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兰花
2007-05-14安妮宝贝
安妮宝贝
六岁时,我和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兰花。带着竹箩筐、短锄、水壶和裹好的麦饼,先走过村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过哗哗流淌大溪涧旁边的机耕路,一条石板桥连接溪涧两岸。桥没有护手没有顶,架得很高,边上有一棵大柏树,村里的人经常把死去的猫吊在上面,有时树枝上会吊着两三只,渐渐风干。
过桥之后,是两条分岔的小路,一条通往东边,经过一个古老的土地庙,就进入苍茫的高山里面。另一条通往西边,通往耕作的大片田野,种满茂盛的农作物。这一天是沿着东边的山路走。
土地庙里有两尊小石像,木桌上供养着水果和野花。香灰积累得很厚,可见经常有人来上香。小土地庙虽然简陋,但却显得静谧威仪。视野开阔,山风习习。春天,绿色树林之间遍地都是红色杜鹃花。我一直不知道那两尊石像代表着什么。只觉得这个位置十分特殊,它使周围的一切显得井然有序,昌盛有余。
土地庙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通往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山上除了我们两个,也没有其他人。外祖父背着箩筐,在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大半生交付给土地和劳动,是沉默的男子。我尽力支撑体力,以便能跟上他的脚步,只觉得那条山路十分漫长,此时已完全远离村庄和田野。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的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公停下来,把水壶和麦饼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自己顺着没有路迹的灌木丛里往低处爬。用手抓着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的树阴下,阳光从松针的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巴,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藏其中,难以分辨。他渐行渐远,寻找兰花的踪迹,又只采摘四五簇,内心清朗,一点都不黏着。采完就回转。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多的就分给邻居。顶端稍带紫色的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一丝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的幽深山谷,与世隔绝,难以采摘,却又丝毫无骄矜。
家里的人都爱兰花。兰花真实的天性不会被复制和变异,也不与这个世间做交易。空谷幽兰,何其贴切。外祖父知道它们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故地拜访它们。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印象。
(廖红霞摘自《素年锦时》图/陈风英)