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有好心情
2007-06-24舒婷
舒 婷
现在有车子的朋友是越来越多了。特别是年轻人,尤其在北京。
没有急事,平常里不会经常麻烦朋友。首先是占用别人宝贵时间,心里先就有了忐忑,紧张着那朋友的语气和脸色是否有一丝为难和不耐烦的痕迹?眼盯着油表一点一点落低,公路税、过桥费和停车费,流水似地从驾驶窗那头涌出去,搜刮朋友的口袋没商量。嘴巴只是嗫嚅着。情知如果胆敢对朋友说“让我来付资吧”,说不定被活活打死。
大概在昨天(其实不是。只不过美好的时光让我们总感觉到恍如隔夜。)。这次是在福州。晚宴过后,照例是有车的主儿挨个送人回家,我住得最远。朋友忽然慷慨地邀请:“如果你不急着回去,我带你沿新修建的江滨大道兜兜风。”
于是关掉冷气,摇下玻璃,可惜不能打开顶篷。往常湿漉漉的南方,在秋天里居然干爽得十分嘹亮,刻不容缓扑进来肆意揉乱你的头发,然后淘气地曳着一角彩色丝巾,在车外猎猎地张扬。
红灯之前有车子蓦地抢道,朋友急踩刹车后揶揄着:“那人赶不上约会了。”有孩子东瞧西望过马路,朋友便微笑着停在路口等待。驶上安静的江滨道,也还有车子像爱撒娇的女孩儿偎过来挪过去,朋友从容打着方向盘避开,不忘向我解释:“你看车子那样飘着,是学车的人。”我看不出一部三心二意的轿车如何用腾云驾雾的“飘”字来形容,倒是看出朋友开车的潇洒平和,甚至微微有些幸福感。
于是我对他说:“今夜你有好心情。”
“我在开车时总给自己好心情。”他告诉我,几年前,中国人还不敢问津私家车,他出国访问,乘大巴士在高速公路旅行,有部红色宝马车在另一车道并驾齐驱。从高高的大车窗口望下去,可以看见一位妙龄女郎,金发雪肤光彩照人。他说:“她扶着方向盘的模样和神态,那样投入又那样流畅,那样随意又那样优雅,她正在享受的或是奔驰的快感,或是车载音乐的伴随,或是告别之后的依恋、赴约之前的憧憬?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对开车的梦想从这一瞬间开始。”
沿江七座公园蜿蜒衔连,灯光、鲜花、流水、大理石广场和碎石子小路,镶嵌在黑色丝绒里,夜色层层次次展开。风慢慢有些凉,摇上车窗,音乐立地显身。那是一个吹气如兰的女声,轻柔纯情得像少女的祈祷,又魔幻虚拟得叫你灵魂出窍,简直要一脚踩空。却是现代音乐。朋友说这碟VCD叫“神秘园”,也是人送的,市面上早已脱销。
音乐使我们在狭小的无语空间分道扬镳。朋友说到送碟片的那人,仿佛有些惆怅。而我则想,开车要开得像朋友这样没有半点烟火气,是不是也需有点慧根?
比较起还在谈扶贫、温饱和小康的中国人,有车族毕竟是极少数。人生确实需要昂扬的大道理,这是人类文明积淀下来的哲学思想、智慧精华和共同的生存法则。我们时时刻刻被教育着,自我约束着,同时试图努力影响别人。但是,庸常生活的细微之处,以什么角度用什么方式如何取舍,都需个人去发现和体验。欣赏水晶瓶里一支紫罗兰和热爱瓦罐里大捧烂漫野菊,其实只有情趣迥异却没有格调高低之分;在田边痛饮竹筒凉茶和在露天咖啡座品啜“卡普契诺”,同样感受暮色四合以及劳作后的放松。日日与夕照、归鸦、炊烟、灶灯相伴是一种乡间福气,于熙熙攘攘的街景中饶有兴味观察世事百态,亦是一份都市风情。
只要你对生活有足够的梦想和热爱,豁朗大度的心态,即使未达到点石成金的审美高度,却能珍惜单纯存在的喜悦,这就像那位朋友,悟到了欢喜之道。
可乐摘自《北京青年报》编辑/孟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