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沉重的土豆丝
2007-05-14乔叶
乔 叶
朋友曾经对我讲述这样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独生女,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许是望女成凤吧,他们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虽然在生活上不亏待我一点儿,但是在思想上却很少和我交流,在学习上更是高压管制,从不放松。当时就觉得他们很残酷,现在才明白,他们和其他盲目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溺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十分孤独。所以从开始学习写作文起,我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之后,我都要尽情地在日记上倾吐我的酸甜苦辣和我的秘密心情。日记,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在这种状况下,我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学校离家很远,为了节省往返的时间,我每天早上都带着午餐去上学,中午在学校里把饭盒一热,就在教室里吃。带午餐的同学还挺多,大家免不了会在一起“交流”,要是觉得哪个同学带的什么菜好,我就会在日记里题上一笔,有时有人夸我带的菜,我也会顺手写上两句。开始还没留意,后来,我慢慢发现,凡是我在日记里记过的那些味道不错的好菜,隔上一两天,妈妈就会让它们出现在我的饭盒里。
莫非他们偷看了我的日记?我不愿意相信。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日记本就在抽屉里放着,我从没有上过锁。我丝毫没有怀疑过父母,他们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编辑,那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们怎么会这么做呢?
但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日记里的书签好几次被动了地方———对这种细节,青春期的我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可是我还是没有贸然出击,我想了一个花招儿。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中午,大家在教室里吃各自带的盒饭,张伟丽带的是土豆丝,是用青椒丝和肉丝拌着炒的,脆脆的,麻麻的,真香!张伟丽的妈妈真好!张伟丽真幸福!”
第三天早上,我打开饭盒,扑入眼帘的便是青椒丝和肉丝拌着炒出来的香喷喷的土豆丝!我愤怒极了,当即就把饭盒扣到了地上。妈妈吓愣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冷冷地说:“你们是不是看了我的日记?”妈妈说不出话来。爸爸走过来说:“就是看了日记又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你妈妈!”我叫道:“那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有多么不道德!多么卑鄙!”
说完我就冲出了门,在大街上逛了一天。那是我第一次逃学。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实在是令我失望:连父母都不值得信任,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连生命都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么学习呀,成绩呀,高考呀,前途呀等等这些附属品更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是我确实就是这样钻进了牛角尖里,开始了严重的心理封锁和自我幽闭。
往后的事情愈发不可收拾:我成了那个时候少有的“问题少女”,被学校建议休学一年。就那么守在家里,和父母几乎不搭腔。他们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们,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胡思乱想,有几次甚至差点儿割腕自杀,只是因为勇气不足而临阵退却了。过了一段时间,爸爸给我办了一张图书馆的借书证,我就开始去外面看书。就这样,我熬过了漫长的一年———现在想来,能熬过那一年,还真亏了那些书呢。
这之后,我又到一所普通高中复读,高中毕业又上大学,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参加了工作。不知不觉间,我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唱歌、跳舞、交朋友,成了一名平凡而快乐的年轻人,以前的阴影似乎淡淡隐去了。
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妈妈做了很多菜———二十四岁是本命年,父母相当重视。其中一道菜就是土豆丝。看到土豆丝,我一下子又想起了旧事,便以开玩笑的口气对他们回忆起我当时的糟糕状况,没想到父母当时就都哭了。妈妈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看到一盒土豆丝把你弄成了那样,给你承认错误,聊聊天,谈谈心什么的,你都不让。我真是连死的心思都有啊!”
我震惊极了。我从没有想到那盒土豆丝居然在父母的心上也压了这么多年,并且膨胀成了沉重的千斤担,而且他们负载的是自己和女儿的双重痛苦。当年他们固然有错,但从本意上讲,他们也是为了我好。他们虽然是父母,可也并不是圣人。他们也有犯错误的权利,也有在人生中学习的权利。他们也像我一样,是个会受委屈的“孩子”,需要在犯错误和学习的过程中得到理解和宽容。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也许我们对待父母最公正的态度,就是用成人的态度而不是孩子的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与他们平等地进行沟通和交流,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和尊重他们。
“‘父母的爱虽然不能理解我们,但它仍然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的财富!这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话。”朋友最后说,“而我想说的却是:如果父母的爱能够理解我们,我们的爱也能够理解父母,那么这两种爱便可以融会成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也最美好恒久的财富。”
(吴迪摘自《天使路过》图/陈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