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熟识与淡忘
2007-06-30安宁
安 宁
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北方的一个城市,谋得一份做文员的工作。每天清晨,我都要花40分钟,从22路车的起点,坐到终点。晚上下班后,则原路返回。生活,因为孤单,便像一个熟过了的西瓜,用手敲击,发出疲而浊的声音:打开,亦是一团晦暗破败的红。每日除了上班吃饭睡觉,似乎再无其他的事情可以去做。作为新人,埋头努力做事才是要务,所以倒是只有在公交上,才得以抬头,肆无忌惮地看看周围形形色色的表情。
而颜柯,便这样进入我的视域。我最喜欢坐的,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颜柯亦是。两个人,都从起点等车,只不过,她自北来,我从南到。她似乎晚上有熬夜的习惯,所以每次都是赶着公交要开了,才能听到她的高跟鞋,在地上“嗒嗒”跑来的声音。眼圈,照例是黑色的;眼白,也有清浅的红色血丝,犹如贝壳上淡淡的裂痕。起点处坐车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我们两个总能一左一右地,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坐定。冬天的早晨,天常常是黑的,朝外看去的时候,便会在蒙了灰尘的玻璃上,隐约地瞥见另一端的颜柯,飞快地发着短信,或是与我一样,漫不经心地瞅着外面清冷寂寞的街道。偶尔,两个人的视线,会在窗户上淡漠相遇,但瞬间,就像蛇一样,滑过去了。可还是会在心里,留下丝丝的痕迹。再坐车的时候,无意识地,便会看一眼一旁的座位,若是换了别人,则会有微微的失落。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颜柯又迟到。车已经开出几米了,听见外面有熟悉的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声焦虑的喊叫。我知道又是颜柯,便在司机不耐烦的加速里,跑到前面去大声地请求道:师傅,停一停好不好?司机这才懒懒地刹了车,又不忘加一句:有钱打车去啊,没钱又没闲,活得也够落魄的!这句话,正被一脚踏上来的颜柯听了去。我以为她会像一些因睡眠不足而脾气暴躁的女子,劈头将司机一顿恶骂,但她却是照例将一枚硬币投进去,而后安静从容地,走到最后一排去。车摇摇晃晃地在一个站牌前停下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温柔地说了一句:我叫颜柯,谢谢你帮我叫停。我在公交的报站声里,微笑着看向颜柯,第一次,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谢谢,觉出生活的温暖和柔软。
此后,两个人依然是互不打扰地生活着。只是,却像是有了一丝的牵挂,那句轻柔的“你好”,只有说出去,这一天才会感觉到踏实。假如哪日颜柯病了,没有上班,这一颗心,便会悬着,直到再次看见她在位置上坐着,才会安心。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两个几乎不交流的陌生人,因为一辆开往终点去的车,便让互不相干的生活,连上蛛丝似的细细的一线;风吹过来,两端的心,总会随了这丝,轻微地晃动一下,旋即便恢复了平静。我在她不多的几次手机通话里,知道她亦是来自另一个城市,父母年事已高,常找不到人,听他们喋喋不休地絮叨:又有一个读大学且谈了恋爱的弟弟,需要她每月寄钱。她大约是有男友的,至少,是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男人,值得让她守着一份并不喜欢的工作,长久地留下来。我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我只是从颜柯双眸中挥之不去的浅淡忧伤里猜测,他们的爱情,是在无边的大海上,失了方向的一叶小舟,只任着那四面的风,茫然地吹着。
彼此间只有过一次交谈,依然是隔着中间空空的座位,我说起这个北方城市干燥的天气,春天肆虐的风沙,灰扑扑的建筑,生活的拥挤和单调;而颜柯,则提及自己南方的小城里,女孩子的吴侬软语,四季温润恬适的气候,下雨时满街五彩缤纷的雨伞,和踩水而过的小孩。记得快要下车的时候,我笑看一眼颜柯,俏皮问道:那你喜欢这个工作的城市吗?颜柯沉默片刻,即刻旋出笑来,说:是喜欢的,因为,有我要等的人。
原来,这个城市,是颜柯所爱的人的家乡;只是,她提前来了一年,等着他硕士毕业后归来。但,这喜欢,却是现在的时态,至于那不可测的未来,则是气息微弱,面目模糊的。可她还是甘愿为此放弃南方美丽的小城,和一份不舍的亲情,来此做漫长的等待。这是一个女子的执著和坚强,而我,却是恰恰相反,只为了逃离一份厌倦了的爱情,便义无反顾地,离开喜欢的海滨城市,到此生根。我们都不过是25岁的女子,却在不可逆的生活里,一个据守,一个逃离;一个勇敢,一个怯懦。
这次之后,我们彼此的心,便轻轻地虚掩上,只隔着房门,将外面匆忙走过的那一个,看作浮在最上面的风景。我最后一次见到颜柯,是在起点处的站牌下,已经是初夏,她提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等着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彼此并没有谈到分别,只是例行地问声好,说起近日的天气。是在她快要上车的时候,她扭头冲我笑笑,说,不喜欢的东西,放弃就是了。话里隐含的意思,外人是听不懂的,但那一刻,我与颜柯,却是将彼此,看得如此清晰。
一年后,我终于辞职离开,回到喜欢的海滨小城。那里,没有我的爱,却有我依恋的深蓝澄澈的天空。我将过去的一切,干净地放下,但我还是记住了,我与颜柯彼此走过时,那轻微的摩擦里,瞬间传递的一缕温情。这是一分路人的情谊,许多这样的火花,便咝咝地点燃了我们生活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