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2007-05-14铁凝
铁 凝
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上了一辆长途汽车,行李架上摆着母子俩鼓绷绷的行囊。行囊里盛满了她的心意:为母亲亲手织成的毛衣,为父亲买的电子炉,给妹妹精心挑选的红呢外套,猜测着弟弟的心思选购的“巡洋舰”皮靴,自己洗换的衣物,还有她婴儿的“尿不湿”。
长途汽车一路飞驰,城市被远远抛在了后边,乡村却还不曾出现,天空锅似的闷住了大地和大地上这辆长途汽车,长久的灰暗和憋闷使母亲心中轰地炸开一股惊惧。她想呼喊,就像大难临头一样地呼喊。环顾四周,满车的旅客也正疑虑重重地相互观望,她喊叫了一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用力掐自己的手背,很疼。她的声音到哪儿去了?她看看臂弯里的婴儿,婴儿对她微笑着。这微笑使母亲稍稍定了神,但随即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摇撼让她眼前一黑,头猛然撞在车窗玻璃上,玻璃无声地粉碎了,母子俩被抛出了车外。
无边的黑暗里,母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无法移动双脚。一道闪电凌空划过,母亲才看见脚下的大地正默默地开裂,瞬间吞没了不远处的长途汽车和满车的旅客。这是世界的末日吧?母亲低下头,麻木地对她的婴儿说。借着闪电,她看见婴儿对她微笑着。
只有婴儿能在这样的时刻微笑吧?只有婴儿这样的微笑能使母亲生出超常的勇气。她开始奋力移动双脚,也不再喊叫。这微笑使她恢复了理智,知道必须用沉默来节约她所剩余的全部力气。终于,她奇迹般从大地的裂缝中爬上了大地。天渐渐亮了,母亲的双脚已是鲜血淋淋。她并不觉得疼痛,因为怀中的婴儿对她微笑着。
母亲抱着她的婴儿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颤。天空忽阴忽晴,忽明忽暗,母亲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长时间,世界仿佛已不再拥有时间,手表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表盘,母亲绝望地哭了,她觉得再也没有力量拯救婴儿和自己了,她开始无声地号啕,婴儿依旧在母亲的怀中对着母亲微笑。持久的微笑令号啕的母亲倍觉诧异,她感觉他的一只小手正紧紧地、无限信任地拽住她的衣襟,好像已经牢牢地抓住了整个世界。
婴儿的小手和婴儿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号啕的母亲,再一次收拾起她那已然崩溃的精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世界怎么会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必须让这个世界完整地存活下去,她必须把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献给她的婴儿。
母亲怀抱着婴儿在疯狂的天地之间跋涉,任寒风刺骨,任风沙弥漫,她坦然地解开衣襟,让婴儿把她吸吮。母亲怀抱着婴儿在无常的天地之间跋涉,任自己形容憔悴,任大雪覆盖了她的满头黑发。她衣衫褴褛、情绪昂扬地向着那个村子进发,那里有她的娘家,她们母子本是赶去过年的。
母亲曾经很久没有水喝,她便大口地吞咽着白雪;母亲曾经很久没有食物,她便以手做锹,挖掘野地里被农人遗弃的胡萝卜白萝卜。雪和萝卜化做的乳汁照旧清甜,婴儿在她的怀里微笑着。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母亲终于看见了娘家的村子,却已是一片瓦砾。在杳无人迹、寂静无比的瓦砾中,一只苍老的手伸向天空。老手僵硬已久,母亲却即刻认出那就是她母亲的手。母亲的母亲没有抓住世界,而怀中的婴儿始终死死抓住母亲那棉絮翻飞的衣襟,并且对着他的母亲微笑。
瘫坐在废墟上的母亲再次站了起来,希望的信念再次从绝望中升起。她要带着她的婴儿逃脱这废墟,即使千里万里,也要返回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家和她的丈夫。
母亲怀抱着婴儿重新上了路。冰雪顷刻间融入土地,没有水,也不再有食物。母亲的乳房渐渐地瘪下去,她开始撕扯身上破碎的棉袄,她开始咀嚼袄中的棉絮。乳汁点点滴滴又涌了出来,婴儿在母亲的怀中对她微笑。
年轻的母亲从睡梦中醒来,丈夫为她端来热腾腾的牛奶。母亲接过牛奶跃下床去问候她的婴儿,婴儿躺在淡蓝色的摇篮里对着母亲微笑。地板上,就放着她们那只鼓绷绷的行囊。
母亲转过头对丈夫说,知道世界在哪儿么?丈夫茫然地看着她。
世界就在这儿。母亲指着摇篮里微笑的婴儿,又问丈夫,知道谁是世界么?丈夫更加茫然。
母亲走到洒满阳光的窗前,望着窗外晶莹的雪说,世界就是我。
(冯淑娟摘自《威海晚报》图/魏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