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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八四》到《窃听风暴》

2007-05-30熊培云

南风窗 2007年9期
关键词:极权莱曼兰德

熊培云

《窃听风暴》是2006年德国最成功的电影,在有“德国奥斯卡”之称的罗拉奖评选中获得11项提名,并获得最佳影片、最佳编剧等7个重要奖项。这也是继《地下》、《再见,列宁》、《帝国的毁灭》、《百万杀人游戏》之后再次惊动世界的欧洲电影。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历史,也有对历史的思考。今日中国电影之所以乏善可陈,是因为这些影片既没有历史感,也没有任何思维的乐趣可言。影像的躯壳、声色的装修不足以支撑起电影这门思考的艺术。

或许有导演会将自己的碌碌无为归咎于不尽如人意的环境,然而,33岁的多纳斯马克用自己的电影告诫世人——无论境遇如何,每个人仍可以选择,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别人的生活

《窃听风暴》里没有宏大场面,这个中文译名不如其原义“别人的生活”那样更能为我们展示该片的内涵。

片中文艺部长利用职权、恐吓作家,并且胁迫作家的妻子与其保持每周一次的约会,是对作家夫妇生活的粗暴闯入。这种闯入同样表现为卫斯乐对作家家庭生活所实施的24小时监控。在这样一个人权得不到保护的时代,民众的居所不过是国家的替补监舍,它们随时会因为这种闯入而被转正。

值得注意的是,二者的闯入略有不同。文艺部长是为了私欲侵占他人的生活,而卫斯乐则更像是出于“公心”。作为一个为党国尽忠的“老光棍”,卫斯乐废寝忘食,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监视与审讯之上——确切说,是用于干扰别人的生活方面。至于他自己的私人生活则是一片空白。或许我们可以说,正是有无数像卫斯乐这样的人甘于贡献自己的生活,才使乌诺那样的大人物可以为所欲为、风光无限。

今天,没有谁会怀疑每个公民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独立于国家目标之上的生活,公权力更应当在居民的门槛前收紧自己的缰绳。然而,在“暴力战胜了思想,人们战胜了人类”(茨威格)的时代,在政治压倒一切的“一九八四”年,许多像卫斯乐这样的人却以监视和审讯“危险人物”为业亦为荣。他们一度相信,任何人都可能背叛自己的国家,任何不信任政府的言行都可以成为一个人被捕的理由。

影片从1984年开始叙述显然不是简单的巧合。60年前,天才作家乔治·奥威尔曾经在其著名的反极权小说《一九八四》里为世人虚拟或者预言了一个“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恐怖世界。那是一个靠“双语思想”与新词进行统治的国度。和卫斯乐所服务的斯塔西一样,《一九八四》里的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为“真理部”卖命。在那里,“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每个人都被监视,每个人的权利都处于没收的状态。

显而易见,这种“双语思想”在1980年代的东德更有所表现:一方面政府不遗余力地向民众宣扬民主德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国家;另一方面又把东德人看成世界上最糟糕的国民——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国家公敌”。那些生活于监狱之外的公民,不过是“假释犯”,理应受到国家的监控。

为此,东德设立了“斯塔西”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情报机构,为东德1800万人口中的600多万人建立了秘密档案,3人之中必有1人被监控。在“线民政治”大行其道的80年代,告密成了东德居民的日常生活。此时,不仅有来自政府的“老大哥在看着你”,还有来自社会的“老大妈在看着你”。社会的分崩离析同样体现在家庭之中,即所谓“老婆(公)在看着你”。关于这一点,卫斯乐的饰演者穆赫可谓感同身受。他的妻子简妮·格罗曼曾经为德国国家安全部门工作,负责监视他和其他演员,相关解密文件有254页。

今天,当历史翻过封闭而阴暗的一页,我们不难理解当年柏林墙东边的政治与生活为什么难以为继。如果政府把主要精力放在社会控制而不是增加民众福祉之上,那么纳税人所追求的“改善生活”,不过是换回了几副质地优良的手铐。

帝国的藤蔓

“条条大路通罗马”道尽了罗马昔日的繁华。据说罗马人征战到哪里,就把大路修到哪里。从更抽象的层面说,野心勃勃的统治者试图通过对各种“道路”资源的占有实现对社会的控制。一切目的莫不是为了阻隔或割断社会横向的交往,借此锻造“下面”对“上面”的无条件投降。所谓极权就是要将公共权力与社会权利完全集于政府之手。政府控制了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生活的每个维度,使社会缩减到赤贫与破产的境地。

柏林墙倒塌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德莱曼从乌诺嘴里得知自己一直处于被监控的状态。回到家里,顺着墙纸和屋角,德莱曼拽出了许多根隐藏多年的电线,此时的他大梦方醒。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对窃听设备的摧枯拉朽更像是为死去的极权统治料理后事。

德莱曼将一根根电线攥在了手里,帝国的藤蔓已经干枯,失去了往日的生命。曾几何时,它们盛极一时,以其隐秘却又无所不在的暴戾蔓延到私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为帝国获取收成。从厕所到客厅,从卧室到书房,只要斯塔西认为有必要,它们便可以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占领社会生活的每一寸土地。

伸进居民卧室的权力的藤蔓,难免让人想起外形丑陋的章鱼。在西方人们通常用章鱼来比拟难以抗拒的恐怖力量。雨果《海上劳工》里的主人公便是被章鱼缠住拖向大海深处;科幻小说里,章鱼同样被视为人类潜在的敌人,甚至是未来世界的统治者。

显然,这个“海里吸血鬼”具有极权的品性,它的身体四通八达,它占有、抓握、吞噬,似乎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脑袋上直接长出8条腕足,章鱼的形体更像是一个隐喻,为我们展示了极权时代的星状结构——中央控制八方。如雨果所说,章鱼是一团腐烂的肉,是疾病的丑怪化身,它的纠缠便是绞杀,它的接触便是瘫痪。

当斯塔西分子按着西兰德的招供去找打字机时,精神几近崩溃的西兰德不顾一切跑到街上,被一辆急驰而来的汽车撞碎了脑袋。然而,我们没有理由将西兰德的死归咎于一次普通的车祸。西兰德内心的纠结无疑在告诉观众,她真实的死因是章鱼的绞杀,是帝国藤蔓的“藤缠树”。西兰德的死,也因此成为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

西兰德曾经说:上帝的眼睛从不向下看。然而,人的眼泪却是向下流的。卫斯乐见证了这一切,他跪在西兰德面前……这一刻,相信所有人都像卫斯乐一样,在西兰德孱弱的命运中看到自己过去与将来的境遇,意识到自己身处人类之中。

“光荣背叛”

国家是人之造物,不能凌驾于人的价值之上。然而,极权体制所宣扬的是每个人都要为极权而生、为极权而死。卫斯乐的背叛揭示了即使是在黑暗年代,生活于“体制内外”的人都有和解的可能。体制不是真实与持久的共同体,人类共同体的价值与恒常远在任何体制之上。

自杀而死的朋友、应召而来的妓女、布莱希特的诗歌以及《好人奏鸣曲》等等,对于卫斯乐的“光荣背叛”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精神道具。

自杀前,艾斯卡曾近乎绝望地对德莱曼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毫无人权不让人说话的国家了,这个体制让人发疯,不过可以写出真实的生活……”当卫斯乐陶醉于德莱曼的琴声之时,观众看到一个吊诡的事实:虽然窃听为千夫所指,但是窃听者也因此获得了当代人默默反抗极权的第一手资料,在某种意义上这也使窃听者成为一个时代苦难与精神的见证人。

性是重要的。极权让人忘记自己的存在,而性欲却本能地告诉每个公民肉体的欲望是真实存在的,有关幸福与高潮的体验同样并非其他的人与物所能替代。《一九八四》里的温斯顿同样在妓女身上寻找自己日渐磨灭的人性。在大洋国里,“性欲被视为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就像灌肠一样。”性欲是思想罪,满意的性交本身便是造反。正因为此,一个时代从封闭走向开放,总是伴随着被压抑的性欲的破土而出,性欲觉醒成了良心觉醒的报春鸟。

《窃听风暴》中的性爱既是生活中的寻常场景,也是深刻的隐喻。对于卫斯乐来说,监听与审讯给他带来的乐趣显然超过了性欲。只有当他目睹了发生在德莱曼夫妇的不幸遭遇以及他们的性爱生活时,卫斯乐身上人性的一面才渐渐开始复苏。卫斯乐找来了妓女,在这里性道德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卫斯乐有了自己的私生活,他可以自主地支配身体,开始了由肉体到精神上的揭竿而起。

“凡救一人,即救全世界!”电影《辛德勒名单》让这句铭文广为人知。人们赞美忠诚,一个社会的进步与自救却不得不伴随着对旧体制的背叛与出走。为了保护德莱曼,卫斯乐开始不断地篡改甚至藏匿不利于德莱曼的相关记录,并想方设法支走了他的监控搭档。窃听者背叛了自己忠于党国的原则与信仰,不过,生活并非别无选择——卫斯乐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反讽的是,在《一九八四》里,作为真理部记录科的科员温斯顿的工作是修改各种原始资料,从档案到旧报纸,全都根据指示改得面目全非;而在《窃听风暴》中,良心发现的卫斯乐则是把他所见证的作家的私生活同样改得面目全非。卫斯乐完成了对旧体制的反戈一击,效忠党国的秘密警察一夜之间变成了藏身于体制之内的卧底。

文艺何为?

多纳斯马克,一个年轻的编剧兼导演。早在9年前,多纳斯马克便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秘密警察如何监听一个著名作家的私生活。为此,他对一些前东德的线人与秘密警察进行了走访。多纳斯马克发现,秘密警察是一群把内心情感上了锁的人,他们只讲究原则,情感因素被彻底排除与封存。他们害怕感情会坏了对原则的追求。

在日常的苦难与制度的禁锢面前,诗歌何为?音乐何为?为什么那些创造爱与美的人会成为专制者的眼中钉?多纳斯马克在《窃听风暴》里或多或少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极端的年代,掌权者通过“新词”推销真理,并用冗长的真理说服民众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然而,发乎心灵的诗歌与音乐,会激起人们对爱与美的回忆与向往。它们一旦抵达内心,谎言织起的真理大厦顷刻间变得弱不禁风。

怀想自由的人们不会忘记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主人公安迪坐在监狱长办公室里播放《费加罗的婚礼》时的感人场景。只在刹那之间,这座狰狞的监狱仿佛变成了一座救赎人心、放飞希望的教堂。一切如安迪所说,“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合乎人性的音乐可以穿透监狱的铜墙铁壁,打开人心的枷锁;它不用长篇大论,而是用人们凭借直觉便可以感受的美将人们从极权时代“千万种幸福的理由”中解救出来。

文艺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为社会进步提供解决方案,而在于对人性与审美的坚定的扶持。一个社会解冻之时,符合人性的音乐之所以会被当权者视为“靡靡之音”而加以贬斥,正是因为文艺具有招魂的品质。所以,在极端的年代,诸如音乐、诗歌和绘画等艺术都被纳入意识形态的范畴加以控制。就像《一九八四》中所创造的“新词”,它不仅为“英社”拥护者提供一种表达世界观和思想习惯的合适手段,而且也是为了使得所有其他思想方式不可能存在。一旦失去了造句能力,不能识别饱含于历史之中的意义,人们便不再有异端的思想。

显然,《窃听风暴》是一部关于拯救的电影,作家在反抗中找回了自己,窃听者在背叛中自救救人。当然,这部电影也在说服我们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今天,互联网的发展使远程教育成为可能,卫斯乐灵魂的还乡之旅同样为观众展示了“柏林墙时代”的另一种远程教育——如果窃听者不满足于既有知识,有学习的愿望,那么就有可能让自己变成了被窃听者的“入室弟子”,让监控记录变成了课堂笔记。当窃听变成“偷艺”,它也并非全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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