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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牙齿的二重唱(中篇小说)

2007-05-26庞余亮

湖南文学 2007年5期
关键词:老林小宝母亲

庞余亮

父亲假释回来的那天,我们家像过节一样兴奋。三年多了,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都像一群在沙漠里迷路的人,没有水,也没有方向。按照母亲的意思,父亲要全身簇新的回家。接父亲的车是弟弟特地借朋友的奥迪,可父亲似乎对车不感兴趣,坐在车上,眼睛紧紧盯着门外,没有问过一句话。

我在一家老理发店对面的小学门口停下了车,给父亲开了车门,本来父亲的脸色还很严肃,可一看到比他更老的老头在向他问好,父亲的表情变得局促起来,直到坐到那老式的理发椅上,父亲的身体好象才舒展开来,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老头赞美了一句说,公子可是个孝子啊,这年头,能够陪老子进理发店的不多了。父亲没有接老头的话头,倒是我又掏出香烟,再次给了这个过分殷勤的老头一支中华烟。老头刚才就没有舍得吃,把它夹到了左耳朵上,现在正好夹到右耳朵上,算是一对了。其实这老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父亲带到这里来,因为父亲有一个忌讳,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女人碰他的头,而要做到这一点,只能到老式的理发店来。

父亲坐到那老式的理发椅上,我坐在他的后面,推子在父亲后脑勺上一行一行的推着,那头发就纷纷的往下掉。有几缕就掉到我的脚下了,我俯身捡起了它,那头发真是花白了,就像是落了煤灰的雪一样。

也许是那两支香烟起了作用,也许老头好长时间不来生意了,老头足足给我父亲理了有一个小时。理完了之后,还给父亲推拿了一下,老头的手艺不错,父亲竟然在老头推拿的过程中睡着了。

父亲再次上车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一个模样,老头的手艺把父亲理成了一个老儿童的模样。从反光镜看到父亲的发式,我有点想笑。走了一会儿,父亲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问我刚才理发用了多少钱。我说是四块,父亲听成是十块。我又重复了一遍,父亲听清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和我这些年在梦中听到的一样,我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出来了。

老式理发店相对于老式的浴室更加难找,父亲也不喜欢有女人在浴室里,男人洗澡就应该只有男人,可整个城里,哪里有这样的浴室呢。为了找浴室,又花了近半个小时,还闯了一个红灯,终于找到了一家工厂浴室。那浴室和我小时候跟父亲去的浴室差不多,真有点时光倒退的味道了,只不过,现在进去的两个人,不是一少一壮了,而是一壮一老了。工厂浴室最大的优势就是浴池很大,而靠近锅炉的地方,有木头槅子隔着,槅子下面的水可以接近沸点,父亲过去特别喜欢躺在上面蒸上一会儿,然后再用那沸水烫脚丫。看到父亲烫着脚丫,满脸幸福的样子,我的心疼得很,父亲已经有三年多烫不到脚丫了。

待父亲烫完脚丫,我就靠上去给父亲擦背,可我手中的毛巾一挨到他的背,父亲就莫名其妙的哆嗦了一下,我以为是手巾凉了,就把手巾放到热水里热了一下,拧干了,继续替他擦背,可父亲推开了我的手,他坚决不让我擦。我说叫擦背工擦,他也不允许。父亲是想自己洗,看到他艰难的把手绕到背后,把背后抓得横一道竖一道,我的眼睛里全部是蒸腾出来的水汽。

父亲终于洗完了,在很简陋的躺椅上,我拿出了姐姐给父亲买的全套新衣服。随着我手中的新衣服在一件件减少,崭新的父亲出现了,我们的父亲又回来了。

而对于刚刚换下来的旧衣服,本来我想就把这些旧衣服塞到了档板里,假装遗忘了,也就算丢掉了。可父亲及时制止了我,他不允许我把它们丢掉。那时已经有很多老工人模样的人来洗澡了,都像是看着我们这两个穿着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想和父亲争执,只好把这些代表晦气和霉运的衣服收拾好,继续塞到姐姐买新衣服的包里。走出浴室的时候,我觉得拎了一包炸药。

后来我把这些炸药塞到后车厢里,因为车子无法进我们家的门,车子只好停在离家五十米正右的空地上,我没有到后车厢里取那包“炸药”,我想,就这样吧,也算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了。

见焕然一新的父亲进了门,弟弟就把手中的一万响小鞭炮包装拆开了,父亲见到了,慌里慌张的奔过去,捂着弟弟的手说,不能放!不能放!

小弟说,为什么不能放?我们这里又不是北京城,从来就不禁放鞭炮,上次市政府大楼开工,他们还选了8日上午8点8分8秒开始放鞭炮,放了有一个小时,后来那些收垃圾的安徽人,为抢鞭炮壳还打了一架。父亲根本就不听,头一低,手捂得更紧了,仿佛是怕弟弟抢鞭炮。

我说,应该放的,小宝最喜欢听鞭炮了。小宝是我儿子,是父亲到劳改农场五个月后出生的。

父亲听进去了,眼光扫了一下大门,又扫了一眼正在看动画片的小宝,低声的说,又不是真释放,万一被国家听见了,不好。

母亲听懂了父亲的话,跌跌撞撞奔到弟弟的身边,像是掩饰什么脏物似的,把鞭炮塞到马甲袋里,转身又去把门使劲拍紧,那重重的关门声吓了我一跳。自从父亲出事之后,我最怕的就是重重的关门声。三年前,父亲被双规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重重的关门声——那时是父亲出门时关的门。那天,母亲做了父亲最喜欢的鸡块芋头,可单位的电话来了,说是开会,还没有吃完晚饭的父亲肯定有点生气,不然不会这样关门,母亲对此还顺口说了句,手这么重,门坏了不要钱啊。母亲根本就没有想到父亲不回来了,过去父亲经常到单位开会,尤其是晚上开会,母亲从来是不等父亲的。可母亲一觉醒来,父亲也没有回来。母亲叫醒了我,说父亲还没有回来,我问母亲,父亲带手机了吗?母亲说父亲带了,我还安慰母亲,没事的,有事会打电话来的。第二天早上,有电话来了,母亲没有敢接,是我接的。对方是纪委的一个女干部,根本就没有问我是什么人,口气生硬的向我宣布,你是XXX的家属吗?今天到XXX地方送他的日常用品。那时母亲正看我,我傻得连电话筒都没有放好,母亲的眼睛就盯着我,我不看她,我也没有告诉她,可她已经明白了,我们家的天已经塌下来了,父亲碰上高压线了,他被双规了。

鞭炮不放,可家神柜上的红烛正在炯炯的燃烧,母亲叫我看住点,防止红烛油塌下来。父亲吃了一点汤圆,吃得很慢。母亲关切的问父亲是不是牙疼了,父亲没有回答,仿佛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就搁下碗筷,偏到房里休息去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说,你老子的牙老了,连糯米汤圆都吃不动了,然后母亲就把父亲碗里吃剩的几个汤圆吃掉了,母亲的牙没有问题,可她吃得比父亲还慢。

吃完了汤圆,母亲就去忙着团圆饭的事了。团圆饭早就准备了,菜只是热一热就行了,母亲先叫我们坐好了,由小宝负责进去请爷爷,可小宝出来宣布,爷爷他困觉了。

我以为小宝说着玩的,就跟着母亲进房看父亲。小宝说得不错,父亲真的睡觉了,被子裹得紧紧的,像一只疲倦的鹿。听着父亲轻微的鼾声,母亲忍不住哭了,我也哭了,父亲有三年多没有睡到这张床上了。

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我们姐弟三人其实更喜欢父亲,主要是父亲和母亲教育的方式不一样,母亲总是说父亲,你啊,你啊,这么宠他们,真是前辈子没有做过老子。父亲对母亲的话并不生气,依旧宠我们,宠的方式相当的独特,凡是我们用过的东西,他都好心的收藏着,包括考试卷,作业本,其实我在幼儿园得过的“红花幼儿”的奖状,像是收藏我们档案似的。母亲挖苦父亲,你怎么不把他们擦屁股的纸也收藏了?父亲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慢悠悠的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会收好的。相比溺爱我们的父亲,母亲的教育很是严格,一旦知道我们考不好,她就会给我们“吃生活”。这样的惩罚都是实打实的,一点水分都没有,每次吃过“生活”后,我们的身上都会留下一点痕迹的。父亲很是反对母亲的棍棒教育,他不知道就算了,一旦知道了,他会悄悄的安慰我们,并且还说母亲没有文化什么的话,完全把母亲的教育消解了。母亲说父亲太“护”我们了,母亲还被阳奉阴为的父亲气哭过,母亲说,一个打,一个护,到老不上路。母亲是怕我们被父亲“护”得不成人,可父亲就是喜欢宠我们,我们也愿意被宠着,尤其是我们三个的老小,也就是我们的弟弟,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指头。

父亲出事时五十八虚岁,本来计划准备在第二年五十九岁生日的。从这个设计上,可以看出父亲是特别希望在他六十大寿上看到第三代,所以父亲对我结婚的事很是上心,从新房的装潢,到家具的选择,连灯具的安装他都亲自动手。忙完我的新房,父亲又来忙我的婚礼,事件就出在我结婚快要满月的那几天,我正忙着到一家文化公司刻录婚礼的录相,计划在满月的那天晚上放给全家看。在那录相里,作为“扒灰公”父亲扛着一把红纸裹着的扒灰棍,而母亲则被人戴上了只有一只镜片的墨镜,表示她以后对父亲的“扒灰”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父亲还在话筒前向大家提出要求加入扒灰公协会的申请,得到当场批准后,还要跟着人,举着拳头宣誓。在我的婚礼上,平时很拘谨的父亲和母亲被人尽情的闹笑着,虽然有点尴尬,但在录相上看得出来,他们是心甘情愿的,还相当的配合。

可镜头最多的父亲却没有看到这录相,倒是父亲进去之后,母亲经常看这录相,她把声音关了,只是看图象,看着看着就哭。我以为母亲在想父亲,可姐姐比我更了解母亲,她劝说母亲,没有用的,就算你找到了,你对人家也没有办法的,再说了,你还不晓得是哪个?母亲对我们说,你们老子喜欢你们宠你们都是没有用的,把你们尿一把屎一把的养大了,需要你们了,可你们居然不想着为你们老子报仇。

原来母亲看录相的目的,是在找那个让父亲做替罪羊的人让我们报仇,父亲“进去”的时候外面都在传说,做会计的父亲根本就没有罪,父亲只是在替一个人顶罪,这个人就是录相里面闹得最厉害的人。这是姐姐悄悄告诉我的,这个人我是认识的,因为最为出彩的扒灰棍就是那个人为父亲准备的,母亲戴着那只破墨镜也是那个人准备的。那个人就是老林!父亲的领导老林!自称和父亲割头之交的老林!真让人想不到,当年,要不是姐姐和母亲联合反对,父亲还差点给姐姐包办婚姻让姐姐嫁给老林在部队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把父亲从我们身边带走了,带到了一个让我们无法说出来的耻辱的案件里。

判决的那天,穿着看守所黄背心的父亲一直低着头,听着法官和公诉人说话。我们早就通过律师晓得了大致的刑期,庭上的这一切不过是做形式,演戏而已,包括我们请的那个律师在内。我们之所以冒着不明情理的老百姓的唾沫和诅咒来法庭旁听,就是想多看父亲一眼,我们还担心,父亲在看守所还可以照顾到他,可到劳改农场之后,他该怎么办呢?

其实父亲最为担心的是我们,到了庭审的最后,全体起立,大家听庭长宣读判决书,父亲就回过头来了,他是在寻找我们,我看见了父亲的眼神,那总是喜欢注视着我们的眼神(每当母亲给我们“吃生活”了,他也像是刚刚吃了生活的孩子,和我们默默坐在一起,用那熟悉的眼色注视着我们,直到我们振作起来,把遭母亲殴打的痛苦完全忘掉)。我们向父亲挥手,父亲依旧注视着我们,我们既想看,又不敢看,就这样,抬起头,又低下头,到最后,我们都把头抬得高高的,迎接着父亲的注视。

宣判很快就结束了,在涌向法庭出口处的人群中,我被父亲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挤得东倒西歪的(老林不在里面)。等到我挤到法庭门口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推进了带铁栏杆的警车,警灯忽闪忽闪的。后来有很多次,明明是东窗的太阳唤醒了我,可在梦里,我是被忽闪忽闪的警灯惊醒的。

团圆饭是第二天晚上吃的,菜还是昨天的菜,可父亲回来的快乐却像热过好几次的菜了,味道可能是和原来的一样,但不是很新鲜了。父亲似乎也不像原来的父亲了,三年多了,或者是我们变了?越是这么想,喉咙里就往嘴巴里涌出劣质醋的味道,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父亲睡了一夜一天才起床的,起床之后,母亲破天荒的发现,父亲把被子叠好了,过去在家从来都是做甩手先生的父亲居然能够把被子叠得相当的整齐。趁父亲上卫生间的时候,母亲叫我们过去看,整齐的被子角像一把刀,锋利得很,把我的心都割破了,我晓得父亲的用意,他是用被子之刀向我们说明他不在我们中间的三年。

团圆饭的酒是姐夫搞过来的三十年的茅台,可父亲只喝了一杯,就放下杯子不喝了。我们都劝他继续喝,可母亲挡住了我们,有点开玩笑的说,你们喝吧,他看着你们喝比他自己喝高兴。父亲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用目光剜了母亲一眼。

我们不好再劝父亲喝酒了,只好劝父亲吃菜。可父亲连吃饭的兴趣似乎也没有了,连筷子都不怎么会用了,想夹一块芋头,可无论怎么夹,也夹不起来。其实父亲根本就不用筷子夹,用筷子戳就行了。父亲越是在努力,我们就越不敢说话,还是弟弟熬不住了,说,爸爸,戳!用筷子戳,一戳戳成一个糖葫芦!

父亲似乎听不见弟弟的劝告,依旧努力夹他的芋头。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弟弟不敢再说话了。此时小宝看见了,他以为爷爷是在和芋头做游戏,竟然闹着要筷子,他肯定是想尝一尝筷子戳芋头的乐趣。要在平时,大家都会抢着满足他的愿望,可今天不行,大家都在看着父亲和芋头的斗争,而这种斗争又是我们无法帮上忙的,在父亲回家的第一顿饭上,小宝也应该让步的。

小宝的少爷脾气就这样发作起来了,用汤匙敲打着桌面。我很是生气,如果不是母亲用眼神制止我,我差点用手中的筷子教训这个小畜生。好在父亲最终放弃了和芋头的斗争,他主动和小宝换了用餐工具。

父亲用上了小宝的汤匙,我们以为他只是童心再现,偶尔用一下的,可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真的就习惯用汤匙了,每次吃饭,父亲都在用汤匙提醒着我们,他过去不在我们桌上吃饭的那三年。

我们现在吃饭的时候,最不想听的就是父亲在用汤匙时,那汤匙与瓷碗之间发生的碰撞声。那声音非常的清越,可又是那么的刺耳,父亲为什么不想想他不在家时我们所过的三年呢?父亲进去的那半年内,病倒在床的母亲不肯就医不肯吃药,非要我们出去跑关系。母亲坚决说父亲绝对是被冤枉的。

在家里的母亲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对着我们重复那几句话,而在看守所的父亲也不配合我们,可在请律师的问题上,父亲并不积极,他不表态,我们就像是冬天等待门外的乞丐,心里又冷又饿,我们不能对父亲再说什么,也不能对母亲说什么,只是简单的把父亲的态度告诉了母亲,可母亲不相信我们的解释,母亲说,你们的老子真的是那老畜生的替罪羊啊,你们说你们的老子对你们怎么样?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对他怎么样?

母亲越这么说,我们就越羞愧,尤其是我这个做长子的,只有硬着头皮去跑上跑下。那时父亲还没有移诉到检察院,有一位叔叔用公用电话打电话给我,变着嗓门说,怎么不跑?没有移诉到检察院就有希望。这位叔叔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把父亲“捞”出来,但怎么去“捞”?眼前真是一团黑。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很多可疑的线索冒了出来,真真假假的关系也冒了出来,让我们看到了为父亲减罪甚至可以做无罪释放的希望。我们就这样制定了最高目标和最低目标,最高目标是无罪释放,而最低目标是缓刑,父亲完全可以在家里生活,不需要去劳改农场。可一旦真正操作起来,有些线索就经不住提敲,吃了很多暗亏后,我们学会了分析综合。至于那些不知深浅的高人们,我们也得学会和他们打交道。那种求人的酸楚和委屈,那些事后诸葛亮的嘴脸,那些比四川变脸还变得更快的人,如果写下来,完全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事件是在为父亲跑关系的过程中渐渐明朗起来的,我们之所以没有跑成功,连最低目标的缓刑都没有达到,是因为父亲的“嘴太紧了”。有一个高人告诉我,你父亲这样做是对的,保住了老林,其实还不止保住了老林,在老林的背后,有很大一帮隐形人。如果拔出了老林,有很多人就会像拔萝卜一样的拔起来。

我知道他所说的道理,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事例,报纸杂志和生活到处都有,我完全相信,自从父亲出事,老林就没有到我们家来过一次,于情于理都想不通。也正因为这样,母亲把仇恨都归结到老林身上了,母亲早就准备找一个机会到他家大闹一场,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到他家闹,母亲就病倒了。这样,我们家又分成了两股力量,姐姐负责服侍母亲,而我继续为父亲的事像没头的苍蝇乱窜,高人告诫我说,你的辈分小,打电话不礼貌,有事需要当面说。就这样,有一次为了找一个关键的人,我从早上五点钟起身,在他家门口等了足有七个小时,饿得头昏眼花,可他就是没有出现,后来才发现,他早从前门的窥视孔里发现了我,就从后门出去上班了。

为父亲的奔波,我们交了不少学费,有些学费真是哑巴吃黄连,不过还是找到了一些目标,没有实现最低目标的缓刑,我和律师又改变了目标,一定不能超过五年。五年徒刑就是我们最后的底线了,如果超过了五年,那就算我们失败了。

按照这样的底线,我和律师找了几个关系,最后靠住了,父亲得了五年的徒刑,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除去在看守所的半年,父亲应该在劳改农场最多呆四年半。后来我儿子出生了,母亲的病好多了,母亲和小宝唠叨得最多的是父亲,母亲的努力没有白废,小宝还没有长牙,就知道了爷爷是墙上挂的奖状镜匾中的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受苦,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父亲在劳改农场,不喜欢写信,也不喜欢通电话,我们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话说,只有一次,我把小宝的照片带过去,他对我说了一句,很像他妈妈嘛。其实小宝长得根本不像他妈妈,长得像我,也像我父亲,可父亲这样说是有他的意思的,我只好顺着他说。下次去探望的时候,我又带了许多小宝的照片,叫他挑一张,可父亲坚决没有同意这样做,父亲不是不喜欢小宝,而是怕把照片带进去会给小宝带来不好的运气。父亲对我们的爱总是默默的,在劳改农场里,他一直在努力的表现,提前一年假释就是最好的见证。

父亲不在的三年里,我们都长大了,有点像衔泥的燕子,一点一滴的忙,连过去调皮的弟弟也学会了做生意。我们还清了父亲为退赔给反贪局而向亲戚借的那笔数目不小的钱。有时候,我看到弟弟为了一点点小生意在风雨中奔波,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是难受,可不这样又能够怎么样呢?父亲这棵大树倒下了,本来应该栖在树上享福的我们只能不知疲倦的飞。

一个星期后,父亲再也不同意把每顿饭当作团圆饭的规格来做了。父亲的意思并不是他本人说出来来,而是母亲说的。母亲对我们说完了这话,眼圈都红了,估计父亲跟她说了什么伤了她心的话,可说了些什么话,母亲没有告诉我们。

父亲的话明显比出事前少多了,一个星期绝不超过十句话。我以为和一直没有露面的老林有关。父亲回来的那几天,很多过去经常光临我们家的叔叔们听说了父亲回来了,都过来探望,丢下了或薄或厚的红包,父亲总是敷衍的笑笑,倒茶,递烟,并不说话。叔叔们说,老莫啊,这年头,你的那点事算什么啊,换到现在,屁事都没有。叔叔们说得其实不错,父亲的这点数目放到现在,的确不算什么,父亲的事放到现在,顶多判个缓刑就差不多了。如果有过硬的关系,退赔之后,不移送检察院也行的。可世界上哪有如果呢?

父亲对这样话题表示了沉默,有一个叔叔还说起了父亲当年的事,那时候的父亲有四个口袋,每一个口袋都有一盒不同档次的烟,最低档次的是自己抽。叔叔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当年我还为了集一张好香烟壳,把父亲最上面口袋的香烟壳偷出来,把好香烟塞到了下面口袋的香烟壳里,结果父亲抽到了从来没有抽过的好香烟。

我把这件事件说出来了,父亲似乎也记起了这样的事,笑了笑,又收住了笑,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就像根本没有笑过的样子。

其实叔叔们都知道父亲想听什么内容,或者不想听什么内容,他们心知肚明,但叔叔们和父亲都在尽量回避,那是我们家最敏感的一个话题,那就是老林。

父亲刚刚出事时,外面的舆论几乎一致认为检察院抓我的父亲只是项庄舞剑,而真正的目的是抓大鱼——老林,再牵出大鲨鱼,甚至大鲸鱼,刮起一股廉政风暴。那时的谣言真是比下雨前的蜻蜓还多。有一天,我的身子很重的媳妇因为太忙碌,下身见了红,我连忙带着她打的去医院,出租车的黑脸司机主动告诉我们,不得了了,地震了,这些日子,抓了一百多个贪官,市委书记都被双规了。我晓得他是在造谣,但我宁愿他说的是真的,要下汤罐,大家一起下汤罐,这样对我对我即使出世的孩子都是很公平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直到父亲被判刑,处在舆论中心地带的老林都平安无事(有消息说老林往反贪局的廉政帐户里打了五十万)。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父亲被纪委叫去的时候,在检察院的时候,后来又到了看守所,再后来到了劳改农场砸石头,父亲有没有想过老林呢?作为一个做了多年的老会计,父亲怎么可能一个人吃独食呢?再说,我们家并没有富得怎么样啊?是不是父亲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啊?母亲说没有藏,母亲甚至说,你们怎么比我还了解你老子啊?是啊,我们怎么可能比母亲更了解父亲呢。

父亲吃了三年多的牢饭,我们也受了三年多的罪。我们一直关心着老林的动向,他平稳了一段时间,没有到年龄的时候,就退到了二线养老了。但与父亲相比,他应该算是不倒翁了。弟弟的第一笔生意失败了,正是一个台风季节,沮丧的他在家里发火,最后他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老林,他想去老林家,母亲不让。弟弟又拔老林家的电话,刚拨通了,就被母亲死死按掉了。母亲那时已从父亲出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母亲的意思是,用不着弟弟去指责老林。弟弟和母亲吵了起来,说母亲和父亲都是胆小鬼,一辈子总是被人欺负。母亲对弟弟吼道,你老子还没死,我也没有死,轮不到你来当家作主。

那一个晚上,弟弟流泪了,母亲也流泪了。外面的风声很大,可我们家的风比台风更大,看上去整整齐齐,实际上已经是狼藉一片。

现在弟弟的生意相当的上路了,可他还是念念不忘那个老林。弟弟说,我不是为了钱,我是想出一口气,再说,人家佘祥林还有国家补偿呢?父亲进去这么多年,也应该有补偿的。你想想,那个老东西,简直是一个缩头乌龟了。

弟弟说得不错,老林是欠了我们家一笔,父亲进去了之后,被开除了公职,退休工资和福利全部没有了,可父亲没有要找老林算账的意思。他快回来一个月了,我们也适应了他在家的种种异常的表现,用劳改农场的纪律要求被子、桌椅和鞋子。坐的姿势更是比一年级的小学生也端正。母亲很有微词,可令母亲想不到的是,家里最先习惯了这一切的是我的儿子小宝。那一段时间,父亲和小宝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在小宝的面前,父亲像一个听话的老奴才,小宝完全是在欺负父亲,或者就是在虐待父亲。可母亲不怎么看,她笑着说父亲小时候就是这样待我们的,他就是这副贱相,一辈子带改不了的。看得出来,母亲很满意爷孙们的嘻戏,听到他们的笑声,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

可小宝很快就要入学了,母亲和我们商量,小宝太小了,能不能让小宝缓一年读书,我拒绝了,这是我和我媳妇好不容易才搞来的一个重点幼儿园的名额。我们不能让小宝输在起跑线上。

小宝上学了,父亲只能眼巴巴的等小宝,还没有到放学时间,父亲就假装出去散步到巷口去了,父亲是想在幼儿园放学的这一段时间多和小宝玩一会儿。看到父亲样,母亲就向我们提议说,要不,让小宝中午回来吃饭?我没有答应。小宝进幼儿园的时候,表现相当的不好,老师向我们告过好几次状了,说小宝相当的不自觉,我晓得小宝不自觉的原因,都是因为父亲宠的缘故,对小宝的缺点,父亲有一个口头禅,他说,有什么要紧,他是小孩呢?小宝听了这话,就更加得胜,简直是无法无天。我想,如果小宝再这样被父亲宠下去,将来肯定不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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