志评选全球50位最引人注目的企业家，中信公司的荣毅仁榜上有名，跟他并列的有杰克·韦尔奇和金宇中等，这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公司经营者首次进入国际性的企业家排行榜。4月，国家科委主任、国务委员宋健专程去了新津刘永好四兄弟的鹌鹑场，题词为：“中国的经济振兴寄希望于社会主义企业家。”8月份，国家经委宣布将评选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

【点评】企业家的商业气质

在这一年的企业故事中，我们日渐感受到越来越多的商业气质，无论是失败的马胜利还是与可口可乐正面交手的李经纬，而或与IBM分手的柳传志等，他们开始真正地运用商业的手段和规律来经营一家企业。

【编辑 陈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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