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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6巴音博罗

湖南文学 2007年5期
关键词:拐子村长

巴音博罗

二拐子被抓的那天早上,他家门口的那棵老核桃树上忽然飞来两只黑乎乎的老鸹,叽叽呱呱叫了好一阵,把这个三十七岁的光棍汉从酣睡中吵醒。那时,兰子家昨日刚上梁的新屋在清晨绚烂的阳光中丑陋地矗立在一片黑灰的山坡上,大火不仅使东边的一间完全塌成废墟,也使另外四间乌烟瘴气,仿佛一只被烤焦的土鸡。

二拐子这一夜可以说是倍受煎熬,他不像以往纵火之后能心安理得坦然无忌。而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那铺滚了三十余年的土炕上,这个因在白日的救火中受了些轻伤的中年男人艰难地进入了梦乡。他先是梦见自己在乱云如絮的大风天赶路,后来又梦见他坐在兰子家新房的客厅里,和那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拜堂成亲。短暂的梦境使他苏醒之后依然沉浸在幸福里,而破烂不堪的窗子外面,他疯疯颠颠的母亲正用棍子驱赶那两只讨厌的老鸹:“滚开,不吉利的东西……”老太太挥舞着木棍,身子一跳一跳向上够着。一不提防,其中的一只尾巴一翘,屙下一泡屎,正落在疯子的脑瓜顶。多年以后,当那位木头一样的二拐子的父亲坐在院子里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时,对这一不祥之兆依然心有余悸。

而懒懒散散躺在肮脏被褥下的二拐子却没有任何预感。他的眼前依然回放着昨日的那场大火,当火借风势从柴禾垛窜向厨灶大棚,再蔓延到刚刚落成的大梁上还飘着红绸布的五间新瓦屋,灾祸似乎没用一顿饭的时间就结束了。那是一段充满刺激和色彩的画面,在二拐子二十年间无数次的纵火中散发着格外绚丽眩目的光彩。“那时天空忽然一道闪电,响起霹雳般的雷声。”二拐子对审讯他的警察供述。而许多赶来参加上梁仪式的十里八村的乡人却说,那是个响晴响晴的晴天,万里无云,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人们普遍感到燠热难当,都像打蔫的狗一样张口喘息,专往树荫下拱。

那时,我从审问他的警察嘴里得知,这个长着一张凹沟脸,一只手(大概是左手)有点残疾的中年案犯已然不止一次纵火焚烧村人的柴草垛了。从六月二十日到八月初,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竟然点燃过附近两个自然村的十七户人家的柴草垛。当乡派出所的警察们把他从臭气熏天的被窝里像拎一只土鸡一样拎出来,并动作麻利给他拷上手拷时,二拐子的疯症母亲站在一旁一边拍手嘻笑,一边跳着赤脚叫唤:“好吔,好吔!我儿坐上轿车喽!”

二拐子面带微笑,仿佛真的是去赴宴一样乖乖上了车。他一点都不惊讶,惊讶的倒是那两个吊儿啷当的警察。他们觉得上司让他们抓这么一个木讷可笑的穷汉子,这本身就有点荒唐,有点匪夷所思。而且因为十里八乡都晓得的这位放火者如果再度入狱的话,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丝毫好处,弄不好还会遭到一些村人白眼,所以他们对二拐子就表现出相当的客气,这也让我这个做过专栏作家的人感到困惑。

就这样,当我透过这位神情沮丧的警察的回忆,看到那天,当他们拉响警笛在尘土冲天的乡村公路上疾驰时,许多面露不满的村民纷纷涌到路边向他们咒骂着吐口水,有的孩子甚至还拣起小石子远远扔过来,而狗群的狂吠更使执行公务的民警们好像变成了落荒而逃的罪犯。

这的确让人忍俊不住想要发笑。我想,对于一个公然纵火的惯犯,村人的容忍和默许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这个僻远封闭的小村子的愚钝和无知。而从那位说话霸道办事精明的村长那里,我在他闪烁其辞的语调中竟吃惊地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即村长大人也预先就知道这场即将燃起的火讯。是猜测么,还是罪犯事先露出了蛛丝马迹?不是,都不是!依照二拐子父亲的哭诉,那天他儿子睡得挺实,本来还打算早饭后把钉在窗棂上的破塑料布扯掉,以便让更清凉的风能畅通无阻地涌过低矮的堂屋里来。然而,当上午十时左右前往上梁人家随礼的乡亲们看到披件皱巴巴外衣的二拐子也走在他们中间时,不少人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状,因为他们知道,好戏就要开演了。

上梁那家姓那,和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一样,祖上都是在旗的,即通常人们所说的满族。全家一共六口人,两个老人,三个女儿。那兰子在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中排行老二,如今在城里做鸡,也是三个女儿乃至整个村子中长得最美的女子。

这几天,那兰子正动员出嫁的姐姐和刚满十四岁的妹妹也跟她一块进城做鸡:“这可是当今最好的职业了,整天既吃得好穿得好,还大把大把挣钱,不干才傻瓜呢。”她姐姐犹豫着,说要回家与丈夫核计核计,她妹妹则立刻表示同意了,小姑娘本来就对上学不感兴趣。一时半会儿又不想在村里谈对象,正想找机会上城里逛逛呢!更何况,她们家如今能在村里继村长之后盖起五间新崭崭的大瓦房,还不是因为兰子在城里赚了大钱,村人早就羡慕死了。

当然,在请了风水先生择了黄道吉日之后,她们并没忘记准备一小垛柴禾,以备同村的那位纵火者纵情点火。

这似乎已成村子里的惯例了,每逢娶亲、上梁这样的喜事,放席那家没准便会摊上一回火灾,村人对此并不感到愤怒,更甭说屈辱什么的了。不就是几捆柴草么,由他烧去。精明的人家有时会把一大垛柴分成几个小垛,使那个点火成瘾的家伙能在哔剥燃烧的快乐中,遗留下一小部分遗憾。

但是那天那位穿扮得和乡下女人截然不同的那兰子,却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即由于前来随礼的人太多,她们家并排搭起的三个大厨灶的草棚会使新起的屋子与柴草垛连成一片。这事如果她预先跟城里来的那个相貌委琐的野汉子说说就好了,也许见多识广的她的野男人会事先发现这一纰漏;抑或她能跟那个乡里来的干部交个底也无妨,那位据说是个副乡长的胖子一定会在案犯纵火之前及时报警的,而绝不会愚蠢地拖延到一片火海之后。

“我一点也不恨他。”兰子望着被烟熏黑的四壁说。

“是哩是哩。”她拘偻着腰的父亲也随声附和。“说是烧着旺财,烧着旺财哩。嘿嘿……”老爷子咧着没门牙的大嘴傻笑起来。

那是一栋在整个村子都鹤立鸡群的房子。宽度是有十米挂零,水泥和青石板全是从县里运来的,窗子和门用的是当今最时髦的塑钢材质,厨房里的瓷片全部都是带花纹的高级优质瓷片,而卫生间里竟然还安装了坐式的坐便,这在北方乡下极其少见。为此上了年岁的老年人一直弄不懂人如何才能坐着屙出屎。而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则顽皮地一次次用手触摸,以致招来大人们不住的斥骂:“滚开,看弄坏了赔不起。”

那兰子那天穿的是一件几乎祼露出整个后背和大腿的连衫裙,那具曾被无数城里的男人们抚摸过的肉体散发着让人昏眩的香气,同时也像某种刀子一样放射出咄咄逼人的魅惑的光芒,小伙子们(当然也包括一些老年男人)全都不敢正眼瞧她。但是他们又忍不住一遍遍偷偷窥望过来,并装成若无其事似的忙前忙后张罗些事情。在乡下人有限的想像里,实在难猜测这位俊俏女子在无数个陌生男人的身体下会如何被蹂躏般的打开,关闭,再打开,像传说中着了魔法的匣子。而那个左手萎缩成鸡爪状的光棍汉子此刻正混在上梁的人群里,每望一回兰子的背影,心头的血液就会突兀地冒出一股青烟。

啊……他觉得喉头焦喝,双手不住颤抖,额壁上冒出热汗来了。

我是在事发后好久才从警察的笔录中看到二拐子面对讯问呆滞的目光的。当那位装腔作势的老年刑警用公鸭嗓问他放火的动机时,无动于衷的汉子一直望着老刑警的那对招风耳,他觉得一个长着这么一对兔子耳朵的人一定是个有意思的男人,他本应问他一些有趣的问题的:比如他在火里看到的幻景,他周身脉管中因为火势的渐旺也逐步达到燃烧的快感。而晃着招风耳的那人却一直声色俱厉地追问他那个最无聊最不便回答的问题。所以二拐子摇动一下他那只有些变形的残手,满不在乎地告诉他:“他只是想点把火释放一下心中的憋闷?”

“你是说你是故意放的那把火?”老警察问。

“不!”二拐子把脑袋摇得像波愣鼓似的,因为他又重新沉浸进臆想当中,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变幻莫测的复杂表情。“你是没见到那火……啊,那火和以往的都不一样,都不一样。”他答非所问。

在场的几个警察也陷入沉思,他们看到数日之前,这个表面怒气冲冲,实则内心充满饥渴和快慰感的乡下汉子,从闹哄哄等待开席的男女老幼的人丛中悄悄溜出,穿过满地污水的厨灶间和坐在大门口正呜哩哇啦吹奏喜歌的鼓乐班子的间隙,来到那垛去年砍下的干爽的柴草垛后面。他没有急于掏出打火机点火,而是掏出了裤裆里的家伙撒了泡痛快淋漓的长尿。就在臊气冲天的尿窝子上,他看到自己裆间的那个闲置多年,从没派上用场的丑东西正怒气昂昂地抬起了头,指向蓝得仿佛能融化掉一切的苍穹。“咔嚓——咔嚓!”在这种响晴响晴的天穹下,他呼呼响的耳畔却真切地听见一阵闷雷在远处的田野上炸响了。

二拐子没有受到拷打,因为包括招风耳刑警在内的在场的其它三名警察都知道他的放火动机,也都清楚他在那兰子上梁之日即将前往的勾当,只是他们想通过案犯亲口说出以便记录在案罢了。所以他们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进行得异常耐心,从下午到午夜,再到第二天的傍晚,一场旷日持久的审讯似乎将进行到无止境的永远。在审讯者和被审者都精疲力竭的熬煎中,他们几乎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是的,童年的他们正像大多数正常的孩子一样,都有玩火的嗜好,都有过对狂蹈的火焰出神入化的冥想,而当垂头丧气坐在那喘息的案犯突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那句他们期待已久的供词来时,他们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因为我家太穷了,太穷了!这回你们满意了吧?”

虽然我不认为这是可以纵火的一个缘由,但作为案犯的那个乡下男人有理由充分这么认为。他觉得为此他可以无数次地放火下去,一直到他摆脱贫穷为止。

“那不算啥犯法。”村邻们说。“如果烧几捆柴草就要蹲大狱的话,那药死鸡鸭鹅狗和大牲畜还不得判死罪了?”

连挥舞着木棍四处追赶黑老鸹的二拐子的疯母亲也说:“我儿是无罪的。”这就使这件案子出现了奇妙的转向,仿佛鸟儿在空中翱翔时的优雅转弯,这位从小就因胎带的残疾而一向好吃懒做的汉子,在全体乡人的包容乃至纵容的环境下,如果不去点燃那把火,一场热闹非凡的上梁仪式仿佛就少了极其精彩的一笔,而在城里因为做鸡而内心充满优越感的那位俊俏女子,也便没有了释悔谢罪的叹息。

几年之后,当我再度采访过二拐子的父亲、趾高气扬的村长和一对招风耳的警察之后,我仍然不能从这件不断回放的事情上得到一个完整的认识,更甭说深刻的体味了。不错,我是这个村子的一粒漂泊在外的种子,我在外地生根抽芽,但是我的根永远指向那块埋着我无数祖先的玉米地。可以说,我是多么了解那些土里刨食的乡亲们啊!可是对于村子里发生的那些沉浸在烟熏火燎的古老岁月里的琐碎小事,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就仿佛散佚在沙滩中一些闪闪发光的金箔,要想把它们收拢到一起,还真得花费一些力气哩。

二拐子家里的穷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那两间土房子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来形容。所以你在这家里听不到一声狗吠,也看不到一根鸡毛。在那两间狭窄阴暗摇摇欲坠的黄泥草屋里,躺在臭哄哄的炕头就能看见一角天幕。(如果是在深夜,你还可以不费力气地欣赏到月亮和星群。)然而白天,如果你一脚迈进屋子,双眼就会顿时一片漆黑,没有十秒八秒钟的适应期,你是不会看清屋子里的情景的。因为他家至今还是用烂塑料布和高丽纸糊钉的窗户,这也是村子里蝎子的尾巴——毒(独)一份。

“你可不要小看了二拐子家。”有一次村长在听了我对贫困村民的救助计划后对我说:“他们家穷也是胎带的,二拐子他玛(满族人的父称)就是村里当年最有名的二流子,后来在文革中带头造反,夺了村委会(那时叫大队)的权,当了好几的的大队长哩。”村长说这话时,正盘腿坐在小炕桌前喝酒,他捏着陶瓷做的七钱装的小酒盅,说一句一抑脖,吱地抿一小口,然后捡几粒花生米扔到胡子拉碴的嘴巴里。“二拐子的爷爷当年当过胡子,还杀过人。”我一惊,问:“杀的谁?”村长咀嚼花生米时,腮帮子上的肌肉隆起又陷落,像牲口棚中的马咀嚼草料。

“他看上了本村地主那老黑的小老婆水香,后来勾结山上的胡子杀了老地主,领上那女子也进山入了伙。”

“后来呢?”

默了默,村长才懒懒抛出一句:“死啦——”他叹口气又摇摇头,这才补充道:“是死在仇人的乱刀下,身子被剁成肉酱,喂了河里的王八!”

我不禁打个寒颤。在和村长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谈中,我一直想问他一个长久隐藏在心中的那个冷冰冰的问题。但是我总是犹犹豫豫,深怕冷丁捅出来,那刀子一样锋利的东西会伤害了这位一村之长的尊严。但是在那个沉闷、阴郁的夏日的午后,在热汗如雨的忧虑中,我终于忍耐不住壮着胆子向他发问:“既然你知道那家伙一次次纵火,为什么不加以制止呢?”

“这话怎么说的?”他瞥我一眼,觉得奇怪。

“二拐子一连放了那么多回,为什么不制止呢?”我倔强地坚持着。

“噢,是这样的,”村长似乎松了口气:“我是知道他要放火,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间放火呀。”

村长回答得那么自然、肯定,以致于我也认为事情就应该是这么个处理结果的,换个神仙来也一样。

“况且……”村长沉吟一下,接着回答:“他还是个蹲过大狱的人。”

我心里一动,似乎开始能在冥冥中揪住事件滑溜溜的尾巴了。

“你是说,他藉此威胁过村人吗?”我问。

“那倒没有。”村长哈哈一笑,连连摆手。显然,对于多年以前的那一连串纵火案,以及刚刚二十啷当岁就被五花大绑押进会场还开了公判大会的情景,这位在本村一踩乱晃的人物似乎一点也不愿再度提及。他立即扭转了话题,把问题牵扯到在城里当鸡的那兰子身上,说是这年头干啥也不如养个漂亮丫头,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比倒腾黄金来钱还快。说着他又嘿嘿坏笑起来。

“嘿嘿嘿,老弟你说,见过世面的女人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啧啧。”他有些色迷迷地眯缝起眼帘,嘴角扯出一丝充满淫欲的涎水。

现在,村长的目光似乎越过呆怔在他面前的那位专栏作家的脸,看到了不久以前。是的,不久以前的某天下午,也是这么个时分,他家的院门吱吜一声响了,他以为是条狗呢,他家那条老狗常常会自己开门进进出出的。抑或是他那干瘪的老婆下地归来。他翻了个身,正要再次进入梦乡,鼻子却给慢慢地嗅到了一丝异味,确切地说,是来自陌生肉体的奇异香味。他晃晃脑袋,使劲睁开肿胀的眼皮: “你——?”他说。

随后的交易似乎水到渠成地做成了。兰子家需要一块宅基地,而掌管此等大权的村长需要一次有异于村里其他女人的性事。他们把地点选在了傍晚时分,村西瓜田闲置的小窝棚里,当落日的余晖将那具异常丰满的胴体描绘得充满淫荡和肉感时,浑身瘫软的村长只来得及要求道:“像给城里人那样弄。”就一泄如注了。

当然,在惊天动地的那兰子的呻唤声里,他不会察觉不远处的小槐树林里,一双同样欲火中烧的眸子鼓瞪得像一对牛卵。

“我一定要放它一把火,一定!”二拐子在目睹了村长跟那兰子的丑事后,对小卖店的老蔫儿说。

老蔫的老婆叫大喇叭,老蔫本来不打算再赊给二拐子香烟抽的,因为自打去年这位刑满释放的前纵火犯回到村里,就没给过他一分钱。“他总是赊烟抽,他总是说等我挣到钱了就还你。可是天知道他真的能否挣到钱!”老蔫愁眉苦脸对他老婆抱怨。

“你不好不赊他。”大喇叭喜欢打麻将,而小卖店又是绝好的麻将场所,村里的闲妇懒汉有事没事总要到这儿聚聚,所以用不着费劲,大喇叭很快就会组织起麻将局。

“幺鸡!”她甩出一块牌,说。

“可是不行啊,”老蔫仍然嘟嘟囔囔絮叨:“他一来,拿眼一瞭我,我就手发抖,我怎么敢不赊他呢,怎么敢不赊他呢……”

周围人就笑,说难道他眼光里长刀子了不成,怎么一瞭人人就打抖?

老蔫老婆就又甩出一张:“白板!”她皱皱眉,一边焦急地理牌,一边不耐烦地斥答男人:“瞧你个熊样儿,亏你裤裆中还吊着个老茄种!”

立在一边的老蔫眨巴眨巴眼,对老婆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窝囊废,所以他面对老婆的讥讽,屁也不敢放,悄没声地溜回前台,想了想,蓦然留下一句:“听说二拐子又要放火了。”

大喇叭手中此时正捏着一张北风,这时忽然就抬起头问:“谁说的,这消息可靠吗?”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还有假!”老蔫一边清理柜台上的杂货,一边斩钉截铁地回道。见满屋人都目不转晴耸起耳朵听着这边,就愈发得意地显白:“为这,我还赊他一盒大会堂呢!”

“二拐子已经放了十七次火了。”一个人沉思着自言自语。

“是啊,那一年,”一个山羊胡须的老汉回忆道:“他也是在放了第十八次火时被抓走的。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气氛似乎有点伤感。大伙一时全没了继续麻下去的兴趣,他们各自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回家去了。

就这样还不到一刻钟,村子里的犄角旮旯,沟沟叉叉,全都传遍了二拐子想要纵火的消息。有一些人害起怕来,他们怕错过了看那场火的机会;有一些人兴奋起来,尤其是年轻人和淌鼻涕的孩子们,他们纷纷猜测二拐子会点谁家的柴草垛,从村东猜到村西,又从前沟猜到后沟,那十七户被点过的除外,总之余下的五十余户人家,大伙全给念叨一圈,却谁也没认为这次起火的能是那兰子家。

老蔫比我整整大一旬,但老蔫和二拐子同龄,他们都是属猴的,除此之外,他们俩还都是在一个院子里光屁股长大的玩伴。二拐子管老蔫叫哥,老蔫是二拐子没出幅的堂兄。

回想起二拐子一生中最早的一次纵火经历,对于这位见了老婆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男人来讲,是一次极其愉快的精神之旅。那还是在二拐子上小学之前,老蔫刚满八岁的那年秋天。两个小伙伴本来在刚刚收割的玉米地里捉迷藏,后来他们跑到了另一处黄豆地。老蔫顾头不顾腚拱到一垛豆捆子上,被二拐子轻易就找到了。因为嘻闹了有一会儿了,两个人觉得有点腻烦,正坐在那儿无聊地四处张望时,鬼头鬼脑的二拐子忽然一拍脑门儿,说咱们烧豆子吃吧。“好啊。”老蔫连声咐合,二人便回家取来了火柴,把豆子垛中间扒出一个鸟巢大的空窝,二拐子先用火柴点燃了一把荒草,然后迅速将窜起火苗的荒草扔到空窝里,不一会儿,火舌便把整个豆子垛全部引着了,熊熊火苗越窜越大,像他们看过的跳大神儿的巫婆。并且浓烟滚滚的豆子捆还噼噼啪啪响起了密集的爆裂声,仿佛过年时燃放的烟花爆竹,空气中飘溢着一股奇妙的异香。

多年之后,老蔫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说:“那是我嗅到的最难以忘怀的香气。但是却把我俩吓坏了。我们刚刚跑开,就听见有人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喊,起火啦,快救火哟!村里人抄起水桶脸盆便向起火的豆子垛跑,把悄悄趴在远处山梁上偷看的俩个孩子吓傻了。”

我不清楚那次偶然的纵火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幼小心灵造成的刺激到底有多重,但我能肯定的是,当一股殷红的火苗以优美神奇的舞姿越过豆捆升窜向广阔无垠的穹窿时,那双充满稚气一直凝视着的眸子刹那间被照亮了。像一块宝石熠熠闪烁,并且在他对世界尚且懵懂的大脑里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灭的记忆。

所以当日后有一次我来到空荡荡的二拐子家时,屋子里弥漫着凄惨冷清的气氛。二拐子他玛老拐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磨一把锈迹斑斑驳的月牙镰,看见来了客儿,连忙恭敬地站起来往他那破败寒酸的土屋里让我:“快屋里坐,屋里坐。” 我说:“不了,就在院子里坐吧。”

院子里到处都是枝蔓丛生的荒草,仿佛久无人迹的样子,我挑了一块石板坐下,却没看到疯子。

“跑啦!”老爷子叹口气,低下头往塌腰的磨石上撩点清水,继续使劲磨起镰来。

“地里的庄稼……怎么样了?”我试探地问。

“唉,撂荒啦……”他擤一把清鼻涕,抬起混浊的眼仁儿。“自打二拐子被带走,地就他妈拉巴子全摞荒喽。”

我这才发觉,他家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竟连个苞米仓都没有。见我黯然无语,当年的生产队长把手往衣襟上抹抹,伸手在兜里摸旱烟袋,慢慢点上,吸了一口,满是皱纹的脸庞便笼在淡淡的烟气里了。

“不是靠那不孝的孽种作,而是我自己没了心情下地啦。老了,乖乖等死吧。”他说,蓦然涌起的巨烈咳嗽使他停下抱怨,吐出一口黄褐色的浓痰。

“应该蹲大狱的是那兰子,而不是什么烧了几捆柴草的二拐子!”村长和招风耳警察咬牙切齿地诅咒。

“是因为她在城里当小姐,赚下大把大把的非法收入么?”我们一边哗啦哗啦搓麻将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议论。当时在场的还有村里的会计,也就是小卖店的老板老蔫。

“他娘的,”村长粗鲁地对我们说:“那骚货,除了用下面干,还会用上面。”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老蔫的眼睛像两粒刚屙下的羊粪球,冒着腾腾臊气。

“啊哈,只要能和她干一炮,死了也甘心,我从未想到女人也会那样——”老蔫充满憧憬地感概道。

那时空气污浊,与外面皓月当空的美景正好相反,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夜鸟啼叫一声,凄清的声音传得极远极远。

因为村长连胡了几把,他桌前的票子堆成个小山。所以平日趾高气扬的这个魁梧汉子心情极好。他打出一张牌时,不无夸张地说:“好受过了就是不好爱的事体喽,我现在尿尿就像尿玻璃碴子!”

招风耳警察怪模怪样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咯。”他的声音像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他妈拉巴子的,那脏病用高锰酸钾药水咋洗也不管用,卵子染成紫色也不管用,照疼!”几个人叽叽嘎嘎就又笑了一回。

我这时才明白村长话里的含意,即那兰子该抓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因为她在城里做鸡,也不是这种能够不断传染给馋嘴男人们的麻烦。而是另一种搅动村子不安份的东西,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沉思起来,又觉得可惜。可惜那个村里第一个暴富起来的女人,本来也有机会将这一人类最古老最神秘的自罚式的疾病,同样传染给后来的那个纵火犯的。如果那样的话,我又想,是否会因此打消后来的那场大火呢?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那兰子屈从于二拐子的威胁,自然也就结束了一个三十七岁老光棍的童贞之躯,这不光是那位曾想可笑地保持尊严的妓女的不幸,同时也是一个对女人想入非非却从没真正尝过女人滋味的老男人的不幸。因为他以往所有关于女人美好的幻梦都将被击得粉碎。

“你……你就给我一次吧,我都看见了!”残着一只鸡爪手的光棍汉拦住女人可怜巴巴地央求。

“你看见了什么?”兰子竖起好看的柳叶眉问。

“嘿嘿,”二拐子显然有点害羞了,他腆着凹沟脸,两只老鼠眼不安地瞅着别处。

“说呀!别吞吞吐吐的。”女人正急着去镇上,盖房子的料大概又不够了,急等着她去办。

“嘿嘿,是……是,你和村长……”男人被逼不过,忸怩半晌,终于这么说。

“不要脸——呸!”女人冲他吐了一口,吐沫星星溅到对面那张汗津津的脏脸上,立刻被一双可耻的舌头伸出舔去了。

“滚开!”女人恼怒地想绕开道走,又被那堵欲火熊熊的肉墙挡住了去路。

“可怜可怜我吧,就一次,不……半次也成,行不?”男人一把抓死了一双嫩手。

“啪——”一只山雀子听见巴掌抽在脸蛋子上的脆响,啾——啾叫着惊恐地飞走了。男人显然被激怒了,他强行上前想撕扯女人的衣衫,“来人呀,救命啊!”那兰子疯子一样顽强地抵抗着二拐子的进攻,狠命用脚猛踢男人的裆部。缺乏经验的光棍汉痛苦地呻吟着,手捂私处弯下腰,女人趁机像一只惊恐的山鹿蹿出,渐渐跑远,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在想,一个肯于向无数男人敞开的肉体,却唯独对狂热的这一个死死关闭,除了利益的原因之外,是否还有性学家们所有的“肉体的本能排斥”?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不属于截然不同的社会阶层,包括村长,老蔫儿,招风耳警察和我。是的,我至今仍能看见那个同时拥有美丽面孔和霉烂生活的女人慌乱逃跑的身影,树枝嚓嚓作响,青草倒向两边,有如齐刷刷分开的绿色波浪,而正在枝头啁啾啼叫的小鸟,则纷纷如蔳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飞翔。

那兰子是怎样懂得那种只属于自己生活的尺度的呢?长久以来这一直是引起我极大兴趣和愕然的问题。一个生于黑土长于黑土的乡下女人,像一个活过百年的妖精一样熟练地掌握着驾驭生命的真谛,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问题,不是么?当整个村子都陷入一场荒谬的道德混乱中难以自拔时,那兰子反而成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贞节烈妇。

我怀疑她是以对二拐子的羞耻来掩盖另一种更大的羞耻,毕竟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啊!可是对于习惯于生活温饱的乡人来说,她试图掩盖起来的痛苦又有谁会知晓呢。

“刚开初那会儿,村里人一直以为是谁触怒了蛇仙、狐仙、黄鼠狼仙儿所致的火灾呢。有不少人到寺庙里烧香拜佛,求慈悲的菩萨保佑平安。可是后来那火越烧越频,还形成规律性的了。”村长好像捞着救命稻草似的对我喋喋不休地讲。平日里,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在村民中也极有威信,村里的大事小情,总有他那高大的身影和铜钟般的说话声。似乎可以这么说吧,这个连续当了十几年村长的人,俨然成了村民们的靠山,成了遇事茫然者的主心骨。

可是现在,当红日西沉,西天燃起凄艳的暮霞,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女巫跳大神时敲起的羊皮鼓的神秘声响时,村长那张很男人味儿的脸庞上的肌肉却明显痉挛起来。

根据村长的叙述,我又一次想起我最后一次在看守所里见到二拐子的情形。当他被告之因为放火将又一次被定罪时,他的反应不是以往的麻木无知,而是一个无辜者的惊恐不安。

招风耳警察说,他至今也说不清纵火的真正原因。

“这就对了,”我对他说:“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纵火案,怎么能简单地判定一个人的罪?”

一连几天,我一直在翻阅从前的卷宗,这是在一个法院工作的朋友帮助下秘密进行的一项调查,因为我不是报社的记者,也并非有主管领导的签字和首肯,所以若想尽可能将那堆足有一人高的卷宗详尽阅读一遍,并从中找出我所需要的东西,确实有诸多困难。有一天深夜,当我在错宗复杂而又枯躁无趣的文字中左突右击寻找出路时,蓦然发现一个可疑的疑点:当年作为第一控告人的名字竟然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姓氏——花XX。因为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还未在二拐子村听说过这么奇特的外来姓。我连忙抄起电话给招风耳警察打电话。对方显然正在睡梦中,因对这个搅和了美梦的突兀电话心存不满,所以拖延好久才不情愿地拿起话筒:“谁呀?三更半夜的……”

“是我。”我对他报了姓名,他仍然满腹牢骚地嘟哝着:“又不是死了人,就不能等到明天?”

我向他打听花XX是谁 ,他愣怔一下,又是好半晌才回答:“二拐子的疯讷讷么。”说完就扔下了话筒。

空气蓦然僵硬起来,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讷讷就是满语母亲的意思,在东北偏僻的乡下仍有村民沿袭这种称谓。我呆呆地望着日光灯下惨白惨白的天花板,觉得那个招风耳警察的回答仿佛梦魇里的声音,显得既飘渺又遥远。

“那肯定不是真的。一个疯母亲举报自己的儿子纵火,从哪儿看都是天方夜谭似的错误。”我呆了呆走出屋门。

外面黑漆漆的,万籁俱寂。天穹上只有空寥的几颗冷星。我所暂借的乡里招待所的这栋旧楼死气沉沉,仿佛就我一个人住在这儿。当一阵夜风吹过时,树叶发出簌簌低响。

听说这栋楼的某个房间里吊死过一个女招待员,但我是个胆子奇大的人,对此竟一点也不感恐惧。在院子里四处走了走,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不少,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些日子我所经历的人和事,一直到凌晨。当东方天际的山顶呈现出淡青色的鱼肚白时,我才回到二楼顶东面我的那个房间。

叮铃铃,电话仿佛欲知我的到来,骤然响起。

是村长,他在我耳边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告诉我,二拐子的疯母亲找到了,就在刚才,是早晨挑水的村民发现的。

“是么。“我说。

“不过,村长沉吟道:“发现时就死了,尸体泡得老大,像发面馒头。估计至少三、五天了,你要过来看看么?”

我丧魂落魄,感到一阵恶心。

这事是在距二拐子被警察从被窝里像拎土鸡一样拎出来的几个月之后,当他在狱中回忆那场大火时,对自己从前所点过的所有火焰的快感都因囚禁的腐烂和痛苦而消解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有过什么样的爱,又有过什么样的憎恨,只是觉得在那个拒绝过他的俊俏女人的眼神里,这两种极端的情感竟然是相互关联紧紧捆挷在一起的东西,真是奇怪!

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试图去梳理梳理那个乡下蠢汉内心的肌理和秘密,但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往往在某件积习成癖的日常行为中呈现给我们的,不是命运的安排和生活的规则,而是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二拐子从梦中醒来就下了地。他先是到院子里转了转,后来听见树上的老鸹叫了三声,又在他母亲的扑打下仓惶窜入半空。他觉得腻歪透了。他气急败坏地喝斥那疯子:“滚,滚得远远的。别叫我再见到你……”

这时从村子的另一头传来嘹亮高亢的唢呐吹奏声,是那兰子家上梁日雇来的鼓乐班子在演奏。本地时兴红白喜事时办一场的。二拐子按捺不住急剧膨胀的情绪,急忙披件皱巴巴的外衣,慌慌张张出了院门。

路上,有意无意之间,他按了按衣兜里的火柴盒。阳光很好,风也很好,就像二拐子此刻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犹豫一下,拿不定主意是点呢,还是不点。直到他到了那五间气派非凡的大瓦屋前,看到忙忙碌碌的人群间,那位满面春风招待客人的女人赤裸而肉感的光洁后背,这才像挨了刀的狗一样抱着膀子绝望地暗哼一声,下定了纵火的决心。

“我感到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是我身上的血先着火了,真的,是我自己的血先冒烟起火了。烧得我全身又烫又热,像是一块红通通的铸铁!”被审讯的案犯对警察说。

那时,招风耳警察和我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一缕微笑闪电一样浮现在他丑陋的凹沟脸上,汗水像狗尿一样骚哄哄弄湿了二拐子黄褐色的头发。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他凝视我的脸时,却仿佛眺望着极远的远方。

“那火烧得真好哇,火苗伴着滚滚黑烟越长越大,越窜越高,一会就上了房檐儿和屋梁,把天和地照得偣亮偣亮,好像节日里燃放的烟花……”

就这样,透过案犯那种痴迷的回述,我看见他兴奋异常地伫立在疯狂扭动的火焰前,大汗淋漓的脸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仿佛皮影戏里的某个著名角色。当现场随礼的乡人们一边惊慌失措四处逃生,一边寻找家什准备灭火时,那位一直立在火堆边观望的汉子终于流下了快慰的眼泪。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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